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已經暴露了馬車內的人,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浸泡陰寒中,耐心等待他的竟然是鶴老的學生田家主的女婿——白家之子參良,亦是博赫努一兩個女兒的老師,因儒雅相貌深受女人們的喜歡。
關于參良的背景是云溪在偶然提了一嘴,一臉鄙夷。
參良是鶴老最得意學生之一,云溪反常的態度令他困惑,就向枯木林的老先生問了參良的故事。原來陰城有一大一小兩個碼頭,小碼頭是白家所有,白家之女也是參良的母親在離世后,小碼頭就被田家吞并了。也有傳聞,參良以小碼頭為聘禮才娶了田家愛女為妻,企圖在田家主身故之后,徹底霸占碼頭。
“有黑斗篷這樣的門人,參良先生還不滿足?”他不等馬車里的人露面便先聲奪人。
“四公子好眼力,果然非凡夫俗子?!眳⒘枷崎_了簾子,一襲藍袍顯得氣質脫俗,就算在綠林中竟未黯然失色。“一個奴人而已,四公子若是喜歡,便拿去使喚?!?
“誓約已成,他是你的人?!彼戳艘谎酆诙放?,背負誓言的人如何成為自由之身。
“不過契約,既然能定下自然也能取消。”
“你舍得嗎?”
“只要值得,區區一個奴人,應是最便宜的禮物?!?
“看來這個家伙并太討你的歡心?!彼⒓磁d味索然。
“奴人需要親自調教,用起來才能順心順手?!眳⒘奸_始推薦。
就像云溪所鄙視的那般,參良的確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伺機穿透他的瞳孔,將他一望到底?!拔也徽J為我有什么利用價值,值得你討好。我擔心你血本無歸?!豹q留不想和這個人有任何來往。
“哈哈哈,一個奴人罷了?!眳⒘即笮ζ饋?,“你要是喜歡,甚好;你要是用得順手,甚好?!?
“碼頭上的人,從來不做虧本買賣?!彼宄⒘嫉臑槿?,“如今陰城里,百姓們都只知田家不知博赫了。你我年齡相差甚大,話也不投機,實在沒什么可聊的?!?
“但是,博赫城堡的暖房里住著一個私生子?!眳⒘即蜷_雙臂,向他表達最大的誠意?!拔液退墓铀貋頍o利益沖突,只要聊上幾句,定然能找到共同的語言。”
“你是不是帶來了長屏的補給?”他直接問了。
“四公子是為了這個才站在這里?”
“不然咧,難道還貪圖你的美色?”關于參良的自戀,他早有耳聞,云溪形容此人比喬擇更令人厭惡,據說是博赫領地上最賣力的種馬。
幾次休息時,云溪都不忘嘲笑參良是個吃軟飯的男人,除了擅長哄騙鶴老和田家之女,從未見過真正的本事。
“每一面鏡子都告訴我,這是個事實?!?
“天哪,你的臉皮比城墻還厚?!豹q留將企圖穿透他眼睛的目光甩了回去。
“再堅固的城墻也無法高枕無憂。”驟然受到氣浪攻擊,參良微微踉蹌,伸手揉眼后,手指長屏方向,繼續告訴他?!澳銊倧拈L屏回來,應該見識過長屏的破敗。若不是昔日戰魂劍靈守護,長屏的邊界能守住的什么!螞蟻還是蟑螂?既然已破敗,為何不重建?”
在城墻上巡視陰城時,師父曾經告訴猶留;貪婪不可怕,一個人的小貪婪并不會造成生靈涂炭。真正能夠消滅七子七族的是權利,而非竹鬼。權利一旦落入那些只有貪婪的欲望者手里,便是野林百姓的滅頂災難。長屏外的敵人是竹鬼,長屏內的敵人是人心。族長身兼二職,時常分裂,竭盡全力也無法事事周全,盡善盡美。
視線鉆入參良的雙眸中,直接攫取他想要的真相?!八阅憔徒o竹鬼引路?”他已知竹鬼是如何沖破長屏,在原林里肆意出沒。
“野林沉悶,需要新生機,才能解封天穹籠罩而下的詛咒?!眳⒘冀忉?。
“就憑你!”他并非看不起參良的熱血,只是野林的封印非人力能解。
“試試何妨!”參良再度直視他的眼睛。
猶留將身后竊聽的風賊子甩在參良臉上。云溪討厭這個人,不僅僅因為鶴老的偏愛,更因為那個傳聞,此人與已故的鶴夢夫人自小青梅竹馬。
再度被襲,參良扶住了樹枝,保住了鎮定,開口道:“你當真喜歡一無所有?”
“在野林,一無所有的人,還能活著一定受野林庇佑?!彼摽诙?。
“不想聽聽故事,或許你會感興趣。”參良并不著急說服他。
沒有巨大的利益誘惑,誰敢于與七子七族為敵?!澳闶侨绾卫瓗徒Y派的?”他企圖試探背棄誓言之人有多少。
一魂的力量顯然還不足以讓他徹底窺視一個人的所有。短暫地侵入參良的記憶,竟然消耗了這么多力氣,猶留感覺到自己有些發虛,便及時收回視線。
旋即,兩股力量從腳底板上上升,繼而彌漫至全身。掩飾住震驚之色,緊緊攫住參良的洞察之色,下一刻四肢熱騰騰的,他立即恍然大悟,這定是野林之息意識到他身體里力量的流失,及時給他補充體能。
“那樣太慢了!”參良說。
“慢?”猶留有些困惑,從皮囊上判斷,參良絕非短命之人?!澳愠缘帽炔┖张欢?,睡得比博赫努一多,一點都不像短命鬼?!?
“無法親眼目睹的結果毫無意義,別被我的相貌所欺騙了,實際上我是個急性子,根本沒什么耐心?!?
“野林還是七子七族的天下,你要如何實現呢?”
“關鍵取決于人?!?
“人?”這張臉,他本應該熟悉,卻沒在面盤上找到相似的神情?!拔乙詾槭枪砟??!?
“當然不是誰都可以,但如果是四公子這樣的人......”
“我對你及你的事沒興趣?!彼苯泳芙^。“你背后是鶴老還是田家主?”
“四公子已經有興趣了?”
“沒有。”他知道云溪已有心理準備,但說破了,變成了赤裸裸的事實又是另一回事。不知道地隰大哥知道多少?
直覺打斷了他的感性,沒有熟悉的神情,卻有熟悉的生息,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生息,他應該在哪里遇到過?只是剎那間無法反應,猶留不由警惕了起來。
早應該料到如此?!澳愠粤酥窆恚俊彼K于清楚熟悉的生息來自何處。只是沒有想到,事態發展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嚴重。
參良聽到這句話,神情如冰霜破裂,繼而笑了起來:“甚好!四公子果然好鼻子。目前,像四公子這樣靈敏的鼻子,我還是第一次發現。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與四公子是有緣分的。”
“那你應該去螽斯門,那里的女人每一個都與你有緣分?!彼肫鹪葡牭絺髀剷r的咬牙切齒,沒有任何一個兒子可以忍受針對母親的流言蜚語。
“難道四公子不是如此才日夜說服自己相信,那個無法轉身的小暖房其實大小恰恰好。等四公子娶了靈若,要她站哪里?”
“好個畜生!”他大聲怒罵,“惜靈和靈若還是個孩子?!?
“靈若,那個丫頭若是能喜歡四公子,嫁給四公子,一定能氣死博赫努一。”
參良到底想暗示自己什么!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靈若了?!澳阋歉掖蛩闹饕?,博赫家的男人會將你及你的族人全部嚼碎。”目光射出去,猶留已將四周的風賊子化作了鋒利的小刀子,徹底包裹了參良的身體,只等著一聲令下。
“這里沒有別人,而我也不是四公子的敵人。假如我有一絲惡意,此刻議事廳的門已經被擊擠破,我想巫醫族對四公子的身份最感興趣?!?
果然是有備而來,可我也不是昔日的膽小鬼?!澳銈兯呀浾业搅朔椒??”他想知道參良是如何吸食鬼魂?
“什么!”參良一臉茫然。
“你不是剛吃了鬼魂補身?”他嗅到了參良身上的鬼魂味道還十分新鮮,卻沒有竹鬼蟄伏在身上,那只有一種可能,這家伙吞了鬼魂。吞了鬼魂并不難,但要把吞噬的鬼魂注入魂池中,那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和螽斯門借了快破鐵。我想你對那塊破鐵應該不陌生才對。”
“當然,記憶深刻。”他握緊了拳頭。“區區一塊破鐵,只能將鬼魂熨在你的魂池而已。”
“原來你是好奇我如何取得鬼魂?”參良張大嘴巴,開始交代,“自然是有專門能將魂魄煉成丹藥的煉丹師,這種人才野林從來不缺,巫醫族有許多好推薦?!?
“白家人真是能屈能伸,何時開始和巫醫族狼狽為奸了?”站在參良面前,他合掌為博赫努一和地隰祈禱,下一刻那些風換成的透明刀片落在惡人的腰骨和膝蓋上。
啊,參良慘叫了一聲,終于雙膝跪地。
“主人!”黑斗篷聞聲而至,想要扶起地上的參良。
“哪來的回哪去?!眳⒘家荒樌浜?。
“主人!”
“滾。”
黑斗篷站起來,看了一眼他,絕然轉身,回到剛剛的樹下繼續等待。
參良吸了一口氣,一手抓住了樹枝,接著樹枝的力量,最終還是站了起來。
“野林不是一個沒神管的地方,沒有人可以無法無天?!彼娴溃⌒土P,就當為云溪出口惡氣。
“哈哈哈哈,巫醫族果然不是無理取鬧?!眳⒘嫉耐壤^續顫抖,仿佛隨時都會折斷。
鶴老在博赫領地上的影響力,不輸給博赫努一。師父曾經告訴過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博赫努一實際上已是孤軍奮戰。
“陰城還是博赫的領地?!彼俣染妫坝形以?,博赫絕對不會潰敗?!边@不僅僅是對參良說的,也是他對博赫的承諾。只是目前,他還無法判斷,巫醫族到底知道多少他的多少秘密。
“秘密只需要顯露出一個大概即可?!眳⒘既讨弁?,直視他的眼珠子,一字一句道,“野林里,沒有傻子。誰能想到偌大的博赫城堡,竟在最小的暖房里珍藏著最大的秘密?!?
“貪婪者的欲望將會把貪婪著當猴子耍?!彼^對不能暴露。
“是嗎?”露珠大小的冷汗一粒接一粒,從參良的額頭墜落而下。“一陣怪風,我幾乎斃命,而四公子卻站如樹軀挺拔,難道這不是秘密的證據嗎?”
“野林守護神只是在懲罰貪婪者,特別是那些想要毀掉野林安寧的欲望者。野林若是有神,那這位神一定是在警告貪婪者。”
“四公子,你說野林之神要警告我什么?”
“若是你背叛野林,背叛博赫,那必將受到神怒的焚燒?!彼摽诙觯耆珱]有經過腦子,大概是森林之子以前威脅別人時說過的。
“那也要看他有沒有機會......”參良一臉冷意。
“公子,小心!”不遠處的黑斗篷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