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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探訪

我沒有提前跟父親打好招呼,因為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告訴莉莉,母親肯定會堅持留我們吃午飯的,因此莉莉建議我們應(yīng)該帶上一束花。我覺得在加油站順便買點康乃馨就可以了,莉莉卻很不高興,認(rèn)為不夠鄭重,即使是送給一位她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于是我們驅(qū)車前往斯托特福德另一頭的超市,莉莉在那里選了一束由小蒼蘭、芍藥和毛茛組成的手捧花。當(dāng)然,是我付的錢。

我在家門口停下車,在車?yán)镒撕靡粫骸?蠢蚶蛲巴夂闷娴赝乙庾R到,跟她家的房屋比起來,父母家是那么破舊窄小。

“先在車?yán)锏纫粫海彼齽傄萝嚕艺f,“你進(jìn)去之前,我需要跟家人解釋一下。”

“可是……”

“相信我,他們肯定需要些時間消化。”

我穿過前院那條小路,敲了敲門。客廳里傳來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我眼前浮現(xiàn)出外祖父看賽馬比賽的樣子,他的嘴唇隨馬兒的奔跑慢慢蠕動著。這是家的場景,家的聲音。我回想起自己離家已久,不確定他們是否還歡迎我。我回想起自己如何抗拒著思念這一切:走過這條小路的親切感,母親擁抱我時衣物柔順劑散發(fā)的香氣,還有遠(yuǎn)遠(yuǎn)聽到的父親的笑聲。

開門的是父親。他看到是我,立刻驚訝地挑高了眉毛。“露!沒想到是你!我們知道你回來嗎?”他朝前邁了一步,把我攬進(jìn)懷里。

家人歡迎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這種感覺。“你還好吧,爸爸?”

父親站在門階上,讓我進(jìn)屋。門廳飄來烤雞的香味。“快進(jìn)來,我們還是不要在門口吃野餐了吧?”

“我要先跟你說點事兒。”

“你工作沒了。”

“不,我沒有……”

“你又去文身了。”

“你知道文身的事?”

“我是你爸爸啊。你和特麗娜三歲起做的亂七八糟的事兒有哪些我不知道?”他朝我側(cè)了側(cè)身,“你媽媽肯定不準(zhǔn)你文。”

“不,爸爸,我沒有新文身。”我深吸了一口氣,“我……我有的是威爾的女兒。”

父親一動不動地站著。母親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還系著圍裙。“露!”她邊喊邊觀察父親的表情,“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說她有了威爾的女兒。”

“她有了威爾的什么?”母親尖叫起來。

父親臉色刷白,扶緊了身后的暖氣片。

“怎么了?”我有些焦慮地問,“你們怎么了?”

“你——你不是在說你有了他的……呃……他的小東西?”

我拉長了臉:“她在車?yán)铮呀?jīng)十六歲了。”

“哦,謝天謝地。哦,喬西,謝天謝地。如今這世道,你也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振作起來,“你剛才說威爾的女兒?你從來沒說過他……”

“我也不知道。沒人知道。”

父母親的目光同時看向我的車子。車內(nèi)的莉莉正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不知道我們在說她一樣。

“嗯,你最好把她帶進(jìn)來吧。”母親用手摸著脖子,“那只雞挺大的,再加幾個土豆,夠我們大家吃一頓了。”她難以置信地?fù)u著頭,“威爾的女兒。嗯,天哪,露,你肯定大吃一驚。”她朝莉莉揮揮手,莉莉也試探性地朝她揮了揮手。“快進(jìn)來,親愛的!”

父親也揮手表示問候,同時嘟囔著:“特雷納先生知道嗎?”

“他還不知道。”

父親揉揉胸口:“還有其他事嗎?”

“比如?”

“還有什么事沒有告訴我嗎?除了從樓頂?shù)粝聛恚岩粋€失散多年的孩子帶回家什么的。你不會打算加入馬戲團(tuán),或從哈薩克斯坦收養(yǎng)孩子吧?”

“我發(fā)誓,你說的這兩件事我一件也沒做。暫時沒有。”

“嗯,感謝老天爺。幾點了?我覺得我可以喝點酒。”

“你在哪兒上學(xué),莉莉?”

“什羅普郡一個小寄宿學(xué)校。說出來沒人知道。學(xué)校里大都是些趕時髦的智障,還有摩爾多瓦皇室的遠(yuǎn)親。”

我們挨挨擠擠地圍坐在前廳的餐桌前,七個人膝蓋頂著膝蓋。大概有六個人都在祈禱,千萬不要有誰想上廁所,不然大家都得集體站起來,把桌子朝沙發(fā)那邊挪。

“寄宿學(xué)校啊?有沒有糖果鋪子,午夜會不會舉辦宴會什么的?在那里肯定特別開心吧。”

“并沒有。去年他們把糖果鋪子關(guān)了,因為有一半的女生飲食失調(diào),吃士力架吃到吐。”

“莉莉家住圣約翰伍德,”我說,“她先跟我住幾天,她想——了解一下這邊的家。”

“特雷納家族在這里住了好幾代人了。”母親說。

“真的?您認(rèn)識他們嗎?”

母親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呃,沒那么……”

“他們家的房子什么樣兒啊?”

母親的臉完全沉了下去:“這種事情你最好問露,只有她才……在那兒待過。”

莉莉等著我開口。

“我和特雷納先生是同事,他主要負(fù)責(zé)管那棟房子。”父親說。

“爺爺!”外祖父大喊了一聲,然后哈哈大笑起來。莉莉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我尷尬地笑了笑,心里卻不是滋味。如今,哪怕只是提到特雷納先生的名字,我都有種古怪的錯亂感。

“對,對,爸爸,”母親說,“他應(yīng)該是莉莉的爺爺。輩分和您一樣。還有誰想吃土豆嗎?”

“爺爺。”莉莉輕聲重復(fù)著,顯然很高興。

“我們給他們打個電話,然后……告訴他們。”我說,“如果你愿意,待會兒我們開車路過他們家,你可以看看。”

談話過程中,妹妹特麗娜一言不發(fā)地坐著。莉莉坐在托馬斯旁邊,可能是想讓他表現(xiàn)得規(guī)矩些,雖然他還是很有可能跟莉莉說腸道寄生蟲什么的,敗大家的胃口。特麗娜不住地打量莉莉。父母對我的話照單全收,特麗娜卻疑心重重。父親帶莉莉參觀花園時,她把我拉到樓上,問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在我腦袋里瘋狂亂飛,如同困在封閉房間里的鴿子。“你怎么知道她說的就是實話呢?她到底想干什么?還有,為什么她自己的親媽想讓她來跟你一起住?”

“那她要待多久?”父親正跟莉莉講著養(yǎng)護(hù)綠橡樹的事,餐桌上的特麗娜突然小聲問我。

“這個問題我們還沒討論過。”

她朝我扮了個鬼臉,好像在說,你這個白癡。不過我并不驚訝。

“她跟我住了兩個晚上了,娜娜。她年紀(jì)還小。”

“對啊,我就是想說這個。你會照顧孩子嗎?”

“她也不算小孩了吧。”

“比小孩更糟糕。十幾歲的青少年,基本上就是荷爾蒙滿滿的小孩——年齡夠大,想做很多事,卻一點常識都沒有。她什么麻煩都能惹。真不敢相信你竟干了這樣的事兒。”

我把肉汁盤子遞給她。“你好啊,露。就業(yè)形勢這么嚴(yán)峻,你還能保住工作,真是太棒了。祝賀你終于熬過了那場可怕的意外。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她把鹽罐遞給我,低聲說:“你應(yīng)付不了這個的,還有……”

“還有什么?”

“你的抑郁癥。”

“我沒得抑郁癥,”我不滿地發(fā)出噓聲,“我沒有抑郁,特麗娜。我的天哪,我真的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你已經(jīng)不在狀態(tài)很久了。從威爾的事開始。”

“我怎么做才能讓你相信呢?我擁有一份工作,我定時做理療讓骨盆恢復(fù)健康,我還跑到一個什么療愈團(tuán)體去反思自己的問題。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不錯了,好嗎?”現(xiàn)在一桌子的人都能聽到我說話了,“嗯,聽清楚了,莉莉當(dāng)時就在那兒,她看見我掉下去了,是她叫的救護(hù)車。”

家里的每個人都看著我。

“聽著,這是真的。莉莉看見我掉下去了。我沒跳樓。莉莉,我剛剛跟妹妹說,我掉下去的時候你在場,是不是?看見沒有,我跟你們說過,我當(dāng)時聽到了一個女孩的聲音。我沒瘋。莉莉目睹了全過程。我滑倒了,對嗎,莉莉?”

莉莉的目光從餐盤中移開,嘴里還嚼著東西。坐下來以后她一刻不停地吃啊吃啊。“是的,露易莎根本不是自殺。”

父母親互看了一眼。母親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露出欣慰的微笑。妹妹雙眉高挑,我將其看作沒說出口的道歉。我有點得意。

“嗯,她在朝天上吼,”莉莉舉起叉子,“特別特別生氣。”

片刻的沉默。

“哦,”父親說,“嗯,那……”

“那……挺好的。”母親說。

“這雞肉真是太好吃了,”莉莉說,“我能再吃點嗎?”

我們竟然一直待到下午。每當(dāng)我起身準(zhǔn)備離開時,母親便遞來更多好吃的;每當(dāng)其他人跟莉莉聊天,場面便會少些奇怪與緊張。父親和我來到后花園,放在這里的兩把舊帆布椅子,又安然度過了一個冬天(但坐在上面時最好一動不動,以防萬一)。

“你知道你妹妹一直在看《女太監(jiān)》[8]嗎?還有一本特別老的《女人的臥室》之類的。你妹妹說你母親是被壓制的女人的典型,還說假如她不同意這個觀點,就恰恰反映了她被壓制得有多厲害。她還跟你母親說,應(yīng)該讓爸爸做飯和打掃房間,應(yīng)該意識到爸爸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個野蠻人。要是我敢反駁一句,她就一直沖我嚷嚷,讓我問問自己有沒有這個權(quán)利。我有沒有權(quán)利!我跟她說,我的權(quán)利不知道被她媽媽放哪兒去了。”

“我覺得媽媽的狀態(tài)還不錯。”我說。我抿了一口茶,聽到廚房里傳來母親洗碗涮鍋的聲音,心里有種微微的負(fù)罪感。

父親側(cè)頭看著我:“她都三個星期沒刮過腿毛了。三個星期啊,露!要是能實話實說,她的腿碰到我的時候我都難受得發(fā)抖。昨晚和前晚我都睡在沙發(fā)上。我也不知道,露。為什么所有人都開始不滿現(xiàn)狀了?你媽媽過去很幸福,我也很幸福,我們都知道自己該扮演什么角色。我的腿上全是毛,她戴上橡膠手套洗洗涮涮。就這么簡單。”

莉莉在花園里教托馬斯用一片厚厚的草葉吹出鳥鳴聲。托馬斯用拇指和食指夾著草,但缺了四個大牙的他怎么可能吹出美妙的聲音呢?只聽得一陣咂舌聲,一些唾沫飛濺了出來。

在友好的氛圍中,我和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一起聽抗議般的尖厲鳥鳴,聽外祖父吹起了口哨,鄰居家的狗也汪汪叫著想進(jìn)來。回家真好。

“特雷納先生怎么樣了?”我問。

“啊,他很好。你知不知道他又要做父親了?”

我極為謹(jǐn)慎地在椅子里輕輕轉(zhuǎn)過身:“真的?”

“不是跟特雷納太太,是和那個紅頭發(fā)的女孩,那件事……你懂的。此后,特雷納太太就搬了出去。”

“黛拉。”我一下子想起來了。

“就是她,他倆好像認(rèn)識挺久了。我覺得,孩子的事,他倆可能都有點吃驚。”父親又開了一瓶啤酒,“不過,再來個兒子或女兒,他還挺高興的。有事可做了。”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對特雷納先生的所作所為評論一番。但我同時能夠理解,那件事情發(fā)生以后,是需要遇到點好事的。人人都熱切渴望著走出陰霾,無論以何種方式。

“他們還能在一起都是因為我”——這話威爾不止一次對我說過。

“你覺得他會怎么看待莉莉的事?”我問。

“我也不知道,親愛的,”父親想了一下,“我覺得他會很高興的,就像找回了自己兒子的一小部分,是不是?”

“那特雷納太太會怎么想?”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連她現(xiàn)在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莉莉……挺難對付的。”

父親哈哈大笑:“這還用說!那些年,你和特麗娜把你媽媽和我弄得神經(jīng)錯亂,什么深夜不歸啊,交男朋友啊,心碎得哭天搶地啊。現(xiàn)在該輪到你嘗嘗那種滋味了。”他喝了一口啤酒,又笑了起來,“挺好的,親愛的,你那個公寓太空了。你不再是一個人,我很高興。”

托馬斯的草葉子刺耳地響了一聲。他滿臉喜悅,興高采烈地把葉子用力朝天上拋去。我們豎起大拇指連連夸贊。

“爸爸。”

他轉(zhuǎn)身看著我。

“你知道我沒事的,對吧?”

“知道,親愛的,”他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但我就是以擔(dān)心為生的。我會擔(dān)心自己老得坐進(jìn)椅子里爬不起來,”他低頭看了看椅子,“提醒你一下,那天可能比想象中來得更早一些。”

五點剛過,我跟莉莉離開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全家人只有特麗娜一人沒有揮手。她只是站在那兒,雙手抱胸,注視著我們離去,一邊輕輕搖著頭。

回到家,莉莉便爬上了樓頂。自從出事以后,我一次都沒上去過。我告訴自己,春天天氣糟糕,不該冒這個險,防火樓梯會因為下雨變得濕滑難行;那些盆栽疏于照料,我看到也會產(chǎn)生負(fù)罪感。但說實話,我不過是害怕罷了。只要想想登上樓頂這件事,我就心跳加速,猛地想起世界從我腳下消失的感覺,就像誰突然撤走了腳下的一塊毯子。

我朝樓頂大喊:“二十分鐘內(nèi)必須下來。”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五分鐘。我開始變得焦慮起來。我向窗外喊著莉莉的名字,但唯一的回答是樓下的車流聲。三十五分鐘過去了,我已經(jīng)開始遏制不住地低聲罵娘,與此同時,我小心地爬出窗戶,踏上安全梯。

這是個暖和的夜晚,樓頂?shù)臑r青地面散發(fā)著熱氣,腳下的城市傳來各種聲響。這是個慵懶的周日,排排車隊悠悠而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音樂的巨響隨處可聞,年輕人聚集在街角,不知哪里的樓頂隱約飄來烤肉的香味。

莉莉站在一個倒放的花盆上,眺望著倫敦城。我背靠水箱站著,每次看到莉莉朝邊上傾斜身體,我都努力控制著突如其來的疼痛感。

來到樓頂就是個錯誤。腳下的地面怎么有點晃悠,我感覺自己像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我搖擺不定地走到生銹的鐵質(zhì)椅子那兒,一屁股坐了下去。我的身體是如此了解站在樓頂上的感覺,在實實在在地活著與一歪身子便結(jié)束了一切之間,真正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想到這個,我身上汗毛倒豎,脖子后面冒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你能下樓嗎,莉莉?”

“你種的花花草草都不行了。”她翻弄著一盆灌木的葉子,它因為干透而枯死了。

“是啊。嗯,我好幾個月沒上來了。”

“你不應(yīng)該讓植物枯死的,太殘忍了。”

我奇怪地看著她,以為她在說笑,但莉莉看上去不像開玩笑。她彎腰折斷了一根細(xì)枝,檢查著干枯的中部。“你是怎么認(rèn)識我爸爸的?”

我伸手去扶水箱一角,試圖讓雙腿停止顫抖。“我不過是申請了看護(hù)他的工作,然后被錄取了。”

“雖然你從沒接受過醫(yī)護(hù)訓(xùn)練。”

“對。”

她思考了一番,把干枯的樹枝彈到空中,然后起身走到平臺的另一端,雙手叉腰,雙腿叉開,站在那里像個骨瘦嶙峋的亞馬孫女戰(zhàn)士。

“他長得很帥,是不是?”

我腳下的地面一直在搖晃。我得下樓了。

“站在這上面我什么話也沒法說,莉莉。”

“你真的害怕?”

“咱們下去比較好,真的。”

她歪歪頭,看著我,似乎在想是不是要聽我的話。她往墻邊走了一步,試探性地把一只腳放上去,好像要爬上邊臺,只看到這些就夠我大汗淋漓的了。接著她轉(zhuǎn)身看著我,咧嘴一笑,用牙叼著煙,朝防火樓梯走去。

“你不會再掉下去了,笨蛋。沒人會那么倒霉的。”

“哦哦,是啊,不過此時此刻我可不想測試這個概率。”幾分鐘后,等我的雙腿能夠聽從大腦使喚,我們走下了兩截金屬樓梯。但我抖得太厲害,根本沒法爬進(jìn)屋,于是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莉莉翻了個白眼,等著我。等她明白我半步也挪動不了以后,便在我身旁坐下。我們只走下了兩三米,透過窗戶已經(jīng)能夠看到家的門廳,而且樓梯兩邊裝有護(hù)欄,我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wěn)了許多。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她舉起卷煙說。

“你真想讓我嗑藥?在四樓?你知道我剛從樓頂?shù)粝氯チ税桑俊?

“這能幫你放松。”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竟被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弄得服服帖帖的。莉莉就像是班里那種酷酷的女生,讓你情不自禁想去討好她。沒等她多說什么,我便從她手中拿過卷煙,試著吸了一口。那股煙直沖喉嚨,我憋著沒讓自己咳出來。“說實話,你才十六歲,”我喃喃道,“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這孩子去哪兒搞到了這種東西?”

莉莉朝欄桿外面望去:“你迷戀他嗎?”

“迷戀誰?你父親?一開始沒有。”

“因為他坐輪椅。”

我原本想說,因為他模仿《我的左腳》里的丹尼爾·戴-劉易斯,把我嚇壞了。但如此一來又需要更多的解釋。“不是。我最不關(guān)注的就是他的輪椅。我不迷戀他,是因為……他很憤怒,有點嚇人。有這兩點,一開始很難迷上他的。”

“我長得像他嗎?我上網(wǎng)查了他的資料,但我自己說不清楚。”

“有一點像,你們倆身上的顏色很相近,比如眼睛。”

“媽媽說,他特別帥,所以是個人渣。告訴你吧,現(xiàn)在,我一惹她生氣,她就說我跟他一樣。‘哦,天哪,你跟威爾·特雷納簡直一模一樣。’她一直叫他全名,從不說‘你爸爸’。她鐵了心要假裝現(xiàn)在這個才是我的父親,哪怕他明顯不是。她以為只要她堅持,我們就真能成為一家人似的。”

我又吸了一口,腦子暈暈乎乎起來。“喂,我估計,要是不用擔(dān)心會從這兒掉下去,我也許會抽得更爽呢。”

她從我手里搶過煙卷。“天啊,露易莎,你得學(xué)會享受。”她深深吸了一口,又歪著腦袋看著我,“他跟你說了他的感覺嗎?那種感覺?”她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煙卷遞給我。

“嗯。”

“你們吵架嗎?”

“經(jīng)常吵,但也經(jīng)常一起大笑。”

“他迷戀你嗎?”

“迷戀我?……我不知道該不該用‘迷戀’這個詞。”

我微微張著嘴,卻找不到合適的措辭。我該怎樣向這個女孩解釋,我和威爾對彼此來說意味著什么呢?我覺得全世界不會再有任何人像他這么理解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她怎么能夠理解,失去他,就像往我身上打了一個穿心而過的空洞,永難填滿,讓我墜入痛苦的深淵呢?

她盯著我。“他有!爸爸迷戀過你的!”她開始咯咯笑起來。這么說顯得真滑稽,“迷戀”這個詞太過蒼白無力了,想想威爾和我對彼此的意義吧。然而,不知怎的,我也咯咯笑了起來。

“真是太刺激了。”她倒抽一口氣,“哦,天哪,要是在另一個平行宇宙里,沒準(zhǔn)你就成我后媽了。”

我們做出恐怖的神情看著彼此。不知怎的,這句話在我們之間一點一點地膨脹起來,最后變成一個快樂的泡泡停駐在我心中。我開始大笑不止,這笑聲如此歇斯底里,笑到肚子生疼。

“你倆有過什么親密接觸嗎?”

笑聲戛然而止。

“好吧,現(xiàn)在談話變奇怪了。”

莉莉做了個鬼臉:“你們倆的關(guān)系聽上去確實很奇怪啊。”

“根本不奇怪,就是……就是……”

我突然難以承受:樓頂,懸而未決的問題,嗑藥,關(guān)于威爾的回憶。他的魂魄似乎被召喚到我們之間的空氣中:他的微笑,他的皮膚,他的臉貼著我的臉。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這種感覺。我輕輕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呼吸。

我告訴自己。

“露易莎?”

“怎么了?”

“他是不是一直都想去那個地方?尊嚴(yán)診所?”

我點點頭。不斷自言自語重復(fù)著這個詞,努力壓抑越來越強(qiáng)烈的恐慌。

吸氣,呼氣,呼吸。

“你有沒有試圖改變過他的想法?”

“威爾很……固執(zhí)。”

“你跟他因此吵過嗎?”

我咽了一下口水:“一直吵到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我為何這么說?我閉上雙眼。

“他走的時候,你跟他在一起嗎?”

我們四目相對。年輕人真可怕,我心想。他們不懂得收斂,他們什么都不怕。我能夠會意她嘴邊正在醞釀的下一個問題,和她目光里微微的探詢。但也許她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勇敢。

最終她不再盯著我了:“那你什么時候跟他們提起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周,我這周就打電話。”

她點點頭,扭過臉去,不讓我看清臉上的表情。她又吸了一口卷煙,接著突然將煙用力扔向樓梯的縫隙,站起身,頭也不回地爬進(jìn)屋去。我一直等到雙腿恢復(fù)力氣,才跟著爬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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