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狼爪留在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猶留用過午餐后,摸著鼓起的肚子窩在窗口上,翹著二郎腿,叼著草枝哼著小調。
見他靠近,小家伙們豎起了脖子,長大了嘴巴,等待喂食。
“母鳥拋棄你們了?”他問鳥窩里看家的幾只雛鳥,并用竹簽喂它們肉糜。“陰城有春夏秋冬嗎?主事大人說冥度的四季分明,你們是不是也能感覺到變化?”在窩的不遠處,昨天他撒一些糧食,希望鳥媽媽能吃到,不必飛遠覓食,然而到現在,那小碗里的食物還原封未動。“她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吧。”
喂完小鳥,猶留扭頭瞥見一只白額山鷓鴣佇立在屋檐上,這家伙不知道何時來到,他竟然毫無察覺。
這是一只雄鳥,雌鳥的頭頂、頸、喉的羽色均較暗淡。城堡四周的山地闊葉林、針闊混交林、灌叢及竹林內皆住有,尤其是陰濕之地。猶留看著它,它也看著他,旋即口水從嘴角溢出,獨特的口味和鮮美的肉質一直以來都深受百姓喜愛,然而附近的山鷓鴣早都被獵干凈。他入城時,山鷓鴣已退居長屏附近及原始森林中,為何此時會現身在他的視線內?
幸好,他剛用過午餐,廚娘親手做的米酒燉香菇老鴨,特意給他留了大鴨腿。
摸著肚子,他正回味無窮時,木門猛地推開。
門背撞在床尾,砰的一聲響,喬擇側身擠入,大步跑到窗邊伸出脖子,開口便問他:“云溪在哪?”
一身魚白色外衣的領子上惹了幾粒黑芝麻,堂堂博赫三公子竟然任憑不聞不問。“三哥?”他伸手一一彈去喬擇領子上的黑點。
抓住猶留收回的手,喬擇急得滿頭大汗道:“大哥有危險,沒人知道大哥去了哪里,云溪的耳朵布滿陰城,他一定知道大哥如今身在何處。”
“這個點,二哥應該在他房間里吧。你不是緊挨著二哥,怎么跑來問我了?”猶留立即跳下窗戶,走到走廊左右看了一眼,順手將門關上。“現在,二哥應該在午休。”
“他不在房間。”喬擇說。
“我親眼看見他進房間的。”剛說完,他便尷尬一笑,“二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告訴我的。”
“大哥有生命危險,快想想,他還會去什么地方?”喬擇催促道。
抬起頭望著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喬擇,他脫口而出:“三哥是如何知道的?”
“你先別管我是如何知道的,云溪還會去哪?”喬擇上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目光吃人。
喬擇的神情駭人,從未有過。他本能地掙脫開,一個趔趄,便順勢倒在了床上,旋即尷尬地站起來,揉著肩膀道:“可能在大哥的書房。”
還未等他確定,喬擇已經奪門而出,猶留來不及思索,立即緊跟其后。地隰書房的門緊鎖,地上果然留著淺淺的腳印。
砰砰砰!
喬擇用拳頭捶門,猶留立即左右張望。若是吵醒夫人房里的靈若,吃一頓罰是小事,最怕靈若嚎啕大哭,猶如天崩地裂之勢,讓人無處可逃。直至啞了聲音,她才會善罷甘休。
門縫里露出腳影,喀一聲響,大房門打開三分之一。云溪見到喬擇,立即黑了臉,冷聲道:“三公子,你連大哥的書房都不放過。”
直臂推門而入,喬擇越過云溪,他隨后,轉身關門。好大的書房,相比之下,他的暖房就像是個籠子。
待他回轉四目相對時,云溪臉上生了詭異的表情,摸著他的頭說:“我的小猶留長大了,都知道要和三公子并肩而行呢。”
“二哥。”他喊了一句,云溪的目光立即掃射過來,他自覺往旁走了七八步,背脊貼著墻壁而立。
“和四弟無關,是我找他逼問你在哪里。”喬擇及時說明。
目光立即悠遠深邃,云溪收回手,在顴骨下露出淡淡的笑容,夸贊道:“真是好四弟,都懂得為三弟帶路了。這是大哥的書房,就算是特納蘭英都不可以踏入。你這個腦袋著實太小,根本裝不下幾件事情。明天讓廚娘燉個豬腦給你吃吧,以腦補腦,先天不足后天就要努力補。”
“二哥,我......”他剛提起左腳,云溪瞪了一眼,只好收回腳,
“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的小猶留。”云溪捏著他的臉頰,似警告又似承諾,旋即轉身面對喬擇。“博赫三公子,你找到我了,究竟有何指教?”
“二哥,別鬧了。”喬擇額頭上的汗珠子越滾越急。
疾雨朝窗欞砸落,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讓人霎那間心慌意亂。
“陰城不比冥度自由,博赫家自古以來長幼有序。如果你想教訓我,那就請你回去讓你的母親早點嫁給博赫努一。這輩子是沒有機會了,下輩子你們娘倆可以趕個早。”云溪冷笑道。
“二哥,三哥不是這個意思。”他脫口而出。
“閉嘴!”云溪猛然扭頭對他怒吼,“沒大沒小,這里還輪不到你這么個蘿卜頭主持正義。”
“博赫身為七子七族之一,不應該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沒落。當年父親獨自面對,何其艱難,都不曾放棄絲毫。如今博赫有四子,沒有理由衰敗。”云溪保持冷靜。
湖藍色的棉衣在膝蓋上生出了許多皺褶,彎腰伸手撫平后,云溪陡然大笑,雨聲及時掩蓋。
“三哥真有事......”
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云溪喝住道:“待會再和你算賬。”
“二哥,是恨透我了吧。二哥本是忠義之人,只恨我和母親,從不牽連惜靈。大哥二哥的忍耐和寬容,三弟銘記于心。如今博赫家有四子,已然是不爭的事實,還望二哥盡早能接受。無論外公、母親還是洛王的確都看中族長之位,而我只想成為博赫努一的第三子。作為我自己,冠以博赫,我不想成為落向大地的雨滴中平平無奇的一滴。”喬擇倏然轉身,望向窗外茫茫原林,旋即回頭問。“二哥能給四弟位置,為什么不能給我一個地方站呢?”
“林外人的血燒不熱。”云溪突然橫臂,指甲從喬擇的鼻梁骨上的劃過。
裳尾掃地而過,身子及時后仰,彈起站穩后,喬擇直視云溪的眼睛,問:“二哥沒有飲過,如何知道不熱?”
“仗著那個女人給你吹枕邊風,如今都不知道自己排行第幾。”云溪幾乎是咬牙切齒。
橫抱著云溪的腰部,猶留喊道:“二哥別鬧了,大哥出事了。”果然是長子的書房,就連地板都是鋪就著格紋地毯。
云溪低頭望向腰部,眼睛如釘子,鉆進猶留的眼睛,接著抓起領子說:“你要是再和三公子同穿一條褲子,詛咒大哥,我就讓你屁股開麻花。”
“二哥和大哥乃是一母所生,自然血濃于水,處處彼此相互照應。可我身上也流著博赫的熱血,絕不是那白眼狼。自幼生在陰城長在陰城,受父親教誨,母親和各位師傅監督,二哥從不曾看看我的心早扎根在野林。母親嫁到博赫家族后,不曾離開陰城半步,來往冥度的信件二哥不是都一一查閱過。若二哥肯放棄偏見,自然能明白我母親的處境。她才是這陰城里最孤獨的人,我和惜靈都姓博赫,她卻姓特納。二哥老說父親受母親蠱惑,那是因為二哥聽信讒言,以為鶴夢夫人之死乃是外公一手炮制,更是你們兄弟失去母親的始作俑者。”
右腳踩著魚白衣尾一角,不斷碾踩,隨即云溪抬起頭,雙眼通紅,怒吼道:“不準你直呼我母親的名字。若不是特納家族惦記野林,我母親怎么會突然死亡。”
“二哥,可有證據證明大夫人之死乃是我外公及母親所為?”喬擇的一邊肩膀隨著衣尾不斷下沉。
“呸,洛王的家犬。”云溪啐了一口。“博赫努一耳見那女人的就骨頭軟,我可不吃這套。有什么樣的母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你也不過是蛇蝎心腸的東西。平時里我顧及大哥,今日是你沒事找事送上門,別怪我不給那個女人留臉面。”
喬擇閉眼呼吸兩個兩回,睜開眼睛,緩緩道:“有什么樣的母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大夫人的賢惠寬厚,依舊留名在城堡。那二哥你呢?母親常對我說,家和萬事興。二哥先入為主,自然聽不見看不見母親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母親身邊的老奶媽乃是慕容家的私奴,那紫衣是洛王的耳朵,她有抱怨過半句嗎?二哥,你低估了你的家人。”
“城堡里除了你們特納家,誰還會盼望大哥出事。大哥有侍衛保護,永不著你瞎擔心。”云溪坐在書桌前,低頭看書。
喬擇走到書桌前,雙手撐在桌面上,冷靜道:“當真沒有?慕容家身體里可沒有流著一半博赫的血。”
聞言,云溪勃然大怒,站起身來,“她不過是睡在大哥床上的女人。”
“我母親也不過是父親的妻子。”喬擇回答。
“那個女人她......”
“母親最大的過錯就是為父親生下了我。”
“是。那個女人要是不出現在這里,我母親不會死,大哥和我也理所當然繼承博赫家族的一切。什么都不會改變。”
“二哥的心結,我沒有辦法解開。”喬擇松了一口氣,額頭的汗珠子墜落在書桌上。“仁澤喜歡大哥,定是知道大哥奔波于野林,常常遭受毒物攻擊,就給他做了個避毒香包。誰知送給大哥時,不巧被慕容家的丫鬟看見并告訴了慕容嬌英。二哥,尋常女人是善妒的,慕容家的女人尤甚。”
“哪個女人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慕容嬌英豈能動手殺了大哥。大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是個寡婦。”
“慕容家女子出嫁后,不習慣夫家生活者,可隨時回慕容家,再擇良婿另嫁。”
“胡說八道。堂堂冥度國的慕容大家門風竟如此隨便,我的小猶留都不信。”
“二哥,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我都在鐵索橋的另一端等半刻。半刻之后,我將去做正確的事情,就算把野林翻過來,我也要找到大哥。”喬擇說。
猶留繞過書桌,站在云溪右側,看著握緊的拳頭,勸道:“二哥,我的直覺告訴我,三哥是真心想救大哥。若是你知道大哥在何處,不妨說出來。”
喬擇打開書房的門,他們卻見到了六神無主的仁澤。
“二公子,我求求你去救大公子吧。”仁澤跪了下來,聲淚俱下。
“他和那個女人就盼望著大哥出點差錯,他好坐上那青銅寶座。”云溪告訴她,“大哥的確出林了,可是他帶著一隊侍衛,無需擔心。仁澤,我知道大哥對你有救命之恩,你不該再多想。聽見了沒有?”
仁澤點點頭,承諾道:“二公子的話,仁澤聽見了。”
說罷,仁澤站了起來,喬擇伸手扶起她,仁澤道過謝,與喬擇一起離開了書房。
“二哥,我在鐵索橋等你,你取劍時,給我也取一把。”說完,猶留打開了房門,隨即轉身將腦袋擠入門縫里,“二哥,你快點哦。”
鐵索橋一端,站著喬擇和仁澤,兩人已經整裝待發。猶留立即沖過特索橋,喘著氣問:“你怎么也跟來了?”
“我雖是女子,可也是野林人,哪個野林人不能在野林里生存啊。”仁澤背著一個包,看不出鼓鼓之下裝了什么。她望著猶留身后,發現空空蕩蕩,便問:“云溪公子,還是不肯來嗎?”
“二哥去取劍了。”猶留說。
三個人站在鐵索橋邊上,猶如柳條吹著寒風。
“半刻之后,我們就出發。”喬擇邊說邊整理著馬鞍。
“三哥,二哥只剩下大哥,那些氣話,你別在意。”猶留在馬鞍的另一邊解釋。
“那你呢?”喬擇突然抬起頭,望著他。
這清澈的目光令猶留無所遁形,望著對面俊秀冷靜的面盤,“我.......”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二公子,我們在這里。”仁澤揮手。
云溪將劍遞給了猶留,坦白道:“大哥這時候應該在回林的路上。若是大哥真遇到危險,他一定會拐到一線天。算算時間,差不多到一線天了。若是有人要襲擊大哥,這是絕好的機會。”
“一線天?的確是個好地方。”喬擇點點頭,話未落便翻身上馬。
氣氛依舊結霜,他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如果真如有云溪所言,那地隰必然會遭遇襲擊。為了卸下壓力,猶留喊了聲:“出發。”
一個風團子正面摔了下來,他的喉嚨里灌滿里陰冷猶如含糊嘴里的濃稠粥水,聲音都被擠回喉道,憋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