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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反腐困境 乾隆的“腐敗福利”和“反腐工具”

在乾隆手下當貪官污吏,絕對是拿生命當兒戲的高危行為。乾隆皇帝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反貪風暴,他在位時期是清朝反腐敗力度最大、懲處腐敗官員最多的時期。

清王朝在從順治元年(1644年)至宣統三年(1911年)的二百六十八年中,共查處一、二品官員(中央侍郎以上、地方巡撫以上)的經濟犯罪案件一百零八件。被判刑的一、二品高官共一百五十七人,其中死刑立即執行的六十八人,死緩(斬監候、絞監候)四十七人,受到其他刑事處分的四十二人。而僅僅是貪腐的地方督撫,乾隆就懲治了三十六人,占整個清朝同類高官總數的百分之二十三。其中即行正法五人,迫令自盡七人,死緩七人,懲貪的力度不可謂不大,就是放在歷朝歷代中也是罕見的。

但是,乾隆時期又是清朝腐敗現象急劇膨脹、官場走入黑暗的時期之一。政壇由清入濁,到乾隆晚期,高層腐敗、窩案串案層出不窮,不查不要緊,一查就能牽出一連串的貪官污吏來。錢糧虧空是衡量腐敗程度的重要指標,乾隆后期各地普遍出現了嚴重虧空,大省大虧,小省小虧,錢糧名實相符的州縣寥若晨星。其中山東省巨虧二百萬兩之多,福建虧空二百五十萬兩以上。隨著乾隆在位時間越來越長,反腐行動不斷推進,落馬高官名單越拉越長,官場腐敗卻越發嚴重。乾隆掀起的反腐風暴,以失敗而告終。

乾隆晚年承認:“各省督撫中廉潔自愛者不過十之二三,而防閑不峻者,亦恐不一而足。”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上有皇帝高度重視,下有嚴刑峻法伺候,達官顯貴們依然前赴后繼地腐敗呢?

乾隆的反腐組合拳

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春,乾隆在巡幸江南途中,召見江西巡撫郝碩。乾隆問他江西官員誰賢誰愚,郝碩支支吾吾,讓皇帝很不滿意。乾隆又問到江西的具體事務,郝碩也不能給出清晰、有條理的回答。事后,乾隆傳旨申飭郝碩,讓他“進京候旨”,事實上革了他的職。

按說,郝碩都這樣了,倒霉運也到頭了。但是,乾隆皇帝卻在幾句問答中敏銳地察覺到郝碩不僅僅是業務不精通、工作有疏忽,很可能還有腐敗問題。于是,乾隆下令讓兩江總督薩載借機去江西密查郝碩。五月,薩載回奏郝碩果然有腐敗行徑,一是向下屬官員勒索錢財,二是收受饋送,涉嫌受賄。郝碩隨即被正式革職,并被抄沒家產。很快查明,郝碩貪污、受賄八萬余兩白銀,初審判決死刑立即執行。乾隆讓他自盡。

事情到這一步,可以圓滿收尾了。但乾隆又從郝碩的腐敗,聯想到了整個江西官場。他在江西繼續深挖蛀蟲。很快,江西布政使馮應榴、按察使吳之甫、饒九道額爾登布等人因為對巡撫郝碩的貪婪劣跡不據實參奏,或者向郝碩行賄,全部革職,發往軍臺效力。其中有行賄情節的江西各道府州縣官員七十一人,還被勒令按照行賄銀子的多少和品級的高低繳納行賄金額數倍的罰款。負責查辦此案的兩江總督薩載負有領導責任,革職留任,被扣罰養廉銀三年。

不經意間的一段對話,牽出了一個腐敗大案。有人也許會覺得乾隆有點小題大做,但它體現了乾隆反腐的許多特點:雷厲風行、時刻留意、廣泛牽連、懲罰嚴峻等。

乾隆朝的反腐、懲貪的法律制度是清代最嚴厲的。[2]乾隆的一個基本觀點是,不能讓官吏因為貪污腐敗而獲利,要讓一切腐敗者都付出慘重的代價。為此,乾隆規定貪污可以追懲,即便腐敗分子死了,也要追究責任,還要其子孫清退贓款。乾隆十二年(1747年),刑部上報寧海縣原知縣崇倫永虧空庫銀,但人已病故,奏請限期向其家屬追贓。乾隆大筆一揮,決定將已故人犯崇倫永的兒子崇元誦監禁,代父受罪,逼其賠補其父侵貪的公款,并將此作為新條款增入《大清律》。

之前,清朝規定貪官清退贓款,可以減罪。乾隆認為這條規定縱容姑息貪賄犯罪,重新規定貪官即使主動吐出全部贓款,也不能減輕罪責。此外,乾隆還根據督撫貪腐犯罪的具體情況,有針對性地制定了新禁令,例如,禁止督撫收受禮品,禁止官員讓下屬代為采購物資,禁止封疆大吏設立管門家人、收受門包,等等。乾隆希望繁密的法網能夠震懾貪腐,達到“天下無侵員并且無貪員矣”的效果。

對于腐敗分子,乾隆懲辦起來毫不手軟。在乾隆朝,罪犯是官宦子弟,不但不能減免懲罰,還要從嚴從重判決,哪怕他的父兄是在位的達官顯貴。比如,甘肅冒賑案發生后,閩浙總督陳輝祖的弟弟陳嚴祖是甘肅知縣,貪污三千七百兩銀子,兩江總督高晉的兒子成德也是甘肅知縣,貪污了四千三百兩銀子。當時,其他涉案的知縣,凡是貪污在一千兩以上一萬兩以下的,全部判處了死緩。陳嚴祖、成德二人初判也是斬監候。如果陳輝祖、高晉出面“運作”一下,他們的弟弟、兒子估計很快就能出獄,說不定還能重獲一官半職。但是,乾隆將二人改判為“斬立決”,立即處死了,一點都沒給陳輝祖、高晉面子。對犯罪的官宦子弟,乾隆從嚴從重判決,不單單是為了照顧朝野輿論,也表明了對高官腐敗絕不手軟姑息的姿態。

乾隆辦起案來從不投鼠忌器,也不講究什么“辦案范圍”,不避諱矛盾。一個官員出問題了,就處理這個官員;一個班子出問題了,就撤換整個班子。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朝廷查出云貴總督恒文低價向下屬強買黃金,少付銀兩,同時有數萬兩銀子的財產來源不明。進一步的審理查明云南全省有五十六名道、府、縣各級官員牽涉其中,有些是恒文縱容家人勒索的賄賂,有些是恒文出巡州縣時直接敲詐的,有些是下屬官員到昆明求見時被勒索的,最后,恒文被“諭令自盡”,當在情理之中。和他“搭班子”的云南“省級領導”也被“一鍋端”了:巡撫郭一裕參與強買黃金,被撤職、充軍;布政使納世通、按察使沈嘉征知情不報,還一味迎合上司的不法行徑,被革職。有主動行賄行為的劍川州知州羅以書,革職,杖責一百;臨安府知府方柱等三十七名在任知府、知州、知縣,在初判中被認為是遭恒文勒索,事后主動交代問題,被認定“自首”,免除處罰。但是,乾隆皇帝認為這三十七人在被勒索的時候人人隱忍,沒有一個人告發,直到恒文被撤職之后他們才紛紛出來說明問題,不能算是自首,全都有罪。結果三十七人全部被“降一級留任”。

又比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判決的浙江巡撫福崧、兩淮鹽運使柴楨侵挪國庫案,福崧在被押送北京的途中自盡,柴楨就地正法,也在情理之中。而卸任浙江布政使歸景照知情不報,充軍伊犁;現任浙江布政使王懿德剛剛到任兩個月,和福崧并不熟,也被認為“溺職”,革職,降職為道員,分配到新疆哈密戴罪立功。時任浙江按察使顧長紱革職,發遣軍臺。整個浙江“省級行政班子”全軍覆沒了。閩浙總督伍拉納沒有及時發現福崧的罪行,負有領導責任,被扣罰養廉銀三年;杭州織造對福崧等人的罪行沒有及時參奏,被降為筆帖式。其他十一名浙江道府官員因為失察、徇隱等分別受到革職、降級、充軍等處分。

乾隆的“株連處罰”在甘肅冒賑案中表現得最突出。甘肅冒賑案涉及官員有二百一十多名,其中判處死刑的總督、巡撫、布政使有三人,判處死刑的道府縣官員有六十六人,判處杖刑流放到三千里以外邊遠地區服苦役的有六人,發遣戍邊的有五十多人,另外革職并追罰銀兩的有五十多人。甘肅各級衙門幾乎為之一空,全省官員大換血。如此重罰,整個清代似乎僅此一例。

乾隆的反腐行動有兩記鐵拳,第一拳是嚴密的法網,第二拳是嚴峻的懲罰。此外乾隆警惕的雙眼、敏銳的聯想,始終關注著朝野的高官顯貴們。在一連串組合拳的打擊下,乾隆朝的腐敗行為不能說絕跡,也理應偃旗息鼓才對。事實卻正好相反。反腐風暴刮得最劇烈的乾隆朝,恰恰是腐敗最嚴重的時期。

乾隆四十年(1775年)以后,腐敗公行,“州縣有所營求,即有所饋送,往往以缺分之繁簡,分賄賂之等差。此等贓私初非州縣家財,直以國帑為夤緣之具。上司既甘其餌,明知之而不能問,且受其挾制,無可如何”。官場已經和市場無異,政務也變異為了商品。到乾隆末期,官吏的腐敗墮落呈惡性膨脹之勢。上至王公大臣,下至細微吏員,玩忽職守、敷衍怠政,“歲久相沿,幾成積習”。

乾隆中期后,高官的惡性腐敗呈現井噴之勢,而且每一個落馬的督撫都要牽出共同腐敗的整省官員,烏紗帽一摘就是幾十甚至上百頂。比如,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肅冒賑案、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山東巡撫國泰案、閩浙總督陳輝祖案、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江西巡撫郝碩案以及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閩浙總督伍拉納、福建巡撫浦霖案等,案情都震驚世人。乾隆的反腐組合拳再厲害,也敵不過洶涌的貪腐勢頭。

制度逼良為娼

反腐風暴永遠是龐大的政治體制中的一陣涼風,是繁雜的政治活動中的一個內容而已。再周密的反腐法律,也只是現行“游戲規則”的組成部分之一。所以,我們不能脫離大的政治環境,把反腐敗孤立出來談。

乾隆朝越反越腐的疑問,要從政治制度中去尋找答案。盡管乾隆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法規來預防、懲治腐敗,但他也推出了更多的制度,把官員們往腐敗的道路上推。這些制度包括臣工貢獻、皇帝出巡、議罪銀、賠補虧空、官員公捐等。

臣工貢獻就是達官顯貴們向皇帝進貢,是“送禮”的文雅說法。在地方上任職的督撫要員們不定時地送給皇帝一些地方特產,可以聯絡感情,但要建立在自愿的基礎之上。可雍正朝將“臣工貢獻”定為一項制度,把它確定為地方督撫要員的一種政治義務。到乾隆時,乾隆皇帝更是把地方高官進獻貢品的多少、好壞、周期長短,和他們的“忠誠度”聯系在了一起。他的邏輯為: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效忠皇上、為皇上盡心辦事,就要在物質上有所表現。于是,乾隆把臣工貢獻制度嚴密化、系統化,擴大了直接向皇帝進貢的大臣的范圍,并且默許一些中下級官員逾制、越級進貢;進貢的周期越來越短,之前一般是端陽、萬壽、元旦的時候大臣們進貢,乾隆朝又規定上元、中秋等節也要進貢,而且平常要有“非例之貢”。僅有制度可循的,乾隆時期的天下總督每年進“例貢”一百八十三項、巡撫進“例貢”二百七十七項,這還不包括制度之外的“非例之貢”。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粵海關監督李永標、廣州將軍李侍堯進獻了一批貢品,計有:“紫檀鑲楠木寶座一尊、紫檀鑲楠木御案一張、紫檀鑲楠木五屏風一座、紫檀天香幾兩對、鑲玻璃洋自鳴樂鐘一座、鍍金洋景表亭一座、鑲瑪瑙時辰表兩塊、黃猩猩氈五匹。”這次貢品送上之后不久,乾隆皇帝給二李發了一封圣旨:“此次所進鍍金洋景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樣好看者多覓幾件。再有此大而好者亦覓幾件,不必惜價,如覓得時于端陽貢進幾樣來。”因此,李永標、李侍堯兩人敢不再送?敢不出去四處尋摸更“大而好”的西洋鐘表?

進貢雖然是地方高官的私人行為,但錢卻是地方政府公款支出的。乾隆朝的閩浙總督伍拉納就承認:“我們并不自出己資買辦物件,乃婪索多銀自肥囊橐。”比如,浙江巡撫福崧到任后,馬上吩咐鹽運使柴楨“代辦”貢品,有玉器、朝珠、手卷、端硯、八音鐘等件。這一次進貢花費白銀三萬八千余兩,全都計在鹽運司衙門的公款上。客觀地說,如此頻繁的進貢、如此昂貴的貢品,完全超出了地方督撫的經濟承受能力,逼著他們不得不去違規、違法籌措資金,勒索下屬、收取賄賂等。

乾隆皇帝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進貢給下面造成了巨大的壓力。但他更關注封疆大吏們的忠誠度,他不在意貢品是怎么來的,而在意什么時候來、來的是什么。事實上,乾隆拿到的貢品太多,塞滿了整個紫禁城,最后造成了倉儲難題。他兒子嘉慶繼位后,發現“內府所存陳設物件,充禼駢羅,現在無可收貯之處”。絕大多數貢品,乾隆壓根就沒看過,更沒碰過,“所貢之物,視之真糞土之不如也”,直接扔到哪個不知名的角落去了。但是,嘉慶皇帝認識到了問題,還是繼續讓大臣們貢獻“糞土不如”的貢品,這只能理解為皇權的自私了。

乾隆是中國古代出了名的喜歡出巡的皇帝。他在位的這六十年中,外出巡幸超過了一百五十次,平均每年兩次半還要多。皇帝走出紫禁城、到北京之外的地方看看,客觀上有利于了解真實情況,還可以收攬人心、籠絡官紳、整飭吏治等。但乾隆的出巡過于頻繁,且熱衷游山玩水,地方官紳投其所好,不惜耗費巨資“接駕”。他們大興土木,建造行宮,修葺園林,建設御道,收羅奇珍異寶、文物古玩進獻給乾隆。在富庶的江南地區,鹽商等富裕階層或者主動捐獻,或者被官府勒索,承擔了主要成本;而在經濟欠發達地區,則完全是動用公款,壓迫百姓來伺候乾隆,腐敗官吏趁機中飽私囊。乾隆本人也承認此舉勞民傷財,在晚年說:“朕臨御六十年,并無失德,唯六次南巡,勞民傷財,作無益害有益。”

議罪銀,是指根據官員犯罪情節的輕重,繳納相應數額的銀子來免除一定的刑罰。封疆大吏犯了錯誤,繳納從幾百兩到幾萬兩不等的銀子,以罰代法,或者被扣發一定時限的俸祿,作為懲戒,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乾隆把這個做法制度化、擴大化了,頻繁地罰地方高官們銀子,還允許督撫們提前繳納一筆錢“備罰”。例如,浙江杭嘉湖道臺王燧在負責西湖工程等事上,侵吞工程款,并有大量財產來源不明,總計查出有二十萬兩白銀的不法財產,被“即行正法”。浙江巡撫王亶望負有領導責任,對王燧“唯言是聽”“不行參奏”,“自認罰銀”五十萬兩。乾隆皇帝批示“只可如此”,對王亶望不加追究。乾隆利用地方督撫、鹽運使、海關監督、織造等要職、肥缺的“過失”,通過公開的程序,或者干脆讓親信奴才“密諭”暗示,讓犯錯者、違法者“自行議罪”、主動繳納議罪銀,且金額越來越高。地方要員不堪重負。浙江巡撫福崧擔任地方官多年,俸祿、養廉銀和灰色收入豐厚,但歷年來共罰銀二十七萬八千兩,中間還連續多年被扣發養廉銀,等于收入全無,只有支出。這讓他如何維持體面的生活和工作?只能轉嫁壓力,勒索敲詐、挪用貪污,最后被乾隆要求“自行了斷”。

議罪銀制度加劇了清朝官吏的腐化。尹壯圖等官員向乾隆指出過這項制度的弊端,認為此舉讓貪者有恃無恐、廉者無處容身,乾隆也認為其意見“固屬不為無見”,但他在位期間就是沒有廢除此項制度。后人只能將此項制度也看作是皇權的自私。乾隆除了可以借此制約地方大員外,還能斂財。要知道,所有的議罪銀不是繳到國庫,而是進入內務府——皇帝的小金庫的。

府庫虧空,是指官庫錢糧實際情況與賬面不符,甚至入不敷出、寅吃卯糧。這是清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導致虧空的原因很多,有官員決策失誤的原因,也有自然災害的原因,但主要還是官員貪污、挪用公款和揮霍造成的。乾隆時期的地方官員要進貢、要接駕、要罰錢,手頭緊張就挪用官銀,相互之間心照不宣,前后相繼。大家都抱著僥幸心理,祈禱自己任內平安無事,虧空事發在誰的任上算誰倒霉。很多人還把黑手伸向早已千瘡百孔的官庫,貪污侵吞。乾隆時期,每一件貪污案揭露出來后,必然牽出案犯所在衙門的巨額虧空。乾隆治理虧空的做法是“賠補”,誰造成的虧空誰拿錢補上,難以確定責任的就由相關的官員按照職位高低、在任時間長短“照股分賠”。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查出浙江省虧空十三萬九千兩官銀,令前后三任巡撫富勒輝、雅德、福崧分賠。此舉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能讓貪官獲利,要把財富物歸原主。但是,虧空是歷史積弊,不能讓少數幾個人承擔責任,而且那幾個人也賠不了那么多錢。怎么辦?只能繼續拆東墻補西墻,有的官員耗盡了做官的積蓄、祖先的遺產,變賣田地房屋,有的官員則一級級向下屬衙門攤派,勒索銀兩,甚至敲詐貪污。不過,更多的官員干脆再次挪用公款,“賠補虧空”變成用官銀賠官銀,用新虧空來補上舊虧空。

乾隆本人也承認此舉有可能讓“廉者為貪者受罰”,但就是不取消賠補的做法,還將此舉擴大化,將一些在財務上的“無著款項”也勒令相關官員賠補。比如,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鎮壓回民起義后查出“軍需斷難開銷各款”,一共有二十七萬七千兩白銀難以核實,勒令發生地的甘肅總督的俸祿和養廉銀都扣二成,實發百分之八十,直到補足款項為止。這又是一項讓地方要員不堪重負的制度。

最后,人們只知道老百姓要繳苛捐雜稅,卻不知道乾隆時期的大小官員頭上也有苛捐雜稅,類似于公費攤派、強制捐款等。當時的說法叫“公捐”,乾隆強制要求官員為某事捐錢。比如,乾隆下江南,官員要捐款湊份子;修建海塘、河工,舉辦慶典、征伐,官員也要捐錢。浙江省改筑大石塘工程,缺口銀子二百萬兩,乾隆令浙江全省官員捐出一半的養廉銀,分二十年捐完。福建省也照此辦理,不過因為浙江海塘畢竟和福建關系不大,福建官員只要捐十年就行了。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乾隆皇帝要辦“八旬萬壽慶典”,內外大小臣工紛紛“踴躍捐款報效”,共計捐款一百一十四萬四千二百五十七兩白銀。其中在任的二十六位地方督撫,人均捐款超過三萬兩。各級官員“自請捐廉”,但錢也不是自己出,照樣有各種手法轉嫁壓力。

在這些制度高壓之下,封疆大吏們不可能保持廉潔,不得不勒索、挪用,把腐敗的壓力轉移到下級官員頭上,最終導致整個地區、整個系統的集體腐敗。進入官場的任何一個人,“獨善其身”只能是美好的幻想。聰明如乾隆者,都發現了問題,有的人是無力改變,而乾隆是不想改變。因為除了官員的廉潔與否,他還看重其他內容,其他更重要的內容。

腐敗的根源在專制

上述逼良為娼的制度是皇權的產物。只要它們還有利于維護皇權,乾隆皇帝就不會廢除它們。因此可以這么認為:是乾隆在逼封疆大吏們腐敗!

每一個皇帝都希望自家的統治“千秋永固”,這也是乾隆皇帝一切行為的根本目的。

治貪的法網再嚴密,反腐的“罰網”再嚴酷,都只是拽在乾隆皇帝手中的工具而已。向何處撒網,什么時候收網,怎么處置落網官員,都是乾隆說了算。因此,反腐受乾隆皇帝的主觀意志、一時好惡影響很大。反腐要服務于皇權,服務于乾隆統治天下的整體需要。

皇帝對臣下的要求,首先是忠誠。只要乾隆認為一個官員忠心耿耿,那么即使發現貪污賄賂行為,有時也可以容忍;相反如果一個官員被認為“欺罔君上”、對皇權不敬,那么他即使略有腐敗行徑,也會遭到嚴懲,甚至被樹立為“反腐典型”。

云貴總督李侍堯挪用、勒索銀兩,兩淮鹽政高恒挪用、受賄銀兩,都是金額巨大,完全夠得上死刑標準。大臣們建議將李侍堯從重處理,斬首示眾。但是,乾隆念李侍堯效力多年、征戰四方,辦的差使、進貢的貢品都不錯,于是駁回判決,讓大臣們“再行商議”。有大臣心領神會,認為李侍堯“勤勞久著”,建議“秋后處決”。乾隆欣然同意,將李侍堯緩期執行,后來又讓他戴罪立功。李侍堯很快就做回了總督。而高恒是名門之后、乾隆的大舅子,他案發后求情的人很多。乾隆卻大義滅親,將高恒斬首示眾,抄沒家產。同樣的罪行,為什么一個善終一個慘死呢?因為李侍堯貪污、勒索錢財的罪行,乾隆沒有體會,在他看來僅僅是一紙描述而已;而李侍堯的老實聽話,認真辦事,乾隆卻是深有感受的。至于高恒,他在辦理乾隆南巡事的時候挪用了“交官項內巨銀”,事情牽涉到乾隆本人,讓皇權尊嚴受到了損害。乾隆要殺高恒,免得人們繼續聯想、引申下去。還有,高恒自恃是皇親國戚,在江南以為皇帝辦事為名謀取私利,讓乾隆有被利用、當冤大頭的感覺。

高恒的兒子、葉爾羌辦事大臣高樸,奴役三千百姓開采玉石,銷售獲利,被當地百姓告發。按說,高樸的罪行和涉案金額動輒幾十萬兩、上百萬兩銀子的封疆大吏相比,算是小的,但乾隆迅速命令將高樸就地正法,而且還要召集百姓公開行刑。因為乾隆發現,高樸進貢的玉石質量遠遠比不上在高家查獲的玉石。“高樸這小子,竟然把好東西藏在家里,不給我!”乾隆恨得牙癢癢,接到高樸伏法的奏折后親筆批了一句:“著實便宜他了!”

其實,只要還有一個人站在朝堂上,就意味著乾隆朝的反腐工作是徹底失敗的。這個人就是和珅。

和珅是一個很高調的腐敗分子,貪污受賄、挪用侵占、結黨營私、權錢交易等行徑一樣不落,金額過億。他宅邸所在的胡同,每天擠滿前來行賄、請托和密謀的官員,熙熙攘攘,如同鬧市,一眼望過去都是官服上的補子,人稱“補子胡同”。有外地知縣跪在門口,將幾千兩銀子的銀票舉過頭頂,求見和珅,希望拜入和珅門下。和珅壓根就看不上這點“小錢”,大喝:“知縣是何蟲豸,也來見我!”就這么一個高調囂張,幾乎人所共知的大貪官,卻在乾隆后期扶搖直上,權傾一時,被乾隆倚為左膀右臂。是乾隆不知道和珅的貪腐,還是從來沒有人舉報、彈劾過和珅?都不是!而是乾隆離不開和珅,離不開和珅精明干練的處理政務能力、離不開和珅幫他管理日益龐大的小金庫、離不開和珅出面辦一些皇帝難以啟齒的“小事情”。更何況,和珅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精于溜須拍馬,很討乾隆的歡心。于是,“一分為二地看問題”的道理就被乾隆用在了和珅身上。他覺得和珅的成績是主要的,錯誤是難免的,辯證地講:“和珅還是一位好干部!”

只要有和珅在,很多案子的線索查到一定地步就斷了,很多腐敗分子都得到了庇護羽翼;只要有和珅在,就大長腐敗分子的志氣,打壓了反腐行動的底氣。和珅的存在,注定了乾隆的反腐不徹底,不會成功。

但是,乾隆不這么看。天下太平、社會穩定和一批腐敗分子被懲處,讓他志得意滿,粉飾太平。乾隆當皇帝的時間長了,開始給自己拼湊出“十大武功”,要當“十全老人”。他聽不進去忠言,容不得臣下的一點不同的聲音。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禮部侍郎尹壯圖上疏指出:“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臣經過地方,體察官吏賢否,商民半皆蹙額興嘆。各省風氣,大抵皆然。”尹壯圖這話,基本上否定了當時的官場,對官吏群體評價很低。這明顯是給“乾隆盛世”抹黑。果然,乾隆看后大怒,以“挾詐欺公,妄生異議”罪判尹壯圖“斬立決”。后來,乾隆為避免成全尹壯圖“忠諫美名”,免去死罪,降職處分。如此一來,乾隆的反腐更是水中月霧中花、盛世的點綴了。

反腐失敗的根子在乾隆身上,緣于他自私的思想,系于皇權。其實,腐敗的根源何嘗不在他身上,何嘗不系于皇權。只要專制皇權存在,不正常的君臣關系、上下級關系和考核制度就不會改變,逼良為娼的制度就不會取消,腐敗就將長存。

乾隆算是比較矯情、喜歡粉飾的皇帝,他不承認這一點,他的父親雍正就坦率、直白得多了。雍正皇帝曾御筆朱批了一句大實話:“朕說你好,你才得好。”[3]這句話可以分兩層來理解:第一是政績也好、操守也好、能力也好,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評價標準是皇帝。皇帝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皇帝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第二是官場中人所有的好處、未來的好日子,都來自皇帝。皇帝讓你得到好處,你才能拿,拿了沒事,不然就出事。不僅是仕途沉浮,就是個人生命也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大臣們哪敢不唯皇帝馬首是瞻。皇帝高于一切法律、一切制度,官員們只要揣摩好皇帝的心思、讓皇帝高興了,就能升官發財,就有榮華富貴,哪還管什么廉潔自律,還要反腐懲貪干什么?

當反腐淪為權力工具

乾隆時期,每隔兩三年,朝廷都會有一次雷厲風行的反腐敗大行動,揪出一兩個巨貪和反面典型來。據說,這是乾隆皇帝授意、和珅揣摩配合的結果。

外省封疆大吏如果不定期給和珅孝敬,幾乎沒有能長期做官的。其中賄賂最重的人,和珅往往破格提拔,授予高位。為了孝敬和珅,也為了能進步,底下的官員們不得不腐敗斂財。等到這個人貪聲日著,臭名遠揚了,和珅就將他定為反腐敗對象,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捕查抄他。這個周期就是兩三年。

浙江巡撫王亶望被朝野認為是“和相第一寵人”,權勢一度炙手可熱。王亶望每年給和珅的炭敬、冰敬以及一切孝敬等,總數超過三十萬兩銀子,此外王亶望還不定期地向和珅孝敬珍奇古玩。可王亶望在浙江巡撫任上,被乾隆公開下詔、和珅親自下手查辦了。結果,王亶望成了乾隆—和珅“反腐周期”的一個犧牲品、一大反面典型。

和珅另一親信國泰的遭遇類似,卻更具戲劇性。據說國泰本是一個巨商,一次在揚州花酒叢中揮金如土時結識了一個人。兩人朝夕相處。恰好遇到漕運總督經過揚州,儀仗威嚴,車騎盛大。國泰嘖嘖稱道,艷羨不已。新朋友就說:“這有什么好驚羨的?十萬銀子就能購得他的頂戴。”國泰驚問:“大官也能買?”朋友說:“行!我就能替你辦妥。你跟我到京城見一個貴人,不出三個月就能做到道臺。”國泰取上三十萬兩銀子,高興地跟著他進京去了。抵京后,朋友帶國泰拜入和珅門下。原來,國泰的這個朋友就是受和珅委托,在外招徠巨富買官的。為了保險,國泰與和珅等約定,先將錢存入某店,得官后和珅才能提取。

沒幾天,朝廷就任命國泰為江蘇省糧道。后來,和珅又活動國泰調往山東(據說是國泰能力太差,而江蘇事情多,和珅怕他應付不過來)。山東政務簡單,國泰漸嫻吏事,三年內就當到了巡撫。

為了報答和珅,國泰自然是傾盡全力,將百萬家產都耗盡了。國泰就尋思著在山東大行敲剝以補償損失。很快,國泰聲名狼藉,傳到了北京,被御史彈劾。彈劾奏章內容牽涉到和珅,乾隆竟然讓和珅“檢舉”。和珅又派了一個人去試探國泰的底細,看他還有多少錢。那人告訴國泰,如果要想將彈劾的事情擺平,少說也得百萬銀子賄賂滿朝高官。國泰東拼西湊,才擠出了二十萬兩。和珅知道國泰已經囊空如洗,馬上請旨查辦國泰。國泰入獄,追悔莫及,知道自己絕無好下場,在獄中自殺了。從他買官到被和珅奏請查辦,正好是三年。國泰自然是冤,被和珅給利用了;可放大了看,和珅何嘗不冤?他也被乾隆給利用了,最后當成一個大反面典型被查辦了,萬貫不義之財最終進了皇帝的腰包。

于是,老百姓有理由相信,來自乾隆皇帝的周期性反腐敗行動,極可能是皇帝控制文武百官的手段。如前所述,腐敗已經成為乾隆朝制度性的、全局性的問題,每個官員都不能保證自己是絕對清廉的。皇帝可以隨時以“反腐”的名義將官員懲辦,并將此作為懸在官員頭上的一把利劍。結果,官吏們對皇帝的反腐行為戰戰兢兢,不得不刻意效忠、討好皇帝來保障自身安全。而皇帝高調的反腐行為懲治的通常都是沒有多大權勢的中低級官員,或者是自己討厭的、已經失勢的高官,這也坐實了人們的猜測。和珅在乾隆、嘉慶父子時期境遇的反差,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樣,人們將官府的許多反腐敗行為也理解為內部的權力斗爭。

只要公權力還能獲利,腐敗現象就不會絕跡;只要沒有制約的君主專制體制還存在,大規模的腐敗就不會消失。當反腐淪為權力工具,就沒有真正的反腐敗可言,腐敗就會像癌細胞一樣在政治體制乃至社會軀體中蔓延、惡化,侵蝕財富和世道人心。

很多統治者都明白這個道理。在專制政體下,腐敗癌癥是治不好的。《官場現形記》中說,有人揭露浙江官場弊端,慈禧太后挑選了一位老京官去做欽差大臣。她說:“某人當差謹慎,在里頭苦了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撈回兩個。”圣旨一下,這名京官忙向慈禧身邊的太監打聽上頭派他這個差使的真實意思,應該怎么查案。太監撲哧一笑道:“查案有什么難辦的?佛爺早有話:‘通天底下一十八省,哪里來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說,我也裝作糊涂罷了。就是御史參過,派了大臣查過,辦掉幾個人,還不是這么一件事?前者已去,后者又來,真正能夠懲一儆百嗎?’這才是明鑒萬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雖然不好辦,我教給你一個好法子,叫作‘只拉弓,不放箭’。一來不辜負佛爺栽培你的這番恩典;二來落個好名聲,省得背后人家咒罵;三來你自己也落得實惠。你如今也有了歲數了,少爺又多,上頭有恩典給你,還不趁此撈回兩個嗎?”京官聽了,馬上心領神會。慈禧的態度可能代表了許多統治者對反腐敗的態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沒人揭發就當不存在,并且將反腐敗當成負責官員的“福利”。

乾隆和慈禧不同,他愛慕虛榮,也愛折騰。他不把腐敗當作駕馭臣下的“福利”,而是掀起了一波波的反腐風暴。但乾隆始終逃不出“反腐工具論”的影響,根治不了腐敗,連遏制腐敗勢頭都做不到。折騰的結果是,人殺了不少,腐敗卻越來越嚴重,清王朝由盛而衰。

擴展思考:反腐難題

1.反腐敗是人類歷史上的永恒難題之一。嚴刑峻法不能斷絕腐敗,道德說教也不能斷絕腐敗。乾隆的困局則表明,皇權專制似乎是腐敗的根源。為什么古代的腐敗不能斷絕,黑暗的源頭在什么地方呢?

2.你是如何理解“腐敗福利論”的?為什么腐敗能成為古代官員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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