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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秋季里的一個星期天,雅芬把電話打到圖書館來,邀我到她家去。她在電話里說她的丈夫出差去了,她的兒子又送到母親那里去了,她說她的家里靜得讓人害怕。她用了“害怕”這個詞。她知道我喜歡安靜,平素不喜歡串門跑人家,不愿與人寒暄交往,就是她的家,我也是極少去的,她的那個丈夫我只見過一次。她如此說,我也就去了。

雅芬出來開門的時候,正穿著一件睡衣,長袍式束腰的睡衣,滿面精神,根本沒有一點害怕過的表情。房里響著輕音樂,她舒舒坦坦安安怡怡的樣子。

我在鋪著鏤花紗巾的沙發上坐下來,雅芬過去拿出了一個說不清是飲料還是酒的瓶子,用手夾著兩只玻璃杯子,問我想喝些什么。我也有一年多光景沒到她的家里來了,我發現她的家里從裝潢到擺設都換了不少的物品。而她的喜好也添了不少。她的動作和架勢都像我曾經從外國電影上看到過的生活鏡頭。后來雅芬開了電視,我很快從國內電視劇中看到這種場景和動作。雅芬模仿這一點時,似乎總顯得很在行,比國內電視劇的演員還多了一點味兒。她坐下來,用手指托著玻璃杯的架勢,都很是舶來品的味兒。

“我和你不同,我是一個人怎么也安靜不下來,我總要找一點事做的。”

雅芬斜倚著沙發,聲音有點懶洋洋的,也如仿著的味兒。雅芬曾經對我說過,她如果能像有的女人一樣退職下來不上班做事就好了。她說她就煩在單位里所謂的工作。她從議著要幫我找的對象,議到對象的標準,最后議著了她的丈夫,便有了她的一番感慨。

“這‘事’與那‘事’不同,此‘事’與彼‘事’不同,字義和內容完全不同,不能等量齊觀。”雅芬繞著字眼。她喜歡繞字眼,總是興致勃勃。確實,我沒有見過她有安靜的時候,有悲哀的時候。

她啜飲一口杯中的說不清是酒還是飲料的有色液體。在她眼里我總是一個憂傷的陷于毫無意義的事中的獨身女人。所有的一切就因為我是獨身,缺少一個男人。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夠安靜得下來的。你做的事,都不是該做的事。當然也是事,說來說去,不是自己的事。人應該是自己的,起碼應該是自己的。你就是你,你必須首先是你。你沒有自己,你失落了自我。你做的是些什么事呢?收書借書,把書從這個人手中拿了,放到書架上,再從書架上取出來,放到那個人手上。這里面,書,書架,這人的手,他人的手,都通過你的手,你就做著手與手交往的事。你的手都在忙著不是你的事,做著非你的事。你卻那么安靜耐心地做著非你的事。你卻不會感到難受。你覺得那就是你該做的事,完全需要去做的事。其實那不是需要,其實你的需要是為自我做事。你需要做的事,如倒一杯酒,自己能喝,如開一下音樂,自己能聽著。真正的必須要做的事,就是這樣的事,是自我的事。這才是你需要做的。

“你會說,這是享樂主義。中國就是主義太多。人的生活就是要享受,享受是人最需要做的事。或者是圍繞著享受而必須做的事。就拿喝酒來說,喝酒是享受……你不喜歡喝酒,我就拿吃飯這件最根本的事來說,吃一頓好飯也是一種享受。有時為了吃到好飯,就只有花工夫去做,需要買需要燒,做飯就是做事,這就是圍繞享受而必須做的,這就是為了自我的享受必須做的事。做和吃,都是事,但吃是根本,也就是說享受是根本。為吃飯而做的買和燒的事只是為了吃而不得不做的事。弄清了這一點,弄清了根本,我們便盡量省略和減少不得不做的事,比如可以省略買菜做菜的過程,直接到飯店去吃飯。再比如旅游,看風景是一種享受,為了看到風景,我們要走到景點去。這一段旅行之路,是我們不得不走的,這一段旅行時間是不得不費的。為了減少這一段‘事’,我們可以坐車,為了再縮短不得不做的事,我們還可以坐飛機。社會的發展是什么,就是縮短我們為享受不得不去做的非享受的事的過程。當然為了吃,不但要買要燒,還要有收種的事,還要有養牲畜的事,種出吃的來,養出吃的來,釀出喝的來,都是不得不做的。但不要忘了做那些事都是為了享受而派生出來的。就因為這樣,很容易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這兩類性質總會被混淆。就因為我們去種我們去養的同時,我們做事而生產出來的就不只單純供我們自己享受,于是便有交換等等商品社會的概念出來,亂七八糟的概念都出來了。于是這中間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東西出現了,那就是錢。錢這種第三必需類的產生,竟然在很多的人那里成了第一需要。以抓錢的事為目的,而迷失在錢里。整天為了掙錢的事,忘了錢只是為了享受這第一類的事。為了錢而去做做不完的事,那是很低級的人,是很想不開的人,是很庸俗的人,是很愚蠢的人。還有一個精神的問題,懸空起來的精神問題,也是派生出來的一個為我還是為他的問題。提出這個爭論,都是為‘他’就失落了‘我’,忘記了最根本的自我享受,每個人都沒了自我,也就沒有了為他。還是那一句話。你會認為完全是利己主義的。其實都不為‘我’享受,那么提倡者很可能便是最大的利己者。都混淆了兩種性質,忽視了自我的人生,也就被最大的利己者利用了。

“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男人,他其實對你很滿意的。他很喜歡你的氣質、你的談吐和你生活的背景。他說,到后來,看你那么本能地奔跑去扶那個要跌倒的小孩,并和小孩的母親爭著扶小孩的時候,他說他有點吃驚。當然,做好事沒有什么不好。你是去做‘事’,但你做的事和做事的本能性,使他覺得和眼下這個現實社會很遠。他認為你做的事不能說不對,但作為伴侶的話,他就……他就朝我攤攤手。我明白他的意思,正是我和你前面說的,你在做‘事’。你出于本能和習慣做的事,卻不是根本的本能。同時你做得太熱衷了,你被以往做‘事’的概念弄迷失了。用時髦的話說,那還是一種傳統的,完全不適應改革時代的概念。你被傳統教育束縛過頭了,讓不得不做的‘事’,形成了你做的習慣的慣性。生活在你身邊的男人,除非把你當工具,否則他會無法忍受的。”

雅芬在那里喝著酒,時或動一動身子,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她似乎一直在說,在與我爭辯著。我弄不清是不是說了自己的觀點,是不是說了與她的話相左的觀點,是不是說了被她的話所駁斥的觀點。她像一個牧師一般,假設和誘發我潛在的觀點,并與之爭辯著,滔滔不絕地爭辯著。她一氣說那么多的話。在我的感覺中,只要和我相對的人,都會對我說很多的話,都會說得滔滔不絕。眼前的雅芬還有馮立言,我不知是他們因為對著我才會說很多的話,還是我因為他們能對我說著那么多的話,而和他們相交。

雅芬說著話的時候,神采飛揚,一改她懶洋洋的樣子。她握著酒杯的手不停地轉動著,紅紅的酒液映著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微地撫動杯頸。她的手和她的身子一樣顯得豐腴白皙。我偶爾想到,她對我說的那許多的話和幫我做的找對象的事,是她所說的哪一類事呢?是第一類,還是第二類,還是第三類呢?肯定不是第三類,似乎也不是第二類,那么,能擱在第一類中嗎?按她做事的原則,除了不得不做的事,便應該做第一類事。那么她從為我說話做事之中獲著怎樣的享受呢?不過,我還是很愿意接受她的一切,作為朋友所做的一切,是很難得的。我并不去多想為什么,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雅芬想得清楚。她對問題看法的清楚也讓我吃驚。我很愿意聽她說話,她的聲音脆脆的,和馮立言有點沙啞的嗓音不同,聽著的時候,便有點恍恍惚惚的。我也弄不清自己應著了什么話,也許說出了口,卻忽視了自己的聲音。有時也忽略了她到底說的是什么,她的話只是在聲音里透過我的聽覺。

除了和馮立言在一起,我都好像自己感覺不到自己。

雅芬說了一會兒話,放下酒杯,提議去超市買些菜回來,晚上可以好好飽一飽口福。我們于是就上了街。雅芬領我出了宿舍區,前面是一條大街,她領我在街上一家家商店里轉。我平時沒有買東西的習慣,是從不轉商店的。就是進了商店也總是直奔所要買東西的柜臺。雅芬卻很有興致地走進經過的每一家商店,幾乎轉遍每一個柜臺,一邊看著,一邊議論著柜臺里的商品。

這么轉了好一段路,我感覺中的時鐘指針轉了一個圈,便不由得說一句:“你這里離菜場真不近。”

“不遠呀。”雅芬應著,隨后她笑起來,臉上浮起快樂的色彩,“其實直走過去也就十來分鐘吧。如果費十來分鐘趕著走,這便屬于我說的第二類事。現在我們逛著街,就把這個過程化成了第一類事。你不認為女人逛街是一種享受嗎?不就像看風景一樣嗎?你應該懂得欣賞街景,看一個個商品櫥窗,便是欣賞美的享受。對人的教育就是要拓寬第一類事的區域,也就是拓寬享受的區域。比如欣賞音樂,欣賞美術,欣賞影視,欣賞各種藝術的美,欣賞各種自然的美。多拓寬一種,享受的區域就寬泛一片,也就給人多一種享受的可能。要不接受高等教育干什么呢,就為了可以多掙錢嗎?”

雅芬在街上又說開了,她說著的時候,神采飛揚,也就沒有進商店去。

從菜場買了菜回來,雅芬拉著我在廚房里,她一邊燒著我揀的菜,一邊和我聊著天,展開地敘述著她的觀點。有時她會停下炒菜的鏟子,鏟子在她手里像酒杯一樣轉著。我示意她鍋里冒煙了,她才轉過身去,手上動著,嘴里還說著。

晚飯的菜不少,雅芬望著滿桌她自己燒的菜,嗬地叫了一聲,眼睛放著光亮,嘴里發出一聲快活的吸動口水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我被拉著喝了一點酒。喝了酒的雅芬,臉紅起來,在她白皙豐腴的臉上出現了兩塊紅暈,真可謂艷如桃花。她不住地說著什么,似乎說的什么她也含混不清了,只是重復著她的第一類、第二類和第三類事的話題。一直吃到很晚很遲,杯盤狼藉。她對我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最談得來的朋友,是知音,是紅顏知己。我從來對喝酒有一種負擔感,有一種內在的排斥感。但酒喝下去,從不會影響我清醒的意識,只是感覺中有點微醺,微微地晃動,意識到時間在流轉著。我不喜歡無所事事地流轉時間的。

天色已經晚了,似乎有點醉了的雅芬,叫我今天不要回去了,就和她一起睡吧。她說到“睡”的時候,帶著一點醉意的曖昧味兒。她半閉了眼,臉上的神情因酒而夸張著。躺下來的雅芬,繼續親昵地說著朋友知己的話。她說,我們都像是同性戀了。雅芬突然顯得很親昵地問我,感覺沒有感覺過同性戀。她的話因為酒而更隨便了,也帶著我的感覺隨隨便便地放松著。我也笑著。不知是酒的原因還是我自己的內在也想放松。雅芬說,要說同性戀的話,也真算是同性戀。她說她老會想著我。只有我這個同性朋友老在她心里。可是她也弄不清,同性之間的友情和那同性戀的感情會有什么不同,同性戀到底會有什么樣感覺的享受。

“你伸手過來撫摸撫摸我,看是什么滋味。”

她仰著臉,朝我媚笑著。懶洋洋的笑,她的臉上帶著玩笑似的神情。她的臉由于保養得好,顯得細白,泛出一種潮紅,如涂了胭脂的色彩。她平躺著的身子顯得很豐滿,到處都飽滿地隆起著,豐滿而柔軟的形態。我就朝她伸過手去,我的手順著她的臉撫下去,真是如脂如玉。我的手指有點震顫感,我從來沒有過這種觸摸的感覺。我的手下是柔柔軟軟松松暖暖的。我努力屏住了自己的感覺,也不讓意識流動。我的身子想向她靠近,我想擁住她,我想向柔軟松暖的軀體靠近。她卻突然笑了起來,大聲笑起來,她的身子直搖晃著,頭也晃動著,笑聲很尖很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抬了起來,她才收住了笑。

“不對,不對,真不對勁,你的手指把我撫得癢死了。我就怕癢。到底和男人的手不同。不對,到底不對的。”

雅芬尖聲地說著。她說我們還是算了,只能是同性朋友,沒辦法做同性戀的情人的。她又說,不對的到底不對的。她在快睡過去的時候,在我耳邊說,她一定要給我介紹成一個男人。她說時把一條胳膊搭到我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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