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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兵傳說

十月中旬落下第一場雪后,山里的氣溫就驟然降到了冰點以下。

黑夜里的大山和大山里的生靈們都安靜入夢,警衛(wèi)連門廊上微弱的光亮被稀釋在鋪天蓋地的黑夜里,就像迷失了方向的星星。

中士將自己的生物鐘定在子夜一點半,分針轉(zhuǎn)到的一刻,他和往常一樣準(zhǔn)時醒來。中士仍舊先搖上鋪的列兵,列兵帶著夢境里的混沌睜開眼,或許仍沉迷在某場歡愉的虛幻里,中士壓低了聲音叫他:“接崗。”

列兵瞬間就像點下按鈕的導(dǎo)彈發(fā)射架,利索地坐了起來。中士在黑夜里把列兵的著裝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棉帽子、棉口罩、羊皮大衣、武裝帶、棉褲、大頭皮鞋一樣不落。他滿意地說:“嗯,走吧。”一點四十分,他們輕挪著步子穿過樓道,在門廊上微弱燈光的照耀里走向深夜兩點鐘的哨位。

貼著橫出的山體拐過一個彎后,橘黃色的亮光被完全屏蔽到了另一個空間。他們起先沒有說話,一前一后在微微寒風(fēng)里緊趕著步子。

列兵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緊兩步追上中士說:“班長,這黑天的山里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呢。”中士說:“月亮被擋在山的后頭了,有幾顆星星還在呢。”順著中士指的方向,列兵果真看到遠處的樹梢上掛著渾濁的亮色,一眨眼卻又不見了,大概是被飄忽不定的云層擋到了后面。他們腳下的路倒是輪廓清晰,積在兩側(cè)的雪就像忠誠的衛(wèi)兵,黑夜中護送他們走過這寂寞的山路。列兵又說:“班長你看,那山上的樹就像千千萬萬個人在看我們呢,讓人瘆得慌。”中士想起七年前他也是這么看山看樹,他把自己班長當(dāng)年對他說的話和盤托給列兵:“你就把那些樹當(dāng)作戰(zhàn)友,它們守著大山呢,跟我們守導(dǎo)彈一樣盡職盡責(zé)。”列兵說:“那它們得守一生,枯了死了,再有另一批頂上來,又是一生。”又說,“我們不一樣,總有一天要離開的。”中士不語,沉在黑夜里默默趕路。

準(zhǔn)時兩點,兩人趕到哨位,列兵接過彈夾,中士接過槍,他們各就各位肅立于導(dǎo)彈洞庫兩側(cè),開始了黑夜里的又一輪堅守。

列兵犯了困,接連幾個哈欠后,也許是為了提振精神,又主動找中士拉話。他問:“班長,你見過導(dǎo)彈沒?”中士想了想,回答他:“在技術(shù)連的操作大廳里見過同樣比例的仿真模型。”列兵搖頭:“模型不算,我說的是真家伙。”中士說:“沒見過。”列兵面向洞庫,無限向往地說:“能進去就好了,真想見識一下導(dǎo)彈到底是個啥模樣。”中士正色道:“警衛(wèi)兵守門不進門,進門就是犯紀(jì)律。”列兵忙解釋:“我知道,外面有厚重的金屬門擋著,里面也有專人把守,就算我想進也進不去呀。”又遺憾地說,“不過真是可惜,等復(fù)員了回去,人家問我在部隊干啥,我說守導(dǎo)彈,再問導(dǎo)彈長啥樣,我就得現(xiàn)眼了,總不能說沒見過吧?”中士寬慰他:“也別太計較這個,分工不同,導(dǎo)彈陣地沒見過導(dǎo)彈的人多著呢。”列兵不服氣地回他:“可我不甘心,就是想見一回。”又說,“不過班長你放心,我既要見到導(dǎo)彈又不會犯紀(jì)律。”中士頓了一下,還是問:“你想考去技術(shù)連?”列兵吞吐起來:“嗯……班長……你咋知道?其實我就是這么一想。”又說,“班長你對我這么好,我不一定去呢。”中士鼓勵列兵:“你是本科生,按理當(dāng)初就該去技術(shù)連,但教導(dǎo)員求賢若渴,硬把你們幾個大學(xué)生新兵要到咱們連,既然你有志于干技術(shù),完全可以參加年底的技術(shù)兵考試。”列兵興奮起來,走近中士問:“真的可以?”中士點頭:“這還能有假?明天我就去技術(shù)連找戰(zhàn)友給你借復(fù)習(xí)資料。”列兵幾乎跳起來:“太好了班長,我離導(dǎo)彈又近了一步。”中士說:“努力吧,導(dǎo)彈就在一門之隔的洞庫,希望你夢想成真。”

被遮蔽的星星終于浮出了厚重的云層,在山巒和夜空的連接處釋放著點點亮光。有那么一會兒,月亮擠在兩山之間的夾縫里露出真顏,銀色的光芒瞬間覆蓋大地,目力所及處儼然是一個亦真亦幻的童話世界,但很快,雄偉大山再次統(tǒng)治了它亙古不變的領(lǐng)地,一切復(fù)歸從前。

一陣?yán)滹L(fēng)路過,列兵一邊緊了緊大衣一邊扭頭問中士:“班長,聽

說你也有機會去技術(shù)連?”中士愣了一下,對那件被遺忘在深邃暗河里的舊事,他顯然不愿多提,簡短地回應(yīng)說:“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列兵追著問:“聽說你預(yù)選考試的分?jǐn)?shù)最高,但你的班長從中作梗不讓你去。”“嗯……”中士竭力地想切斷這個話題,他的聲音愈加低沉了,聽起來濕漉漉的,就像剛浸飽了水,稍微一動,就滴滴答答滾出淚來,“嗯……不是那樣的。”列兵仍舊顧自說著:“我慶幸遇到你是我的班長……”中士打斷列兵,指向遠方問他:“能看到那邊的山嗎?”列兵順著中士所指的方向望去,黑漆漆一片,就像在黑暗里尋找黑暗,混沌難分。他問:“班長,你說的是哪一座?”中士說:“正對著洗心河的后面,就像伸開的五個指頭那座。”列兵疑惑地說:“嗯,看到山了,可哪有五個指頭?是黑乎乎的一片呢。”中士說:“那是你跟山不親,親了就能把那一根一根的指頭區(qū)分開,真有五個指頭的樣子呢,要不然怎么能叫五指山?”中士不確信列兵信他說的,他隔著清冽的冷風(fēng)聽到列兵輕輕地“嗯”了一聲,繼續(xù)往下講,“五指山就是禁區(qū)的天氣預(yù)報,每天早上順著洗心河的方向往山頂看,五個指頭都顯出來,保準(zhǔn)是大晴天,如果被云霧遮住一個,就是陰天,遮住兩個就得下雨,遮得越多,雨越大。”列兵有了興趣,半信半疑地問:“真這么神?那要是全遮住呢?”中士說:“這樣的時候少,真要全遮了,如注大雨就會在山里匯成洶涌洪水。”列兵追著問:“有過沒……”話剛出口,頭頂?shù)纳缴贤蝗粋鱽韲W啦啦的響聲,列兵仰頭喝問:“誰?”中士應(yīng)聲沖了過去,但推開列兵已來不及,他只能撐開身體把列兵緊緊護住:“小心,是黃羊蹬落的石頭。”

列兵摸到脖頸處濕漉漉的,查看一圈,才發(fā)現(xiàn)是中士的頭被落石砸出血來,滴到了他的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幫中士把棉帽摘下,看到電筒光下的傷口仍在滲血。列兵急切地說:“走,班長,我送你去衛(wèi)生室。”中士擺擺手:“沒事,包住就行,換完崗再去。”列兵在哨位的應(yīng)急包里找到紗布,幫中士把傷口纏住,又把棉帽壓在了紗布之上。列兵焦急地看表,離換崗還有四十分鐘。他問中士:“班長,要不然這里我守著,你先去衛(wèi)生室。”中士退到后面的臺階處,坐下,對列兵說:“我能堅持,咱可不能壞了雙人雙崗的規(guī)矩。”列兵知道勸不動中士,只好商量著說:“要是血止不住咱必須得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中士應(yīng)了列兵:“好,聽你的!”

清理完哨位上的碎石,列兵突然想起之前的一個謠傳。他猶豫一下,還是問中士:“班長,聽說之前犧牲在禁區(qū)的老兵晚上都回來呢。”中士顯然沒聽明白列兵說什么,他靠在臺階上看著列兵。列兵受到鼓舞,又說,“這里晚上是不是像傳說的那樣,真鬧鬼呢?”中士起先不語,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說:“那是大家懷念犧牲的戰(zhàn)友們呢,他們是大山里的人,大山不能沒有他們,他們也不能沒有大山。”中士的聲音慢慢地弱了下去,“他們有些人沒見過導(dǎo)彈,留著遺憾呢。”列兵緊張起來,他試圖對自己剛才的失當(dāng)言辭檢討起來,卻隱隱聽到中士哽咽之聲。列兵沒法解釋,也沒法勸慰,他在黑夜里忍受著煎熬,等待著一分一秒過去。突然,中士身子一歪,從臺階上栽下來。列兵急忙扶起中士,才發(fā)現(xiàn)中士未止住的血早已浸濕衣領(lǐng)。循著腳步聲,列兵隱約看到換崗的戰(zhàn)友走來,他背起中士,瘋了一樣沖進無邊無際的黑夜。

三個月后,列兵從技術(shù)連回來看中士。列兵興奮地給中士比畫說:“我見到了導(dǎo)彈,比模型氣派多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中士由衷地為列兵高興,列兵卻替中士惋惜,中士就算聽別人講導(dǎo)彈百遍千遍,也終究要留下一面未見的遺憾。列兵憤憤然:“如果不是你的班長自私,憑你的條件,早都該去技術(shù)連了。”又說,“我命好,碰到你給我當(dāng)班長。”中士的眼里噙著淚花,他緩緩地說:“我的班長一點私心都沒有,他是最好的班長。”列兵不服氣:“可就是他不讓你去考試,剝奪了你的機會!”

中士的淚就像四季不枯的洗心河,似乎永遠也流不盡了,他說:“在洪水來臨前,我也恨他不讓我去考試,也認為他踐踏了我改變命運的權(quán)利,后來我自知錯了,并為出言不遜怪怨他而深深懺悔,但他再也聽不到了。”

列兵坐在中士對面,靜靜地聽中士講自己班長的故事——

“我的班長從一進山就在警衛(wèi)連,洞庫的哨位他一守就是六年,在一個個孤獨的夜里,他和山、和樹、和天上的星辰以及月亮都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知它們的秉性就像它們懂他的孤獨一樣。他也想看一眼真的導(dǎo)彈,但永遠沒有機會了。他雖然總說要把我培養(yǎng)成他的接班人,但得知我要參加技術(shù)連的選拔考試后仍大力支持,他鼓勵我一炮打響,替他一睹導(dǎo)彈真容。他是一大早從哨位回連隊時看到五指山的五個指頭連成一片的,那天的烏云密得把大山和天空都攪和到了一起。他跑回連里,先是報告了大雨將至,又集合全班人到洞庫口部壘防洪沙袋。正趕上那天復(fù)試,我向他請假,他對我迎頭痛批,還粗暴地扔掉了我的文具。那天的雨可真是大呀,我們剛堆完沙袋,天空就像翻過來的大海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先是洗心河滿了,接著道路看不見了,得了便宜的洪水就像殺紅了眼的強盜,它們一波波咆哮著朝導(dǎo)彈洞庫殺伐而去。第一道沙堤很快被沖垮,班長帶頭跳進水里,把散掉的沙袋撿起,又往第二道沙堤上堆。沙袋越堆越高,水也跟著越漲越高,眼看著要溢過沙堤了,我們瘋了一樣和水搶速度,總算暫時擋住,可還沒來得及松口氣,沙堤下面就被撕出一條口子,洪水齊涌而來,隨時都可能垮堤。沒有可填充的沙袋了,班長就把自己塞了進去,我們也都跟著跳進水里,用身體填住沙堤被沖刷出的口子。一次又一次,我感覺快要被淹死了,水退一點,我們就又活了過來,繼續(xù)等著下一波的沖擊,一直堅守到雨逐漸變小,洪水退去,這才發(fā)現(xiàn)班長已倒在沙堤之下。我們?nèi)シ鏊拖窭蹣O之后的酣睡,沉沉睡去、沒能醒來。班長就這樣以一命之重,守住了他想見到而終未見到的導(dǎo)彈。”

列兵兩個月后參觀史館時見到了劉太平烈士的遺像,烈士犧牲時二十五歲,比現(xiàn)在的中士還小一歲。列兵看到烈士青春的面龐上灑滿了陽光,多么像導(dǎo)彈洞庫口部盛開在孤獨中的不知名的花朵,不管有沒有人知道和關(guān)注,它們都堅守著不為人知的信仰和理想頑強生長,在空曠的孤獨中極盡爛漫。

列兵默默地向他班長的班長敬了一個莊嚴(yán)的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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