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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各得其所

  • 有間文庫:菊與刀
  •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
  • 15389字
  • 2021-05-07 16:07:16

要想理解日本人的立場,就必須從他們對“正確立場”的認知開始。他們對秩序和等級制度的依賴,與我們對自由和平等的信仰是兩極分化的,我們很難用公允的眼光看待,并將等級制度視作一種可行的社會制度。而日本對等級制度的自信,構成了他們與同胞的關系、與國家的關系等全部觀念的基礎,只有描述他們的一些民族習俗,如家庭、政權、宗教和經濟生活,我們才能理解他們的人生觀。

日本人從等級制度的角度來看待整個國際關系問題,正如他們從自己的角度看待他們自己內部的問題一樣。在過去的十年中,他們把自己形容成金字塔尖;現在這個位置已經屬于西方國家了,他們的等級觀念無疑是他們接受現在的重新分配的基礎。他們的國際文件不斷表明對這方面的重視。日本在1940年與德國、意大利簽署的《三國軸心協定》的序言中寫道:“大日本帝國政府、德國政府和意大利政府認為,使世界萬邦應各得其所,是恒久和平之先決條件……”而在簽署契約時頒布的詔書又重申了這個觀點:“弘大義于八纮,結四海為一宇,此實皇祖之遺訓,亦朕夙夜所慮者。逢舉世動亂之危局,戰禍無止,萬民罹難。唯冀平定禍亂,早享和平。……茲三國締結條約,朕心甚悅?!?

就在珍珠港遭襲的當天,日本特使們也向美國國務卿赫爾遞交了一份最為明確的聲明:“使萬邦各得其所,此乃大日本帝國不易之國策?!苯舆`背前述使萬邦各得其所之根本國策,大日本帝國斷然不能容忍。”

日本這份備忘錄是對此前幾日赫爾國務卿的回應,當時他援引了美國的基本原則,指出這些原則在美國就像等級制度在日本一樣受到尊重。赫爾國務卿列舉了以下四點: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可侵犯;不干涉別國內政;依賴國際合作和協調;平等原則。這些都是美國人信仰的平等和不可侵犯的權利的重點,也是我們認為日常生活與國際關系都應遵循的最低標準。平等是美國所希望的更美好的世界的至高至善的基礎。對我們而言,平等意味著免于暴政、干涉和不必要的強迫的自由。它意味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以及民眾改善生活條件的權利。它是我們所知的世界里構建人類權利的基石。即使有時違反了它,但我們堅決肯定“平等”的正義性,我們以正義的義憤與等級制度作斗爭。

自從美國建國以來,情況就一直如此。杰斐遜把平等寫進了《獨立宣言》,而被納入憲法的《權利法案》正是以此為基礎的。一個嶄新的國家的公文中的這些正式用語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其反映了這個大陸上男男女女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形成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對歐洲人來說很陌生的生活方式。一位年輕的法國人,亞歷克西斯·德·托克維爾,在18世紀30年代初期訪問美國后,就平等問題寫了一本著作,該著作是國際報道中重要的文獻之一。他是一名睿智又富有包容心的觀察家,當美國還是“化外之地”之時,他能夠在美國這個陌生的世界里發現許多美好。年輕的托克維爾成長于法國貴族社會。在那些仍然活躍和有影響力的人們的記憶中,當時的法國貴族社會首先受到了法國大革命的沖擊,然后又受到了拿破侖新頒布的嚴苛法典的沖擊。托克維爾慷慨地對美國這種新奇的生活秩序表示贊賞,但他是從一名法國貴族的視角來看待這一點的,他的著作是對舊世界即將發生的事情的報告。他認為,美國是社會發展的前哨,盡管存在不一而同的情況,但這些發展也會出現在歐洲。

因此他詳細報道了這個新世界。在這里,人們真正認為自己與他人平等。他們的社交基于一種全新的、輕松的基礎。人與人之間以平等的身份對話。美國人不在意等級禮儀中的細枝末節;他們既不要求得到應有的禮儀,也不把這些禮儀施與他人。他們樂于說自己并不虧欠任何人任何東西。沒有舊貴族和羅馬式家族英雄,統治舊世界的社會等級制度消失了。他說,這些美國人相信平等,因為他們不相信其他任何東西;哪怕是“自由”,實際上他們也常常在無意中拋到腦后了。但是他們平等地生活著。

對美國人來說,這個陌生人寫下一個多世紀前美國的生活方式,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他們的祖先,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我們的國家發生了許多變化,但基本輪廓沒有改變。我們認識到,正如我們所讀到的那樣,1830年的美國就已經是我們所知道的美國了。杰斐遜時代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青睞更貴族化的社會秩序,在這個國家這樣的人從過去到現在都有。但是即使是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他自己也知道,在這個國家我們的生活方式不是貴族式的。

因此,就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當我們向日本宣講美國的太平洋政策所依依憑的崇高道德基礎時,我們表述了我們最值得信賴的社會原則。在我們的理念中,朝著我們所指明的方向邁出的每一步,都將改善這個尚不完美的世界。日本人也是如此,他們將信任依托于“各得其所”的理念上,因而轉向了他們自己的社會經驗中固有的生活規則。幾個世紀以來,在那些可預見的和被普遍接受的方面,不平等一直是他們集體生活的準則。認可等級制度對他們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然而,他們的等級制度并不簡單等同于西方的權威主義。無論是那些實行統治的人,還是那些接受統治的人,他們都按照一種與我們不同的傳統行事。既然日本人已經接受了美國之于他們國家的最高等級的權威地位,我們就更需要對他們的慣例有最清楚的了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推測他們在當前情況下可能采取的行動。

盡管日本最近實行了西化,但它仍然是一個貴族社會。每一次問候、每一次接觸,都必須顯示出人與人之間社會距離的類別和程度。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吃”或“坐”的時候,假如是熟人之間的交談,或者是對下級、對上級說話,他都會用不同的詞語。在每種情境下,都必須使用不同形式的人稱代詞“你”,動詞的詞干也不同。換言之,就像太平洋地區的許多其他民族一樣,日本人有一種叫作“敬語”的語言,他們會適當地鞠躬和下跪。所有這些行為,都是由一絲不茍的規則和慣例支配的。日本人不僅要知道自己向誰鞠躬,而且要知道自己鞠的程度。對某個主人來說很恰當的鞠躬,放到另一個關系稍微不同的人那里,就會成為一種侮辱。從跪地、前額低至平放在地上的雙手,到頭和肩膀的傾斜,鞠躬的程度各有不同。每個日本人都必須而且要盡早學會如何在每種特定的場合符合時宜。

通過適當的行為不斷去認知的不僅僅是階層差異,盡管這些差異很重要。對性別、年齡、家庭關系以及兩人之間的交情,都需要進行必要的計算。即使是對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場合也需要表示不同程度的尊重,例如:一個平民可能與另一個人關系熟絡,對方根本不會向他鞠躬,但當他穿上軍裝時,他身著普通服裝的朋友就會向他鞠躬。遵守等級制度是一門藝術,需要平衡無數因素,其中某些因素在特定情況下可能相互抵消,某些因素又可能會相互疊加。

當然,有些人之間的禮儀相對較少。在美國,這些人便是我們自己的家族圈子。當我們回到家人的懷抱中,我們會擺脫甚至是最微小的禮儀。而在日本,人們正是在家庭中學習并嚴格遵守規矩的。當母親還把嬰兒背在背上的時候,她就會用手把孩子的頭壓低;孩子蹣跚學步時的第一堂課,就是學習對父親或兄長的表示尊敬。妻子要向丈夫鞠躬,孩子要向父親鞠躬,弟弟向兄長鞠躬,妹妹要向她所有年齡的兄弟鞠躬。這些鞠躬并不是不是空洞的形式。這意味著,鞠躬的人承認對方有權按他的方式對自己的事進行干預,而接受鞠躬的人則承認自己的地位對應的某些責任?;谛詣e、輩分和長子制的等級制度,是日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當然,孝道是日本與中國共有的一種至高的道德準則,早在公元6世紀、7世紀,日本就吸納中國的孝道,同時也吸納了中國的佛教、儒家倫理和中國世俗文化。然而,為了適應不同的家庭結構,孝道的性質在日本卻不可避免地被改變了。在中國,即使在今天,一個人也要對自己龐大的宗族忠心不二。這個宗族可能有數萬人,成員們對宗族都擁有管轄權,并從宗族中得到支持。在中國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不同地區的情況各有不同,但在中國的大部分地區,任何村莊的所有人都是同一個宗族的成員。在中國45000萬的人口當中,只有470個姓氏,同姓的人在某種程度上都算是同宗兄弟。有可能整個地區的所有人都只屬于同一個宗族,另外,還有同宗的成員居住在遠方的其他城市。在像廣東這樣人口稠密的地區,所有的宗族成員都團結起來,維護著偉大的宗族祠堂,在規定的日子里,他們祭奠著多達一千塊的先祖牌位,這些先祖也都出自一個共同的祖先。每個宗族都擁有自己的財產、土地和廟宇,并擁有宗族資金,用于支付任何有前途的宗族子嗣的教育費用。宗族會追蹤散居別處的成員的情況,刊印詳細的族譜,每十年左右修訂一次,以記錄有權分享宗族特權的人的姓名。宗族有自己的祖宗的規矩,如果一個宗族不認同當權的政府,甚至可能禁止族人向國家交出族中的罪犯。在帝制時期,隨和的官吏以國家的大名義統治這些半自治宗族的大集體,這些官吏被國家任命、輪流調任的官員領導,他們在該地區屬于外人。

這一切在日本都是不同的。直到19世紀中葉,日本還只允許貴族家庭和武士家庭使用姓氏。姓氏是中國宗族制度的基礎,沒有姓氏或姓氏的代替品,宗族組織就無法發展。在某些部落中,姓氏的代替品之一就是維護族譜。但在日本,只有上層階層才有族譜,甚至在這些族譜中,他們也只是像美國革命婦女會所做的那樣,從現在活著的人往前追溯,而不是從一個原始的祖先開始記錄到每一個當代人。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方法。此外,日本是一個封建國家。他們認為忠義不歸屬于于一大群親戚,而應歸于一位封建領主。封建領主是當地長期存在的霸主,與中國臨時調派的官員有天壤之別,后者在自己的轄區永遠是外人。在日本,重要的是弄清楚一個人屬于是薩摩藩還是肥前藩。一個人是與他所屬的藩國相關聯的。

還有一種使宗族制度化的方式,就是通過神龕或圣地,祭祀遠古祖先或氏族神。對于日本人來說,即使沒有姓氏和族譜,這也是可以實現的。但在日本,沒有對遠古祖先的祭祀,在“庶民”祭祀的神社里,所有的村民不需要證明他們有共同祖先就可以聚集起來。他們被稱為他們的氏族神的“孩子”,之所以叫作“孩子”,是因為他們生活在氏族神的領土上。這些村莊里的祭祀者當然是彼此聯絡的,就像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村民一樣,他們世世代代定居于居住地,但他們并不是同一個祖先的后裔組成的緊密氏族群體。

對祖先的祭祀是在家庭起居室里的神龕進行的,與神社完全不同,那里只祭祀六七個新近死去的人。日本的任何階層的人,每天都會在神龕前進行朝拜,他們為以神牌的形式被銘記著的父母、祖父母,和尚在記憶中的近親供奉食物,神牌就相當于微型的墓碑。在墓地里,墓碑上曾祖父母的名字就不會再寫上去了,甚至連第三代祖先的身份也很快會被遺忘。日本的家族關系幾乎淡弱到了西方人的程度,可能和法國最為接近。

因此,日本的“孝道”局限于家庭內部。它意味著在一個群體中,根據輩分、性別和年齡來排出一個合適的地位,這個群體中差不多包括一個人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他們的兄弟和他們的后代。即使是在大宅中,可能會有更龐大的家族群體,但家庭也會分成不同的支脈,非長男會建立新的分支家庭。在這個狹小的、人和人面對面的群體中,對“各得其所”的規則的要求一絲不茍。在老者選擇正式隱退之前,家人們會嚴格服從老者。即使在今天,一個兒子都成年了的父親,如果他自己的父親還沒有隱退,他在得到老父親的批準之前就不可以做出任何決策。即使孩子已經三四十歲了,父母也會決定孩子的婚姻。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在吃飯時首先得到服務,在家庭沐浴時排在第一位,并點頭接受家人深深的鞠躬。在日本有一個很流行的謎語,可以翻譯成我們的話:“為什么一個兒子想給父母提供建議,就好比一個和尚想長頭發?”(和尚有剃度的戒律。)答案是:“無論怎么想,他都做不到?!?

各得其所不僅意味著輩分差異,而且意味著年齡的差異。當日本人想形容全然困惑時,他們會說某事物“不兄不弟的”,就像我們說某些事物既不是魚又不是鳥那樣,因為對日本人來說,身為兄長應該保持兄長的樣子,就像魚應該待在水里一樣。長男就是繼承人。在日本的旅居者們說:“在日本,長男很早就養成了責任感?!遍L男在很大程度上享有父親的特權。在古時,長男的弟弟有朝一日不可避免地要依賴他;而現在,尤其是在城鎮和鄉村里,長男將留在家里繼承舊業,而他的弟弟也許會奮力發展,接受更多的教育,獲得更高的收入。不過等級制度的慣性依舊很強。

即使在當今的政治評論中,傳統的兄長式特權也在大東亞政策的討論中得到了生動的闡述。1942年春天,日本一位陸軍中佐代表作戰辦公室發言,在談到大東亞共榮圈時說:“日本是那些國家的兄長,他們是日本的弟弟。必須讓被占領土的民眾了解這一事實。如果對那些民眾過于體恤,可能讓他們產生一種利用日本的仁慈的傾向,這會對日本的統治產生有害的影響。”換言之,兄長要決定什么是對他的弟弟有利的,在執行時不應該表現出太多的體恤。

無論年齡大小,一個人是男性還是女性,對其在等級制度中的地位具有決定性作用。日本婦女走在她們丈夫的身后,地位較低。有時甚至那些穿著美國服裝的婦女也會走在男人前面進門,但當她們穿上和服的時候,她們會再次退到后面。在日本家庭中,當禮物、關愛和教育資金都分配給了兄弟們,身為女兒也必須盡己所能保持和睦。即使在為年輕女性設立高等學校時,規定的課程也充斥著禮儀和身體儀態的教學內容,而在嚴肅的智力方面的訓練與男孩接受的教育不可相提并論。一位女子高校的校長主張為上流社會的女學生開設歐洲語言課程,他的建議基于這樣一種期待:她們可以在幫丈夫的書撣灰之后,把書正面朝上放回書柜里。

盡管如此,與亞洲其他大多數國家相比,日本婦女仍享有很大的自由,這不僅僅是西化產生的現象。日本婦女從來沒有像中國上流社會的婦女那樣纏足,如今的印度婦女對日本婦女可以進進出出、上街走來走去、從不遮遮掩掩也很驚嘆。日本的妻子要帶著家中的錢包為家庭采買物品。如果沒有錢,她們就必須從家里挑出一些東西,帶到當鋪去。日本婦女要管理她的仆人,并在她孩子的婚姻中有很大的發言權。當她成為婆婆后,她通常用嚴厲的手段來管理她的家內領地,就像她前半輩子從來沒有唯唯諾諾過一樣。

在日本,輩分、性別和年齡帶來的特權是巨大的。但行使這些特權的人也是承擔責任的人,而不是專橫的獨裁者。父親或兄長都要對家庭負責,無論家庭成員是在世的、去世的還是未出生的。他們必須作出重大決定,并確保這些決定得到執行。然而,他的權威不是無條件的。人們期望他為家族的榮譽負責。他們不斷提醒兒子或弟弟牢記這個家庭在物質和精神方面的財富,并激勵他們肩負起榮譽。即使他是一位農民,他也會向祖先祈求貴族式的家族義務;如果他屬于更高的階層,那么他對家庭的責任也會越來越重。家庭的要求先于個人的要求。

在任何重要的事務中,不管所處階層如何,所有家長都會召集家庭會議來討論問題。例如,在訂婚會議上,家庭成員從日本其他遙遠的地方趕來。在做決策的過程中,因為家庭成員的不同性格,會涉及到很多不可估量的因素。弟弟或妻子也可能左右家庭的決定。家主如果不顧集體的意見行事,就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困難。當然,對于正在被決定命運的家庭成員而言,這些決定可能是極不受歡迎的。但是他的長輩們前半生都服從于家庭裁決,因此在要求后輩們服從自己這方面,他們是堅不可摧的。他們這種要求背后的制約力,完全不同于普魯士在法律和習俗上給予父親對妻兒的專制權。在日本,這種制約力不因為不是普魯士式的就不那么嚴格,但效果是不同的。日本人在家庭生活中,并不是學習要尊重專制的權威,也沒有養成輕易服從權威的習慣。服從家庭的意志,是以一種最高價值的名義提出的,無論這種最高價值的要求多么苛刻,它都與所有人息息相關。這是以共同忠誠的名義提出的要求。

每一個日本人一開始都在家庭的懷抱中學到等級制度的習俗,他學到的東西也適用于更廣泛的經濟生活和政治領域。他認識到,要對那些適得其位并高于自己的人給予一切尊重,無論那些人是否是群體中真正的主導者。即使是被妻子支配的丈夫,或是被弟弟支配的哥哥,他們也同樣受到正式的尊重。特權的正式界限,不會因為別人在背后的行為而被打破。表面形式不會順應實際支配關系而改變,它仍然是不可侵犯的。偽裝于正式身份背后來行事,甚至有一定的戰術優勢,其中一個優勢就是不那么容易被攻擊。日本人也從他們的家庭生活經驗中認知到,來自家庭的決定最具分量,因為它關乎維持家族榮譽。這項決策并不是某個碰巧當上家長的暴君心血來潮的鐵腕法令。家長更像是一個物質和精神財產的受托人,這些財產對他們所有人來說都很重要,并且要求他們所有人的個人意志服從于它的需求。日本人反對使用武力威脅,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不服從家庭的要求,也沒有因此而對那些有地位的人不那么極盡敬重。盡管家族中的長輩很少有機會成為強大的獨裁者,但家族中的等級制度依然得以維持。

當美國人帶著與日本人不同的人際交往標準閱讀上述文字,這種對日本家庭等級制度的粗淺的陳述,并不能讓他們正確理解日本家庭中牢固的的情感紐帶。日本家庭凝聚力很強,其原因就是本書的主題之一。同時,在試圖了解他們在政治和經濟生活等更廣泛領域中的等級制度要求時,了解這種習慣怎樣在家庭的懷抱中被灌輸很重要。

在日本人的生活中,階層間的等級習俗與家庭中的一樣突出。在整個民族史當中,日本一直是一個盛行世襲階層的社會。一個有著數百年等級制度習慣的國家,具有某些最重要的優勢和劣勢。在日本,等級制度在整個有文字記述的歷史當中一直是生活的準則。甚至在7世紀,日本已經著手改變從沒有相同的等級制的中國那里學來的生活方式,使其順應自身的等級文化。在公元7世紀、8世紀,日本天皇及皇室定下了“強大日本”的任務,令使節向中國學習更高水平的文明。中國文明讓使節們贊嘆不已,并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馬上行動了起來。在此之前,日本甚至還沒有自己的文字。在公元7世紀,日本借鑒了中國表意文字,利用這些文字書寫完全不同的語言。日本曾有一個宗教,認為有四十萬神祇守護著日本的山岳村郭,并福佑著民眾。這種民間宗教不斷遷延至今,成為現代的神道。在公元7世紀,日本從中國大規模吸收借鑒了佛教,將其視為一種“護佑國家的至善宗教”。在這以前,不管是官方還是私人,都不能擁有規模性的永久建筑。日本天皇仿照中國的京城新修建了奈良城;又同樣遵照中國的式樣,修建了宏偉的寺廟僧院。天皇還根據使節對中國的敘述,學習了官階、品級和律法制度。在全世界的歷史當中,都很難找到第二個可以如此有計劃性而且成功引進外國文明的主權國家。

然而,日本從一開始就沒有復制中國的無等級社會組織。日本采用的“官階”,在中國授與通過了國家科舉考試的行政官員,在日本卻授與世襲貴族和封建領主。它們成為了日本等級制度的一部分。日本被割據成多塊有主權的藩國,這些藩國的領主經常嫉妒對方的權勢,而許多重要的社會習俗都源于當時那些領主、家臣和侍從的特權。無論日本如何刻苦地從中國引進文明,它都無法用任何其他生活方式——例如中國的行政官僚制度,或將各行各業的人凝聚于一個大家庭的宗族制,來取代自己的等級制度,而且也沒有采納中國的世俗皇帝觀念。在日語中,皇室被稱作“居于云端之人”,只有這個家族的人才能成為皇帝。日本從來未像中國那樣有過朝代更迭。天皇是不可侵犯的,他這個人便是神圣。將中國文化引進日本的天皇及其朝廷,無疑對中國在這些問題上的習俗難以設想,也猜不到他們在進行怎樣的變更。

因此,盡管日本從中國引進了各種文化,但這種新的文明,只是為其后幾個世紀世襲領主和家臣爭奪統治權的沖突鋪平了道路。在8世紀末期,貴族藤原家族占據了統治地位,并將皇帝排擠到幕后。隨著時間的推移,藤原氏的統治地位受到封建領主的質疑,整個國家陷入內亂。其間著名的源賴朝力壓群雄,以幕府將軍這個字面意思為“討夷元帥”的古老軍事頭銜,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實際統治者。只要源賴朝的后代能夠壓制其他封建領主,源氏就可以世襲下去,這在日本很常見。皇帝成了一個傀儡。他的價值在于,幕府將軍仍然靠他來進行儀式性的封賜。他沒有行政權。掌握實權的是幕府,它試圖通過武力來控制那些不歸順的藩國。每個封建領主,即“大名”,都有自己的武裝家臣,也就是“武士”。武士們配有刀,在戰亂的年代,他們永遠準備著為主人從敵對的大名或將軍那里爭奪“合適位置”。

在16世紀,內戰已經成為一種普遍之患。經過幾十年的混亂,著名的德川家康戰勝了所有對手,并在1603年成為德川幕府的第一任將軍。德川幕府的統治維持了兩個半世紀,直到1868年才結束,當時處于近代初期,天皇、幕府“雙重統治”制度被廢除。在許多方面,德川幕府這個漫長的時代是日本歷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時代之一。在這一時代結束之前,德川幕府一直維持著日本的武裝和平;直到最后一代,它還有效地推行了服務于德川幕府的中央集權制度。

德川家康曾經面臨最為嚴峻的困境,但他沒有選擇簡單的解決方式。當時,一些最強大的領主在內戰中一直與他作對,直到慘敗之后才向他歸順。這些便是所謂的“外樣大名”。德川家康保留了這些領主對他們原來藩國和武士的控制權,事實上,日本所有的封建領主都保留了自己藩國內的最大自治權。然而,德川家康把外樣大名排除在擔任德川幕府家臣和一切重要職位的榮譽之外。這些重要的職位是留給“譜代大名”的,譜代大名是德川家康在內戰中的支持者。為了維持這一艱難的政權,德川幕府采取了一種策略,即防止封建領主大名發展壯大,防止他們之間任何可能威脅到幕府將軍統治權的合并。德川幕府不僅沒有廢除封建制度,而且為了維護日本的和平、維護德川幕府的統治地位,還試圖加強封建制度,使之更加僵化。

日本的封建社會等級森嚴,每個人的地位都是通過世襲制來確定的。德川幕府鞏固了這一制度,規范了每個階層的日常行為細節。每個家庭的家長都必須在家宅門口張貼出自己所處階層和世襲身份的必要情況。人們可以穿著的服飾、可以購買的食物,以及可以合法居住的房屋,都是按照這個世系等級來管理的。日本在皇室和宮廷貴族之下有四個等級:武士、農民、工匠和商人。在這些人之下還有賤民。這些賤民中最為眾多且為人熟知的是“穢多”,他們是從事禁忌行業的工人。他們有的是拾荒者,有的負責埋葬被處決的人,有的負責剝死獸的皮并鞣制。他們是日本的“不可接觸者”,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甚至根本不被當成人,因為就算是穿過他們村莊的路都不會被計入總里程,就好像這個地區的土地和居民根本不存在一樣。這些人窮得要命,雖然他們從業得到了保障,但他們不被納入正式的社會組織。

商人階層僅僅排在賤民之上。不管在美國人看來這有多奇怪,這在封建社會都是確確實實的。商人階層總是對封建主義具有破壞性。在商人受到尊重、商業繁榮時,封建主義就會衰落。在17世紀,德川幕府以任何一個國家都未有過的嚴厲法律宣布日本閉關鎖國,他們鏟除了商人的立足之本。日本的海外貿易曾遍布中韓兩國沿海地區,必然使商人階層有所發展。而德川幕府阻止了這一切。建造或操縱任何超過一定尺寸的船只,都會被定為死罪。符合法規的小船不能橫渡到歐洲大陸,也不能運載大量的貨物。當時,國內貿易也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因為每個藩國的邊境都設置了關卡,并嚴格規定禁止貨物進出。還有一些其他法律則用于強調商人低下的社會地位?!渡莩奕【喎ā芬幎松倘丝梢源┐鞯姆?、可以攜帶的雨傘、可以為婚禮或葬禮花費的金額。商人們不能住在武士所居地區。法律不保護商人免受特權階層——武士的刀的凌辱。德川幕府貶抑商人地位的政策,在貨幣經濟中必然失敗,而當時的日本正靠貨幣經濟運轉。不過德川家族依舊企圖倒行逆施。

可以與穩定的封建主義相適應的兩個階層是武士和農民,德川幕府使其階層固化。在德川家康最終結束的內戰之前,著名將領豐臣秀吉已經通過其著名的“繳刀令”實現了對這兩個階層的分割。豐臣秀吉解除了農民的武裝,賦予武士佩刀的權利。一旦成為武士,就不再是農民、工匠或商人。即使是最底層的武士也不能再合法地成為生產者,而是成為寄生階層的一員,這個階層每年從農民的賦稅中抽取貢米作為俸祿。大名負責將這些貢米按份額分配給每個武士。

毫無疑問,武士們必須要找到生存的依靠,武士完全仰賴他的主人。在日本歷史的早期,藩國間的戰爭幾乎沒有止息,封建大名和他的武士之間建立了牢固的聯系;在和平的德川時代,這種聯系變成了經濟聯系。因為日本武士家臣不像歐洲騎士那樣,不是一個擁有自己土地和農奴的小領主,也不擁有財富。日本武士是領取固定俸祿的人,而他的俸祿在德川幕府時代早期就隨其家庭水平確定了,并不算豐厚。據日本學者估計,武士的平均俸祿整體上與農民的收入相當,當然只能勉強維持生計。對武士的家庭而言,最不利的莫過于這一點微薄的俸祿還要分配給幾個繼承人。因此,武士會限制自己的家庭規模。但畢竟財富和排場決定了威望程度,這讓武士們非常懊惱,因此他們推崇“節儉是最高的美德”的信條。

武士與農民、工匠和商人這其他三個階層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后三者是“庶民”,而武士不是。武士所佩的刀是他們的特權和階層的標志,并不僅僅是裝飾品。他們有權把刀揮向老百姓。這是在德川時代前就有的傳統。德川家康頒布的法律只是認可了這一舊習俗,法令稱:“對武士無禮或不尊重上級的普通百姓,可以當場被斬殺。”在德川家康的規劃中,根本沒有考慮讓庶民和武士之間建立相互依賴的關系。他的政策是建立在嚴格的等級制度基礎上的。兩個階層都追隨大名,受大名直接統領。這兩個階層處在不同的“階梯”中,每個階梯從上到下都有一套法律、規則、約束和互相之間的義務。兩個“階梯”中的人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這兩個分離的階層必然會被一次又一次迫于形勢架起連接的橋梁,但這種情況畢竟不是這套體系的本質部分。

在德川時代,武士家臣不僅僅是舞刀弄劍的人。他們日漸成為他們的大名的管家,負責管理財產,并精通藝術,如成為古典戲劇和茶道方面的專家。一切文書工作也都是他們的分內之事,大名的謀略也要通過他們熟練手段來實現。二百年的和平時期很漫長,如果只靠舞刀弄劍,就有其局限性。正如商人階層不顧等級制度發展出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使自身在追求高雅、藝術和愉悅的領域中占據了很高的地位,武士雖然佩刀,卻也發展了和平的藝術。

而農民,盡管他們在法律上對武士毫無抵抗之力,而且被征收重稅,被施加了種種限制,但他們的生活仍有一定的保障。他們的土地所有權得到保護。在日本,擁有土地便可享有威望。在德川幕府統治下,土地轉讓被永久禁止,這項法律是對個體農民的保障,而不是像歐洲封建主義那樣保障封建領主。一位農民非常珍視自己擁有的這種永久性的權利,而且他們像他們的后代現在耕種稻田那樣,以同樣的勤勉和無微不至的細心耕耘他的土地。然而,他們像阿特拉斯一樣,支撐著約200萬人的整個上層寄生階層,包括提供將軍幕府、大名的機構和武士家臣的俸祿。他們被征收實物稅,也就是說,需要向大名交付一定比例的農作物。在另一個水稻大國暹羅,傳統稅率是10%,而在日本德川幕府則是40%。但實際情況比這還要高。在一些藩國,這一比例高達80%。而且經常有強征的徭役,這壓榨了農民的精力和時間。因此像武士一樣,農民會限制他們的家庭規模。在德川幕府的幾個世紀里,整個日本的人口幾乎保持不變。對于一個長期處于和平時期的亞洲國家來說,人口數量的停滯的充分說明了這個政權的統治狀況。無論是對靠稅收供養的的家臣還是對生產階層,這種政策的管制都是斯巴達式的。但具體的上下級之間,一定程度上依賴這種政策。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義務、特權和地位,如果這些受到侵犯,最貧窮的人也可能會抗議。

即使是在最貧困的情況下,農民也不僅會向封建領主,還會向幕府當局發難。在兩個半世紀的德川幕府時代,至少發生過上千次這樣的起義。這些起義不是由“四公六民”的傳統重賦引起的,都是對額外征稅的抗議。當無法忍受苛政時,農民可以大舉游行反對他們的領主,但是請愿和裁決的程序是有秩序的。農民們會起草要求匡正政策的正式請愿書,交給大名的管家。如果這封請愿書被攔截,或大名沒有理會他們的抗議,他們會派代表進京向幕府呈交訴狀。在一些著名的案例中,農民們只有在某個高官的車馬行于京城街頭時,把訴狀投進官員的轎子里,才能確保狀子成功送達。但是,不管農民在遞交訴狀時冒了多大的風險,幕府當局收到訴狀后就會展開調查,判決多半對農民有利。

不過,日本對法律和秩序的要求并不滿足于幕府為農民判決他們的申訴。農民們的抱怨也許是客觀的,也許國家應該尊重他們,但是農民領袖違反了森嚴的等級制度。不管判決做出怎樣對農民有利的決定,農民領袖們都違反了“效忠”這一基本原則,這一點不容忽視。因此,他們會被判處死刑。他們的正義與這件事無關。農民們也接受了這種必然。被判刑的人是他們的英雄。人們成群結隊地來到行刑現場,農民領袖們在刑場上或被油烹,或被斬首,或被釘于刑架,但在行刑現場,群眾并不會暴動。這就是法律和秩序。之后,農民們可能會為死者建造神祠,并將其視為烈士,但他們會接受處決的結果,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制度命令的一部分。

簡單來說,德川幕府試圖鞏固每個藩國內部的等級結構,使所有階層都依附于封建領主。在每個藩國,大名都處于至高無上的位置,立于制高點,他可以對自己的從屬行使他的特權。幕府將軍統治的重點就是控制大名,他以各種方式阻撓他們結盟或謀反。藩國的邊界駐有管理通關事務和證件的官員,嚴格監管“出女入鐵炮”,以免任何大名試圖送走自己的女眷或走私武器。沒有幕府將軍的允許,大名與大名之間不能締結婚姻,以免他們結成對將軍有危害的政治聯盟。藩國之間的貿易也受到阻礙,甚至到了禁止橋梁通行的程度。將軍也會充分利用自己的耳目了解大名的財政狀況,如果藩國金庫充盈,將軍會要求大名承擔需要消耗巨資的公共工程,把他的經濟水平重新拉低。其中最著名的規定是,大名每年有一半的時間要住在京城,即使他回到自己藩國的居所居住,也不得不把妻子質留在江戶(東京)。在所有這些方面,幕府當局會都確保自己占上風,強化了自身在等級制度中的主導地位。

當然,幕府將軍并不是等級制度這座拱門的拱心石,因為他是被天皇任命的。天皇及其皇室世襲貴族(公卿)被軟禁在京都,沒有實際權力。天皇的財政資源甚至比不上那些小的大名,宮廷的儀式也受到幕府規章的嚴格限制。然而,即便是最強大的德川幕府,也沒有采取任何手段來廢除天皇加實際掌權者的雙重統治模式。這種模式在日本并不罕見。自12世紀以來,(幕府)將軍一直以被剝奪了實權的天皇的名義統治這個國家。在幾個世紀的發展中,職能的劃分已經十分徹底,以至于變成傀儡天皇向世俗的領袖授予實權,領袖委托其世襲顧問來輪流行使權力。原本的權力總是被一次又一次下放。即使在德川政權末期毫無希望的時候,佩里上將也沒有料想到將軍背后有天皇的存在,我們的第一位駐日特使湯森·哈里斯在1858年與日本談判第一個商貿條約時,才不得不親自發現這里還有個天皇。

事實上,日本對天皇的這種態度,在太平洋諸島一帶一再被發現。他是神圣的首領,可以參加行政管理,也可以不參加。在太平洋島嶼上,一些首領掌握實權,一些則授權給他人。但無論情況如何,首領本人始終是神圣的。在新西蘭的部落中,首領的神圣不可侵犯,以至于到了不能親自進食的程度,甚至連喂食他的勺子都不允許碰觸他的圣齒。他出門時必須被人抬著,因為被他的圣足踏過的的任何土地都會自動變得無比神圣,必須納入首領的管轄范疇。他的頭顱尤其神圣,任何人都不能碰。他的話語可以傳達給部落的神明。在薩摩藩、湯加等一些太平洋島嶼上,神圣的首領不會自降身份涉足世俗生活,世俗的首領履行所有行政職責。18世紀末,詹姆斯·威爾遜造訪東太平洋湯加島后寫道,湯加政府“與日本政府最為相似,在日本,神圣的天皇陛下對將軍而言是某種意義上的政治囚犯”。湯加的神圣領袖不涉足政務,但要主持宗教儀典。他要被敬奉果園中摘下的第一顆果實,并主持一種儀式,之后別人才能食用其他果實。神圣首領去世后,悼詞會使用“天國空了”一類的詞語,他會在莊重的儀式里被葬入宏偉的陵墓,盡管他完全不涉足行政。

天皇即便在政治上無能,而且“對將軍而言是某種意義上的政治囚犯”,但按照日本人的定義,他在等級制度中也占據了“合適的位置”。對他們來說,不能用積極參與世俗事務與來衡量天皇的地位。在討夷元帥統治的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里,天皇在京都的宮廷始終被日本人珍視。只是在西方的視角看來,天皇的職能是多余的。日本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與我們不同,他們在方方面面都習慣嚴格定義等級角色。

在日本的封建社會中,下至賤民到上至天皇的等級制度極端明晰,這給現代日本帶來了深刻的影響。畢竟,封建制度在七十五年前才合法結束,民族習慣是不會在一代人的身上消失的。日本近代政治家們也制定了周密的計劃,我們將在下一章了解到,盡管他們的國家目標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但他們仍要保留大量的制度。日本比所有其他主權國家都更習慣于這樣一個世界,一個行為的細枝末節都會被規定好、地位也會被明確分配的世界。在靠鐵腕維持法律和秩序的這兩個世紀里,日本人已經學會將這種規劃嚴密的等級制度認知為安全和保障。只要他們停留在已知的范圍內,只要他們履行已知的義務,他們就可以信任自己的世界。土匪活動被鎮壓了,大名之間的內戰也得以避免。如果臣民能夠證明他人侵犯了自己的權利,他們可以像被剝削的農民那樣向上申訴。這種做法對個人來說有一定風險,但仍得到認可。德川將軍中的最賢德者甚至會設置投訴箱,任何公民都可以把自己的的申訴投進去,只有將軍自己有鑰匙。一種行為如果有違現行的準則,就會被糾正,這在日本真正得以保證。人們相信行為規范,只有當他遵循規范時,他才是安全的。人們通過遵循規范來顯示出自己的勇氣、正直,而不是通過修改或推翻規范。在人們看來,被規定的范圍內,是一個熟知的、可靠的世界。它的規則不像抽象的摩西十誡,而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對微小細節都有說明,例如武士或庶民應該做什么、哪些行為對兄長或弟弟是合宜的。

在這一制度下,日本人并沒有像一些其他強權等級制度下的國家那樣,成為一個溫和恭順的民族。重要的是我們要認識到,這種制度對每一個階層都給予了某些保障。即使是賤民也被保障壟斷他們的特殊行業,他們的自治組織得到當局的認可。每個階層都有很大的限制,但也井然有序并且安全。

日本的等級制度不像印度的那樣,而是還有一定的靈活性。日本的風俗習慣為這一體系提供明確的操作空間,不用施加暴力去對抗公認的常規。人們可以通過幾種方式改變自身的等級地位。當高利貸主和商人在日本貨幣經濟下順其自然地富起來之后,他們會利用各種傳統手段向上層階層滲透。他們通過典押和出租成為“地主”。農民的土地的確是不可轉讓的,但日本的地租過高,把農民留在土地上有利可圖。高利貸主在某塊土地上定居并收取租金,在日本,這種土地的“所有權”會給他們帶來威望和利益。他們的后代與武士階層通婚,他們就成了上層階層的人物。

等級制度還有另一種傳統的操作空間,就是收養習俗。它提供了一種“購買”武士身份的方式。當商人階層不顧德川幕府的種種限制,變得更加富有時,他們會設法將自己的兒子過繼到武士家庭。在日本,很少有人領養兒子,他們一般為女兒招贅女婿。入贅的女婿被稱為“婿養子”,成為岳父的繼承人。婿養子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因為他要從他自己的家庭戶籍中抹除的自己的名字,進入他妻子的家庭。他以妻子的姓氏和岳母一起生活。雖然代價極高,但優勢也極大。因為富商的后代變成了武士,而貧窮的武士家庭則與財富結盟。這種行為沒有用暴力對抗等級制度,等級制度沒有被破壞,但通過這種操作手段,可以為富人提供上層階層的地位。

因此,日本沒有規定各個階層只能內部通婚。不同階層之間一貫是公認允許通婚的。由此衍生的富商向下層武士階層滲透的現象,在很大程度上加大了西歐和日本之間的一個最顯著的差異。封建主義在歐洲瓦解,是迫于日益崛起壯大的中產階層的壓力,而這一階層在現代工業時期占據主導地位。在日本,沒有出現如此強大的中產階層。商人和高利貸主通過一種被許可的方式“購買”了上層階層的地位。商人和下層武士成了同盟。在兩種文明都面臨封建主義死亡的陣痛之時,日本對階層流動的認可程度超過了歐洲大陸,這是一件奇怪而令人驚訝的事情,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能比貴族和資產階層之間沒有任何階層戰爭的跡象更令人信服了。

人們很容易把原因指向這兩個階層在日本的共同目標是互利互惠的,但他們在法國也是互利互惠的,在西歐也有個別的相同情況。但在歐洲,階層僵化很嚴重,階層沖突導致法國貴族的利益被剝奪。在日本,這兩個階層走得更近。正是商人、金融階層和下等武士的聯盟推翻了沒落的幕府。近代日本保留了貴族制度。如果日本不認可的階層流動的手段,這幾乎不可能發生。

如果說日本人喜歡并信任他們一絲不茍的行為模式,那他們必然有一定的理由。只人們要遵守規則,這種制度就會保證人們安全,它允許對未經許可的侵犯行為提出抗議,可以通過操縱它為自己獲利。這種制度要求人們履行對彼此的義務。19世紀上半葉,當德川幕府垮臺時,舉國沒有一個團體贊成廢除等級制度。這里沒有法國大革命,甚至沒有一次“1848”。然而,這是一個絕望的時代。從庶民到將軍,每個階層都欠高利貸主和商人的債。寄生階層的龐大人口和官方的日常開支規模都已經超出負荷了。大名由于經濟拮據,無法支付他們的武士家臣的固定俸祿,整個封建關系網成了一個笑話。他們試圖提高農民本就已經繁重的賦稅來維持生計。但這些賦稅都是提前幾年征集的,農民們已經極度窮困。幕府將軍也破產了,無法維持現狀。1853年,當佩里上將率兵到來時,日本國內已經陷入可怕的困境。佩里上將強行入境后,日本于1858年與美國簽訂了一項貿易條約,日本已經無力拒絕。

然而,從日本傳來的呼聲卻是“一新”,即“回溯過往,重現榮光”。這與革命相反,甚至是在倒退。與“尊王”的呼聲同時出現的還有同樣流行的“攘夷”。這個國家舉國贊成回到閉關鎖國的黃金時代,少數看透這條路行不通的領導人因為極力反對而被暗殺。日本這個非革命式的國家,似乎絕不可能改變自己的路線以符合任何的西方模式,更不可能在五十年后以自己的理由與西方國家競爭。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發生了。日本利用自己的優勢,而非西方的優勢,實現了一個權貴階層和和一般民意都未曾料想到的目標。18世紀60年代的西方人如果能在水晶球里看到未來,他們都不會相信,地平線上似乎沒有哪怕巴掌大的一點陰云,昭示接下來席卷日本幾十年的狂風暴雨。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落后且等級森嚴的日本,其民眾轉向了一條新的道路并堅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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