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戰爭中的日本人
- 有間文庫:菊與刀
-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
- 10880字
- 2021-05-07 16:07:16
在每一種文化傳統中,都有關于戰爭的正統觀念,在所有西方國家,這些正統觀念不管具體差異如何,本質都是相同的。讓人們全力以赴戰斗時有某些號召,面臨一些局部的戰敗時有某些保障形式,死亡人數占投降人數的比例有某些規律,以及戰俘的某些行為準則,這些在西方國家間的戰爭中是可以預見的,只是因為這些國家共同沐浴于同一種偉大的文化中,其中甚至包括戰爭。
日本人游離于西方戰爭慣例之外的一切行為方式,可以作為研究他們對生命和人所肩負的所有責任的資料。要系統地研究日本的文化和行為,他們在軍事意義上是否偏離我們的正統觀念并不重要;不過其中任何一點也都可能很重要,因為這提出了關于日本人性格的問題,而我們需要答案。
日本為自己的戰爭合理性辯護的前提恰恰與美國相反,它對國際形勢的定義與美國不同。美國向軸心國發動了進攻。日本、意大利和德國的侵略行為,不義地危害了國際和平。無論是在滿洲國、埃塞俄比亞還是在波蘭篡奪政權,都證明軸心國走上了壓迫弱小民族的邪惡道路。他們違反了一項國際準則,即“生存和允許他人生存”,或至少是為自由企業“敞開大門”。日本從另一個角度看待戰爭的起因。它認為,只要每個國家都有絕對的主權,整個世界就處于“無政府狀態”;有必要為建立世界的等級制度而斗爭,當然這種斗爭要在日本的領導下,因為唯獨它代表了自上到下等級森嚴的國家,了解“各得其所”的必要性。它在自己的祖國實現了統一與和平,平定了叛亂,建立了公路、電力系統和鋼鐵工業。它的官方數據稱,99.5%的新生代在公立學校得到了教育。按照日本的等級制度,應該把它“落后的弟弟”中國培養起來。它與大東亞同屬一個種族,它首先應該把美國從世界的這一區域清除出去,之后是英國和俄羅斯,并使它們“各得其所”。所有國家都處于同一個世界中,應該固定在一個國際等級體系里。在下一章,我們將探討這種對等級制度的高度重視在日本文化中的意義。對于日本來說,這是它創造的一份很恰當的美好幻想。不幸的是,它所侵占的國家并不這么認為。然而,即使戰敗也不能讓它從道義上否定了它的“大東亞共榮”理想,甚至連它那些最不沙文主義的戰俘,也很少抨擊日本在歐洲大陸和西南太平洋地區的圖謀。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日本必然會保持這些與生俱來的態度,其中最重要的是它對等級制度的信仰和信心。這對熱愛平等的美國人來說是格格不入的理念,但我們仍然有必要了解日本的等級制度意味著什么,以及它在這種制度中發掘出了怎樣的優勢。
日本同樣把自己勝利的希望放在與美國的觀念完全不同的基礎上。它叫囂著它將獲得勝利,用精神意志去碾壓物質。美國是一個大國,它軍備一流,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日本人說,所有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而且并不重要。日本民眾在他們的主流報紙《每日新聞》上讀到:“如果我們害怕這些數據,戰爭就不會開始了。敵人的豐富資源并不是由這場戰爭創造的?!?
即使在它獲勝的時候,它的政治家、最高統帥部和士兵們也一再強調,這不是軍備競賽,而是我們對物質的信念與日本人對精神的信念之間的對立。而當我們獲勝時,他們仍一再強調,在這樣的競爭中,物質力量必然會失敗。毫無疑問,這一信念成為了日本在塞班島和硫磺島戰敗時省事的托辭,雖然它并不是專門作為戰敗托辭而樹立的。在日本接連數月的勝利中,這種信念是沖鋒的號角。甚至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它在日本就已經成為廣為接受的口號了。在20世紀30年代,狂熱的軍國主義者、前陸軍大臣荒木將軍,在一本叫《告全日本國民書》的小冊子中寫道,日本的“真正使命”是“弘布皇道直至四海的盡頭”,并稱“力之不足無須懼,何故憂心于物質”。
當然,就像其他備戰的國家一樣,他們確實憂心。在整個20世紀30年代,他們的武器裝備支出占國民收入的比例,以天文數字的速度增長。至他們襲擊珍珠港時,幾乎一半的國民收入用于陸軍和海軍支出;而在政府的總支出中,所有行政相關方面的支出只有17%。日本與西方國家的區別并不是他們毫不在意物質軍備,而是他們認為,船艦和槍支只是他們“不朽的日本精神”的外在體現。它們是一種象征,就像武士的刀是其美德的象征一樣。
日本在重視物質以外的資源方面始終如一,就像美國致力于物質方面的強大一樣。日本不得不像美國一樣展開全面生產運動,但它的運動是建立在它自己的邏輯前提下的。它認為,精神就是一切,是永不磨滅的;物質當然是必要的,但它們處于從屬地位,而且會逐漸消亡。日本的廣播電視臺叫囂著:“物質資源是有限的,物質的東西不可能持續千年,這是有道理的!”這種對精神力量的依賴,也被切實應用到了戰場上。他們在戰爭中使用了一種口號,但這是他們的傳統口號,不是為這場戰爭量身定做的:“用我們的訓練量對抗他們的物質數量,用我們的肉體對抗他們的鋼鐵?!彼麄兊膽馉幨謨砸约哟值淖煮w這樣開頭:“閱讀這本冊子,我們就將走向勝利?!眱宰又刑岬剑麄兊娘w行員駕駛他們的小型戰機自殺性地撞擊我們的戰艦,這是精神優于物質的無與倫比的驗證。他們把這些人命名為神風特攻隊。所謂“神風”,是13世紀驅散并傾覆成吉思汗大軍的運輸船的風暴,曾將拯救日本于侵略之中。
即使是對平民層面,日本當局也推行“精神決定物質條件”的理念。工廠里十二小時的工作和徹夜的轟炸是否讓民眾疲倦不堪?“身體越是沉重,我們的意志、我們的精神就越是高昂?!薄霸绞瞧>耄覀兊挠柧毦驮接谐尚??!倍於阍诜揽斩蠢锏睦习傩諘械胶鋯??日本大日本體育協會在廣播中指示,做保暖健美操,不僅可以代替取暖設施和床上用品,還能很好地代替維持人們正常體力所需的、已經匱乏的食物。當然,可能有人會說,在目前食物短缺的情況下,我們無法想著去做健美操。不!食物越是短缺,我們就越需要用其他方法來增強體力。也就是說,我們必須通過更多的體力消耗來增強體力。美國人衡量一個人的身體能量,總是根據昨晚是睡了八小時還是五小時、是否合理進食、是否感冒來判斷他應有多少體能。而我們此時面對的,是一種不依賴能量儲存的計算方式。他們認為那只是唯物主義的看法。
日本的廣播在戰爭期間做得更夸張。在戰爭中,精神甚至超越了死亡的物理事實。有一則廣播描述了一位英雄飛行員和他克服死亡的奇跡。一次空戰結束后,日軍飛機以三四個小編隊的形式返回基地。一名大尉在首批返航的飛機上。從飛機上下來后,他站在地面,用望遠鏡凝視天空,在他的士兵返回的過程中清點人數,他臉色蒼白,但十分鎮定。最后一架飛機回來之后,他寫了一份報告,并向總部走去。他在總部向指揮官作了報告。然而,他一報告完,就突然仆倒在地?,F場的官兵紛紛出手救援,可惜的是他已經死亡。在尸檢中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很冷了,他的胸口有一處槍傷。剛剛死去的人不可能是涼的,然而大尉的尸體還是像冰一樣冷。大尉必然早早就已經死去,是他的“精神”作完了報告。一定是因為死去的大尉具有嚴謹的責任感,才會出現這樣一個神奇的事實。
當然,對美國人來說,這是一個離譜的故事,但經受過教育的日本人并沒有嘲笑這則廣播。他們確信這對日本聽眾來說不是無稽之談。首先,他們指出,大尉的壯舉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但是為什么這就不可能呢?靈魂是可以修行的,顯然大尉是一名自我修行的典范。在全日本無人不知“沉著的精神可以延續千年”的情況下,難道在一名將“責任”視為畢生準則的空軍大尉身上,這種精神就不能延續幾個小時嗎?日本人相信有技巧的修行可以讓人的精神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這名大尉已經學到了這種精神,并從中獲益。
作為美國人,我們完全可以把日本人的這些極端行為,看作是一個貧瘠國家的自我安慰,或是一個受蒙蔽者的幼稚做法。但是如果我們這樣做了,那我們在戰爭中或和平時期和他們打交道的能力就會愈加低下。他們的信念已經通過某些禁忌、排斥,以及某種方式的訓練和紀律,灌輸到日本人心中,這些信念不僅僅是彼此孤立的怪事。只有當美國人了解了他們后,我們才能明白,他們在失敗后承認精神力量是不夠的、以“竹矛”保衛陣地是一種幻想是什么意思。更為重要的是,我們能夠贊賞他們承認他們的精神力量不夠,而美國人在戰爭中和工廠里的精神能夠與之相匹敵。正如他們戰敗后所言,在戰爭中,他們靠主觀行事。
日本人在戰爭期間對各種事情的說法——不僅是關于等級制度的或精神至上理念的——對一名比較文化的學者來說具有啟示性。他們總是說安全和士氣都可以提前準備。無論發生什么災難,不管是平民遭受轟炸,還是塞班島失利,或是他們未能守住菲律賓,日本向其民眾呈現的態度是:這在預料之中,因此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他們的廣播竭盡全力,很明顯是想讓日本民眾放心,讓他們知道他們仍然生活在一個完全可以預知的世界。“美軍對基斯卡島的占領,使日本進入美國轟炸機的射程。但是,我們對這種偶然的狀況了如指掌,已經作了必要的準備?!薄皵耻娨欢〞扇『j懣章摵献鲬鸬姆绞絹磉M攻我們,不過我們已經在計劃中考慮到了這一點。”日本的戰俘,甚至那些從一開始就希望日本在這場無望的戰爭中失敗的士兵,他們都十分確定,轟炸并不會打擊后方民眾的信念,“因為他們早有預見”。美國開始轟炸日本城市時,日本飛機制造商協會副主席在廣播中說:“敵人的飛機終于從我們的頭頂上方飛過。不過我們這些從事飛機制造業的人一直期待這種情況發生,因為我們已經做了應對該情況的充分準備。因此,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敝挥屑俣ㄒ磺卸际鞘孪阮A知的,一切都在計劃之內,日本人才能繼續堅持自己的主張,也就是一切都是由他們自己主動決定的,沒有人向他們強加任何東西——我們不應該認為我們受到了被動的攻擊,而應該認為是我們主動誘敵深入。與其說“該來的終于來了”,不如說“我們期待的事情發生了,我們樂于其發生”。海軍大臣在國會中引用了19世紀70年代著名武士西鄉隆盛的遺訓:“有兩種機會:一種是我們偶然發現的,另一種是我們主動創造的。在陷入絕境之時,人一定要為自己創造機會?!痹诿儡娺M攻馬尼拉時,廣播中稱,山下將軍“帶著燦爛的微笑”說:“現在敵人在我們的懷抱之中……”“敵人登陸仁牙因灣不久之后,馬尼拉迅速淪陷,這是山本將軍的戰術和計劃的結果。山本將軍的行動正在不斷取得進展?!睋Q言之,沒有什么比失敗更成功的了。
美國人則在相反的方向上走得和日本人一樣遠。美國人投身于戰爭,是因為這場戰爭出于被迫。我們遭受了攻擊,所以要震懾敵人。在談到珍珠港或巴丹半島時,沒有一位發言人在計劃如何安撫美國普通民眾時會說,我們在預計中已經充分考慮到了這些問題。我們的官員說,既然這是敵人的訴求,那就讓我們給他們點顏色看看。美國人將他們全部的生活調整到能適應一個充滿挑戰的世界的狀態,并做好了迎接挑戰的準備。日本人的安全感則建立于一種事先計劃和規劃好的生活方式上,他們認為最大的威脅來自不可預見。
日本人在作戰行動中的另一個永恒的主題,也揭示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他們總是在說“全世界的眼睛”是如何“聚焦他們”的,因此他們必須充分展現日本的精神。美軍登陸瓜達爾卡納爾島時,日本對軍隊的命令是,現在他們受到“全世界”的直接審視,因此應該展示出他們的本色。日本的海員被告誡,如果他們被魚雷擊沉并受命棄船,他們應該以最得體的姿態來操縱救生艇,否則“全世界都會笑話你,美國人會把你拍成電影在紐約播映”。這關系到世界對他們的評價。而他們對這一點的關注,也是深深根植于日本文化之中的。
有關日本人的態度問題,最著名的是關于天皇陛下的。天皇對其臣民的統治力如何?美國一些權威人士指出,貫穿日本七個世紀的整個封建時代,天皇都是一個模糊的傀儡角色。每個日本人最直接的忠誠都歸屬于他的主人——大名;在此之外,還要歸屬于軍事統帥——幕府將軍。對天皇的忠誠幾乎不是什么問題。天皇被困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宮廷里,宮廷的儀式和活動,受到幕府將軍制定的條例的嚴格限制。即使是偉大的封建領主,向天皇致敬也形同背叛。對日本民眾來說,天皇幾乎不存在。這些美國人士堅持認為,只能通過歷史來理解日本:一個在日本人鮮活的記憶中剛剛走出“默默無聞”狀態的天皇,怎么可能成為日本這樣一個保守的國家真正的凝聚點呢?他們說,那些反復重申天皇對臣民的不朽統治的日本發言人,是在言過其實,他們的堅持只證明了他們論點的薄弱。因此,沒有理由認為,美國在戰爭期間應該持小心謹慎和天皇打交道的政策。我們完全有理由對日本最近才炮制出來的這一邪惡元首概念,發動最猛烈的攻擊。這正是日本現代民族主義神道的核心,如果我們破壞和挑戰天皇的神圣性,敵國的整個結構就會土崩瓦解。
許多了解日本、看前線和日本本土報道、有一定才干的美國人,對此持相反的觀點。在日本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沒有什么比對天皇的言語輕蔑和赤裸裸的攻擊更能刺中日本民眾的痛處,并鼓舞他們的士氣了。這些人認為,在日本人看來,我們攻擊天皇的行為并不等于攻擊軍國主義。他們看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那些年里,當時“待—謀庫—拉—塞”是一句偉大的口號,軍國主義失去信譽,以至于軍人在走上東京街頭之前要謹慎地改換為便服,但在那時,人們對天皇的崇敬同樣強烈。那些在日本長久居住過的人堅持認為,日本人對日本帝國的元首的崇敬,與“希特勒萬歲”式的崇敬沒有可比性,后者是納粹黨命運的晴雨表,與法西斯謀劃的所有罪惡息息相關。
日本戰俘的證詞確實證明了這一點。與西方士兵不同的是,這些戰俘并沒有被教過在被抓獲時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他們對所有問題的反應,明顯都不是被規范好了的。這種思想灌輸上的失敗,當然是由于日本的不投降政策。直到戰爭的最后幾個月,這方面才得到補救,而且甚至那時也只在某些軍隊或地方單位有所改善。戰俘的證詞是值得注意的,因為他們代表了日軍中的各種不同觀念。他們并非是因士氣低落而投降的部隊,因而不是非典型的。他們除了少數人以外都受傷了,而且失去知覺的士兵在被俘時無法抵抗。
日本戰俘把他們的極端軍國主義歸結于天皇。他們“奉行天皇的旨意”,讓天皇放心,“在天皇的命令下赴死”?!疤旎室I民眾參戰,服從是我的職責?!钡?,那些抗拒當前戰爭和日本未來的侵略計劃的人,同樣把自己的和平主張歸結于天皇。天皇對所有人都很重要。厭戰的人說他是“愛好和平的陛下”,他們堅持認為他“一直是個自由主義者,反對戰爭”?!八粬|條英機蒙騙了。”“在滿洲事變之前,他曾表明對軍隊的反對?!薄皯馉幨窃谔旎什恢榛蛭唇浱旎蕬实那闆r下發動的。天皇不喜歡戰爭,也不允許他的民眾卷入戰爭。天皇不知道他的士兵遭受了多么惡劣的待遇。”德國戰俘說不像這么說,他們盡管抱怨希特勒被其將軍或最高統帥背叛了,但仍把戰爭和戰爭準備歸咎于希特勒,認為希特勒是煽動戰爭的人。這位日本戰俘非常明確地表示,他們對皇室的崇敬和軍國主義、侵略戰爭的政策是分開看待的。
可是,在他們看來,天皇與日本又是分不開的。“沒有天皇的日本就不是日本。”“沒有天皇的日本是無法想象的?!薄叭毡咎旎适侨毡镜膰裣笳鳎撬麄冏诮躺畹闹行?,是超越宗教的信仰對象?!奔偈谷毡据數袅藨馉?,天皇也不會被指責為導致戰敗的罪魁禍首?!懊癖姴徽J為天皇應對戰爭負責。”“如果戰敗,將由內閣和軍事統帥承擔責任,而不是由天皇承擔?!薄凹词谷毡驹趹馉幹惺?,十成十的日本人仍會尊崇天皇?!?
所有這些認為天皇不受批評的一致性觀點,在美國人看來都是虛假的,美國人習慣于不讓任何人免于懷疑的審視和批評。但毫無疑問的是,即使是在戰敗的情況下,日本方面的聲音也是這樣。那些對審訊犯人經驗豐富的人認為,沒有必要在每份審訊記錄上都寫一句“拒絕發表反對天皇的言論”,因為所有的戰俘都是這么做的,甚至包括那些與盟軍合作、為我們向日軍發布廣播的戰俘。在收集到的所有戰俘筆錄中,只有三個人,甚至只是輕微地表達了對天皇的反對。只有一人說:“保留天皇的皇位是個錯誤?!钡诙€人說天皇是個“意志薄弱之人,只不過是個傀儡”。第三個人只是假設天皇可能會為其子而退位,如果廢除君主制,日本的年輕婦女們將有希望獲得她們羨慕的美國婦女的自由。
因此,日軍的將領們在分發“從天皇那里領到”的香煙時,或在天皇的誕辰時,會率領部隊向東方三鞠躬,高呼“萬歲”;當他們從早到晚與全軍一起吟誦“盡管日夜遭受轟炸”等語,也就是天皇親自向軍隊頒布的《軍人敕諭》中所說的“圣諭”時,“吟誦的聲音在森林中回蕩”。軍國主義者盡可能用各種方式利用人們對天皇的忠誠。他們號召部下“實現天皇之愿景”,“除盡天皇之所憂”,“展示你們對天皇之仁愛的敬重”,“為天皇赴死”。但這種對天皇意志的服從可能是具有兩面性的。正如很多戰俘所言:“如果天皇下令,日本人將毫不猶豫地戰斗,即使武器只有竹竿;而如果是天皇下令,他們也會很快停止戰斗。”“假如天皇發布這樣的命令,全日本明天就會放下武器?!薄凹词故窃跐M洲的關東軍——最好戰的沙文主義者——也會放下武器?!薄爸挥兴脑挷拍苁谷毡久癖娊邮苁?,并為重新建設國家而活下去?!?
這種對天皇無條件、無限制的忠誠,明顯與他們對所有其他人以及團體的批判對比強烈。無論是在日本的報刊、雜志上,還是在他們戰俘的證詞中,都有對政府和軍方統帥的批評。戰俘有譴責他們的地方指揮官的自由,特別是那些沒有和士兵們同甘共苦之人。他們尤其指責那些留下他們的部隊去戰斗,自己乘飛機撤離的人。他們常常贊美一些軍官,痛斥另一些軍官。并無跡象表明他們缺乏分辨日本諸事好壞的能力。甚至在日本本島的報刊雜志也批評了“這個政府”,他們呼吁加強領導和協調,并指出他們沒有從政府那里獲得必要的東西。他們甚至批評對言論自由的限制。1944年7月,一則刊登于東京某報紙的關于媒體編輯、前國會議員、日本極權主義政黨大政翼贊會的領導的會談紀錄,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一位發言人說:“我認為有多種方式可以喚起日本民眾的熱情,但最重要的還是言論自由。近年中,老百姓仍不能坦言自己的想法。他們始終擔心,如果他們說了些什么,可能會受到指責。他們猶猶豫豫,并試圖做好表面功夫,因此民心確實變得怯懦了。如此一來,我們永遠也不能激發全體國民的力量?!睂ν辉掝},另一位發言人進一步闡述道:
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與各個選區的民眾舉行座談會,向他們詢問很多事情,但他們都因為害怕而不敢發言。他們的言論自由被剝奪了。這當然不是激發他們戰斗意志的恰當之道。民眾受到所謂《戰時刑事特別法》和《治安維持法》的嚴重制約,變得和封建時代一樣膽小。因此,現在并沒有激發出民眾本應有的戰斗力。
由此可見,即使在戰爭期間,日本同樣會有人抨擊政府、最高統帥部門以及他們的直屬上級。他們并不是毫無疑問地承認整個等級制度的優越性。但是在這種抨擊中,天皇被豁免于外。天皇近期才占據至高無上的地位,在這種時候,怎么會有這樣的豁免權呢?日本人的性格中有什么怪癖,使天皇可以獲得神圣的地位?日本戰俘說,只要天皇下令,民眾就會以“竹矛”決戰到死;如果是天皇的命令,他們就會平和地接受戰敗和被占領。這些胡言亂語是為了誤導我們,還是是真實的?
從他們反物質的偏見,到他們對天皇的態度,所有這些關于日本人在戰爭中行為的關鍵問題,都關系著日本本土和前線。還有一些其他的態度,必然與日本軍隊有更具體的聯系。其中一項關于戰斗部隊的犧牲損耗。日本電臺以一種震驚的態度描述了美國授與駐福爾摩沙特遣部隊指揮官約翰·S·麥凱恩上將海軍勛章一事,這與美國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次授勛的官方理由,并不是說約翰·S·麥凱恩指揮官擊退了日軍——盡管我們不明白為什么不這樣說,因為尼米茲的公報中宣稱他們確實做到了。……麥凱恩上將被授予勛章的原因是,他成功挽救了兩艘受損的美國軍艦,并將其安全地護送會基地。這一點信息之所以重要,不是因為它是虛構的,而是因為它是真實的?!虼宋覀儾⒎窃谫|疑麥凱恩上將挽救兩艘軍艦的真實性,但我們想讓大家了解的是一個荒謬的事實,即在美國,挽救受損軍艦可以獲得勛章。
美國人對一切的救援、一切的援助都感到亢奮。對“受損傷”的對象施以援手,這是一種英勇的行為,更是一種英雄的行為。日本人的勇氣觀否定這種拯救。就連我們在B-29轟炸機和戰斗機上安裝安全裝置,也被他們斥為“懦弱”。報刊和電臺一再關注這個問題。只有接受生命和死亡的危險才是美德,預防措施不值得一做。這種態度也表現在對待傷員和瘧疾患者方面。這些士兵被視為損壞了的物品。也許是因為醫療服務根本不足以使戰斗部隊發揮合理效能,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各樣的供應困難加劇了醫療資源的匱乏,但這些不是全部原因。一部分原因是日本人對物質主義的蔑視;還有,它的士兵被教導“死亡本身就是精神的勝利”,而我們對病人的照顧是在阻礙英雄,這與轟炸機上的安全裝置是一個道理。在平時的生活中,日本人也不像美國人那樣依賴內外科醫生。在美國,對受傷的人給予的仁慈遠遠超過對其他福利措施的關心。甚至在和平時期,這一點也經常受到一些歐洲游客的議論。這種觀念對日本人而言當然是陌生的。無論如何,在戰爭期間,日軍沒有受過轉移、急救燒傷傷員訓練的救援隊,沒有前線、后方的醫療系統以及遠離前線的療養醫院。它對醫療用品的關注度低得可憐。在某些緊急情況下,住院病人直接被處死。特別是在新幾內亞和菲律賓,日本常常被迫從有醫院的地方撤退。在有撤退機會的時候,并沒有例行的撤離傷病員的規程;只有在“準備撤離”軍營的時候,或者在敵人開始占領時才有行動。然后負責醫療事務的官員常會在他撤離前槍殺醫院的傷病員,或傷病員用手榴彈自殺。
如果說日本人對待損傷對象的態度是他們對自己本國人態度的根本,那么他們對待美國戰俘的態度也同等重要。按照我們的標準,日本人對自己人和對戰俘同樣犯下了暴虐的罪行。菲律賓前首席軍醫哈羅德·格拉特利上校在福爾摩沙被關押三年后說:“美國戰俘得到的醫療待遇比日本士兵的好。戰俘營里的盟軍醫務人員能夠照顧己方的士兵,而日本人卻沒有醫生。有一段時間,他們日本人自己擁有的醫生只有一個下士,后來升為中士了?!彼荒曛荒芤姷饺毡拒娽t一兩次。
日本的這種犧牲損耗觀念所能窮盡的最極端,便是他們的不投降政策。任何一支西方軍隊,如果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卻發現自己面臨無望的境地,都會向敵人投降。他們仍然視自己為光榮的士兵,根據國際協議,他們的名字被傳報回他們的國家,以便讓他們的家人知道他們生存的消息。無論是身為軍人、公民,還是在自己的家庭中,他們都不是恥辱。但日本人對這種情況的定義不同。戰斗至死對于榮譽至關重要。在沒有希望的情況下,日本士兵應該用最后一顆手榴彈自殺,或用赤手空拳的方式對敵人發動大規模自殺式襲擊。但是,他們不應該投降。日本士兵即使在受傷昏迷時被俘虜,也會“在日本再也抬不起頭來”;他很恥辱;對于他原先生活的世界來說,他已經“死”了。
這種行為當然有軍隊命令的原因,但顯然沒有在前線特別進行灌輸的必要。在北緬戰役中,軍隊完全遵從了這一準則,戰俘與陣亡者的數量是142:17166,比例為1:120。而在戰俘營里的這142人中,除了少數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在受傷和昏迷時被抓的;只有極少數人單獨或三三兩兩地“投降”。在西方國家的軍隊中,戰俘與陣亡者的比例通常為4:1;當陣亡人數達到整個軍隊人數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時,軍隊一定會放棄抵抗。日軍第一次大規模投降是在霍蘭迪亞,當時戰俘與陣亡者的比例是1:5,比北緬戰役中的1:120已有了巨大的進步。
因此,對于日本人來說,那些淪為戰俘的美國人,僅僅因為投降這一個舉動就足夠蒙羞。即使傷口、瘧疾或痢疾并沒有使他們被排除在“健全人”的范疇之外,他們仍是“損壞了的物品”。許多美國人曾描述過,美國人的笑聲在戰俘營里是多么危險,是如何刺痛獄卒的。在日本人眼中,這些人蒙受了恥辱,但美國人并不知道這一點,這對日本人來說是痛苦的。美國戰俘必須遵守的許多命令,其實也是日本軍官要求他們自己的日本獄卒遵守的命令。對他們來說,強迫行軍和擁擠的轉移司空見慣。這些美國人也告訴我們,日本哨兵嚴格要求戰俘們掩蓋違規行為,因為最大的罪行就是公開違規。在戰俘需要白天外出修建道路和設施的戰俘營里,只要把水果蔬菜遮掩著帶回來,“禁止從農村帶回食物”的規定有時就成了一紙空文。但如果被看到了,那就是公然的冒犯,這意味著美國人藐視了哨兵的權威。如果公開挑戰權威,即使只是頂嘴,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在日本的規則中,即使是在平時生活里,對頂嘴行為是嚴厲禁止的,他們自己的軍隊規則也對此有嚴厲的懲罰。分辨這些行為和文化習慣造成的后果,并不能開脫在戰俘營中確實發生過的肆意的暴行。
尤其是在沖突的早期階段,日本人有一種確信的觀念,即敵人會折磨并殺死所有戰俘,這更加強了他們對被俘一事的恥辱感。有傳言說,美軍用坦克碾死了瓜達爾卡納爾島上被俘的日軍,這個說法幾乎傳得到處都是。我軍對一些企圖投降的日本人也抱有很大的懷疑,因此將他們處死,這是為了以防萬一,這種懷疑往往是有道理的。對于死得只剩最后一人的日本人來說,他往往會因自己能帶著一大批敵人一起死而感到驕傲,甚至在被俘虜之后他也會這么做。正如他們其中一人所言,他們“如果決定要在勝利的祭壇上被燒死,而無英雄事跡,那是就一種恥辱”。這樣的可能性使我們的軍隊戒備起來,也使投降的人數減少了。
投降的恥辱深深烙印在日本人的意識當中。他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一種與我們的戰爭慣例格格不入的行為。而我們的行為對他們來說也是陌生的。他們對美國戰俘極度鄙夷,因為這些戰俘要求將他們的名字報告給他們的政府,以便他們的家人知道他們還活著。日軍,至少是普通的日本士兵,對美軍在巴丹的投降毫無準備,因為他們以為美國人會以日本人的那種方式戰勝敵人。他們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美國人并不因為成為戰俘而感到羞恥。
西方士兵和日本士兵在行為上最戲劇化的反差,無疑是后者作為戰俘向盟軍提供的合作。他們不知道在這種新情況下適用什么生活規則。他們蒙受了恥辱,他們作為日本人的生活也結束了。只有在戰爭的最后幾個月里,才有少數人不論戰爭結果如何都想回到自己的祖國。有些人要求被處決,“但如果你們的原則不允許,我就做一個模范戰俘”。他們勝過模范戰俘。一些老兵和多年的極端民族主義者幫我們找到了彈藥庫,仔細講解日軍的部署,為我們撰寫宣傳文字,并與我們的轟炸機飛行員一起飛行,引導我軍找到軍事目標。他們好像翻過了新的一頁,新的一頁上和舊的一頁上書寫的內容截然相反,但他們保持了同樣的忠誠。
這些敘述當然并不針對所有戰俘。有些人是頑固不化的。不過在任何情況下,在日軍戰俘與盟軍合作的行為成為可能之前,必須建立一些有利的條件。美國軍隊的指揮官在接受日軍表面上的協助時猶豫不定,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有些戰俘營沒有試圖采用戰俘可能提供的任何服務。然而在這樣做了的戰俘營里,美軍之前的懷疑不得不撤回,并越來越依賴日本戰俘的誠意。
美國人沒有料到戰俘會變臉這么快。這不符合我們的規則。但是日本人好像把他們的一切都放在單線上,然而失敗了,于是他們自然而然地換了另一條線。這是一種我們在戰后可以依憑的行為方式嗎,還是只是被俘虜的士兵的個別行為?正如日本人在戰爭期間表現出的其他特殊的行為方式一般,這也引起了人們對日本人所適應的整個生活方式、制度運作方式,以及他們受到的思想和行為習慣的培養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