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類型思維下的“金融消費者”:從語詞到制度
- 王美舒
- 5782字
- 2021-04-30 19:36:43
0.2? 文獻綜述(一)金融消費者研究綜述
2008年金融危機后,金融消費者成為金融研究領域的熱門詞匯。僅以“金融消費者”為關鍵詞,在中國知網中文期刊全文數據庫和博士學位論文數據庫進行主題搜索,就可找到18700篇期刊論文(其中, 809篇為CSSCI來源期刊論文)和73篇博士學位論文。[4]經濟學、金融學、社會學、心理學、法學圍繞金融消費者定義、金融消費者認知能力、金融消費者教育、金融消費者權利、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以及金融監管改革中的金融消費者保護問題進行探討。
圍繞“金融消費者”語詞意義理解,各學科采取了不同的態度:金融學、經濟學、經濟學和心理學對“金融消費者”語詞意義理解問題不甚關注,僅將金融消費者作為研究變量,對金融消費者進行變量上的分解,進而進行實證研究;而法學領域則在聚焦金融消費者權利、金融消費者保護的同時,對“金融消費者”語詞本身進行了討論。從法學領域的研究成果看,目前對“金融消費者”語詞意義的研究仍從概念思維出發,試圖通過內涵與外延的界定來實現對“金融消費者”的認識。基于概念思維,研究者形成了定義“金融消費者”概念內涵的方式。有的研究者從《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規范出發,認為金融消費者是金融領域的消費者,具有傳統消費者概念中的要素,即主體是自然人;行為是購買、使用商品或接受服務;目的是滿足生活需要。[5]由此,“金融消費者”被表述為“金融消費者是為了滿足個人或家庭的生活需要而購買、使用金融機構提供的商品或接受金融機構提供的服務的個體社會成員或個人投資者”。另一種定義思路脫離了“消費者”與“金融消費者”的上下位概念的局限,從金融消費者產生的社會經濟基礎進行論證,認為金融消費者是一類獨立群體,不應被簡單歸為消費者之列,并提出金融消費者是“購買或使用金融機構提供的金融商品,享受金融機構提供的金融服務的社會成員”。但最后,這一思路又回到了概念內涵與外延的探討上,無法得到明晰的概念。[6]另一些研究者則已經認識到概念思維為描述金融消費者帶來的內外張力。他們雖然一開始沿著發現內涵、外延的概念思維前行,但最后都不自覺地開始運用類型思維。如劉媛在《金融消費者法律保護機制的比較研究》一書中提出“金融消費者”,其本意并非通過概念的確定和一體化對金融領域的這一群體進行統轄,而是希望通過將“消費者”這一語詞運用于金融領域,以保護傳統消費者的理念,給金融領域的弱勢群體以傾斜性的特殊保護,進而實現金融交易中的實質公平。[7]陳潔在《投資者到金融消費者的角色嬗變》一文中論述了投資者內部的分化后,提到“金融消費者已經成為概括一部分市場主體的‘類’的概念”,并認為,在金融法律理念更新的影響下,金融消費者概念也隨之提出。在金融法新理念下,對金融交易活動中的一類主體,進行特別的、有針對性的保護,不僅是出于實質公平的考慮,也是出于市場效率的考慮。“金融消費者”這個“類”概念的出現,是有效實現金融法新宗旨,促進金融交易活動有序且有效率進行的應有之義。[8]楊東教授在《論金融消費者概念界定》一文中明確提出了“類型化金融消費者概念界定”,并在論述中引入了“動態金融消費者概念界定”的理念。他對“金融消費者”語詞進行的動態的、“光譜式”的闡述,表面上依然依賴于概念思維中“種差+種屬”的定義方式,但實質已經突破了概念思維,進入了類型思維。[9]可以這樣說,在認識“金融消費者”語詞過程中,這些研究者正經歷著概念思維向類型思維不自覺的轉向。但這種轉向并不徹底,研究者們在運用類型思維的同時,仍受到概念思維的影響。他們或執意在論述過程中披著概念思維的“外衣”,或試圖用概念思維去“糾正”這種不自覺的轉向,最終使得這一思維上不自覺的突破,沒有得到它應有的重視,也延滯了“金融消費者”語詞意義認識上突破的到來。
與語詞認識上的停滯不前相比,關于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的研究卻進展頗多。這些研究或從金融消費者權利內容出發,全面構建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或從比較法研究角度出發,形成中國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構想;或將金融消費者保護與金融監管制度相結合,形成立體的金融消費者保護機制構想。在第一個研究進路上,郭丹在其《金融服務法研究——金融消費者保護的視角》一書中,以金融消費者權利內容為起點,從“權利內容—權利保護—制度構建”的思路出發,為金融消費者立法、保護制度建設提出了理論構想,并將相關立法統稱為金融服務法。[10]顏蘇的《金融消費者保護比較研究:以銀行法為中心的研究》[11]一書也是從金融消費者權利內容出發,圍繞金融消費者的知情權、受教育權和救濟權進行了重點闡述,并在此基礎上對金融消費者保護機構的架構、獨立性問題進行了探討。在第二個研究進路上,何穎、張路從單個的典型國家研究出發,對我國金融消費者制度構建提出設想。其中,何穎在其著作《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制度論》中,全面展示了日本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的全貌,以歷史發展為主線總結了日本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中可供借鑒的內容,并在分析我國金融法制環境的基礎上,對引入日本相關保護機制的適當性進行了論述。在《金融消費者權益保護制度論》一書中,何穎對日本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中的適合性規則、冷靜期制度、金融機構民事責任進行了引介。[12]張路、徐原的《從金融危機審視華爾街改革與消費者保護法》一書中,對《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與消費者保護法案》(以下簡稱《多德—弗蘭克法案》)的立法背景、立法材料、法律文本進行了全面翻譯,通過法律條文的展示,對美國金融消費者保護的最新進展進行了引介。[13]與何穎、張路單個國別研究不同,劉媛、朱淑娣進行了多國別的比較研究。其中,劉媛的《金融消費者法律保護機制的比較研究》一書以金融產品銷售流程為切入點,對金融產品銷售過程中的金融機構義務進行了翔實分析。同時,劉媛還以較大篇幅對金融消費者糾紛解決機制進行了跨國探討,拓展了金融消費者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研究。[14]朱淑娣、萬玲的《全球化與金融消費者權益行政法保護》一書則提出,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具有國際性、法律性、經濟性、公法性和行政性。朱淑娣、萬玲從金融消費者保護法的主體、客體、規范、程序四方面內容展開,對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的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進行了比較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對我國在金融消費者全球化過程中所應發揮的法治作用進行了探討。[15]在第三個研究進路上,陳文君的《金融消費者保護監管研究》一書則在金融監管法制變革的框架下,對金融消費者保護與金融監管框架之間的協同關系進行了探討?;诮鹑谙M者基礎性權利和交易性權利的權利內容,形成了與監管框架相融合的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16]孫天琦的《金融業行為監管與消費者保護研究》一書將金融危機后逐漸成熟的行為監管與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進行了比較和融合,揭示了行為監管與金融消費者保護相伴相生的關系,并從美國、英國、我國香港地區的金融監管制度改革的經驗出發,對這一觀點進行了論證。此外,《金融業行為監管與消費者保護研究》一書還通過“中國消費者金融素養調查”“中國第三方債務催收與金融消費者保護”“金融消費糾紛非訴第三方解決機制”等主題調查的結果分析,對我國金融消費者保護的現狀進行了實證分析,并結合我國行為監管的發展狀況,提出了相應的對策建議。[17]羅傳鈺的《金融消費者保護:監管優化與國際合作》一書則從金融監管變革背景下金融消費者保護、行為監管實現,以及金融監管機構架構進行了深入研究。除了以上三個進路,還有研究從更為宏觀的理論層面,對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進行構建。[18]其中,馬國泉的《金融消費者保護研究》一書運用“成本—收益分析”的法經濟學分析方法,對金融消費者保護的金融法機理進行了揭示。同時該書還從法律的供給與需求角度,對我國金融消費者保護法律文本進行了法經濟學分析,提出了應從博弈論角度,認識金融消費者、金融機構和金融監管機關三者之間的關系,從而圍繞金融信息提供與獲取、金融法律供給,形成系統的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19]楊東的《金融消費者保護統合法論》一書則提出了金融消費者保護統合法的觀點,將銀行、保險、證券等領域的金融消費者保護統攝為一體,從金融產品銷售前、中、后全過程出發,對金融產品銷售中的金融消費者權利、金融機構義務進行了系統論述,并圍繞金融申訴專員制度,對金融消費者保護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進行探討,提出建立符合我國國情的金融申訴專員制度。[20]
(二)類型思維研究綜述
類型思維的法學運用由拉德布魯赫首次提出,并在其著作《法思維中的分類概念和次序概念》中,將邏輯學中的類型引入法學中。隨后,經沃爾夫、恩吉施、拉倫茨和考夫曼的發展,類型在法哲學、刑法、法學方法論中得到了豐富。其中,沃爾夫對比類型思維,對概念思維的空洞性進行了批判;恩吉施提出將類型分為平均類型和整體性類型;拉倫茨則從黑格爾的具體概念出發,對法學中的類型進行了具體區分,并運用類型思維解決德國民法中的爭議問題;考夫曼則提出了“事物之本性”,通過對“事物之本性”的探討,完善了類型思維在刑法中的運用。隨后,類型思維進入憲法學、商法學的研究視域,并在具體案例運用中,不斷豐富關于自身的理論。[21]
類型思維進入我國法學研究的視野則始于20世紀90年代。關于類型思維的法學運用,首先由法理學者進行。在這一時期,關于類型思維的研究主要是引介性的,展開角度也主要從概念思維與類型思維的對比進行。李可的《類型思維及其法學方法論意義——以傳統抽象思維作為參照》一文對以概念思維為代表的傳統邏輯思維進行了批判,認為類型是抽象思維和形象思維的中間階段,概念思維和類型思維都不是萬能的,法律適用應當將兩者結合起來,才能解決日益復雜的法律問題。[22]梁迎修的《類型思維及其在法學中的應用——法學方法論的視角》一文則從法官裁判的角度出發,對概念思維進行批判,認為類型思維以其開放性、整體性,克服了概念思維的弊病,有助于司法活動的開展。[23]周占生的《概念與類型法律思維比較研究——基于規范結構的討論》認為概念思維與類型思維都是法官獲得正確裁判的途徑,但從規范內部結構的角度進行評價,類型思維更符合規范內部結構的要求。[24]胡玉鴻的《韋伯的“理想類型”及其法學方法論意義——兼論法學中“類型”的建構》則從馬克斯·韋伯的“理想類型”出發,提出法學中所運用的類型皆采“種類”之意,韋伯的“理想類型”方法可以豐富法學中“類型”的運用,并為法學研究帶來契機。[25]
進入21世紀,類型思維則開始在我國刑法學、民法學和商法學中得到應用。刑法學主要從類推的角度出發,對類型思維在刑事法規則解釋、適用中所發揮的作用進行探討。其中,杜宇以《再論刑法上之“類型化”思維——一種基于“方法論”的擴展性思考》[26]《刑法規范的形成機理——以類型建構為視角》 [27]《刑法學上“類型觀”的生成與展開:以構成要件理論的發展為脈絡》 [28]《刑法解釋的另一種路徑:以“合類型性”為中心》 [29]《基于類型思維的刑法解釋的實踐功能》[30]一系列文章,對類型思維在我國刑事立法、刑事司法中所起到的作用進行了探討,認為“類型”對事實的發現、事實與價值的溝通上,發揮著與刑法規范相同的作用。通過“事實類型的發現”“規范類型的構建”“規范類型的補足”“規范類型的運用和檢驗”等環節,類型思維貫穿刑法的立法和司法全過程。陳坤的《刑法解釋中的類型思維與立法意圖》[31]則提出類型思維在刑法中的運用,必須將類型思維與立法意圖進行結合,也即法官在審理案件過程中,需要具備隨時回溯至立法意圖的能力,才能在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進行應用。程淑娟的《“商人”的類型化思考》[32]《商行為:一種類型化方法的詮釋》 [33]以及徐強勝的《商主體的類型化思考》 [34]都是類型思維在商法學中的運用。但兩者對類型的理解不一,其中程淑娟的文章主要運用了拉倫茨的類型學說,對商人群體和商行為進行初步探討;而在徐強勝的文章中,類型僅僅代表著分類和種類,商主體的類型化僅僅是對不同商主體進行分類。經濟法學和民法學也對“類型”進行了運用,但值得注意的是,民商法學以及經濟法學有誤用“類型”的傾向,即單純地將類型思維作為分類、種類的代名詞,造成“類型”一詞的“通貨膨脹”。如王軼的《論民事法律事實的類型區分》[35]《民法典的規范類型及其配置關系》[36]運用了“類型”,但本質上仍是在概念思維下,對不同概念進行區分,從而形成一個概念群。楊立新在《類型侵權行為法研究》[37]一書中雖然提出對侵權行為法進行類型化的研究,但本質上停留在對不同概念進行區分、分類的階段,其類型化的結果也僅僅是將侵權行為分為一般侵權行為、特別侵權行為。在經濟法學中,楊東教授雖然向類型思維邁出了重要一步,但其在《論金融消費者概念界定》一文中中對金融消費者的類型化,仍然受概念思維的制約,最終成為對金融消費者不同類別的,概念思維下的區分。[38]對民法方法論的分類,以及楊東教授對金融消費者的類型化描述,本質上只是在概念思維上的綜合與體系化,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類型思維的運用??梢?,類型思維的研究在我國仍處于較為初級的階段,主要存在以下問題:其一,法學理論研究者和刑法學者雖然承繼了德國法學研究中對類型的論述,但并未對概念思維、類型思維進行更為深入的探討,因此也在某種程度混淆概念思維和類型思維的情況下,忽視了類型思維在法學中的應有地位;其二,商法學、民法學和經濟法學在一定程度上誤用了法學中的“類型”,將“類型”泛化,將類型思維誤作為概念思維下的分類方式。
綜上,關于“金融消費者”語詞進行概念定義的研究工作雖然頗多,但進展緩慢;更多的金融消費者研究者跳過了概念定義工作,直接進行制度建構,這就導致制度建構的理論根基不穩,也很難與實踐契合。而在探討“金融消費者”語詞的工作中,經濟法研究者仍然只運用概念思維,在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都得到運用的類型思維,卻并未進入我國研究者的視野之中。在類型思維的研究上,我國法學研究者僅僅從德國法學研究中,將關于“類型”的理論借用過來,并未從更為抽象的層面,對概念思維和類型思維進行論證,使得關于“類型”的知識沒有增量,在運用過程中也顯得單薄,使得類型思維多停留在理論層面,而沒有解決實際的學術和實踐問題?;诖?,本書將在兩個層面取得突破,一方面是系統運用類型思維,對“金融消費者”這一學術熱詞的語詞意義、制度進行另辟蹊徑的探討;另一方面則從更為根本的哲學和語言學出發,在運用類型思維的過程中,取得相關方法論研究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