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廣在黑夜里驚醒,看了表才四點多,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四個多小時前,馬建廣整整六十二歲。兩年前,他以為這一天總得等些日子才能到,更早之前,他甚至都從來沒考慮過這事。可此刻,六十二歲猝然到來,就像兩年前他六十歲時一樣,總有些不可回避之事要去面對。
昨天下午,全旅官兵給馬建廣壯行。基地司令員也專門進到山里,給他披紅花戴獎章,盛贊他是部隊的寶貴財富和官兵的精神標桿。兩千多名戰友依山肅立,用經久不息的掌聲給這個超期服役的老兵史無前例的禮遇。
馬建廣此刻倒是后悔起來,他覺得昨天下午原本應該到洞庫里和那些不茍言笑的老伙計告別的,卻違約沒去。他寧可認為那場聲勢浩大的送別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可他騙不了自己,只能竭力想著法子去彌補缺憾。
挨到六點,聽到軍號聲準時響起,馬建廣這才起床。幾分鐘后,樓道傳來嘈雜沸騰的聲響——戰友們沖到門前的廣場上出早操。十年前馬建廣還能和年輕的小伙子們一樣,融在隊列里往機關辦公樓跑個來回,再練隊列和軍姿到七點。其實二十多年前,當時的旅領導就給他“開小灶”說:“馬高工你年齡大級別高,不用這么拼。”他領了領導的情,卻對營長說:“年齡越大級別越高越要做表率呢。”繼續做普通一兵,風雨無阻地跟著訓練。可十年前開始,他的風濕病越來越重,腿都變了形,有心無力。戰友們訓練時,他用熱水袋敷腿、準備資料,等著飯后集合再一起進洞庫。
幾年前,一位北京來的上將握著馬建廣的手說:“你是我所知的住在營一級單位的軍齡最大級別最高的老兵。”其實十幾年前,旅里就在機關宿舍樓給馬建廣騰出了寬敞的住處,可他才住幾天就不打招呼搬走了。后勤的助理員以為他用此方式抗議宿舍的某些問題,一問才知,馬建廣是嫌離洞庫遠,來去耽擱時間。那之后,他又回歸擠了幾十年的營里的宿舍。
馬建廣是直接進到山里的第一批新兵之一。他們到來之前,這片陣地建了差不多有十來年了,卻因保密要求高、施工難度大,只有經過嚴格政審的干部和老兵才進得來,并且是“上不語父母,下不告妻兒”。他們進來時也是嚴卡出身、學歷和身體素質等條件,差不多算過五關斬六將,才從幾百個新兵里挑出二十來個。過了四十四年,那批兵在山
里就剩下他一個。其余人有的沒幾年就復員回了老家,有的提干后調往別處,也有的干到營或團級轉了業,還有兩個戰友犧牲在洞庫,此刻長眠在后山的冢園里。
營長是馬建廣戰友的兒子。馬建廣看著他出生、上學、入伍、當排長,直到現在當自己的營長。營長看到了站在隊尾的馬建廣,想說什么,抿了抿嘴卻沒說,報數之后就“向右轉”帶著隊伍進洞庫。
所有人能想到的事順理成章地發生了——馬建廣被執勤警戒的戰士擋在了洞庫外。馬建廣一遍遍解釋:“是我呀,我是馬建廣,老馬,馬高工。”“小陳,我就進去看一眼。”“小劉,我保證很快出來。”持槍立在洞庫兩邊的戰士并不通融,小陳說:“請您出示證件。”小劉說:“請您刷門禁卡。”馬建廣昨天晚上把屬于山里的一切都登記上交了,他知道進洞庫的規矩不能破——認證不認人。很多將軍都曾被擋在洞外,他們雖然生了一時之氣,卻沒有一個不服氣執勤戰士的鐵面無私。馬建廣四十四年里從沒做過特殊人,也不愿意壞了規矩,可他太想看一眼侍弄了半輩子的各型導彈,他的那些“老伙計”,也想和朝夕相處了四十四年的洞庫告個別。愿雖小卻不能遂,他在兩個二十多歲的戰友面前像孩子一樣傷心地哭了起來。
營長默默地走到馬建廣身前,摟著他的肩,一句話不說,陪他垂淚。
兩年前,馬建廣六十歲。那時他唯一的兒子在南京安了家,老伴跟著照看孫子,卻又放心不下他,就經常兩邊跑,雖辛苦,心里卻數著日子,只等著馬建廣退休后一起到南京含飴弄孫。可馬建廣并不和老伴統一思想,老伴大老遠回來,十有八九被他晾在山外的家屬院,他自己慣常是貓在洞庫守著不言不語的各型導彈。出了洞庫,馬建廣就一遍遍推敲他延遲退休的申請書。他斟字酌句地給組織講——請求延遲退休并不是他戀棧,他也懂得長江后浪推前浪,可他中意的接班人去基地當了保障部的副部長,其他人雖說也不賴,但托不了底,他得爭取些時間,再帶出個頂得上來的技術掌門人。不知是不是馬建廣的理由打動了上級,他終歸是如愿留了下來。
延遲退休的馬建廣把第一個電話打給守在山外的老伴,對她說:“你回南京吧,以后也別來回折騰了,兩年后我找你們去。”老伴委屈得直掉淚,說馬建廣“比找了個小老婆還絕情”。她這樣說他,是埋怨更是心疼,一起過了大半輩子,她知道在他心里,寧薄老婆兒子,也不負洞庫和導彈。
馬建廣剛進山那會兒,技術兵的工種分得還不那么細,部隊到哪里攻堅他們就干到哪里。他一進山就跟著師傅,師傅是從抗美援朝戰場下來的老兵,雖只有小學文化,卻技術精通。師傅起先帶他掘進坑道,后來參與安裝設備,再后來導彈進庫,他們師徒就負責維護保養,前后十多年。師傅到基地報到的通知都到了,可他仍堅持參加那次密閉生存任務。馬建廣見師傅額頭汗珠如豆,要送他出去就醫,但師傅止住他,說疼已過去,沒事了。他知師傅善始善終的心思,卻沒想到師傅把任務看得比命重。后來,師傅葬在后山的冢園,那里長眠著他掘進坑道、安裝設備等各個時期犧牲的戰友。
師傅走得很安詳,就像他并不是從此逝去,而是將去城里的基地報到。他也常常幻想師傅并沒有死,而是在他的身邊——他猶豫不定的時候,他彷徨無措的時候,他打退堂鼓的時候,總有師傅熟悉的聲音出現,就跟之前的一模一樣。他聽師傅給他講戰場上的生與死,講建設山里陣地期間那些倒下后再沒有起來的戰友。師傅一字一句平和而堅定,就像無數次給他講那些枯燥的參數和公式一樣——師傅并未替他決定,他卻已堅若磐石。
一輛迷彩越野車沿著碎石山路慢慢抵近,營長輕輕拍著馬建廣的肩說:“馬叔,旅長來送你了。”馬建廣盯著營長,這個進山后就稱他“馬高工”的子輩又叫他“叔”了。他欣喜營長與他感情更深了,卻也悲傷和山里的軍營不可逆轉地漸遠了。馬建廣轉過身去,向著陪伴了他四十四年的洞庫,向著他最后一次想告別卻不得進的導彈洞庫,敬了一個長長的軍禮。
旅長靜靜地等馬建廣禮畢,才走上前說:“老連長,我們走吧。”旅長一當兵就認識馬建廣,他新訓結束到技術營學業務時,馬建廣是連長。
“我再看一眼。”馬建廣握住旅長伸過來的雙手,“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他再次轉身,向著洞庫,向著包裹洞庫的群山,向著裝扮洞庫的叢林,向著建設洞庫的那些無畏無懼的犧牲了的戰友的魂靈極目地望去,恍若收一份青春的記憶到腦海,那是他唯獨能帶走的憑證。
“盡情地看吧,我們人生最華彩的篇章都留在這里了。”
馬建廣沒忍住,眼淚又一次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車行山中,一去不返。
馬建廣一次次示意車子停下,腳下這狹仄的山路曾被他用雙腳丈量了百遍千遍,這會兒,他怎甘心被越野車一腳油門帶過?旅長也并不催促,耐心地等著馬建廣和巖石耳語,去揮別一叢叢花草與一棵棵樹木。
將出禁區,馬建廣再次示意停車,他問旅長:“你答應我的不會變吧?”
“嗯?”他問得突然,旅長沒弄清他所指。
馬建廣提醒旅長:“你說過,將來接我回山的。”
旅長頓住,剎那淚眼蒙眬:“不會變,一定接你回山。”
“那說好了,就讓我挨著我的師傅,我們師徒的緣分還未盡呢。”
“我們將來都要回山的,離洞庫和導彈太遠,心里不踏實呢。”
“走吧。”馬建廣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桿對司機說,“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