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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工兵連

連綿起伏的群山像極了地球因年老衰敗而生出的褶皺,夾于其中的一處山谷一分為二,一半是更為低凹的河道,一半是高出一截的營區,營區和河道手挽著手,隨著山勢蜿蜒而去。這個季節的時間最為分明:只要日頭在西邊的山頭上一露臉,官兵們就知道該出早操了,等到正午時,技術兵們無福消受陽光短暫掠過山谷的愜意。他們那會兒正在大山腹部的洞庫里維護著沉默不語的導彈,警衛兵算幸運,卻也頂多是眼瞅著太陽的光輝一閃而過,等余暉將東山頭的層林盡染,時光就慢悠悠地遁入了黑夜。

星散在各個隘口哨所里流出的燈光就像忠誠的瞭望者,在暗夜里守護著一山靜謐與一河清泉。大山在月起之時就睡著了,守夜的生靈們同時蘇醒,在泉水的叮咚聲之外,貓頭鷹尋找伙伴和黃羊結隊奔跑之聲側耳可聞。

從山谷斜插進東山的一處小道則與它所處的這片靜謐完全不搭,

“嗒嗒”作響的發電機沿著小道點亮了一連串的白熾燈,就像加強版的螢火蟲列隊飛來。

工兵連連長孟志強站在昏黃燈光織起的斜坡上,先是扯開了嗓子朝著上游問:“水泥還夠不夠?”那邊回話不多了,他又沖著連接馬路的下游喊,“抓點緊,上水泥。”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他的兵。此刻,任何一個旁觀者都辨不出他們火箭軍官兵的身份——碎石頭的、搬石頭的、扛水泥的、和泥漿的、砌石頭的,穿上沾了灰、破了洞的迷彩服和掛在脖頸處失了顏色的擦汗毛巾,大多數人會把他們認作民工。當然了,一切臆想的前提并不成立,這里是禁區,沒有旁觀者,每個人都參與這艱苦的攻堅戰。

孟志強超過四十個小時沒合眼了,他和他的工兵連的兄弟們窩在這狹仄的小道里已經干了兩天兩夜。之前他們剛加固完棋盤星哨所的瞭望塔,就受命連夜趕來投入這場新的戰斗。幾天前的那場洪水沖毀了泄洪道的圍堤,而幾天后的另一場暴雨也蓄勢待發即將趕來。沒了圍堤,幾年前剛筑起來的通往天上星哨所的唯一通道必將全被沖毀。他們沒的選,必須和喜怒無常的暴雨搶時間。他把三個排分成兩撥,一撥休息一撥施工,這種安排和這樣的施工強度在工兵連已成常態,大家很快各就各位一線兒干起來。

孟志強從泄洪道下游往上走著巡查,雖然心里急得恨不能立馬竣工,嘴上卻一遍遍叮囑著比他更火急火燎的兄弟們:“都不要急,安全第一。”看到正貓身抱起石頭往堤上壘的上士余國棟時,他停下來,嘆口氣訓他:“你這個老余啊,這回算是讓我背上罵名了。”余國棟扭頭看了他一眼,不說話,只嘿嘿笑,手里活依舊利索——灌漿、填縫、抹平、上漿、抱石頭摞上。孟志強盯著余國棟的背影搖搖頭,想說什么,嘴已半張開,卻終究沒說,化成一口長氣出完,又繼續往上走。

余國棟去年元旦就該結婚了,家里花錢讓人用他和未婚妻的生辰八字看日子,一再強調日期改不得,可那會兒正趕上丁字橋改造,余國棟把休假報告單遞上去又要了回來。家里頭不得不把板上釘釘的結婚日子改到了五一,可五一的時候余國棟還忙在棋盤星哨所的瞭望塔上,他壓根沒提休假,更沒提結婚。孟志強是在連部接完安徽打來的長途電話后,才知道這個悶不作聲的上士悶不作聲地在老家有了對象,眼看著又要悶不作聲地結婚了。孟志強欣慰于連里的大齡未婚青年又少了一個,當機立斷,即刻勒令余國棟休假:“把媳婦娶到家再回來!”余國棟卻沒和他想到一塊兒去,撓著頭說:“咋說也得先把瞭望塔立起來。”當時的工程收尾在即,他也就沒和余國棟計較那十天八天的。可從棋盤星哨所轉戰泄洪道后,仍不見余國棟請假,孟志強去催,他卻振振有詞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在這個節骨眼上走說不過去。”余國棟說這話時已貓在工地上干起來了。孟志強雖是連長,但余國棟不填休假報告單,他總不能把人家綁起來押到火車上去,只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個活完了你無論如何得回去結婚,咋樣?”倒弄得像是他在求余國棟了,余國棟仍不給痛快話,憋了半天,才答應他:“后面要真是沒活了,我就休假。”

上次的洪水來得太猛,幾年前砌起來的泄洪道圍堤全被沖毀,本就不寬敞的進山小道也一段一段地被從底下掏空,隨時有塌陷的危險。官兵們得搶時間,更得保質量,活干得咋樣,蓄勢而來的洪水將做出檢驗。他們先要把之前沖散在泄洪道的石頭清理掉,再在原來的基座上重新砌起石墻,最后用碎石把掏空的路基逐段填平、夯實。

連里把任務分到排,排里又分到班,這會兒班跟班較勁,排跟排競賽,工地上熱火朝天。孟志強在四班的責任區示范著砌完一層石頭,把灰刀交給一名剛出師的下士,交代了幾句,又返身往下游巡去。

山里施工多是在陡峭之地,大型機械進不去,只能把人力用到極限。河道里到處是風鉆吃進石頭里的叫聲,他們要把大塊的石頭碎到能夠徒手抱起,再由官兵們螞蟻搬家一樣一塊塊抱去工地。石頭不比他物,看似不大一塊,卻死沉死沉,累不說,更要命的是危險,一旦脫手,極容易砸爛腳。走一趟幾百米的工地,準得滲出一身透透的汗。

“你怎么還不回去?”孟志強站在了正握著風鉆的中士楊杰光的面前,他試圖用自己憤怒的聲音壓住四周里風鉆的吼叫,“你們排長呢,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還有沒有紀律?”楊杰光在那一刻被鎮住了,愣著沒說話,見孟志強問起他們排長,才趕緊解釋:“這與排長無干,是我自己來的。”孟志強勒令他:“趕緊回去。”楊杰光卻并不走,皺著眉吞吐道:“一個人在宿舍待著不得勁。”又說,“連長,你就讓我留在工地吧,就算重活干不了,我總能打打下手吧?”孟志強不滿,指著楊杰光提在手里的風鉆:“你這也算是打下手?”楊杰光尷尬地笑笑,倒像是犯了錯誤一樣,垂著頭低聲說:“和抱石頭比,這可不是打下手嗎?”孟志強問:“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知道不?”楊杰光答:“嗯,知道。”孟志強無奈地搖搖頭:“知道就愛惜自己點!”楊杰光最先是鋼筋工,那年在一號洞庫工地,鋼筋彎曲機突發故障來不及修,工期又趕得緊,他就擼起袖子把手當鋼筋彎曲機用,用力過猛,指骨變形,手也使不上勁,他又自告奮勇憑著臂力去抱石頭。光看他胳膊上那凸起的肱二頭肌,就知道準能擔得起那份重量,他也慣常是挑最沉的石頭抱,可骨頭卻吃不消。從去年開始,因久受力,他的胳膊出現習慣性脫臼。云端哨所施工那回是第四次,骨頭脫開,皮肉吃不住重,他懷里的石頭戛然落地,腳骨也被砸折。醫生再三警告:“必須靜養一年。”楊杰光嘴里“嗯嗯”應了,可哪里待得住,石膏還沒拆呢,就拄拐蹦跳著往工地跑。孟志強見了,就呵斥他回去休息,但楊杰光和他貓捉老鼠,他前腳走,楊杰光后腳就又回到工地,要么抓著水管和漿,要么幫施工班拉線找平。待拆了腳上的石膏,楊杰光更不把醫生的警告當回事,仿佛中了施工的毒,寸步不離地沉浸在石頭水泥的戰場上。孟志強再動氣,也不可能為此把楊杰光關禁閉,只能耐著性子,一次次地嚴令他“趕快回去”。日久,孟志強說不動楊杰光,贊賞起這個“愣頭青”來,他看不管不顧撲在工地上揮汗如雨的楊杰光就像看到十八年前借口起夜去車場扛水泥的自己。是啊,在荷爾蒙井噴的年齡,只要認準了,就會心甘情愿把汗水乃至鮮血傾注在責任里的。他不想楊杰光再受傷,就扭頭找排長又下了命令:“看著他點,不能干重活,不能干得時間太長。”排長一邊擦著汗一邊點頭:“連長放心,堅決落實。”孟志強只是尋個心理安慰罷了,排長也忙得恨不能有分身術,哪能整日里盯著楊杰光?話又說回來,真要像排長每回給他打包票地“堅決落實”,楊杰光這會兒就不該在工地。

河灘里的石頭越來越小了,也越來越少了。孟志強剛進到山里那會兒,河灘不像現在這樣一馬平川,高出他幾倍的嶙峋巨石沿著河道一溜兒蜿蜒而去,比他在照片上見過的巨石陣更為密集和壯觀。夏秋季節的洪水不管怎樣泛濫,都沒被慣出橫沖直撞的毛病來,它們得乖乖繞過石頭龐大的身軀小心翼翼地通過。一河頑石既驕傲又強硬地矗立在自己亙古不變的領地,億萬年的地殼運動無可奈何,千百年的狂風暴雨束手無策,和樹扎根于山、鳥筑巢于樹一樣,它們理所當然地成為山的一部分、水的一部分、禁區的一部分。孟志強從十七歲入伍時起就在工兵營,他眼看著一塊塊巨石被炸藥、被風鉆、被鐵錘碎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塊又一塊,就像一個巨人轟然倒下,一段歷史結束,另一段又如約續接上:他和他一茬茬的戰友們把石末運進洞庫攪和在水泥里抹到墻上,成為導彈陣地的一部分;把碎石抬上山巔砌成哨所的地基,成為瞭望塔的一部分;把石塊抱到山腳填進坑洼里,成為道路的一部分……他們以血肉之功更改了巨石千年萬年的命運。

孟志強清楚地記得老營長的話:“我們腳下的營盤是工兵用雙手壘出來的。”一到教育課,老兵新兵都盼著營長上去講兩句,營長方言重,帶臟字,還常扯偏,但講出來的一人一事都是親歷親見,動情處,營長的淚在眼眶里打轉,官兵也淚如雨,齊刷刷無聲滴落。營長講,第一撥工兵進來的時候,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山,山立在河里,水繞著山流,水里的石頭雖然高不過山,卻顯而易見都是山的一部分,和山同生共長、一樣強悍,它們親密無間地挨著、靠著,就連底下的根都緊緊地糾纏在一起。工兵嘛,哪有挑肥揀瘦的理,就得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敢于亮出獠牙去啃硬骨頭。就是那個時候,第一批工兵在河道里拉了一條線,決定東邊建營區,西邊留成河道。之后的日子里,原本相同的一河之地就有了不同的命運,東邊的巨石化整為零,不斷地抬升著曾經矗立之地的水平線,不夠用時,西邊的巨石也臥地為材夯進新建營區的地基里。后來建營房、建洞庫、建哨所也都是從西邊的河道里破石取材,一日日,隨著營區漸成規模,河道也越來越瘦,斗轉星移間,山谷最終出落成今天“一分為二”的模樣。

營區的山后有一片冢園,那里葬著十八個工兵,營長熟記著他們的名字,常把“建設”“吳強”“七一”叫得很親,他們曾經并肩戰斗,一人一事說起來就像是在昨天。營長總是輕松愉悅地起頭,但講著講著,就忍不住哽咽起來,他面硬,心卻柔軟得像一汪清澈的泉水。營長流淚說,工兵破山取石奠基了營區,自己卻化身為石,融進了堅硬的山里。孟志強對營長的記憶支離破碎,那時候他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列兵,怯怯地仰望營長,遠遠地聽營長講話。他多么希望能像班長那樣,干活賣力些,離營長更近些,可終未遂愿。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未久,營長犧牲于塌方,化為大山的一部分。

孟志強敬佩營長,更羨慕營長,他終是以自己熱愛的方式永久地留在了山里,而自己呢,即使再怎么不舍,也不得不離開了。一周前政治工作處主任找他談話,宣告他將到連職最高服役的三十五歲,年底得轉業。孟志強知道總有這么一天,但等到了,仍傷心失落。十多年前工兵營縮編為連,他當連長第三年,團里有意讓他轉任警衛營副營長,按干部任用慣例,副營長接營長,營長接副參謀長皆順理成章,但他竟沒去。后來團里的司令部要過他,基地的作訓處也征調他,他無一例外都回絕了,仍死心塌地待在外人看來“最苦最累”的工兵連。孟志強知道自己這個連長干不了一輩子,總有走的一天,但在一日,就得做“敢啃硬骨頭”的工兵。

河道里的風鉆聲停了,泄洪道里灰刀敲擊石頭的聲音也零星落幕,工兵們在干完手里活的同時,幾乎是齊刷刷地,就地和衣躺了下去。他們透支了體力,太累了,就像汽油耗盡的車子,哪怕只半步,也再走不動了。孟志強同樣疲憊至極,浸在清晨冷風里的額頭不斷冒著熱汗,他使勁搖搖頭,又蓄積起些勁頭,才邁著沉重的步子從上游到下游、再從下游回到上游仔細地巡查了一遍,確定每塊石頭都壘得嚴絲合縫,每處路基都夯得差不多和山咬成了堅如磐石的一體,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孟志強就勢倚著身后的山,慢慢地躺了下去。

黃鸝的歌唱把孟志強叫醒。他睜開眼,正好看到清晨的陽光照在西邊的山頭上,那隊列般整齊的叢林就像戴了一頂金黃色的帽子,光輝燦爛,亮麗颯爽。他由衷地欣喜,看來預報里的暴雨還得推遲些,這樣最好,能勻出時間讓剛砌起的圍堤和夯實的路基凝固得更結實些。孟志強欲起身,鉆心的疼痛卻從右小腿處輻射開來,似鋼針入骨,甚于被百蟲吞噬,全身的毛孔都擴張開,密密的汗珠層層涌出。他清楚是幾年前骨折的老傷復發了。孟志強稍微緩了緩,才忍痛站起,他轉過身去,從豁口處射來的陽光正好打在臉上,宛若迎接時光的檢閱。他挺直身子,仰起頭,慢慢地閉上眼睛,疲憊的眉宇間綻出清新純凈的笑容,他覺得從來沒有這樣溫暖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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