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研究任務:日本
- 有間文庫:菊與刀
-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
- 9252字
- 2021-05-07 16:07:16
日本是美國全力以赴與其斗爭的敵人中最令人費解的。在與其他勁敵的戰爭中,都沒有必要去思考對方迥然不同的行為和思維習慣。我們正如1905年日俄戰爭中的沙皇俄國一樣,正在與一個全副武裝、訓練有素,同時有別于西方文化傳統的國家作戰。對于日本人而言,西方國家已經視作人性事實的那些戰爭規律顯然是不存在的。這一點使得太平洋戰爭的關鍵不僅僅在于一系列的海島登陸,也不僅僅在于艱巨的后勤保障任務,而在于了解敵人的特質。為了應對日本,我們必須了解他們的行為方式。
這項任務的困難是空前的。在日本閉關鎖國的七十五年中,日本人通常被人們用一系列令人困惑的“但是也”來描述,這是對于其他國家來說少見的。例如,當一名嚴謹的評論家在描寫日本以外的國家的人時,如果要寫他們有著前所未有的禮貌,不太可能會加上一句“但是也有傲慢和專橫的一面”;當他描述一些國家的人在行為上非常刻板時,他不會加上一句“但是也很容易適應激進的創新”;當要說明一個民族溫馴時,他不需要對“人們并不容易被上級控制”多加解釋;當他說他們忠誠而慷慨時,不會特意申明“但是也有奸詐和惡意”;當他說他們真正勇敢時,不會再詳細解釋他們的怯懦;當他說他們的行為其實是出于在意別人的看法時,并不會接著說他們擁有真正令人生畏的良知;當他描述他們軍隊中那機器人般的紀律時,并不會繼續描述軍隊中的士兵如何不服管教、以下克上;當他描述一個熱衷于西學的民族時,他不會同時渲染他們狂熱的保守主義;當他撰寫一本關于一個國家的書,說明這個國家是如何崇尚唯美主義,給予演員和藝術家至高的榮譽,在種植菊花方面大肆施展藝術才能時,通常不必在書中另行補充他們對刀的推崇,以及賦予武士的最高威望。
然而,所有這些矛盾都構成了有關日本的書籍的經緯。這些都是真實的。菊與刀都是這幅圖景的組成部分。日本人極具侵略性又極其溫和,既崇尚軍國主義又崇尚美學,既傲慢無禮又彬彬有禮,既刻板又適應能力強,既恭順又叛逆,既忠誠又奸詐,既勇敢又膽怯,既保守又對新鮮事物友好。他們極其在意別人對他們所作所為的看法,但是在別人對他們的過錯一無所知時,也會心生歉疚。他們的士兵被訓練到了極致,但也具有反叛性。
當了解日本對于美國已經變得如此重要時,對以上以及許多其他顯而易見的矛盾就不能置之不理。我們所面臨的危機接踵而來。日本人將采取怎樣的行動?是否可以不戰而屈之?我們應該轟炸日本皇宮嗎?我們能從日本戰俘身上得到什么?我們應該如何向日本軍隊和日本本土宣傳,來拯救美國人的生命,并削弱日本人“戰至最后一人”的決心?對此,最了解日本人的專家之間也存在巨大的分歧。日本人是一個須要在和平以后永久管制來維持秩序的民族嗎?我們的軍隊是否要準備與日本所有深山中的頑抗分子作戰?日本是否必須效仿法國大革命或俄國大革命那樣掀起一場革命,才會使世界和平成為可能?將由誰來領導這樣的革命?除此之外只能消滅日本民族嗎?人們對這些問題的判斷莫衷一是。
1944年6月,我受派研究日本。我被告知要極盡一名人類學家之所能,來闡述日本人的民族特征。同年初夏,我們對日的大舉進攻剛開始展現出規模。美國民眾仍然在談論對日戰爭最少會持續三年,也許會持續十年,甚至更久。而在日本,他們認為戰爭會持續一百年。他們說美國人在局部取得了勝利,但新幾內亞和所羅門群島距離他們的主島嶼有數千英里。他們的官方公報幾乎沒有承認海軍的失敗,日本民眾仍然認為自己是勝利者。
然而也就是在6月份,情況開始發生變化。歐洲開辟了第二戰場,盟軍的最高統帥兩年半以來給予歐洲戰場的軍事優先權有了成效。對德戰爭結束在望。在太平洋戰場,我們的軍隊登陸塞班島,這次大規模軍事行動昭示了日本的失敗。從那時起,我們的士兵就要不斷近距離接觸日軍。從新幾內亞、瓜達爾卡納爾、緬甸、阿圖、塔拉瓦、比亞克的戰役中,我們清楚地認識到,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強勁的敵人。
因此,在1944年的6月,解答關于我們的敵人日本的諸多問題是非常重要的。這些問題,無論是軍事方面的還是外交方面的,無論是出自最高決策的還是來自日本前線的宣傳單上的,每份真知灼見都很重要。對于日本全力以赴發動的這場戰爭,我們必須知道的不僅是東京當權者的意圖和動機,也不僅是日本漫長的歷史,以及日本的經濟和軍事統計數據,我們必須清楚他們的政府能從民眾那里獲取什么。我們必須努力了解日本人的思維和情感習慣,以及這些習慣的形成模式。我們必須知道這些行動和觀念背后的約束。我們必須暫時把自己身為美國人所依憑的前提放在一邊,盡量避免妄加論斷,即認為在某種情況下,我們如何行動,日本人就會如何行動。
我的研究任務是艱巨的。美、日在交戰之中,在戰爭期間,對敵方進行全盤譴責非常容易,但想要從敵人的視角來看待生活就難得多了。但這樣做是有必要的。要研究的問題是日本人的行為,而非我們處在他們的情境會采取的行動。我不得不試著將日本人在戰爭中的行為,當作認知他們的研究“資產”,而不是將其視作負累。我不得不審視日本人的戰爭行為本身,不把它當作一個軍事問題,而是把它當作一個文化問題。無論是在戰爭中還是在和平時期,日本人都表現出了自己的特質。他們對待戰爭的方式表現出哪些生活和思維的方式?他們的領導人如何鼓舞士氣,如何安撫人心,如何在戰場上指揮士兵?這些細節都顯露出了他們自認為所依憑的力量。
然而,我們兩國處于交戰狀態這一事實,不可避免地意味著一個巨大的弊端,即我不得不放棄文化人類學家最重要的手段——實地考察。我無法前往日本,住在他們家中,觀察他們日常生活的緊張和壓力,親眼觀察什么是關鍵的,什么不重要。我不能觀察他們怎樣做復雜的決定。我無法看到他們的孩子怎樣被培養成人。有一部人類學家對日本一村莊實地考察的著作,即約翰·恩布里的《須惠村》,這本著作極具價值,但在撰寫的當時,我們在1944年面臨的許多關于日本的問題尚未被提出。
作為一名文化人類學家,盡管面臨這些重大困難,我仍然對一些可以采用的技術和假說懷有信心。至少我不是必須放棄人類學家極其倚重的方式——與他的研究對象進行面對面的接觸。在這個國家,有很多成長于日本的日本人,我可以詢問他們自身經歷的具體事實,了解他們是如何自視的,通過他們的描述填補我們知識中的許多空白。作為一名人類學家,我相信這對了解任何文化都是不可或缺的。其他研究日本的社會科學家則利用圖書館的資料,分析以往的事件和統計數據,追蹤日本的書面宣傳和口頭宣傳中的思想演變。我相信他們尋求的這些答案中,有許多是植根于日本文化的規則和價值觀之中的,而通過與真正在該背景中生活過的人一起探索這種文化,可以找到更令人滿意的答案。
這并不代表我不閱讀文獻,也不意味著我不感激那些在日本生活過的西方人。大量關于日本的文獻,以及很多曾居住于日本的優秀的西方觀察者,都給我的研究帶來了巨大的優勢,這是人類學家去亞馬孫河發源地或新幾內亞高原研究無文字部落時不能憑借的。由于沒有書面語言,這些部落無法通過書面方式記載對自身的探究。西方人對這些部落的評論很少,而且膚淺,沒有人了解他們過往的歷史。實地考察者必須在沒有任何先驅學者幫助的情況下,了解他們的經濟生活方式、他們的社會層級的劃分、他們宗教生活中的最高信仰。在研究日本時,我繼承了許多前人的成果。在古舊的文獻里,埋藏了對日本人生活細枝末節的描述。來自歐美的男男女女們記述下自己的生動經歷,日本人自己也寫下了非凡的自我探究。他們不同于多數東方人,有著書寫自我的強烈沖動。他們書寫自己生活中的瑣事,正如他們書寫世界擴張計劃那般。他們坦率得驚人。當然,他們沒有顯露出自身的全貌,也沒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描寫日本的日本人,會忽略一些關鍵事物,也就是對他們而言像呼吸空氣那樣熟悉的事物。美國人描寫美國時也是如此。但是日本人仍然熱衷于自我探究。
正如達爾文說的他在研究物種起源時方法那樣,我研究這些文獻時會關注到我不能理解的事物。我需要具備哪些知識,才能理解日本國會中羅列的諸多觀點?他們對一些看起來溫和的行為的猛烈譴責,以及對一些看起來殘暴的行徑的輕易包容,其中隱藏著什么玄機?我一邊閱讀一邊不斷提出問題:這幅圖景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我需要具備什么知識才能理解它?
我還去看了日本人編劇、制作的電影,這些電影都是日本宣傳片、歷史片,以及關于東京和農村當代生活的影片。后來我和一些日本人一起討論這些影片,他們曾在日本觀看過同樣的電影,他們對男女主角和反面角色的看法,都來自日本人的視角,與我所見不同。當我感到困惑時,明顯他們并沒有同樣的困擾。電影的情節、動機不像我預想那樣發展,但從電影的結構而言,它們是具有深意的。電影和小說一樣,它們之于我的意義和之于日本人的意義有著天壤之別。這些日本人中,有些人很快為日本約定俗成的規則辯護,有些人則痛恨日本的一切。很難說我從他們哪群人那里學到的更多。但無論是欣然接受還是極度排斥,他們描繪的日本生活規范的圖景是一致的。
至此,人類學家直接向他所研究的文化中生活的人獲取材料和見解,他所做的正是在日本生活的所有最有能力的西方學者做過的事情。如果這就是一位人類學家所能提供的一切,那就無須指望他為外國民眾已經對日本人所做的有價值的研究添磚加瓦了。然而,文化人類學家因其受到的訓練而具備了一定的資質,這使他在一個已有眾多學者和觀察者的領域里,得以努力做出自己的貢獻。
人類學家對亞洲和太平洋的許多文化都有了解。日本的許多社會規則和生活習慣,即使在太平洋島嶼上的原始部落里也能找到相似之處。其中一些相似之處出現在馬來西亞,一些出現在新幾內亞,一些出現在波利尼西亞。當然,推測這些文化相似性是否反映了古代的遷徙和接觸情況,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但是這些可能存在的歷史關系問題,并非這些文化相似性對我有價值的原因。它們真正的價值在于,我可以了解在這些簡單的文化中某些制度是如何運作的,并能從我發現的相似性和差異性中,找到關于日本生活方式的啟示。我對亞洲大陸的暹羅、緬甸和中國也有一定的了解,這些國家與日本共享了偉大的文化遺產,因此我可以將日本與其他國家進行比較。在人類學家對原住民的研究中一再表明,這種文化比較是多么有價值。一個部落的正式習俗可能會與其近鄰的習俗有百分之九十的類同,但這可能是該部落對習俗進行改造的結果,目的是適應周圍所有部落都與它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在這個過程中,該部落可能不得不放棄一些基本的習俗,無論這些習俗在整體中所占比例多小,都會使得這個部落的未來發展走向獨特的方向。對一名人類學家來說,發現整體具有共性的民族之間的差異性,沒有比這更有價值的研究了。
人類學家還必須使自己盡可能適應自身文化和其他文化之間的差異,針對這一特殊問題,他們的研究手段也必須加以改進。他們從經驗中獲知,不同文化中的人會面對的情況,以及不同民族和國家對這些情況的含義的界定,都是迥然不同的。在北極的一些村莊或熱帶沙漠中,研究者們見到的親緣責任和經濟交換方面的習俗,是他們再怎么釋放想象力也無法憑空發明的。他們不僅要調查親緣關系和經濟交換的細節,還要調查這些習俗對部落行為的影響,以及每一代人如何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受到約束,繼承他們祖先的行為。
這種對差異性、約束及其結果的專業性關注,對于研究日本有很大的幫助。美、日之間根深蒂固的文化差異無人不知。我們甚至有一種關于日本人的民間說法,即無論我們做什么,他們都會做相反的事。如果一名學者滿足于簡單地談論這些差異有多荒誕離奇,以至于覺得對方不可理喻,那么這種信念是危險的。人類學家已經很好地證明,即使是看上去荒誕不經的行為,也并不妨礙人們對其的理解。人類學家們將這種差異性當作一種資產進行專業性地利用,而不是將其視為負累,這一點遠非其他社會科學家可比。制度和民族極其怪異這一事實,能讓人類學家前所未有地傾注敏銳的注意力。對所研究的部落的生活方式,沒有可以想當然的余地,這使得研究者要關注的不僅是少量被篩選出來的事實,而是全部。在對西方國家的研究中,一些未經比較文化訓練的人在往往會忽略整體的區域性行為。這種研究者太過想當然,以至于不去探究日常生活中的一系列瑣碎習慣,以及所有一般性課題中的約定俗成的結論。這些結論在全國性的熒幕上大放異彩,比外交官簽署的條約更能影響一個國家的未來。
人類學家必須發展研究日常事物的手段,因為那些事物在他研究的部落中平淡無奇,卻與他自己祖國的同類事物差別巨大。人類學家在試圖理解某個部落中的極端惡意,或另一部落中的極端怯懦時,在試圖描繪研究對象在特定情況下的行為、感受時,會發現自己不得不大量借鑒常被文明國家忽略的細節。人類學家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些細節不可或缺,而且知道通過怎樣的研究來發掘。
在研究日本時,進行這種嘗試是值得的。因為只有注意到這些人類生活中的細節,我們才能理解人類學家的假設:無論在原始社會,還是在位處文明前沿的國家,都要通過日常生活來了解人類的行為。無論一個人的行為或觀念有多么古怪,他的感受和思維方式都與他的經歷有關。我越是對某些點滴的行為感到困惑,就越認為日本人的生活中存在滋生這種奇怪之處的普遍條件。如果這種調查能把我引向日常交流的細節,那就更好了,人們正是通過這些細節進行認知的。
作為一名人類學家,我也先提出一個假設,即最孤立的點滴行為之間也有著系統性的聯系。我慎重地考察成百上千的細節是如何融入整體系統的。人類社會必然會對自己的生活模式做出一定規劃。它會確立應對和判斷某些局面的方法。在這個社會中,人們把這些解決方案視為宇宙萬物的基準。他們會把一切都整合進自己的體系,無論難度有多大。一個接受了一整套價值觀體系的人,如果不想導致效率低下和陷入混亂,就不能將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長期封閉起來,按照一套與其相反的價值觀去思考和行動。他們會試著盡可能地保持一致。他們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共同的理論基礎和動機。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一致是有必要的,否則整體的構架就會支離破碎。
經濟行為、家庭習俗、宗教儀式和政治目標,由此得以彼此因應。有時,在某一領域發生的變化會遠比其他領域迅速,這會使那些其他領域承受巨大的壓力,不過這種壓力本身也是源于對一致性的需求。在崇尚將權力凌駕于他人之上的無文字社會中,權力的意志體現于宗教活動中,也體現于金融交易、與其他部落的關系中。在有古代經典著作的文明國家里,教會必然保留著幾個世紀前的詞句,這一點,沒有書面語言的部落無法做到。不過前者也放棄了在那些領域的權威,因為在公眾對經濟和政治中的權力的日益認同中,這些權威已經成為阻礙。宗教中的詞句得以保留,但它代表的意義已經改變。宗教教條、經濟實踐和政治并非涇渭分明,它們從假定的邊界漫溢而出,它們的“水流”相互交融,不可分割。正因為這是永恒的道理,所以一名學者越是把他的調查分散于經濟、性、宗教以及對幼兒的養育這些事實上,他就越能更好地了解所研究的社會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可以提出自己的假設,并從社會生活中的任一領域獲取數據。他可以把任何國家提出的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道德方面的準則,看作是他們對自己從社會經驗中習得的習慣和思維方式的表達。因此,本書并非一本專門關注日本宗教、經濟生活、政治或家庭等某個領域的書,而是致力于驗證日本人的對生活的信念。本書闡述了日本人自己表現出來的信念,無論他們是在進行怎樣的活動。這是一本探討日本何以成為日本人的國家的書。
在20世紀存在的阻礙之一是,我們仍有著最模糊和最偏頗的觀念,不僅關于日本何以成為日本人的國家這一問題,還關于美國何以成為美國人的國家、法國何以成為法國人的國家、俄羅斯何以成為俄羅斯人的國家。如果缺乏這種知識,各個國家之間就會相互誤解。有時兩個半斤八兩的國家之間發生矛盾,我們憂心其中不可調和的分歧;而當一個國家秉持其全部的經驗和價值體系,在思想上采取與我們的概念截然相反的方式時,我們卻在探討共同的目標。我們沒有試圖去了解他們的習慣和價值觀,而一旦這樣做了,我們可能會發現某種行為方式并非一定窮兇極惡,它只是不為我們所了解,才會被這樣看待。
我們不能完全依賴某個國家對自身的思想和行為習慣的描述。每個國家的作家都試圖做這種自我闡述,但這并非易事。任何一個國家看待生活的“鏡片”都與別的國家不同。我們很難意識到用于看待事物的“雙眼”的存在。每個國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而聚焦和透視的技巧賦予了每個國家對生活獨有的視角,在人們看來,這是上天安排的景致。用“眼鏡”打比方,我們不能指望戴眼鏡的人了解鏡片的原理,因此也不能指望每個國家分析自己的世界觀。當我們想了解眼鏡的時候,我們應該培訓一名眼科醫生,以期他能描述眼鏡的任何原理。毫無疑問,總有一天我們會認識到,為當代世界各國做這項工作是社會科學家的職責。
這項工作既需要一定的硬心腸,也需要一定的包容心。它需要的是善良的人們有時會譴責的那種鐵石心腸。這些認為世界大同的人,希望讓全世界每個角落的人們相信,東西方之間、黑人和白人之間、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間都只有表面上的區別,而且全人類都是真正志同道合的。這種觀點有時會被叫作“四海之內皆兄弟”。我不明白為什么相信“四海之內皆兄弟”就意味著不能說日本人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美國人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好像除非每個民族都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否則那些心腸軟的人們就無法將善良的教義建構在一個由不同民族組成的世界上。但是,將這種一致性作為尊重另一個國家的前提,就像要求自己妻子兒女和自己保持一致那樣神經質。硬心腸的人接受差異的存在,他們尊重差異。他們的目標是建立一個避免分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美國可以是美國,而不會威脅到世界和平,同樣的情況下,法國也可以是法國,日本也可以是日本。對于這些不相信差異是懸在世界上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學者來說,也許通過外界干涉這些生活信念的發展才是荒誕的。人們也不必擔心這樣的立場會讓這個世界故步自封。鼓勵文化差異并不意味著一個靜止的世界。英國并沒有因為伊麗莎白時代之后是安妮女王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而失去它的“英國氣質”。這正是因為英國人太像他們自己了,才能在不同的時代表現出不同的標準和不同的民族情緒。
對民族差異進行系統研究,需要一定的包容心,正如需要一定的硬心腸一樣。只有當研究者們對自己的信仰有足夠的把握,能夠異常包容時,比較宗教的研究才能蓬勃發展。他們可能是耶穌會傳教士、阿拉伯學者或無宗教信仰者,但不可能是狂熱者。當人們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充滿防御性,以至于將其定義為世界上唯一的解決問題之道,比較文化的研究就不能很好地發展了。這樣的人永遠不會知道,了解其他生活方式會使他們更加熱愛自己的文化。他們拒絕了這種愉快而豐富的經歷。由于充滿防備,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要求別的國家采取自己的解決方法。就像一些美國人那樣,他們把我們自己熱衷的信條強加于所有國家。其他國家不可能遵照我們的生活方式,就像我們不可能學著用十二進制取代十進制,或者像東非某些土著人那樣單腳站立休息。
總之,這本書關乎日本人接受并視作理所當然的習慣,關乎日本人在何種情況下會受到禮遇或相反,在何種情況下會感到羞恥、難堪,關乎他們對自己的要求。關于本書中任何陳述,理想的權威人士應該是街頭巷尾的普通人,可能是任何人。這并不意味著任何人都會置身于所有類型的特定環境中,而是意味著,任何人都會知道在某些條件下是什么情況。這項研究的目的是描述根深蒂固的思想和行為態度。本書可能仍有達不到之處,但仍將該目標視為理想。
在這樣的研究中,人們能迅速意識到,大量額外的證人的證詞并不能增加可信度。例如,要探究誰應該向誰鞠躬、何時向誰鞠躬的問題,并不需要對整個日本進行統計研究;幾乎任何人都可以告知這些準則的和習慣的情況,經過幾次確認后,就不必從一百萬日本人那里獲得同樣的信息了。
對于一位致力于揭示日本人賴以生存的基本信念的學者,他面臨的任務遠比統計試驗艱巨得多。他最大的任務是報告這些公認的行為和觀念如何成為日本人看待生活的“鏡片”。他必須說明日本人的觀念怎樣影響他們看待生活的焦點和視角。他必須讓美國人理解這一點,因為美國人看待生活的角度是不同的。在這項分析任務中,權威的裁決者不一定是日本的隨便一位“田中先生”,因為田中先生不能清楚地說明自己的觀念,而且在他看來,為美國人撰寫解釋無疑辛苦而多余。
美國的社會研究,很少指向文明文化賴以建立的前提。大多數研究都假設這些前提是不言自明的。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專注于觀念與行為的分布情況,他們的基本研究手段便是統計。他們熱衷于統計分析大量普查資料,調查問卷或大量受訪者的回答、心理測量,并試圖推導出某些因素的獨立性或相互依存性。在公共意見領域,科學選取人口樣本進行民意調查的寶貴技術,在美國已經高度完善。它使得人們可以得出某個公職候選人或某項政策的支持人數、反對人數,還可以按照農村和城市、低收入和高收入、共和黨和民主黨來劃分。在一個普選的國家,法律實際上是由人民代表起草和制定的,這種調查結果具有實際意義。
美國人可以對美國人進行民意調查,獲知調查結果,但他們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有一個顯而易見但沒人談及的前提,就是他們了解美國的生活方式,并將其視為理所當然。民意調查的結果只是告訴我們更多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在試圖了解另一個國家時,對該國民眾的習慣和觀念進行系統的定性研究是必不可少的,如此一來,民意調查才能充分發揮作用。通過精心的抽樣,民意調查可以發現有多少人支持或反對政府。但如果我們不知道他們對國家的看法,這些結果又能說明什么呢?只有了解他們的看法,我們才能知道不同的黨派在街頭巷尾或國會中在爭論什么。在美國,無論是共和黨人還是民主黨人,對他們來說,政府幾乎都是一個必要的反面角色,它限制了個人的自由;除非在戰時,政府的雇傭也不會讓一個人能享有私營企業中同等工作應有的地位。這種對國家的論調與日本人的有天壤之別,甚至和許多歐洲國家都相去甚遠。我們首先要知道他們的論調是什么。他們的觀點體現在他們的民風中,體現在他們對成功人士的評論中,體現在他們關于民族歷史的神話中,體現在他們在國家節日的演講中。可以通過這些間接的表現形式來研究。但這需要系統的研究。
對待任何一個國家的基本生活觀念,以及該國家認定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都可以像我們調查選舉中投贊成票和反對票的人口比例一樣盡可能用心并細致地關注。日本這個國家的基本觀念非常值得探討。當然,我發現,一旦注意到我們西方人的觀念和日本人的觀念不相符,并且對他們使用的范疇和符號有所了解,許多西方人看來的日本人行為中的矛盾就不再是矛盾了。我開始明白,日本人自己如何將某些行為上的極大反差,視為同一整體中的組成部分。我可以試著去闡釋其中的原因。我和他們一起工作之初,他們使用的奇怪詞句和概念,后來都被證明具有重大意義,并且充滿了歲月積淀出的情感。這與西方人所理解的善與惡已經截然不同。他們的觀念體系是獨一無二的,不是佛教的,也不是儒家的,而是日本的,有長處也有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