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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津教案 曾國藩的挫敗

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基督教在中國廣為傳布。一座座尖尖的教堂在廣袤的鄉間拔地而起,代表的不僅是一種新宗教的傳入,更是對中國人民族情感的深深刺痛。十九世紀后半期,中國官民屢次與天主教會發生沖突,史稱“教案”。天主教堂為什么會傷害中國人的民族情感,中國人又是如何處理教案的呢?

天津教案是怎么回事

在華基督教最大的“原罪”就是它是跟在堅船利炮后面,侵入中國的城市和鄉村的。

在中國人看來,基督教是侵略者的宗教,本身就是侵略的標志。這樣的宗教,怎么能讓中國人心平氣和地對待呢?

更何況,晚清時期的中國剛剛經歷了從天朝上國、泱泱中華到割地賠款、任人宰割的巨大變化。原來引以為豪的國家和文化,被蕞爾小國和野蠻文化打敗。眼看著祖國滑向被人殖民的黑暗深淵,沒有人能承受如此劇烈的心理落差。中國人迫切需要發泄苦悶與憤慨,最先深入中國社會的基督教勢力首當其沖,“不幸”成為目標。一座座教堂在中國出現,無數仁人志士扼腕嘆息,視為奇恥大辱。

早期來華西方人的優越感和粗暴跋扈無疑激化了中外矛盾。1861年,法國天主教貴州區主教胡縛理在貴陽街頭乘坐紫呢大轎,帶人游行“慶祝”《天津條約》簽訂,引起中國官民義憤,被群毆致死。之前,列強逼迫清政府賦予在華外國人“治外法權”。在華外國機構和洋人的特權過多過濫。一旦發生中外糾紛,外國人就倚仗特權逃脫中國法律追究,反過來壓迫中國官府嚴厲懲處中方事主。更嚴重的是,一些外交官不問是非黑白,一味包庇不說,還習慣于將單純的宗教問題、民間糾紛上升為政治問題。他們動輒就威脅清朝官員要“派兵來華保護”“自行緝兇”,強迫中方妥協。

基督教來華后并沒有融入中國社會,相反,中西思想觀念的差異造成了中國百姓和教會組織的嚴重對立。中國人普遍無法理解陌生的西方信仰和建立在信仰之上的一系列言行,進而排斥甚至仇視。比如,神父對嬰兒的洗禮,在中國人看來就不人道;男女雜處和沉默的苦修也不為人理解;至于人體器官標本更是讓篤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中國人感到震驚。而教會不斷吸收教民,破壞了由鄉紳主導的傳統社會結構,威脅到了各個社會階層的穩定和利益。不少地方上的無賴地痞混入教會,挾洋人威風欺負同胞,遭人鄙棄,被蔑稱為“吃教者”。凡此種種,莫不給中國人的民族情緒火上澆油。

面對嚴重的仇視情緒,教會組織并沒有積極做好解釋和溝通,他們忽視了周圍廣大中國人的觀感。比如,中國百姓懷疑教會挖人的“眼珠”泡在玻璃瓶里,其實那是神父和修女們在腌制大蒜。如果平日注意交流,類似的謠言根本就不會興起。

當時中國士大夫階層的做法頗令人玩味。可能是在歷次戰爭中被列強打怕了,凡是遇到教案,官府中人幾乎都采取息事寧人、委曲求全的做法。但不在位的士紳階層,則“不謀其政”,一心維護既有的社會結構和自身特權,或隱身幕后慫恿、或走到臺前鼓動百姓反洋排教。他們喊起民族主義口號來,比基層民眾更漂亮、更響亮。

于是,我們看到自從《北京條約》賦予列強“自由傳教權”后,教案在大江南北層出不窮。從1860年至1899年的四十年間,僅控諸官府而有文獻可尋的教案就有二百起以上。[4]其中最著名、對中外雙方傷害最大、在中國被長期當作“愛國主義教材”的就是1870年的“天津教案”。

同治九年(1870年)夏天,天津城內發生了多起拐匪用迷藥誘拐小孩的事件。

這原本是普通的刑事案件,官府無暇偵破,事主和鄉紳們就自發組織起來,捉拿人販子。一名叫武蘭珍的迷拐犯很快就落網了。在憤怒民眾的嚴刑拷問之下,武蘭珍供稱其作案所用迷藥為法國天主教堂的王三所提供。[5]于是,群情憤怒,人們將怒火轉移到了天主教堂身上。

人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法國天主教堂就是所有迷拐案件的幕后真兇。天主教堂辦有育嬰堂,收容了不少無家可歸或者病重的中國孩子。可人們只看到了孩子進去,沒看到過孩子出來,也很少看到教堂中孩子們歡蹦亂跳的情景。相反,有人在教堂里看到許多玻璃瓶子,里面裝著各種器官,其中有的酷似人的眼睛。當年夏天,疫病伴隨著酷暑侵入天津城,天主教育嬰堂收留的兒童大多是遭遺棄的病孩,死亡者自然多于往常。人們看到教堂后面突然出現了不少新墳,自然心存懷疑。教堂因為和民眾不睦,不敢在白天掩埋,選擇在夜間草草下葬,埋得很淺,加上棺木短缺,又讓兩三具尸體擠在一口棺材里,野狗輕易就能刨開墳墓拖出小孩子的尸體,暴尸地上,輿論早就為之嘩然了。所以,武蘭珍的招供根本不用核實,義憤填膺的群眾就認定天主教堂是罪惡的根源。

很快,天主教堂用藥迷拐孩子、挖眼剖心制藥的消息在天津地區不脛而走,群情激憤。我們分析晚清的重大教案,會發現謠言起到了決定性的傳播作用。諸如“挖眼剖心”“迷拐幼童”“誘奸婦女”等始終是動員群眾的最佳武器。

天津鄉紳在孔廟集會聲討,學子在書院罷課聲援,天主教堂外很快聚集了超過一萬名憤怒的百姓。百姓和教民發生了口角,進而推搡。出離憤怒的人們開始向教堂拋擲石塊。

危急之下,教堂內的修女計劃邀請百姓派代表進入教堂,實地驗證傳言的真偽。這不失為解決問題的好方法,但是被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阻止(法國領事署在教堂的隔壁)。豐大業非但不想和平解決,還穿上禮服,掛上配槍,帶人氣勢洶洶地闖入三口通商衙門,要求通商大臣崇厚調兵鎮壓群眾。崇厚事后這樣描述豐大業:“神氣兇悍,腰間帶有洋槍二桿,后跟一外國人,手持利刃……(我)告以有話細談,該領事置若罔聞,隨取洋槍當面施放,幸未打中。”崇厚惹不起,暫且退避。豐大業便“將什物信手打破,咆哮不已”。崇厚“復又出見,好言告以民情洶涌,街市聚集‘水火會’已有數千人,勸令不可出去,恐有不虞。該領事奮不顧身,云我不畏中國百姓,遂盛氣而去”。

在衙門開槍逞威風后,豐大業又在返回的途中遇到靜海知縣劉杰。雙方沒說幾句話,豐大業又是拔槍向劉杰射擊,當場打死劉杰的家人劉七。

“法國領事開槍殺人了!”圍觀的百姓蜂擁而上,將豐大業及其隨從西蒙群毆致死。消息傳來,百姓呼喊著沖入天主教堂,扯爛法國國旗,打死法國神父、修女多人,并焚燒了教堂、育嬰堂、法國領事署。英、美兩國教堂受到池魚之殃,也被憤怒的百姓燒毀。此外,騷亂波及外國商行,演變成全面的排外事件。外國外交官、神職人員、商人及其妻兒等,共計二十人被殺,還有數十位受雇于外國人的中國百姓遇害。遇害的外國人都被肢解,投入河中。震驚中外的天津教案至此釀成。

曾國藩的忍耐與務實

當時天津屬于直隸省管轄。教案發生后,省城保定的直隸總督府就收到朝廷的急令,要求總督曾國藩速速前往天津查辦剛爆發的大騷亂。

天津教案的關鍵人物——曾國藩就要登場了!

曾國藩,湖南湘鄉人,是一個資質平庸的農家子弟。他原本極可能老死鄉間,之所以能夠飛黃騰達、位極人臣,主要得益于兩點個人品行:一個是嚴格自律,另一個是積極務實。

曾國藩思想的底子是程朱理學,他“日三省吾身”,真正做到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要求。后人紛紛嘆服曾國藩的極端自律:如果戀床貪睡,不能黎明即起,曾國藩就罵自己“一無所為,可恥”;有時吟詩作賦、尋章摘句,沒把精力用于經史等有用之學,他就罵自己好名,“可恥”;給地方官吏寫信,親切一點,就是“意欲餌他饋問”,“鄙極丑極”,提筆重寫一封語氣平淡的回信;有時和人清談,爭口頭便宜,曾國藩則認為自己妄語,如果再犯“明神殛之”;聽到黃色段子,“聞色而心艷羨”,曾國藩痛罵自己是“真禽獸”;如果看到女子在座心里激動,難免說笑了幾句,曾國藩就自責:“放蕩至此,與禽獸何異!”即便如此自律,即便在外人看來他已經是一個非常勤奮、刻苦、認真的人了,曾國藩依然始終處在謹小慎微、驚恐萬狀之中。他深知勤能補拙,于是手不釋卷,“不敢片刻疏懈”;處理政務極為小心認真,“寸心兢兢,且愧且慎”。

正是憑借常人難以想象的忍耐力,曾國藩從小官下僚一步步升到了封疆大吏。當太平天國運動興起時,清朝給許多人下達了辦理團練的旨意。但只有曾國藩憑著“打碎牙齒和血吞”的忍耐,歷經外人無從窺探的艱辛與挫折,硬是從無到有編練了湘軍,鎮壓了太平天國。之前,太平天國占領了清朝的半壁江山,還派出北伐軍直搗北京城,急得咸豐皇帝不得不拋出重賞,撂下狠話:不管是誰,無論是滿人還是漢人,也不論是主子還是奴才,只要能攻克天京,就封他為王,哪怕是“鐵帽子王”也可以封!如今曾國藩消滅了太平天國,按說要封他一個“世襲罔替”的王爺了,結果,咸豐的遺孀、掌權的慈禧太后反悔了,只封曾國藩為一等毅勇侯,而且老是擔心湘軍尾大不掉。掌權的慈禧太后見到曾國藩,最關心的就是:“你的湘軍裁得怎么樣了?”曾國藩見自己功高震主、遍布天下的湘軍勢力引起了朝廷的猜忌,他馬上自我謙損,主動裁撤湘軍,又順從地離開南方老巢,出任直隸總督。他由此得到了朝野的一致稱贊,到達了聲譽的巔峰。

曾國藩把他的忍耐和務實,移植到了對外交涉中。身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眼看著西方列強裹挾著堅船利炮和現代外交體制洶涌而來,曾國藩常常“憂患之余,每聞危險之事,寸心如沸湯澆灼”。

殘酷的事實讓曾國藩不得不承認中國落后了,沒有實力與西方爭取平等的地位,也沒有實力去廢除侵略者強加在中國身上的不平等條約。既然如此,曾國藩就主張遵守現有的條約、保持和局。他認為:“夷務本難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篤、敬四字。篤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說假話耳,然卻極難。吾輩當從此字(信)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弱者不要輕易挑戰強者,不然挑戰不成反而再取其辱。我們與其盲動,招惹更大的打擊和屈辱,不如遵守現行外交制度,利用新的游戲規則來保護自己。這就是他信奉的“信”。

但是,曾國藩的思想超前了,沉浸在強烈民族情緒中的同胞們理解不了。

“信”,在時人看來是妥協、是退讓,甚至是投降的代名詞。即便是主流知識界也不認同曾國藩的外交思想。絕大多數人把對現實的排斥表現為對外國的仇恨,認為一切條約都是不平等的、一切西方外交制度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甚至盲目排外。對列強憤怒的聲討、對外交不切實際的構想常常贏得一片喝彩,而大講“誠信”“恪守和局”的曾國藩自然就不為多數人所認同。

但是,曾國藩不是投降派,他所說的“信”不是一味地退讓,不是永遠遵守強者的邏輯,而更像是韜光養晦。他說:“既已通好講和,凡事公平照拂,不使遠人吃虧,此恩信也。至于令人敬畏,全在自立自強,不在裝模作樣。臨難有不可屈撓之節,臨財有不可點染之廉,此威信也。”的確,一國的國際地位不在于裝模作樣,不在于華麗的口號或強硬的聲明,而在于自立自強。曾國藩希望國家能夠在和平的環境中,埋頭發展,臥薪嘗膽,以待來日。他之前低調地興辦洋務、引進火器、派遣留學生,都是在這一思想指導下進行的。

可惜,在朝野大多數人眼中,曾國藩的唯一缺點恰恰就是他的“恪守和局”“媚事外夷”。

接到朝廷的急令時,聲望正隆、有“天下第一督”美譽的曾國藩已經五十九歲了,健康情況極為糟糕。他右眼失明,肝病加重,經常出現眩暈乃至昏厥。曾國藩在給兒子曾紀澤的家信中坦言:“十六日余患眩暈之癥……十七、十八日病狀如常,登床及睡起則眩暈旋轉,睡定及坐定之時則不甚眩暈,仍似好人。”他的日記則記載:“床若旋轉,腳若朝天,首若墜水,如是者四次,不能起坐。”這位叱咤政壇幾十年的股肱之臣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親友、幕僚和下屬紛紛勸曾國藩不要赴津。“阻者、勸者、上言者,條陳者紛起沓進”,幕僚史念祖提醒曾國藩天津騷亂異常復雜,“略一失足,千古無底”,去是下策,拖才是上策。曾國藩有充分的理由不去天津。當時,曾國藩正在“病休”之中。豐富的政治閱歷和敏感的直覺已讓曾國藩預感到天津險惡,查辦騷亂毫無把握,弄不好就會惹禍上身,甚至拼卻一生的功名。

但是,曾國藩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心,不顧身染沉疴,懷著深深的隱憂,開始了悲壯的天津之行。在出發的前兩天,曾國藩寫信給兩個兒子說:“余此行反復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1853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負其初心。”

不可能的任務

教案發生后,慈禧太后給曾國藩下達了兩項任務:“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既不能得罪洋人,又不能委屈百姓,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要求,又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啊!遺憾的是,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遠在北京城里的衙門老爺們,考慮問題“全面、細致、周到”,只要能推卸自身責任和壓力,他們根本不考慮底下的實情和經辦人的苦衷。他們雖然讓曾國藩去第一線主事,卻并不授予他全權。曾國藩沒有直接的外交權力,每件事情都要“請旨辦理”。朝廷為了表示“高度重視”此事,平均三四天就給曾國藩頒布諭旨,指手畫腳。事實上,諭旨已經給曾國藩規定了具體善后措施:查辦焚燒教堂、殺害洋人的兇手;查辦處置不力的地方官員。

法國方面也提出了非常明確且異常強硬的要求。法國公使羅淑亞不僅要求懲治兇手,而且明說此案是天津地方官員主使行兇的,要求曾國藩交出天津知府張光藻、靜海知縣劉杰及天津總兵陳國瑞三人給豐大業抵命。如果不交人,羅淑亞揚言法國政府要派遣艦隊遠征中國,“便宜行事”。羅淑亞再三照會曾國藩要求上述三名中方官員抵命,并派翻譯官德微里亞前來交涉。曾國藩置之不理,反問:“法使稱府縣主使,究有何據?”德微里亞口塞不能回答。

1870年7月8日,曾國藩抵達天津。當時,教案雖然已過去二十天,但天津百姓依然激奮不已,滿城囂囂。官民上下都強烈呼吁對外強硬,拒絕退讓妥協。曾國藩的轎子在街頭壓根就走不動,攔轎遞稟的官紳百姓填街溢市。曾國藩“每收一稟,其衣冠而來者,必數十或數百人”。潮水般涌來的人們不知道,在朝廷和法國的雙重壓力下,曾國藩并沒有多少自主的余地。

曾國藩好不容易到衙門坐下來,天津地方官員又集體進謁。他們無一不主張排外,請求不惜一戰,“或欲借津人義憤之師,以驅洋人;或欲聯俄、英各國之交,專攻法國;或欲劾崇厚,以伸士民之氣;或欲調兵勇,應敵之師”。曾國藩深切感到“天津士民與洋人兩不相下,其勢洶洶”。這是第三股壓在曾國藩肩頭的巨大壓力。

不僅是天津官民,全國輿論都要求對外強硬。天津教案成了同胞們發泄積怨,傾吐對中外現狀不滿,表達對強盛的渴望的窗口。很多達官顯貴看到民心激昂,還主張利用民心,干脆撕毀之前的一切合約,與列強再決雌雄。比如,皇叔、醇親王奕就信心十足地認為,可以借教案激起的民間激情,將國土上的所有洋人都趕下海去。曾國藩先前鎮壓太平天國的豐功偉績,在人們看來是可以復制到對外戰爭中去的。他們對曾國藩的“驅洋”“滅鬼”寄予了厚望。天津街頭巷尾就到處傳言,說皇上調曾國藩前來是為了驅趕洋人的。為此,曾國藩不得不貼出告示,表白自己此行只是“奉命查辦”,絕對“不開兵端”。他希望能夠“稍靖津人躍躍欲試之心”。輿論對曾國藩現在的期望有多高,日后的失望就有多深。

清廷似乎對全民輿論一無不知,屈從法國公使的要求,決心犧牲天津知府、知縣。曾國藩只好遵命,“奏請”將天津知府張光藻、靜海知縣劉杰革職,交部治罪。暗地里,他吩咐善待兩位官員,又讓幕僚給二人家里送去三千兩銀子,作為一時之需。

當時天津百姓團結一心,氣勢如虹。不少涉案百姓被捕入獄,城內外都視之為英雄,人人為之串供;沒有被捕的涉案之犯,家家為之藏匿。曾國藩抓捕兇手一事,萬分棘手。民間卻已經將天津教案作英雄史詩般理解,畫圖刻版,印刷斗方、扇面,到處流傳。有人還將之編成戲曲演出,雖然很快被曾國藩查禁,但人心的向背可見一斑。

曾國藩設立發審局,日夜懸賞線索、緝捕犯人、審犯求供。即便如此,案件審訊進展緩慢,就連被審之人的口供都不能敲定。審案官員千方百計、嚴刑峻法,都不能讓犯人供認一語,即便供認了犯人也時供時翻。涉案百姓表現出了崇高的民族氣節,勇于擔當,紛紛說:“只要殺我便能了事,將我殺了便是,何必拷供。”又說,“官辦此案是國家的事,我等雖死亦說不得,但不能令洋人來辱我。”曾國藩為百姓們大無畏的愛國精神所折服,可又苦于百姓們設置的重重障礙,他感覺此案“節節棘手,越辦越窘”。

北京衙門對曾國藩的勞累、苦楚視而不見,只看到案件遲遲不能了結,于是一日一函,語氣越來越重,催促結案。“又要速,又要實,又要多,又要機密”,曾國藩的幕僚都認為朝廷“信筆豪言”,“何異癡人說夢”!

被拋棄、被唾棄的曾國藩

曾國藩已經決定犧牲百姓,來滿足列強的要求了。他的內心經過了一番糾結和斗爭:“吾輩身在局中,豈真愿酷虐吾民以快敵人之欲?徒以邊釁一開則兵禍聯結,累歲窮年而未有已。”他沒有被狂熱情緒所左右,依然冷靜地做出務實的選擇。

1870年7月25日,曾國藩的《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送抵北京。

在奏折中,曾國藩雖然將板子打在了天津百姓身上,但同時提出了五個“質疑點”,詳細解釋了謠言越傳越盛、天津紳民“積疑生憤”的原因。他從中西方文化差異的角度為天津官民辯護。比如,曾國藩指出西式建筑均設有地窖,這些地窖和中國人的地窖并無區別,但因為不是本地匠人建造,以訛傳訛,天津紳民最后相信“地窖深邃,各幼孩幽閉其中”。又比如,曾國藩提到天主教的施洗儀式。教民死后,神父“以水沃其額而封其目,謂可升天堂也”。習慣用哭喪來表達悲傷的中國人對此無法理解,并且覺得洋人詭異、鬼祟。

應該說《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大致是公允、客觀的,然而,慈禧太后看了奏折后,表示“此事如何措置,我等不得主意”,下令將奏折公開發布。發布之時,慈禧故意刪除了曾國藩為天津官民辯護的五點意見,導致整個奏章都在將責任推給天津百姓。奏折一公布,原本對曾國藩寄予厚望的輿論迅速轉向,“賣國”“投降”“卑躬屈膝”等罵聲劈頭蓋臉地向曾國藩撲去。

可見,慈禧并非“不得主意”,而是極富心機。她急令曾國藩去天津查辦,將曾國藩推到臺前,既為了解決棘手難題,又可讓他替自己和朝廷承擔所有的壓力和指責,借此打擊聲望正隆的曾國藩和異軍突起的湘軍勢力,可謂一箭雙雕。慈禧輕輕地刪除幾段話,就把曾國藩釘在了“賣國”的恥辱柱上,洗刷了自己賣國的嫌疑,反襯出自己的“公正”與“愛國”來。至于之前催逼曾國藩查辦天津官民的朝廷袞袞諸公,如今都三緘其口,任由曾國藩一個人陷入旋渦之中。曾國藩被身后的朝廷拋棄了!

曾國藩有口難言,無法自辯。他又不能說朝廷公布的奏折篡改了自己的意思,只好再一次“打碎牙齒和血吞”。親友和幕僚則紛紛勸告曾國藩轉換態度,討好輿論。畢竟最終的處理結果還沒有敲定,曾國藩還有奮力逃出旋渦自救的機會。曾國藩沉默了。

九月,曾國藩還是奏報清廷,定首批“要犯”三十二人,其中十五人正法,十七人流徙;十月又將九名“要犯”上奏,其中正法五人,四人充軍。曾國藩根據“一命抵一命”的原則法則,拿二十條中國人命給被殺的二十名法國人一個“交代”。朝野直斥此舉荒謬。行刑之時,百姓萬人圍觀,為就義之人壯行。市民高呼就義者“好漢”,“好漢”們也引吭高歌。屠刀一落下,舉國嘩然,可同時也堵塞了法國人的嘴。暗地里,曾國藩又派人一一撫恤死者家屬[6]。地方官員張光藻、劉杰二人被革職發往黑龍江充軍,曾國藩就寫信給盛京將軍、吉林將軍,請求沿途予以照料;又寫信給黑龍江將軍,托付加意優待。此外,曾國藩還籌銀一萬余兩,作為二人贖罪之費。

曾國藩自然料到自己忤逆民意大開殺戒,必將得罪輿論。但是他橫下一條心,“但令大局不致從此決裂,即為厚幸;一身叢毀,實由智淺不能兩全,亦遂不復置辯”。但是他沒有料到,自己從此由道德圣人淪為舉國口誅筆伐的對象。“詬詈之聲大作,賣國賊之徽號竟加于國藩。京師湖南同鄉尤引為鄉人之大恥”,虎坊橋長郡會館中懸掛的曾國藩“官爵匾額”被人擊毀。湘籍士大夫集會,一致決定將曾國藩名籍削去,不承認他是湖南同鄉。一個舉子撰寫了對聯,刻薄挖苦曾國藩:“殺賊功高,百戰余生真福將;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湘軍出身的王闿運對曾國藩也不理解,寫信給曾國藩說:“國體不可虧,民心不可失,先皇帝之仇不可忘,而吾中堂之威望不可挫!宗社之奠安,皇圖之鞏固,華夷之畏服,臣民之歡感,在此一舉矣。……倘中堂不能保昔日之威,立今日之謀,何以報大恩于先皇,何以輔翼皇上,何以表率乎臣工,何以懲乎天下后進之人!”在王闿運看來,曾國藩辜負皇恩與百姓,簡直就是個士林敗類、朝堂奸臣。

可是,激怒的同胞們似乎忘記了所有的措施都是經過朝廷“恩準”的。除了曾國藩這些無奈又嚴酷的措施,旁人身處他的位置又會如何作為呢?

曾國藩遭到了全國上下的唾棄,頃刻間從政治巔峰迅速滑落。他的身體狀況也更加糟糕,暈眩加重,每日有精力的時間越來越短。可是他還不能休息。天津教案尚未完全料清,朝廷又急令曾國藩調任兩江總督。原來,前任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身亡。這被普遍認為是一起政治謀殺,兩江地區出現動亂征兆。慈禧太后又要曾國藩去當救火隊員,把他推入滿布荊棘的前臺……

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任上極少對外交涉,也極少發表見解,每天除了養病,就是翻閱經書和史書。兩年后(1872年),曾國藩死在了任上。

時間往往是消除誤解最好的工具。三十多年后,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慢慢學會了如何理性相處。新一代的中國人意識到了西方文化和觀念對中國發展的推動作用,付出一次次昂貴的“學費”后了解了“弱國更要講外交”;而西方列強也認識到在中國簡單粗暴地行事只能激化中外矛盾,有百害而無一利。進入二十世紀后,西方列強政府明令禁止本國傳教士在中國“包攬詞訟”,要求在華僑民自律。法國政府則宣布放棄對在華天主教堂的保護權。在華教會勢力深入中國村社,注意緩和與中國人的矛盾,教案在中國也越來越少。

擴展思考:近代教案

1.教案是近代史上的關鍵詞之一。近代教案頻繁發生,有的說是列強侵略造成的,有的說是中西方文化差異造成的,有的則指斥教會組織破壞了中國原有的社會結構。你如何理解教案頻發的原因?

2.如果你是曾國藩,請問該如何處理天津教案?有什么辦法可以做到讓朝廷、列強和激憤的老百姓三方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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