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在巡邏道內側,更靠近竹海,四周竹子肆意生長,幽綠欲滴。
越是向前,越像闖入碧海異界。都說長屏及竹海里的竹子都成精怪了,也有說是因為竹鬼竹靈寄居在竹樹里的緣故,導致這里的竹子格外的精神且妖異。
這一路上,小老頭趴在他肩頭上說了很多長屏巡邏時發生的怪事和趣事,仿若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無比新奇。果不其然,正如過去他所想象的那般,長屏從不寂寞,只是苦寒駭人。
“人心人性從未更改,不是誓言可以約束的。門鎖防君子不防小人,誓言也是如此。”小老頭告訴他,“長屏本該是寂靜之地,但人不甘心被例外。若是今后發生什么樣的故事,都不算個事。”
久居在長屏,暗夜鋼軍的一個伙夫都比暖房里的私生子消息靈通。“你怎么知道的?”他在自省。為何荒廢了過去的日日夜夜?
“猜得。”小老頭笑道。
“騙竹鬼啊。”從前是他低估了伙夫。總以為伙夫和廚娘一樣,都是灶臺上的霸王,從不過多問。也許只是他的偏見。
“他們如今都開不了口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時間易忘,人易老,好夢易短,酒易醒。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再來一世,誰也不認識誰。”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被女人傷透了。”這時候的小老頭特別像田爺。“你別心灰意冷,起碼有巡邏道記住了他們。”他祈禱諸神能庇佑亡魂歸故里。
“但愿吧。”
小老頭忽然悲從中來,倒在他肩膀上,沉重無比。也許是年紀大了,人就容易怕死怕孤獨吧。
那些埋葬在風雨和陰寒里的無名英雄,本該被人們念念不忘,只是人們不愿意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中,故而只能將他們拋棄在逝去的時間里。
“七子七族的領地上,除了小部落不愿意改變之外,主城和大小城基本沒有英雄冢。在長屏,暗夜鋼軍便是唯一的英雄,在長屏境內,每個子民都是英雄。只是如今,時空已換,英雄不識英雄了。”
“每個子民?”小老頭的話令他愕然,這樣的思想無疑是超凡的,也只聽師父說過只言片語。或許是怕私生子胡說八道,爾后師父再也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用你的腦瓜子想想,哪個子民,不比長屏暗夜鋼軍或博赫城堡里的人幸福?”
何時起,伙夫琢磨的事情都與美食無關。“他們可不這么認為。”他想百姓大概都更熱愛美食吧。
“在這個世界上,最幸福就是做百姓了。族長和首領,看著高高在上,尊貴無比,實際又苦又累,雙肩壓著重擔,一刻不得輕松,也只有傻子才會搶著干。”
小老頭果然在長屏待太久了,對于議事廳里的波詭云譎毫不知情。也許,這就是暗夜鋼軍在極致陰寒之地還保持熱血的緣故吧。“暗夜鋼軍才是苦修。”他是真心佩服暗夜鋼軍的無私。
“也算不得上苦。能夠放下一切來到長屏之人,大概都在長屏之內無牽無掛、一無所求,又或一無所有、無處可去。長屏再苦,都有一群并肩作戰的弟兄。人是最怕一個人的,一個人有時候比死亡更可怕。”
人多了,眼珠子也多。“一個人可怕嗎?”他就喜歡一人自由來去。
“一個人,要是死翹翹了,連個收骨的人都沒有。在暗夜鋼軍起碼還有弟兄會負責,實在不行,首領也會雕刻竹小像引魂歸故里,進入輪回。
他想起博赫努一,問:“每個首領都會雕小像嗎?”
“當然。野林百姓都相信,竹子空心,就是為了裝載靈魂。為死去的士兵雕刻小像,已經是暗夜鋼軍的老傳統了。至于從何時起的,我也是不清楚的。畢竟就算鬧清楚了,也沒什么大意義。死去的士兵再也不會復活,滋養林地的無名英雄也不會聞名野林。”
“時間從不回頭,人也應當如此,特別是族長和首領。主權人若是一味回望,很難看到前面的危機和希望。”這一時刻,他忽然想起了師父的話。作為經歷過三任族長的師父,提起責任二字,感觸無疑是最深的。
“和你說這話的人,還算有良心。”小老頭告訴他,“如今陰城里,能有良心的人不多了。私生子算一個。”
“長屏住久了,人就容易心生悲觀。你都快趕上納鞋底的老奶媽了。”
“無論哪里的看門狗都孤獨。”
“看門狗不都在你鍋里嗎?”
“長屏從不殺狗兒,狗兒是狗爹的命根子,就算是餓死了,也殺不得。”
野林之人雖然不熱愛狗肉,但若是沒什么可選擇,僅僅果腹,什么肉不是肉。“因為獵犬?”他也聽過不少關于暗夜鋼軍和獵犬的故事。
“狗兒聰明,比人忠誠。”
小老頭越說越悲觀。“你這是對人心生厭惡了?一般厭惡人世之人,都去了苦修。”他記得云溪也曾執著于此,但是身為未來首領,博赫二公子沒得選擇。
“你不像我,你不是膽小鬼。”小老頭說這話時,突然抬起頭。
這次見面,小老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悲戚,是發生了什么?還是看到了什么?有時候,他也分不清直覺和自己的關系。“從前,你可不是這么評價我的。”
“今非昔比。從前是小伙夫小眼睛,看不得真實。”
這樣的小老頭讓他渾身別扭。“死里逃生后,你的廢話越來越多了。”猶留終于喪氣了。
無論如何逗小老頭都無濟于事。自長屏異樣以來,小老頭必然經歷了他不知道的事情。到底經歷了什么?他卻難以開口一問。
“念舊是老人的好習慣。”小老頭又把頭枕在他肩膀上。
真誠是最鋒利的劍,直擊人心。如果小老頭有所了解,自然知道他在說什么。“巡邏道長情,記住了當年的點點滴滴,從未忘記過暗夜鋼軍和葬身于此的百姓。他們皆是無名英雄,本應立無名衣冠冢,常常祭拜。奈何這些年,長屏內外都不太平,實在不宜多事。”他委婉地道出博赫家族的困難。
最重要是,猶留開始相信天地萬物都有靈魂,盡管許多生息并不能被人眼所見,但仍然以自己的生命姿態存在天地之間,護住自然秩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還有一個更為大膽的猜想,或許整個野林都是活的。死物便是死物,滋養活物的野林陰寒綿延不絕,卻如此生機勃勃,絕對不可能是一方死境。
也許,他繼續推測,傳說中的森林之子便是這活野林的守護者,就像暗夜鋼軍守護長屏一般。只是這樣的話,對于私生子的身份而已,不宜出口。若是出口,指不定就是一場災難,譬如上次的火刑。誰曾想過,巫醫族一句話,就能活活燒死一個已經冠以七子七族之姓氏的人。
也是那次死里逃生,他才真正意識到博赫努一套在族長和首領里的無能。若是普通百姓的父親,定然以命相搏。在野林,螽斯有一門,同樣受諸神令,在人族擔負繁衍之職。
男尊女卑,是因為崇拜男根之故。要活活燒死一個已小成年并且冠以博赫之姓的私生子而言,無疑是與螽斯門宣戰。然而螽斯們,至今都未為此事出面言語一二,反而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不知道云溪交給他的羊皮地圖到底是什么。回城后定然好好琢磨一番,知己知彼后,他才好報仇。
“博赫家的窮酸勁,你都給鑲上了金子。”小老頭嘲諷道。“你這口吻倒是越來越像那個呂長老了。”
他來了興致。“呂長老怎么了?”很少聽誰會主動提起師父,就算有,大都是關于師父求學的經歷。
“此人太一本正經了,無聊至極。不過也是個無名英雄,算得上野林有良心的人。當年那家伙應該有更好的前程,卻不知腦袋撞哪里了,竟然做起了博赫城堡的帳房先生。你說這種人能不討厭嗎?博赫努城堡里可是有個正兒八經的女主人,女主人管家天經地義。現在怎么樣,女主人花錢開度,還得看帳房先生臉色。呂家衰敗,是必然的。只是可惜了呂家好兒郎,無無辜辜做了一堆爛泥。”
兩個毫無相關,也無往來的人,竟然對彼此的評價都客觀的,這還不算是怪事嗎?“你一個伙夫,怎么認識呂長老的?”他的好奇心被點燃了。
師父曾看過他與小老頭的書信,隨口道了一句:“小小伙夫也是經驗老者,生是暗夜鋼軍,死亦是無名英雄。”
“如果不是他,小伙夫大良心,也難為無米之炊。”接著,小老頭說起了呂長老如何為暗夜鋼軍,從各城各族各家嘴里摳出糧食的過往。
“一個書呆子竟也有這般能耐?”他故意試探。
“私生子少門縫里看人。他當英雄威風時,你還不是個東西。”小老頭掐了他肩膀,“若不是他,暗夜鋼軍的兄弟根本沒有軍餉。軍餉是呂長老效仿荒極大陸軍制,提出為了改善士兵生活,也為了能更好征兵而添加的軍規。軍餉那都是實在的真金白銀,博赫家族向來窮酸,呂長老只能到處薅羊毛,一米一衣都是硬生生從那些狠心腸嘴里摳出來的。這種小人行徑被大家所不恥,平時不少給呂家絆腳石,最后直接把呂家獨根趕到長屏。”
原來如此!從未有人介紹過呂家心酸,都道呂家主為了榮耀呂家而親手送了兒子去喂竹鬼。“虧你能胡謅出這些,是補給沒到,你沒米下鍋了吧。”對呂家的敬佩油然而生,他笑了起來,笑出了淚花。
多家多城只知權利和金錢,誰還記得當年立下誓言,永遠忠誠博赫。長屏決口,竹鬼越界,難說與此無關。
沒有理會死神公子的笑,小老頭繼續道:“首領當時也是盡力照顧了,畢竟是呂家獨根,想保他周全,特意派了一個絕對可信的經驗老者補充小隊。此人名叫田杰,是個林外人,但絕對靠得住。在巡邏道上也是一號人物,士兵皆稱保命符、平安符。可惜啊,誰知道會碰上竹鬼呢。”
田杰?直覺聳立,他似乎應該知道點什么,卻還穿不破迷霧。“這個田杰,現在何處?”
“死了,和呂隊長一樣,都做了爛泥。他是真真沒人再記得了。”
“無名英雄,總是有人惦記,你不就是提起了他。”他還是不擅長安慰人。
“無名英雄,無名冢;生來死去,皆是空。”小老頭幾乎嗚咽。
一個伙夫竟然如此多愁善感,從未認識!潮濕奪眶而出,他警惕四周,暗忖難道是竹林密不透風,人太憋屈了。“堂堂小老頭,暗夜鋼軍大伙夫,別做女人樣,給我將個故事來聽聽。要是說好了,就送你新鍋鏟。”
或許是要靠近竹海了,或許是小士兵始終跟隨......總之一定有個什么東西影響了大家的情緒。他吸了一大口陰寒,緩緩吐出,然后驅逐了所有的悲觀。
“啊,那就給你說個無名英雄的故事吧。”小老土終于有點中氣了。
“聽膩了,換一個。”
“這回是個正兒八經的。”
阿毛和黑斗篷本在前方開路,聽了一會兒后,便放慢腳步,最后他們四人并肩而行。只有小士兵孤零零在前方,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