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號包廂
- 劇院魅影(譯文經典)
- (法)加斯通·勒魯
- 5175字
- 2021-05-07 16:59:11
阿爾芒·蒙沙爾曼把他的回憶錄寫成鴻篇巨制,特別是有關他入主歌劇院的那段漫長歲月,人們不禁要問,他除了講述發生在那兒的事之外,是否還有時間管理歌劇院。蒙沙爾曼先生對音樂一竅不通,但卻與公共教育和藝術部長過從甚密,從前當過一陣子街頭記者,相當有錢。最后說一句,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小伙子,而且頭腦活絡,因為他決定執掌歌劇院之時,獨具慧眼,確定了今后可能會對自己有用的經理人選,并且徑直找到了菲爾曼·里夏爾。
菲爾曼·里夏爾是位出類拔萃的音樂家,而且風流倜儻。《戲劇雜志》在他走馬上任的時候,對他作了如下描述:“菲爾曼·里夏爾先生五十歲左右,身材高大,脖子粗壯,但不臃腫。他儀表堂堂,氣質高雅,紅光滿面;頭發短而密,理了個板刷頭,胡子也和頭發相仿;眉宇間稍稍透出的憂郁轉瞬即逝,馬上被坦誠率直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所驅散。
“菲爾曼·里夏爾先生是位非常杰出的音樂家。這位技藝精湛的和聲大師,獨具匠心的對位法作曲家,他的作品的主要特點是大氣磅礴。他發表的作品有:深受音樂愛好者喜歡的室內樂,鋼琴曲(奏鳴曲或獨樹一幟的即興曲),以及一本樂曲集。總之,他的《赫丘利[11]之死》經音樂戲劇學院樂團的演奏,充滿了史詩的氣息,令人聯想起菲爾曼·里夏爾先生崇拜的一位大師格魯克[12]。然而,如果說他仰慕格魯克的話,那他同樣也非常喜歡皮契尼[13];里夏爾先生以找到愉悅為樂。他不僅對皮契尼贊不絕口,而且還對梅耶貝爾[14]頂禮膜拜,對契瑪羅薩[15]酷愛之極,沒有人能像他那樣珍視韋伯[16]的、別人無法企及的藝術才華。至于瓦格納[17],里夏爾先生也許可以自認為是法國第一個,可能也是惟一一個理解了瓦格納作品的人。”
我的摘錄到此結束。我覺得,從中可以得出一個十分明確的結論:如果說菲爾曼·里夏爾先生幾乎喜愛所有的音樂和音樂家,那么所有的音樂家也應該歡喜菲爾曼·里夏爾先生。在結束對菲爾曼·里夏爾先生所作的這一簡單介紹時,還應當指出,他屬于那種剛愎自用的人,也就是說,他的脾氣很壞。
這兩位合作者在歌劇院走馬上任的頭幾天,感到自己終于成了一個如此龐大和美麗的劇院的主人,不由得心花怒放,當然也就把歌劇院幽靈的事拋到了腦后,直到發生一個意外。這個意外證明,如果幽靈的事是個玩笑,那么這個玩笑根本沒有結束。
有一天上午,菲爾曼·里夏爾先生十一點到達辦公室。他的秘書雷米先生交給他六封信,這些信全都沒有拆過,因為上面有“私函”的字樣。其中一封立即引起了里夏爾的注意,不僅因為信封上的字是用紅墨水書寫的,而且字跡好像在什么地方見到過。他用不著搜索枯腸想很長時間,這正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添加在招標細則后面的紅色字跡。他認出了上面畫的一條條直杠,兒童習字的筆跡。他拆開信,念道:
親愛的經理:
恕我在您如此寶貴的時刻冒昧打擾。眼下,您正在決定歌劇院最優秀藝術家的命運,續訂重要的合同,以及簽署新的聘約;而這些都需要眼光準確,精通戲劇,諳熟觀眾及其趣味,需要一種近乎讓我為之瞠目、連老經驗也不管用的獨斷專行。我已得知您對卡洛塔、索蕾莉和小雅姆,以及其他幾個您已猜到其出色的特長、才華或天分的人所作的安排。(我寫到這里,您當然知道我要說誰;當然不是卡洛塔,她唱起歌來像開機關槍似的,永遠只配留在“大使之家”或“雅坎咖啡館”這樣的地方;也不是索蕾莉,她的成功主要是在達官貴人的馬車里獲得的;更不是小雅姆,她跳起舞來像只草原上的牛犢。同樣,也不會是克里斯蒂娜·達埃,她的天分雖確鑿無疑,但由于您的嫉賢妒能、吹毛求疵,她根本無緣登臺亮相,擔任重要角色。)總之,您可以自行其是,覺得怎樣好就怎樣管理您的行政瑣事,對不對?不過,我還是希望趁您還沒有把克里斯蒂娜·達埃掃地出門的機會,今天晚上再聽她演唱一次原來由西貝爾扮演的角色,因為自從那天她的演唱一鳴驚人以后,就不準她扮演瑪格麗特了;另外,我還想請您在今天晚上乃至以后的日子千萬別再動用我的包廂,因為在結束這封信之前,我得向您承認,最近一段時間,我來到歌劇院時,竟然從票務辦公室得知,根據您的指示,已經把我的包廂租出去了,我在驚訝之余,大為不悅。
我之所以沒有提出抗議,首先是因為我反對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其次是我自以為您的兩位前任,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他們一直對我和藹可親,他們在離任前一時疏忽,忘了把我的這些小怪癖告訴您。然而,我剛剛接到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答復,并根據我的要求作出了解釋,而他們的答復證明,您已經知道我的《招標細則》,如此說來,您是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您還愿意我們之間和平相處,那就不應該開始剝奪我的包廂!這些小小的忠告不成敬意,親愛的經理,請把我看作您非常謙卑和聽話的奴仆。
簽名:歌劇院幽靈
這封信附有一則摘自《戲劇雜志》的小啟事,上面寫著:“歌幽:里某和蒙某不可原諒。我們已向他們告知詳情,并把您的《招標細則》交到他們手里。此致敬禮!”
菲爾曼·里夏爾先生剛看完信,就看見自己辦公室的門打開了,阿爾芒·蒙沙爾曼先生來到他面前,手里拿著一封信,和他收到的一模一樣。兩人相視而笑。
“玩笑還在開下去,”里夏爾先生說,“可一點都不好玩!”
“這樣做是什么意思?”蒙沙爾曼先生問道,“難道他們以為自己當過經理,我們就得把一個包廂永遠出讓給他們?”
因為,里夏爾先生和蒙沙爾曼先生一致認為,這封一式兩份的信毫無疑問是他們的兩位前任一搭一檔開玩笑的結果。
“我可沒有那么好的情緒,任他們長時間捉弄?”菲爾曼·里夏爾先生表明了態度。
“這倒不是惡作劇!”阿爾芒·蒙沙爾曼說了自己的意見。
“他們究竟想要什么?今晚的一個包廂?”
菲爾曼·里夏爾先生命令他的秘書,如果二樓5號包廂還沒有租出去,就把戲票給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送去。
包廂還沒有租出,于是戲票立即給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送去。德比埃納先生的家位于斯克里布街和嘉布遣會修女林蔭大道十字路口的拐角上,波里尼先生住在奧貝街。這兩封署名為“歌劇院幽靈”的幽靈來信放在了嘉布遣會修女林蔭大道的郵局里。這是蒙沙爾曼先生在檢查信封時發現的。
“你都看見了!”里夏爾說。
他倆都聳聳肩,感慨這么大年紀的人居然還玩如此幼稚的游戲。
“不過,他們能禮貌些就好了!”蒙沙爾曼指出,“你都看見了,他們在說到卡洛塔、索蕾莉和小雅姆時對我們是什么態度?”
“好了,親愛的,這些人準是犯了嫉妒的毛病!……沒想到他們居然發展到花錢在《戲劇雜志》上登一則小啟事!……他們是閑得無事可做了?”
“對啦!”蒙沙爾曼又說,“他們好像對小克里斯蒂娜·達埃很感興趣……”
“你心里和我一樣清楚,她的乖巧是出了名的!”里夏爾回答。
“沽名釣譽是常有的事,”蒙沙爾曼反駁說,“我不也享有精通音樂的美譽?可我連‘索’和‘法’的樂譜符號都分不清楚。”
“放心吧,”里夏爾表示,“你從來就沒有得到過這種美譽。”
說完,菲爾曼·里夏爾命令門房讓藝術家們進來。這些藝術家在辦公室外的大走廊里來回踱步已經有兩個小時,等候著經理辦公室門的開啟。要知道,在這扇門的里面,等著他們的不是榮譽、金錢……就是辭退。
一月二十五日的整個白天,都是在討論、談判、簽訂或中止合同中過去的;因此我請讀者相信,那天晚上,我們的兩位經理已被白天那些藝術家的幾家歡笑幾家愁,已被形形色色的花招、推薦、威脅或抗議弄得精疲力竭,早早就上床睡覺,根本無心到二樓5號包廂去看一眼,了解一下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是否看演出看得津津有味。自從老的領導離任以來,歌劇院連一天都沒有停業。里夏爾先生雖然派人對劇院作某些必要的整修,但并沒有因此打斷按部就班的演出。
第二天早上,里夏爾先生和蒙沙爾曼先生在他們的信件中,發現有一張幽靈的感謝卡,內容如下:
親愛的經理:
謝謝。晚會很迷人。達埃的演唱精妙絕倫。請對合唱多加關照。卡洛塔,是件漂亮但流于一般的樂器。您要立即簽署一張240,000法郎的支票,確切地說,是233,424.70法郎;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已經付給我6,575.30法郎,是我今年頭十天的俸祿,因為他們的特權到10號晚上終止。
您的奴仆
歌幽
另外,還有一封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來信:
先生們:
我們對你們的親切關心表示感謝,但你們不難明白,能再次欣賞《浮士德》這樣的前景,雖說對歌劇院的前任經理來說是多么美好,卻無法使我們忘記,我們沒有任何權利占用二樓5號包廂,它只屬于那個我們最后一次和你們一起重讀《招標細則》(第六十三條最后一段)時,有機會談到的人。
此致敬禮!
“啊,這些人,他們搞得我火氣都上來了!”菲爾曼·里夏爾怒氣沖沖地說,同時把德比埃納先生和波里尼先生的來信撕得粉碎。
當天晚上,二樓5號包廂租了出去。
第二天,里夏爾先生和蒙沙爾曼先生一到辦公室,就發現一份檢查員的報告,事關昨晚在二樓5號包廂里發生的情況。報告的簡短摘要如下:
“今天晚上,我迫于需要,”檢查員寫道(他的這份報告是昨晚寫的),“請來城市保安,在第二幕的開場和演到一半的時候,兩度把二樓5號包廂里的觀眾趕了出去。這些人是在第二幕開場的時候到的,隨即在包廂里哈哈大笑,莫名其妙地胡說八道,引起了公憤。一時間,在他們的四周噓聲一片!當領座員找到我時,場內已開始響起陣陣抗議聲;我走進包廂,對他們進行了必要的批評。這些人看上去完全失去了理智,對我口吐狂言。我警告他們,如果他們再引起公憤,只好把他們趕出包廂。我剛轉身離開包廂,又聽到他們的嬉笑和場內的抗議聲。于是,我帶著一名城市保安又回到5號包廂,讓他們離開。他們仍然狂笑不止,還提出要求,說什么不退回票款絕不離開。最后,他們逐漸平靜下來,我也就讓他們回到包廂;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們又開始大笑起來,這一次,我斷然把他們趕了出去。”
“把檢查員給我叫來,”里夏爾對自己的秘書喊道。秘書已經看過這份報告,還用藍筆作了批注。
秘書雷米先生,二十五歲,蓄著小胡子,風度翩翩,氣質不凡,衣著體面——這段時間,每天必須穿著禮服。他在經理面前顯得機智而謙卑,年薪二千四百法郎,由經理支付,負責查閱報紙、答復來信、分配包廂和招待票、安排會見、接待候見廳里的來賓、探望生病的演員、尋找替角、與后勤部門的負責人聯絡等等;不過,他的首要職責是充當經理辦公室的把門人,有可能今天還干得好好的,明天就被炒了魷魚,而且沒有任何補償,因為他這個秘書沒有得到劇院行政部門的認可。這時候,雷米已經派人把檢查員找來了,便下令讓他進來。
檢查員走了進來,有些忐忑不安。
“把發生的事給我們講講。”里夏爾劈頭就問。
檢查員趕緊嘟嘟噥噥講了起來,還暗示他為這事已經寫了書面報告。
“行了!這些人,他們到底為什么笑?”蒙沙爾曼問道。
“經理先生,他們一定是吃飽了撐的,看上去不是來聽美妙的音樂,而是存心來胡鬧的。昨晚,他們來到劇院的時候,剛進包廂馬上又退了出來,還叫來領座員。領座員問他們有什么事。他們沖著領座員說:‘您往包廂里看看,里面沒有人,對嗎?’‘沒有人,’領座員回答。‘那好,’他們用肯定的語氣說,‘可我們進去的時候,聽見有個聲音說這里有人。’”
蒙沙爾曼先生看著里夏爾先生,忍不住微微一笑,而里夏爾先生卻一點兒也沒有笑。這類事情,他以前真是“干得”太多了,一眼就在檢查員天真地講給他聽的故事中看出了惡作劇的種種蛛絲馬跡,這種惡作劇一開始會使受捉弄的人覺得好笑,可最后都變得怒不可遏。
檢查員先生見蒙沙爾曼先生笑了,為了討好,覺得自己也應該報以微笑。可這一笑卻弄巧成拙!里夏爾先生的目光像雷電一樣朝這名雇員擊來,嚇得他趕緊臉露沮喪。
“這些人到的時候,”里夏爾氣勢洶洶,吼著問道,“包廂里到底有沒有人?”
“沒人,經理先生!沒人!右邊的包廂里和左邊的包廂里,都沒人,我向您發誓!我拿腦袋擔保!一切都可以證明這根本就是個玩笑。”
“那個領座員,她怎么說?”
“噢!領座員呀,很簡單,她說是歌劇院幽靈在作祟。”
說著,檢查員冷冷一笑。但他再次明白,這回的冷笑又錯了,因為“她說是歌劇院幽靈在作祟!”這句話剛出口,里夏爾先生的臉就由原先的陰沉,變成兇巴巴的了。
“去把領座員給我找來!”他命令道,“立即去!把她給我帶過來!非炒了這種人不可!”
檢查員本想辯解幾句,但里夏爾一聲“閉嘴”,嚇得他閉上了嘴巴。接著,就在這名可憐的下屬好像要永遠緊閉雙唇的時候,經理先生又命令他重新開口答話。
“‘歌劇院幽靈’是怎么回事?”他壓低聲音,沒好氣地問道。
但這個時候,檢查員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他比劃著絕望的手勢,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更確切地說,自己什么都不想知道。
“歌劇院幽靈,你,你見到過嗎?”
檢查員使勁搖頭,表示從來沒有見到過。
“該你倒霉!”里夏爾先生冷冷地宣布。
檢查員兩眼睜得大大的,連眼珠子都快要迸出來了,那樣子像是在問,經理先生為什么說出“該你倒霉!”這句不吉利的話。
“因為我要讓那些沒有見過幽靈的人通通去結賬走人!”經理先生解釋說,“既然他無處不在,那么就不能說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沒有瞧見過他。我嘛,我喜歡人人都恪守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