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猶留出行。

自從詭異的婚宴之后，他已忘記了這座曾經像巨形炭火一般的新樓，長子樓不過是環形城墻上長出的一個大肉瘤。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慕容嬌英并沒有嫌棄婚房。

一切如平常，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唯一有變化的是各個崗哨上都增加了士兵和夜燈，可能是為了保證冥度女人的安全吧。畢竟，城堡里住著兩個不同姓氏的女主人，著實讓人不放心。

從小暖房的窗戶攀爬至環形城墻，他矮著身體在枝椏間穿過。手指粗細的藤蔓織成幽綠色的繭衣緊裹住環形城墻，正在腳下凹凸不平，但這樣的痕跡，他早已了然于胸。燈光射了過來，表示塔樓巡視的士兵開始盯著這個方向，他便貓身而行，厚重的枝葉是天然的盔甲，就算有小動靜，也會被視為是野貓，而不是私生子。

行至藤蔓墻盡頭，忽聞犬吠聲，嚇得他直往后縮，須臾之后才記起這是到了長子樓。

不知何時，長子樓后院居然養了三四只惡犬，個頭壯碩，渾身黝黑，在黑夜里掛著黃色的眼珠子四處滴溜。從前，這是他前往枯木林的必經之路，看來今后必須改道而行。

可此時已走到這里，斷然沒有理由再鉆回去，枝椏已經成勢，逆行只會在他身上留下證據。若是讓隊長梓鳴知道在城墻樹枝下有個爬行的小甬道，非把所有樹木都剪成禿子不可。這是他用身體匍匐前行，歷經無數個夜晚，好不容易才撐出的小甬道啊。

諸神保佑，千萬別被發現。可是，他隱隱約約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爾后，半夜肆意縱越的夜晚一去不返換。長子樓的拔地而起，會將秘密通道暴露在眼皮下，成為人人皆知的事實。

黑狗終于轉身，他小心翼翼地掛在墻上，企圖將自己蕩出去。

然而，剛一發力，黑狗就轉身，嚇得他只好跳墻，墜落在環形城墻之外的野地里。混合著油脂、爛葉的污泥拽著他小腿肚，不肯放行，猶留咬牙使出全身力氣，雙手抓住前方草根，一手掌一手掌向前，才勉為其難將自己從那沼澤里救出。

墜地響聲，引得惡犬鉆洞而出。天啊，他居然忘記了狗是有洞可鉆的。回頭可見，黑狗在黑暗中用身子劃出一條條弧線，它們緊追不舍，就像他是十惡不赦的逃犯。一路狂飛，早已忘記了腿的感覺，速度快到他無法分辨究竟是風撞到他，還是他沖碎了風團子。

黑狗的吠叫聲，引來野地原林的野狗群加入決斗。血液在身體里沸騰，喉嚨被堵住，此時此刻，就算他喊救命，只有諸神會及時現身。還是自救吧。他的雙腿再度飛了起來，四周皆是不要命的野狗，他就像一塊大肥肉飛馳在幾十只嗜肉者的嘴巴邊上。

黑暗里，狗不需要光亮，他也不需要。

不知過了多久，一路沖進了好幾個風團子，最后他被野狗群追至古森林前。毫不猶豫沖進了古森林，狂掠過許多樹木，直至聽不見身后的追逐聲，他才放慢速度回頭眺望。黑暗里終于沒有了黃色的眼珠子，他才敢停住腳步。環顧四周，原來黑狗停留在古森林之外，不敢進林，也許邊界規矩對黑狗起了作用。

古森林并非陰城禁地，只是常起霧障而迷人，故而沒有人會無聊到跑來古森林玩耍。城堡后方的這片古森林乃是仙嶺山脈在陰城的余林。

筆直穿行，林中沉靜，輕微的喘息聲從四周有序發出，他不敢小覷，更不敢大意，便加快腳步，畢竟最富經驗的老獵人都不敢獨自逗留在此片老林中。霧障一起，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消散。待到霧去時，困在霧障中的外來活物早已死氣沉沉，不是被林中活物吞噬，就是饑寒交迫而亡。

接著腰間螢光石，猶留警惕四周里的微弱氣息。

此時古森林外的群風嘶吼，無論他如何呼叫，就算是喊破喉嚨，聲音都不會漏出去，更別提林外無人。地隰和云溪的耳力雖異于常人，卻也逃不過群風的掩飾。除了霧障，林中還有什么是令野狗能止步的呢？他聽見了自己的心在胸膛下發出了巨響。

恐懼如霧彌漫，他只能憑借直覺向前，或許在天亮后，從仙嶺山到城堡這條路上會有人經過，那時風勢稍減，或許還有耳朵能聽見他的呼救聲。但入城以來，他從未聽過有誰進入林子救人的故事。

唯一慶幸的是樹木茂密，一時半會他還不至于冷死。環顧四周，視線極短，根本看不清楚究竟都是什么樹，就算看清楚了，他也未必都能認出。旋即忍不住敲打自己的腦袋，真是笨死了！長子樓自大喜之日后已有些時日了，他竟然還不習慣。

憑借直覺，一路向前，厚實的腐葉層在腳下如柔軟的地毯展開，時不時也發出咔嚓聲。恐懼盤旋不去，但他只能驅逐任何分心的念頭，把自己徹底交給直覺引導。

不知道走了多久，無法計算時間，直到鼻尖前的風變了味道，猶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古林。

不可置信地回望來時路，幽幽古林鑲嵌在城堡外圍，夜色無光，螢光狹隘，他望不見城堡所在。然而憑借直覺和風團子，他知道此處應佇立在仙嶺山最高峰山腳下和城堡的中間位置。遠處那幾點顫抖的星星之火，應該是塔樓上的燈火。

唉，回城堡后，鞋子的磨損絕對逃不過老奶媽的眼睛，一想到這里，他的心往下墜落。正想往回走時，身后傳來一些聲音令他駐足傾聽，旋即立即決定繼續往前。這里的風比古森林里決絕凌厲，正從四面八方扒拉他的衣服，他只好壓下上身，艱難向上，仿佛有人在身后拽著他的頭發，一不留心他就會向后倒去。

雙手借著石頭、斜枝、藤蔓攀上山腰，相較之下，熟悉的城墻和屋頂更像是游樂園，好在他的手臂已經習慣并鍛煉出毅力。

須臾后，他站在山頂上，雙腳踩在風浪中，轉身一圈，黑沉沉的野林就在腳下謙卑不語。

剛剛聽到的聲音越發清晰，他終于聽清楚，這是狼嗥。

冷汗從額頭滾落，頭皮發麻，他真想為自己的愚蠢鼓掌叫好。好不容易從野狗群里撿回一條小命，也幸運地走出古森林，現在他竟然把自己送到餓狼嘴邊。閉上眼睛，他懊惱無比，卻無可奈何，總不能甩自己幾個巴掌，或者直接往低處滾去，好讓餓狼不費吹灰之力吃個夜宵。

好奇心害死貓，這句話同樣適用于人。

螢光石開始驅逐黑浪，照亮周身，細細檢查四周，狼嗥此起彼伏，一聲亮過一聲，聲聲皆如老奶媽納鞋底的錐子在耳朵里鉆進去拔出來。小腿肚率先開始示弱，已經失去了感覺，腿骨如棉花塞就。

緩緩挪著身子，他小心翼翼地朝山脊寬敞地移動。一身冷汗洗衣，他連氣都不敢喘，直到亮光入目，難道他來到仙嶺諸神所居之地？立即扭頭尋覓，只見有一排石屋在前方立著。他很確定一件事情，這是人蓋的石屋，絕對不是狼的老巢。于是，走到了燈光下，在燈光輻射范圍內觀察起腳下的幽深。

旋即，他便發現腳下竟真的是狼谷。滿谷殘骸，隱約可見。他踉蹌后退，倒在地上，好險啊。剛剛上山之路是最窄之地，僅有半臂寬，長有兩三米，若是適才一個大意，此時他已經是血肉模糊了。

終于找到骨頭，他支起自己的身體，立即往石屋走去。石屋里住著幾名獵人，還有一家農戶，石屋外還圈養了雞、養、野豬。

難道這是西溪村？有走這么遠嗎？竟已到達仙嶺山脈最高峰腳下的古村？猶留深感懷疑，畢竟西溪村長在長屏外，平時若是騎馬而行，最快都得行上一日。除非他是森林之子，騎著翼馬，那還差不多。

如若是這樣，那便是諸神對他的庇佑。哪一只鳥兒不想振翅高飛，翱翔于天穹呢？

為自己的白日夢莞爾一笑，他跑到水井旁，用半個葫蘆喝了個肚子飽，接著用冷水洗了一臉虛汗。總算冷靜下來，但也開始感受到山上寒冷如針緩緩入皮入肉再入骨。

在石屋里四周檢查一番，他發現有一間石屋子里只住著一個老漢，還有一張床空余。床上鋪著厚毯還疊有被褥，便輕輕推門而進，打算在此借宿一晚。博赫四公子雖是個透明的身份，但還是有些用處，他相信西溪村的村民不會為難他。

這一夜，他真的跑斷了腿，來不及脫鞋脫衣便躺下，伸手拉過被褥，眼皮一耷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