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聲沉悶的哀嚎，瞬間吸引了他們的全部注意。

“誰？”身未動，下巴已轉，猶留循聲而望。

剛才聽得真切，應是人聲無疑。白骨坑里，除了他們三人，居然還有第四人？難道是......他猛地抬頭看向小士兵，莫非是竹鬼在模仿人聲？

先前所見，包括鬼愁，都說了話。竹鬼的確能言語，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竹鬼說話和人畢是截然不同的。竹鬼的聲音就只是純粹地發出聲音，彼此能聽見聽明白就行，并不是人在說話。大概是一種模擬而成的人聲，聽來憋屈也別扭，不如人聲自然灑脫。

白骨底下突如其來的人聲，嚇得黑斗篷的喉嚨深處不停地發出咕嚕嚕聲，躲在他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一如既往橫身在他面前充當肉盾，阿毛的匕首已出鞘，正對著他的目光所落之處。

小士兵一個轉身，將竹葉上未結冰的霜全部震落在他們臉上和領子里。寒意侵襲，瞬間鉆入骨髓，冷得他們渾身直打哆嗦。黑斗篷剛要開口咒罵，便又聽見了白骨堆里傳來的動靜，再度蜷縮起來。

長劍已握在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白骨下會蹦跳出什么妖魔鬼怪。

人息？累累白骨之下竟然還有活口?！笆侨??！豹q留確定了白骨堆下聲音的來源。

黑斗篷和阿毛雖然詫異，卻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反倒是小士兵提出質疑：“四公子好鼻子！這么多白骨覆蓋之下，竹鬼都無法嗅出異樣，四公子竟然還能嗅出人味。這樣的好鼻子實屬難得??！早年聽說野林有修行秘術，修成之日可換下人皮得永生。四公子天賦異稟，如果不換下皮毛，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

“羨慕吧，可惜你沒有?！焙诙放駢褐曇?。

鬼愁果然想借小士兵的嘴告訴他一些事情，比如修行秘術。放眼野林，光明正大在修行秘術者，不就是鶴長老?！鞍傩詹栌囡埡箝e聊的玩笑，你竟然當真了?！彼拇_還想繼續聽下去。

“秘術的確存在，可惜了?！毙∈勘闯隽怂呐d趣。

“流傳了？”黑斗篷問。

“沒有?！毙∈勘f。

等了一會兒后，還是沒有小文?！靶⌒谋锼滥??！焙诙放褓€氣退下。

“那秘術并不是人人可練，而是為其主人存在?！毙∈勘鴮χf，“就像量身打造的長劍，除了主人，誰都不認，誰都休想使用它。”

“竟然還是市儈的東西。這種東西，能練成什么好事？”黑斗篷譏諷道。

小士兵的鬼眼攫住了他的臉，不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淡淡道：“脫胎換骨，換下人的這張皮囊，然后得以永生。”

“那什么秘術怎么知道誰是它的主人呢？”黑斗篷喜歡實際的問題。

“它遇見了，一定能認出?！毙∈勘跏呛V定。

“哼，老天爺安排，男人和女人鬼混時才用這爛招?！?

“管用就行?！?

阿毛也來了興致，湊上前問：“這個秘術如今在何處？”

“秘術一分為三，一為練法，二為皮囊，三為魂魄。三者若是集齊于一人，經天地回歸，便可得永生之體。”小士兵特意說得緩慢且清晰，保證他們記住了每個字。

“你一個暗夜鋼軍，不關心如何對付竹鬼，卻惦記這秘術，不怕軍法處置？”他好奇鬼愁在竹鬼中的地位。

小士兵笑了起來，沒有聲音，只有表情在笑，笑得極其放肆。止笑之時，告訴他：“如今的暗夜鋼軍已今非昔比，早沒了王軍之風。士兵越來越少，若是再大動軍法處置，不用竹鬼動手，就空空如也，再無人守護長屏了?！?

長屏境況，他早已心知肚明：軍紀渙散，補給不足，死亡驟增，新兵難招......“你有何高見？”聽聽敵人怎么說，也許能幫助他找到嶄新的生路。

“除非有人練成了秘術。”鬼眼真摯，甚至充滿了期待。

“我撕爛你這張烏鴉嘴。要是沒人練成如何？”黑斗篷雖為探子，卻問出了作為百姓的擔憂。

“祈禱吧。野林天下，只有他才有實力與竹鬼王者決一死戰。七子七族不過是駐守邊界的守軍，如今古誓已破，自然也就沒什么可畏懼的。除非暗夜鋼軍能叫喚出七劍劍靈，也許還有試一試的可能。不過區區一把劍，再能耐也不過是長劍，改變不了大局。”

“聽你這么一說，竹鬼已胸有成竹?！彼诓轮窆韮炔咳绾?。

小士兵聳聳道：“大局已定?！?

黑斗篷氣得像抽小士兵的臉，罵道：“定你個屁?！痹捯魟偮?，就被阿毛及時拽了回去。

“有我在一日，竹鬼休想霸占長屏境內。若是敢侵入一寸，我便教竹鬼再無居所?！彼L屏萬物萬靈起誓。

“四公子好志氣，奈何竹鬼也不是廢物和懦夫。志氣需化利器，才能一用，否則不過就是一句牛皮，還不如薄紙堅固?！?

“他是誰？”猶留想知道是不是他心底的那個名字。

“森林之子。”小士兵的眼底躲著一個竊笑鬼?！爸皇强上Я耍犝f森林之子與我們竹皇一戰后，為了護住野林子民，竟然將自己碎魂各處，以魂息滋養守護野林。如今有一塊就在修煉秘術者手上?！?

原來如此。難怪鶴長老癡迷長生不老之術，四處尋訪，自然是掌握了最重要的東西，比如森林之子的魂魄碎片。其他事情，他可以不信；唯有此事，他深信不疑。

“鶴長老既然不是此秘術主人，自然會交還給真正的主人，可惜你也不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誰？”他也知道自己在打探什么。

“天知地知萬物皆知?！毙∈勘u了個關子。

“說了等于沒說?！焙诙放癖硎静恍迹爸挥心切_吃騙喝騙財偏色的神棍，才喜歡模糊兩可、神神叨叨。公子，往后要是遇見這種小人，就應替天行道，給他咔嚓一刀，省得禍害野林百姓。”

唉呼聲再度入耳，還有幾分熟悉。向前跨了一步，螢石照耀在骨頭上。“阿毛，把人翻出來。”他命令道。

阿毛跳進白骨堆里，骨裂聲不絕于耳。

一張熟悉的臉赫然出現在視線里，“小老頭？”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竟然會在這里碰見伙夫小老頭。旋即，立刻跳入骨坑，沿著阿毛的腳步踩到小老頭身側。

小老頭見他，也吃了大驚，可惜多時未進食，上下嘴皮已經干涸并粘在一起，開不了口。

阿毛見狀，把水囊遞到他手里。猶留拔出塞子，用指腹接水，再輕輕涂抹在小老頭的嘴皮上，慢慢滲透進嘴里。

如此反復一刻鐘，小老頭終于開口了，聲音虛弱，問：“私生子？”

“是我。你沒死，也沒做夢。我是大活人?！彼幌朐谶@時候開玩笑。人不吃不喝，也撐不了幾天，他從不懷疑小老頭的求生意志。

“私生子不呆在小暖房里，跑這里來玩耍，是嫌自己太細皮嫩肉了嗎？竹鬼最喜歡你這種鮮乎乎的人肉包子?！毙±项^想活動下半身，奈何別白骨死死鎮壓，根本動彈不得。

先前的恐懼，終于可以放下一些。“我就知道你一定死不了?！毖鄣滓魂嚦币猓麖娙套≈胤甑南矏偂Ｊ掷镒ブ±项^的胳膊，已皮包骨，不見了從前的健壯。作為伙夫，每日都要動大鍋鏟，伙夫的臂力不輸給任何弓箭手。

“小老頭？”黑斗篷也跟了過來。“這臉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老頭啊?！?

咔嚓咔嚓，碎裂的響動猶如炮竹。阿毛扶著小老頭側身坐起，檢查了上半身的傷口。慶幸沒有致命傷。當阿毛的眼神向骨頭下的雙腿望去時，他已心知肚明。小老頭從來都不是嚇大的，若只是恐懼，定不會將自己埋葬在此坑里。

一一搬開覆蓋在雙腿上的根根白骨，他把骨頭往后遞給了黑斗篷，直至雙腿露出。

“問題不大，只是崴腳。”黑斗篷迅速檢查了完下半身，“先拿著冰霜冷敷?！闭f罷，便轉身爬上去取冰霜。

“穿鐵甲的未必是暗夜鋼軍。”小老頭趁空隙提醒他。

“我知道。黑斗篷是參良派來的探子?！?

“原來是鶴長老的學生，田家的女婿。這究竟是為什么？”

他笑而不語。是啊，究竟是為什么？如今地隰躺在長子樓，喬擇暫代族長之位，如果鶴長老要盯人，也應該派人手在青銅寶座旁邊。“興許是探子太多，無處打發?！豹q留告訴小老頭自己的猜想。

“但愿大公子早日康復吧?！毙±项^呲牙道，“二公子和長老們都被一鍋端了。他們應該還活著，這些年，竹鬼算是大有長進，倒是我們不思進取了。”

“先把你的腳包扎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向一旁上飄。

果不其然，小老頭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暗示，“放心吧，老子過一會兒能跑能跳，區區竹鬼，不過小菜一碟。不過我說四公子，好好的博赫城堡你不住，跑這荒寂苦地做什么？”

“送補給?！彼拱住?

“可惜了，暫時也用不上了。也不知道二公子和其他弟兄怎么樣了？”

“補給被搶了，他們被抓了，但應該還活著?！?

“啊，”小老頭搖頭直嘆，“想不到，如今都到了這廝地步了?！?

“你盡快養好傷，我需要你。”他身邊的確沒有人可信。

“你和竹鬼打過照面了？”

“在長屏前的那片原林里，他們殺了刀疤臉等弟兄，我也是僥幸才逃脫?！?

等待太久，終于下了坑湊了過來，小士兵冷笑道：“四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明明是你運風雨成劍，殺光了竹鬼?！?

黑斗篷歸來，將藥膏混上冰霜敷小老頭的腳踝處。

“黑斗篷兄弟，看起來你比我還小幾歲，不知道何處學來的？”小老頭問。

“小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窮，請不起大夫，就都瞎治療。死馬當活馬醫，能活就活，全看天意。后來治療多了，就摸索出經驗了?！?

“經驗之下皆是白骨啊?！毙±项^有感而發。

“附近有片湖泊，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嗎？”直覺攤在面前，他又看見啊個沉睡在湖心的女孩。

霎那，恐懼充斥在他胸膛下，比任何時候都要劇烈，幾乎破膛而出。這是一種陌生的恐懼，一定是因為湖心那個女孩而起。

至于是何緣故，他不得而知，更無從猜想，只能跟著直覺的指引，去往他本應該去到的地方。

“直覺或許就是我的命運地圖?！豹q留望著白骨閃爍著詭異的白光，旋即攫住了小士兵眼眶里的鬼眼。

那熠熠之光，分明就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