隨風引領,猶留本能望向了左前方,不經思考就知道那里貓著一個人。
頃刻之間,他逮住了沖進林子的風賊子,運勢化作了透明的刀片,對準了方向。若是有人敢襲擊他,這些風刀子便會穿過對方的身體。
茂密的樹葉樹枝交織成網,猶如一堵厚實的城墻,將云溪所猜測的人藏匿在其后。然而,這一切休想逃過他的直覺。
人息在林子里,還是熟悉的人息,對他而言,就像是一鍋米酒燉豬蹄子。
勒住馬,他眺望向前,風刀子依舊忠誠守護。
蜘蛛網包裹著枝葉,就像覆蓋著一層單薄的灰色的薄膜,閃著銀光的蜘蛛絲猶如殺手所用的鋼絲。這時,他才驚覺雙目竟然能看清楚一切了,只是色彩與白日所見有所不同。
究竟有何不同?言語很難形容,大概是夜晚雙目所及更像是自然存在的,而非人眼所見。
人眼所見,皆來自于人對野林的認識和經驗。而此時此刻,他的眼睛看到的,似乎更像是野林自身的定義,從未經過人眼的過濾和修飾。
莫非這就是森林之眼?猶留伸手揉了揉眼眶,還未成形的霜花立即從眉骨上滑落而下。
也有傳說森林之眼并非森林之子所有,而是一雙獨自生在野林的怪目,視線能到達野林任何地方,沒有螞蟻能在怪目之下藏匿蹤影。
告訴他這個傳說的老人曾言之鑿鑿,不容忍質疑。老人祖上有一男人外出狩獵時墜落狼窩中,被森林之眼發現,才引來了同行的獵人救出了老人的先祖。自此以后,老人家族的子子孫孫皆信奉森林之眼,但在家族之外,無人相信。
至于森林之眼的真相,老人卻無法說清,只是說那是一雙和野林一般大的眼睛。人目極限,根本無法望見其輪廓,自然無法窺視真相。從來沒有見識過真貌,當然就沒有人能描述出森林之眼的大小顏色等。
這一刻身臨其境,他終于相信了老人所言的傳說并不是騙人的故事。
無論睜眼還是閉眼,猶留清楚地意識到樹林里一草一葉就在他的腦海。這不是一種想象,不是一副圖畫,而是真真切切的野林,活生生地長在他的思想里。
如果森林之眼便是森林之子的視線,那么野林孕育而成的森林之子,無疑就是野林真正的守護神,根本無需經過荒極神殿的證道。森林之子為何執著于在神殿里證道才可成神?野林就是野林,野林的守護神為何需要荒極神殿的認可?
除非森林之子想要成為神族之神民,與神殿之上的眾神平起平坐。他不禁一笑,好好的野林之神,何必寄他族籬下。轉念一想,或許森林之子也曾像他寄居在私生子的皮囊里,總是想著找到同類,盡快消除日夜浸骨的孤獨。
“原來,我和你,如此相似?!彼腥淮笪颍种訉ψC道的失敗,就像他從未找到自己的根。雖是母胎出世,享受人的生長秩序,卻沒有屬于人應有的血緣關系網。在野林,他何嘗不是孤獨的異類。“你費了時間和精力瞎折騰,最后我還是孤獨的,和你一模一樣?!?
“你不是愿望,更準確地說,你是我愿望的一種生命形式。”森林之子曾安慰過他。
這種說法,也是唯一能說服他接受森林之子和自己是生命共同體的事實。一種生命在不同階段的兩種形式,就像是一棵樹不同年份的果子。
從竹海歸來,森林之子似乎完全消融在他的魂池里,不再動不動就出來與他爭論一番,倒是覺得有些寂寞了。
“我終將會是你,你也終將就是我,我們本就是一體,只是曾經碎魂,才有了分別。野林生生不息,時間會讓你我重新融合成一體?!鄙种右淮斡忠淮蔚毓嗳脒@個真相。
也許是時候了,他應該嘗試去理解和接受這段歷史。他不是森林之子,卻是野林生息孕育而成的生命的繼續。
這個事實,他只有接受了才能去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遇。如果野林生息是永無止盡的生命線,森林之子與他都不過是時間上的一段歷史而已。
他對包裹自己的生息群腹語道:“如今,是我要開始這段歷史了,這是我的歷史,也只能是我的歷史。”
人,可以改變一切,卻不能改變天生的皮囊。人有人相,獸有獸貌,這是天生命運,亦是生命和生機的局限。
“既然我做了人,那我便好好做一回人?!彼S諾道,對自己也對森林之子。
或許努努力,他能改變私生子的命運,卻無法改變野林給他的生息。除非他有能力將嵌入魂池里的一魂拽出來,否則所有的抵觸和反抗不過就自我折磨而已。
理清自己的態度后,四周的景物比剛剛更清晰。他分明看到了在風賊子掠過時,橢圓形的樹葉哆嗦了幾下。
視線越發自由,奇異的體驗令心臟快速跳躍幾下,他再也不用擔心躲在背后的敵人。猶留呼出了一口氣,盡管愛做白日夢,然而這樣的能力也是從前不敢妄想的。
如今,聽覺和視覺已不再受制于皮囊極限,盡管身體其他器官并沒有出現相應的突變,已足夠讓他興奮。
一魂剛剛歸來,便有如此的變化了,他愈發期待森林之子真正的實力,也只有無窮的力量才能守護野林。
一想到不久的未來,自己即將成為守林英雄,他熱血沸騰,如沐浴熱泉之中,驅逐了四周的陰寒。
還來不及享受這種快感,另一個殘酷的念頭立即涌出。若是全部魂魄皆歸來,也許是森林之子的重生之日,那便是他消亡之時。
這種不安感伴隨著力量的生長,在他心里催發了恐懼的種子。
點點幽綠在黑暗里跳躍飛舞,趁他胡思亂想之際,再度圍了上來,眨眼就將他包成了馬背上的一個大繭子。
原來這就是樹林真正的原始生息啊。森林之子來自野林生息,這些生息曾經也孕育了森林之子。
至此,他才領悟到那句話的真正意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這些最原始的生息定然是認出了他,故而才不停地摩挲著他的臉。“出來!”猶留沖著樹墻后喊道,他早已看清了那身黑袍。
果不其然,有個黑影從繁茂的樹枝中鉆了出來。
“我的主人要見你。”黑斗篷脫下袍帽說,咧嘴露出了熟悉的門牙,渾身肌肉卻十分緊張?!肮?,別來無恙??!”
主人?可惜了,他現在的力量還無法輻射到太遠的地方,黑斗篷口中的主人應該在視線外。“果然是你!你不是自由身?”他嘲笑道。
在野林之中,一旦起誓忠誠于何人,此誓至死方休。能把黑斗篷這樣的人收為己有,必定來頭不小,不知道博赫四公子的這副盔甲能不能保住他的小命。
雖然無法看見,但他還是聞見了藏匿在暗處里的咸味,那是屬于碼頭才有的味道。
莫非是田家主?他立即否定了這個名字,以田家主的脾氣絕對無法忍受在原林里等待一個私生子。
黑斗篷始終站在左側,依然保持著先前對他恭敬的態度,聳聳肩笑道:“野林之中,誰是自由身呢?”
無論擅長演戲的男人忠誠于誰,黑斗篷都是野林之人。“你家主人是何人?”他目光射向了咸味方向,盡是滾滾黑暗?!霸陉幒锱葜?,小心滿身凍瘡?!?
“看來,你們已經救出了云溪二公子和暗夜鋼軍?!焙诙放袼闪艘豢跉?。
“你的主人很失望吧?”他猜測云溪及暗夜鋼軍或許是中了圈套而不自知。
“如果沒有足夠的御寒物,暗夜鋼軍只是埋葬在哪里的問題。”黑斗篷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卻提醒他長屏的困難。
諸神保佑暗夜鋼軍!“你的主人已經有辦法了?”最好如此,省得他還得走一趟和武。
“那得看這筆生意劃算不劃算?”
“你的主人應該不是個瘋子,沒事在貓這里碰遇見。你這樣的人精,更不可能是傻子。”
“只是茍活,我并沒有太多的選擇?!?
“你這樣的人,到哪里都能活下去?!彼涞溃@句話是真心的?!爸皇强上Я巳遂`族?!?
“他們不應該為了人靈族,浪費殺更多竹鬼的機會。”黑斗篷抓起了馬韁,徹底收起了先前的懦弱。
“我準備好了耳朵,沒什么要與我好好解釋一番的嗎?”他問。
“為人多身不由己,公子最能體會。野林里,好消息不多。我活著,公子活著,他們活著,暗夜鋼軍也活著,都是最好的消息。”
黑暗里,他還是看見了黑斗篷故意遮蓋的傷痕,那是鞭子抽打過留下的證據?!昂苌偃穗x開主人后,還愿意回去當一條狗。”怒氣射向了樹墻后,他清楚誰干的。
像個稱職的馬夫牽著他的繼續緩緩朝前,黑斗篷開口告訴他:“公子,誓言就是誓言,無論我扮演誰,我都將一如既往遵守誓言。金山銀山千萬兩,不如誓言一句沉重。野林男人把誓言看得比性命還重,至死也不敢亂丟棄。”
“這些話,你的主人應該也聽膩了吧。”他聽著順利背誦的誓言,竟有些動搖了。
“人人都不相信誓言,卻都喜歡,還非聽不可。”黑斗篷并沒有逃避他的冷嘲熱諷,“不過這是個好問題,他就在馬車上等你,待會公子可以親自問問。正巧,我也想知道答案?!?
“誓言是諸神見證下的契約,是野林男兒的骨頭,怎能視為兒戲?就算你的主人是神,也無法磨滅被神誓烙印的痕跡。不過若是雙方都不虔誠,那誓言便是謊言。我不是長舌婦,沒有必要到處去嚼舌頭。你那點小把戲,也就在你主人面前好使?!?
“對我這種人而言,好使就好,的確沒有多大奢望?!?
黑斗篷的走路有些高低,引得他不得不去注視在林地上雙腿。黑袍子遮住了真相,“你主人常打你???”話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
“竹海異界若不是得到諸神允許之人的領路,我已成白骨。如今活著,是諸神慈悲,也是我最大的幸運?!焙诙放窳瞄_衣尾,抬起左腿,告訴他,“小傷而已。從人靈族出來,莫名其妙地扯開了一層皮,流了點血,巫醫已經處理過了。只是傷口縫合得像一只蜈蚣,難看至極,讓野狗縫合都比那黑心的巫醫要精致?!?
“那是因為你長了黑心腸,所以竹鬼對你都沒食欲吧?!彼拇_聽過許多關于擅闖入禁地的后果,但從未聽聞過會莫名其妙被扯開了一層皮,聽起來像是對付傻子的謊言。
黑斗篷停下,側身望著馬背上方,問:“如果我說,竹鬼也沒逃過呢?”
“怎么可能,那是竹鬼的地盤?!彼嘈藕诙放袼裕苍S異界和野林之間確實生有無形的城墻。
“竹海也許是,異界不是,異界是人靈族的地盤。誰能想到那里居然還有個人靈族?!?
“我不是三歲孩子。你的主人總不能是無聊,所以瞎逛到竹海吧?”
“公子好奇,何不等見到主人后再問呢?”黑斗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