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賊子在樟樹上結滿了風鈴，七色草藤編織成三米寬的地毯，從城墻門口綿延至鐵索橋，象征著新娘踩踏著七彩云步入城堡。

鐵蹄已近，須臾之后，青銅馬車如若沖進邊界的掠奪者，將兩旁來不及回避的樹枝、矮灌、野草沿途碾過。

冥度的旌旗插在馬車頂部，已被枝椏刮得面目全非，看來打造嫁車的工匠一定不熟悉野林的環境。

都城的馬車就如洛王的身材，的確寬敞很多。然而野林皆是山地樹林，馬車的實用性還不如兩條腿。幸好，洛王不在場，否則此時刮得應該是他的臉了。

比猶留暖房還寬敞的駕車根本塞不進鐵索橋，只能停在橋的另一端，遲遲不見車上的人冒出頭。

在隨從的極力勸說下，慕容嬌英終于從馬車上下來，左腳剛一落地猶如巨人的鐵錘錘打在地，七彩云毯上立即凹出碩大的腳印。

等待迎接新娘的人們面面相覷，隨即又恢復了也應該有的表情。

除了夫人、王后，冥度的女人還有這樣的啊?！霸瓉龛F索橋這么細啊。”猶留站在喬擇身邊，眼眶里只剩下一片嫁衣紅。從前猶如深淵里伸出的魔手相扣而成橋，此時此刻卻如柳枝搭就般脆弱。

“可憐的鐵索橋啊。”云溪剛從迎親的隊伍里逃脫，硬生生地擠入他和喬擇中間?！绑归T說屁股大好生養，就給找了個冥度最大的?！?

“二哥，你是不是接錯人了？”他忍不住問。那個王后挺較小的。

“那你得問博赫三公子了，畢竟冥度是他的老巢?！痹葡f。

這么大的肚子，得吃多少只雞啊。“三哥，慕容家是不是不舍女兒來野林，就隨便找了個冒名頂替啊?！彼挥尚奶蹚N娘了，不知道主事大人會不會再次增添人手呢。

橋下狂風也發出了質問。

喬擇佇立在鐵索橋邊，淡然道：“如假包換。如果作假，那么慕容家從小就開始未雨綢繆了。反正，第一次去王宮時，我見到慕容嬌英就是這模樣?？蛇@么多年過去了，竟然沒再長大，也是邪乎。原本我以為，她會擠破都城城門?！?

“但愿長子樓沒有偷工減料。”云溪說。

“今晚就知曉了?！眴虛裾硇渥拥穆淙~，若無其事道，“大哥知道嗎？”

“你覺得我有機會提醒新郎官嗎？”云溪歪著頭，審視喬擇的神情。“你當真一無所知？”

喬擇始終堅挺著三公子慣常的身姿，卻多了幾分暗夜鋼軍的置身事外，直視云溪的雙眼回答：“暗夜鋼軍的規矩，二哥最清楚不過，不需要我重復吧?！?

“我就是有點擔心新床?！豹q留的肩膀耷拉下來，“無論知道不知道，大哥一定不會亂來。”

“大哥，地隰喜歡賢妻良母。”喬擇笑道。

“大哥，從來不是會亂來的人?！彼麑Φ刳粲行判摹?

“大哥當然不會饑不擇食。誒，大喜之日，為何你們倆更像是在看戲？”云溪左右相看一眼，并用鼻子猛地一吸?！斑@是秘密的味道。我的小猶留，你才離開我的視線這么一會，竟然就和三公子兄弟情深了。”

猶留有苦難言，正想辯解時，被喬擇阻止。隨即，喬擇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仰望著天穹，問：“二哥，難道不是戲嗎？”

避而不答，云溪瞇起眼睛，問：“你這家伙不是搶著去守長屏了？為何突然殺回來？難道是吃不了苦，想回來和大哥搶族長之位了？”。

“二哥憎恨冥度，不也是去迎接未來大嫂了。”喬擇說。

云溪上前，一把揪住了喬擇的衣領，咬牙切齒道：“特納家的好外甥，離我的小猶留遠點?！?

“我乃博赫努一第三子，和二哥你共姓氏。”喬擇保持著他的一貫迷人的笑容。

斷言不知何時已經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小動作，及時冒了出來，輕聲提醒：“各位公子，大喜之日，無數雙眼睛盯著博赫的兒郎。此時只可兄弟齊心，萬萬不能讓大家看出端倪?！?

“端倪？”云溪深不以為然，冷哼一聲。“我與特納家族八字不合，全城皆知。”

“慕容家族可不這么以為。適才我檢查了一番，隊伍里有慕容家的親信，平時都是在王宮里出入的人精。出嫁而已，有必要陪嫁慕容家的主事嗎？”

“什么！”云溪叫了起來，隨即怒目質問喬擇?！盎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就知道你身體里流著特納家的血，絕不干凈?！?

喬擇沒有回應領子上的怒火，望著慕容嬌英挪進城墻的神情徒然嚴肅起來，轉頭問：“的確是我大意了。主事大人，你對他可熟悉？”

“一別多年，恐早已生疏，不過此人手段倒是有所耳聞。偌大的后宮，真正當家作主之人是慕容主事，而非王后。此人在洛王未成王時，已跟隨慕容老爺掌管冥度?！敝魇麓笕苏f。

“今年我入王宮請安，聽梅姨說起后宮瑣碎。說是不知何故，王后與此人竟突然就生了心隙。而洛王卻心疑是梅姨與特納家族所為，因此洛王還故意冷落了梅姨，以求后宮平衡。莫非是故意為之？”喬擇滿臉濃霧。

原來冥度王宮也是決斗場。難怪洛王想讓我去王宮，大概是想平衡并保護他的王子吧。猶留恍然大悟，果然是用心良苦。

寒風將老臉揉成抹布，主事大人搖頭道：“洛王擅沖鋒陷陣，卻未必有此心機。有謠言傳出，說是王后獨寵一個丫頭所致?！?

“區區一個丫頭，能攪動后宮？”喬擇表示懷疑?！皬奈绰犆芬陶f起有這么個厲害丫頭。”

“聽說此丫頭來自博赫家族?！睌嘌越忉尩?，“梅妃沒有聽聞，大概是因為后宮沒有這個丫頭的只言片語。關于這個丫頭的能耐，都流在宮墻之外?！?

“主事大人想暗示什么，莫非慕容嬌英匆忙嫁入陰城，乃是禮尚往來？”

“否則，慕容家族如何能丟下王宮呢？”

聽喬擇和斷言一番閑聊，云溪忍不住發出譏笑:“你也是主事，也來自冥度，可到如今，陰城還姓博赫?！?

“此人出現在陪嫁隊伍里，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可不提防，還望幾位公暫時一致對外，小心行事?！敝魇麓笕苏f。

“怎么，還得演兄弟情深嗎？”云溪翻了白眼。

“不！”主事大人告訴他們，“他既來了，定在來之前，就勢必了解過幾位公子。你們往日如何，今后還是如何。”

喬擇難得皺起眉頭，滿目擔憂，問：“主事大人，父親可有應對之策。如果需要配合，請主事大人吩咐，喬擇定全力以赴?！?

“三公子言外之意？”斷言問。

“保護博赫家族，喬擇愿竭盡全力。洛王已有全盤謀劃，為何還多此一舉？”

“冥度未必是洛王的天下啊?！敝魇麓笕送枢l方向，長嘆一聲。

來自螽斯門的老奶媽已經等候多時，小腿顫悠悠往前挪動。螽斯門中，越是年長的老奶奶越是象征著繁衍生息的祝福。地隰被套在略顯窄小幾分的新郎服中，舉手抬足間見難。嚴肅的面盤上，見不到任何失落。

“大哥會不會反抗？”他有些擔心。

“大公子向來規矩，必然會規規矩矩完成?！敝魇麓笕苏f。

“聽起來，大喜之日像是長子臨危受命的任務。”喬擇說。

“如果讓我發現，此事與你有關，我絕不會給博赫這個姓氏面子?！痹葡f。

站在喬擇和云溪中間，猶留負有轉移話題的責任，立即開口道：“大哥的新郎服有點小啊?！?

“連夜趕制，已是盡心盡力?！敝魇麓笕思皶r解釋?！案魑还?，就別嫌棄了。”

“辛苦了，主事大人。”云溪說。

主事大人有些吃驚云溪的態度，立即回禮，而后佇立在隊伍里，等待螽斯門人接禮。

繁瑣的規矩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直至猶留的小腿肚發脹時古禮才畢，新娘新郎在人們的叫囂聲中送入新房，幸好新房皆是兩門開，不至于卡住。

這與上次他偷窺的野林婚禮截然不同。偌大城堡今夜歌舞不休，人聲鼎沸，卻少了點什么。

“小猶留，又想躲哪里去？”云溪搖晃著身子，踉踉蹌蹌地朝他撲過來。

還未等猶留扶住云溪，喬擇已搶先一步，從地上撈起云溪。

“三哥?！彼詾榻裢聿粫倥鲆娏?。畢竟風度翩翩的博赫三公子從來都是城堡的焦點，此時應該在人群里鶴立雞群，接受沒完沒了的贊美之詞。

“你這個樣子，不適合讓客人們看見?！眴虛癜櫰鹈碱^，已經任由云溪在潔白的袍子上留下清晰的腳印。

“怕什么！那個慕容嬌英敢欺負大哥，我就把洛王的兒子抓來當瓜踢?！痹葡焓制×霜q留的臉頰?！斑?，我的小猶留怎么變成大胖子了？是不是大哥有夫人，你沒有就不開心啊。你有什么不開心的，要傷心難過的是喬擇那個家伙，他去了長屏就等于閹割了。以后我們就叫他太監喬擇，還有特納蘭英那個女人竹籃打水一場空，不知道要在博赫努一懷里哭成什么樣了?！?

“三哥，你別介意?！豹q留立即捂住云溪的嘴，阻止他繼續胡言亂語，道：“二哥，你喝醉了?！?

“我還很清晰?！痹葡獟昝撻_，指著喬擇說，“你這個小奴怎么這么好看，像極了混蛋喬擇啊?！?

“二公子，你的確喝多了?！眴虛駬u搖頭，任憑云溪在他身上臉上揉捏。

“我才沒喝醉。大哥不是賣林賊子，他是為了幫博赫努一分擔，才不得不娶了慕容嬌英那頭豬?！痹葡母觳箔h在喬擇肩膀上，“我告訴你，就算大哥錯了，他還是我的大哥，我不允許你們任何人欺負他。洛王要是敢動地隰，我就滅了冥度。那頭肥豬敢騎到大哥頭上作威作福，我就把她丟回豬圈。”

喬擇朝云溪劈了一掌，云溪立即倒在喬擇懷里。

“三哥！”猶留喊了起來。

“趕緊幫忙，二哥喝醉了，再讓他胡言亂語，不知道還會說出什么?！眴虛駭v扶起云溪，指著右側的小徑，“從這邊走，省得遇見冥度使者?！?

聽罷，猶留立即伸手幫忙，兩人合力將死氣沉沉的云溪架了起來?！叭?，二哥的話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問。

他們從矮墻拐回二樓，幸好所有人都集中在宴客廳里，在喧鬧的掩護下，竟沒有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篝火將黑暗燒成了金黃色，從二樓望向張燈結彩的長子樓，就像是從地獄中爬出的紅頭怪物。與其說這是博赫長子的婚禮，不如說是冥度重臣孫女的嫁禮。宛若一個巨大的火球，外表炙熱無比，然后走到火球中心，卻發現冷如冰晶。

云溪剛剛的一番醉話令猶留有所猜忌，世事變幻無常，卓爾大哥告知此事時，他是半信半疑的。畢竟七子七族的古老規矩，若是能輕易改變，那么野林便不再是野林。喬擇從來不會輕易和他推心置腹，就連難得一見時，也不過是尋常的問候，除此之外，再無親近的往來。然而，這次喬擇從長屏回來，分明有了轉變，卻不知是何緣故。

地隰的婚房在新建的城樓中，沖忙趕建的小城樓是依在城墻主體上為基礎上而擴，起初他和廚娘都以為那是給士兵們加建的臨時兵營。

成家立業的子女不得與父母同住，也是七子七族的古老規矩之一，且受螽斯門管制。身負繁衍使命的螽斯門，將每一個可以創造生命的機會都從縫隙里及時揪出。

不知為何，這場婚禮更像是臨時決定，一切都就地取材般粗糙。

若沒有了張燈結彩的華麗，新房就是個樓胚而已。是冥度隨便打發了慕容嬌英，還是博赫家族委屈博赫地隰？這些都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總之，直覺告訴他，野林已暗潮涌動，而他一無所知。

“想什么呢？”喬擇累得氣喘吁吁。

陷入在自己的思緒里，猶留竟然將云溪整個都推給了喬擇。喝醉酒的人真是死沉??！“大哥的婚房真好看?！彼呀浾也怀鍪裁醋盅坌稳荨?

“好看？”喬擇揚起聲調，“是那些紅布和紅燈籠好看吧，等冥度使者回去，它們也就完成了使命。但愿那時候，慕容嬌英不會如把樓給掀了?！?

這場婚禮還不如葬禮。只是這樣的話，在大喜之日，如何能說出口?！耙磺衼淼锰蝗涣?。”他接過半個云溪。

“大哥如此決定，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慕容家愿意如此，大概也是因為心有所圖。四弟，像不像一場戲？”

“戲？”他愕然，“這是婚禮，三哥你也喝醉了？”

“大哥的婚禮，為何不通知博赫三公子。我此次回城，是因為四弟你中毒之事，想起平時城堡里的流言蜚語，還有母親和老奶媽的身不由己，故而不得不告假回來。誰想，竟然撞上了大哥的婚禮。定是突然發生了什么事，而我們還來不及被告知?！眴虛窀嬖V他。

“這不可能。巫醫族和螽斯門都不可能犯這樣的錯，他們最在乎這些禮節了?！泵髦菃虛竦脑囂?，但他的確一無所知。

“戲既已開了，那我們便好好看戲便是?！眴虛窳晳T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