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進食后,小老頭恢復了一些力氣,但仍然很虛弱。
身為暗夜鋼軍的一名伙夫,猶留相信小老頭明白他說的每個字?!皼]時間了?!边@時候,他只能實話實說。
“私生子,聽你的。”小老頭還是和往常一般,從不懷疑他。
“附近有個湖泊,你可知道?”
小老頭攀附在他肩膀上,借力起身,將自己硬生生地拖出了白骨坑?!暗拇_就在附近。你要是不介意老子一身骨頭味,那你攙著,我這個殘廢且給你帶下路。”
“矯情了,不過崴了腳而已?!彼佬±项^一定經歷不可言說的?!皼r且地獄無煙火,根本不缺伙夫,你去了,也沒有合適的位置給你。不如留在野林長命百歲,大口喝醉大口吃肉,豈不樂哉?!?
“私生子,是怕孤獨嗎?”
“我是怕有錢買酒,沒人陪喝?!?
“那老子就不客氣了,爭取再多活幾個年頭?!毙±项^笑了起來,扯到傷口便立即收斂表情。
阿毛和黑斗篷率先爬上了坑頂,伸出了手臂拉他們上去,小士兵始終斜靠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不知所思。這大概就是放羊人的樂趣吧。
“主人,我來吧?!卑⒚偸鞘裁炊紦屩?。
“侍衛的職責是保護主人的安全,不是打雜的仆人?!焙诙放裉嵝寻⒚绦l唯一的職責。
“我來吧,他嘴臭死過一頭牛,你無法忍受的?!豹q留親自做了小老頭的拐杖,用肩膀撐起了沉重且虛弱的皮囊,幾乎是半拖著往前。
小士兵最為輕松,就像到此一游,任何時候,都不會搭一手。穿著暗夜鋼軍的皮囊,鬼愁連戲都懶得演。
暫且和平共處,無不為難,眼神從小士兵身上收回來,“堂堂一個經驗老者,你怎么掉進去骨坑了?”他好奇道。
“滾進去的?!毙±项^脫口而出,“當時隊伍被沖散了,身后一群餓鬼,老子一身健肉,能不跑嗎?我直沖向前,眼睛沒顧上看路,誰知就被趕到此處。四面八方,都是那個玩意,他們把老子包了。老子哪是束手就擒的人,就繼續往前。幸好,新兵蛋子都去了崗哨,也算是保留了一點兵種。”
在家門口,竹鬼還聞不到小伙夫的味道?莫非竹鬼都喜歡放養人魂?“看來還不太餓?!彼行钠渌苄至?。根據過往經驗,吃飽后,人對食物會立即失去興趣。
小老頭搖搖頭,回憶道:“剛開始老子也以為自己要被分食了。他們已經包抄了我,包圍圈還在緩慢縮小。暗夜鋼軍不是等死的命,我愣是沒放棄活命的一絲機會,拼命向前跑啊。跑啊跑啊,只有風在追蹤我。然而,人腿比不上竹鬼快,竹鬼還是越來越近。在慌亂失措中,一個不留意,腳底踩了大空,我就摔了進來。說來也是奇怪,白骨堆砌在身上,像棉被一樣蓋住我。竹鬼在坑上站了一會兒,竟然離開了?!?
“白骨蓋住了你的人味?”他猜想,畢竟小老頭身上的味道實在熏人。
“應該是如此,但絕不可能。竹鬼長居此地,怎么可能分不清生息和死息?”
小老頭的話,不無道理?!盎蛟S竹鬼可以殺人,卻無法把人魂破出體內。”他告訴小老頭自己的猜想。
“做了這么多鄰居,才發現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毙±项^感概。
“竹鬼并非無所不能,他們也有無能的時候?!彼f。直覺如此,事實也是如此,否則鬼愁為什么挑中小士兵,而不是他們三人之中的一個?!盎钊嘶罨晔亲匀恢刃颍窆磉€不具有分離人魂的力量。想要吞噬人魂,竹鬼只能殺了魂魄的主人,趁著魂魄自動離體那一刻,才有機會一口吞噬。”
類似的話一共有兩個人告訴過他,一個是師父,一個是田爺。師父乃是根據七子七族的回憶錄推測,而田爺是鐵口直斷,基于什么做出的判斷還不清楚。
“短短時日,私生子好像脫胎換骨了,瞧你這德性,也不太可能是穿了人皮囊?!闭f罷,小老頭便捏起了他的臉頰。
“的確不太可能,否則,他就不會往小士兵的身體里鉆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前方遠處的小士兵,這家伙倒是頗為自信,根本不怕這些被他放養的人魂,更不擔心最后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盎蛟S是竹鬼討厭骨頭。”這是先前小士兵說過的話。
“絕無可能!”小老頭想都不想就否定他的無知?!伴L屏曾經惡戰,如果他們討厭白骨,就不會發起戰爭,讓長屏竹海遍地白骨鋪地。你還小,定然不知道長屏的巡邏道是怎么來的?這不是秘密,只是很少人愿意想起了?!?
“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他忍住脾氣,抱怨道:“關于暗夜鋼軍的一切,你鮮少提起?!?
“這是學老奶媽小心眼了?”
“我從未見過伙夫坦誠大方?!?
一個私生子躲在陰城里,能聽到的故事實際上很有限。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大部分人根本不愿意和他對話,一部分是忌憚于博赫這個姓氏,一部分是看不上私生子這個身份。偌大城堡里,和他說過話的人,寥寥無幾。
“大戰前,竹鬼侵略長屏境內,將食了魂魄的尸體一具具擺放在地上,鋪就了一條蜿蜒長路。大戰之后,暗夜鋼軍正式成立,七子七族已分封領地,達成同識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這條尸路修成巡邏道,讓暗夜鋼軍給這些殘魂引路。前輩們每收一句骸骨,就將骸骨之下變成石子路,爾后澆灌上瀝青,巫覡雙師封存一切。為的是,以后巡邏時,每走一步,巡邏的士兵人人都會想起,這條路每一寸都是用野林人的身體鋪就。”
“原來巡邏道上的記憶是這樣來的?!彼麩o法詳細地告訴小老頭自己的所見所聞,不過關于私生子的傳說已經太多了,再多一個也無妨。
小老頭聽他這么一說,表情呆滯,詫異在五官上停了好一會兒,才啟口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從這里讀取當年發生過的事情了。你是無數不多的一個,也是近年來唯一的一個。”
“上一個是誰?”猶留想知道誰和他一樣悲催。
“森林之子。據史記,森林之子與人族并肩作戰,展現過讀取野林記憶的本領??上Я?,他已經魂歸大地。這蜿蜒綿延的長屏,再無知音?!?
漫漫巡邏道,七子皆有一段,那得多少尸體?可恨!他握緊拳頭,朝前方小士兵的背影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老頭的話,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混沌里的一些碎片記憶。眼淚立即奪眶而出,他看見了,他看見了竹鬼將尸體一具具丟在地上,為竹皇拼出了一條人族尸路......
“雖不曾親眼目睹,但能想象那是何等得慘不忍睹啊?!毙±项^橫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正在拍打他的另一邊肩膀,“老子生不逢時,若是古時候,必定能多宰殺幾只祭奠野林亡魂?!?
“這個故事我沒聽過。”原來,他的世界還是一個城堡大小而已。
“我祖上及親戚也鋪在這條道上,每次路過,我都當探親祭祖了?!?
“這就是你來參軍的理由?”
“祖墳安在此,子孫必祭拜?!?
原來過去小老頭所言加入暗夜鋼軍就是為了祭祖,并不是為了搪塞他的好奇?!盀槭裁礇]有人再提起?”他想不透。“這樣的故事,難道不值得人們口口相傳嗎?”
“我只是個小伙夫,能做主的就是一口鍋一把鍋鏟。可能是太慘了,野林經歷過那一次,元氣大傷,需要修身養性,所以不希望大家沉溺在悲憤之中吧。”
那些傳說和故事,到底有多少刻意給人們聽的,有多少是真實的?“你見過二哥嗎?”盡管知道云溪應該還活著,可是沒有親眼見到,始終無法安心。
“云溪公子在他自己的隊伍里,畢竟是未來首領,不是我這個伙夫能接近的人物。我離開營地時,他應該還在營地里,和駐守此營地里的弟兄在一起。未來首領總是要了解一下各個營地的具體情況,好方便日后接管大權?!?
對小老頭,他不打算隱瞞任何事情?!盃I地里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闭f出事實,小老頭或許會給他更為有用的線索或建議?!叭绻嬗鲆娛铝?,二哥,不可能不反抗!”
“老子多次見識過二公子,不敢說他是七子未來首領中的第一人,但絕對是佼佼者。以二公子的身手,能不留任何痕跡就將他制住之人,恐怕還沒有出生?!?
“除非......”小老頭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
“除非,是他相信之人。”
“那只能本營地的常守?!毙±项^剛說完,見他困惑,便解釋起來?!八^常守,不是官職也不是軍銜,只是兄弟們喊習慣了,用來稱呼長期駐守在本營地或哨樓的暗夜鋼軍。我的營地在陰城外,對于長屏這個營地而言,我就是流守。而原本就駐守本營地的弟兄們,就是常守。”
“地頭蛇?!彼靼琢恕?
“你一個私生子,真要插手這些事情嗎?”小老頭問。
他指著黑斗篷的背影說:“他是參良派來的探子,不管我選擇什么,其實都是不重要的。參良是誰的人,其實也不重要,反正都是為了一己之私,卻要讓野林百姓吃苦的人。不管我是誰,我都是野人之人,這就夠了?!?
“你要是當真熱血,老子就給你當伙夫,以報今日救命之恩?!毙±项^承諾。
“他才是發現白骨坑的人。”
“你有了一個侍衛,一個伙夫,也該有一個探子了。”
“正有此意?!彼α似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