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倫敦城的邊緣,這一點顯而易見。比如,街對面有一個寫字樓街區大小的深坑,周圍是開發商豎起來的圍擋,上寫“法新門——倫敦城的起點”。我恰巧住在金融公司那些光滑锃亮、高大挺拔的玻璃建筑,與陳舊骯臟的磚房、小門小戶的咖喱店和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對峙的地方。在這里,脫衣舞酒吧和小型出租汽車公司還在頑強地掙扎著,艱難營業。
我的小區擁有鉛灰色、倉庫風格的外形,從這些“釘子戶”中拔地而起,對面便是穩如泰山、來勢洶洶的鋼筋混凝土大樓。不知道這個街區還能存續多久,也許開個頹廢風格的果汁店或者自動販售店還可以拯救它。我幾乎不認識什么人,除了便利店店主薩米爾,以及面包店那個女人,每次進店她都朝我微笑致意,但她好像聽不懂英語。
這種近乎隱身的生活讓我很是滿意。畢竟,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逃離自己的過去,逃離那個好像人人都對我了如指掌的地方。
倫敦慢慢改變了我。我開始熟悉這都市一隅的住地,熟悉它的節奏與危險。我發現,要是你在公交車站把錢給了那個潦倒的醉漢,他就會跑到你的公寓門前不屈不撓地坐上兩個月;如果非得在晚上走過小區,那最好把鑰匙拿在手中;如果需要深夜出去買酒喝,最好不要和格納爾烤肉店那群小伙子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頭頂上嗡嗡直響的警用直升機已經不再讓我心煩意亂了。
我死不了。另外,我比誰都清楚,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嘿。”
“嘿,露。你又睡不著了?”
“我這邊才十點鐘呢。”
“哦,什么事?”
內森,威爾過去的理療師,過去九個月都在紐約,服務于一名中年男人。那男人是華爾街赫赫有名的CEO,有一棟四層樓的聯排別墅,肌肉出了點問題。失眠夜,給內森打電話已經成了一種有意無意的習慣。在漆黑的夜里,知道有人懂我的感受是件很好的事情,盡管有時聽他聊起近況時,感覺自己就像在承受一連串小小的打擊。有什么辦法呢,每個人都要向前看。除了我,周圍的人都已有所成就。
“大蘋果[5]的生活怎么樣啊?”
“還行吧?”他的澳大利亞口音讓每一句回答聽起來都像在提問。
我躺在沙發上,腳蹬著扶手。
“呃,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好吧。嗯,我加薪了,還不錯。訂了幾星期以后回家的機票,去看看老人。他們高興得很,因為我姐姐要生小孩了。哦,對了,我在第六大道一家酒吧遇到一個特別不錯的女孩,我們聊得挺好,所以我約了她。我告訴她自己是干什么的,她說對不起,她只跟穿西裝上班的男人約會。”電話那頭,內森笑了起來。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穿白大褂也不行?”
“應該不行。不過她也說了,要是我是個正經的醫生,她可能會改變主意。”他又大笑起來。內森似乎是鎮定平和的化身,“那樣的女孩,要是沒選對餐廳,忽略什么細節,她們就會特別挑剔。早點知道比較好,對吧?你怎么樣啊?”
我聳聳肩:“正在適應吧,反正……”
“你還穿著他的T恤睡覺?”
“沒有,沒有他的味道了。說實話我有點討厭那衣服了,我洗了洗,然后用紙包好了。但我還有他的工作服,情緒糟糕的時候穿。”
“有個備用的物品總要好一些。”
“哦,對了,我還去了悲痛療愈小組。”
“怎么樣?”
“糟透了。我感覺自己像個騙子。”
內森沒說話,等著我繼續傾訴。
我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這些都是我的想象嗎,內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夸大了威爾和我之間發生的事情。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我怎么可能那么愛一個人呢?還有我對兩個人感情的理解,我們真的像我記得的那么相愛嗎?事情過去越久,那六個月就越像一個……詭異的夢。”
內森頓了頓才回答我:“不是你的想象,露。”
我揉揉眼睛:“只有我還在想念他嗎?”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不是。他是個好男人,最好的。”
這就是內森讓我喜歡的原因之一,打電話時,他不介意我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最終,我坐起來,擤擤鼻子。“不管怎么說,我不會再回去了。那里肯定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試試吧,露。只是回去了一次而已,什么也看不出來。”
“你怎么跟我爸爸似的。”
“嗯,你爸爸一直都挺明白的。”
門鈴突然響了,我嚇了一跳。十二樓的尼爾斯太太按過一次我的門鈴,因為郵遞員不小心把我倆的信件給送錯了,除此之外再沒有人上過門。這么晚了,尼爾斯太太應該睡了吧,而且我也沒有收到她的《伊麗莎白洋娃娃》雜志。
門鈴響了第二聲。第三聲。尖厲的聲音不屈不撓。
“我掛了。有人找。”
“打起精神來,露。你會沒事的。”
我把電話放下,警覺地坐起身。我在附近沒有朋友。搬來這里之后,大多數時間我都在工作,還沒有真正交到朋友。如果父母決定來個突然襲擊把我帶回斯托特福德,他們應該會在下班高峰前后抵達,因為兩個人都不喜歡夜間開車。
我沒有去開門,只是等著。不管是誰,應該很快就會意識到找錯了門,然后走開。但門鈴又響了,刺耳的聲音接連不斷,好像有人把身體靠在了門鈴上。
我站起來,走到門邊:“誰啊?”
“我得和你談談。”
一個女孩的聲音。我透過貓眼看了看。她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我只能看到一頭栗色的長發和過于寬大的短夾克。她微微有些晃悠,揉著鼻子。是喝醉了?
“你找錯門了吧。”
“你是露易莎·克拉克嗎?”
我頓了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得和你談談。開門好嗎?”
“都晚上十點半了。”
“是啊,所以我不想站在過道里。”
在這兒住了好一陣了,我很清楚不能給陌生人開門。在這一片,經常會遇到些詭異的癮君子按你的門鈴,看能否要到一點錢。但這個女孩子口齒清晰,而且年紀不大。肯定也不是那些記者,前來打聽關于那位帥氣有為的青年才俊決定自殺的故事。而且,她年紀這么小,也不應該這么晚跑出來。我轉了轉頭,想看看樓道里還有沒有其他人。好像沒有。“能不能先跟我說說是什么事?”
“在這兒可沒法說。”
我掛上保險鏈,打開門,和她對視。“我不能就這么把你給放進來。”
她肯定還未滿十六歲,雙頰還是小女孩一樣水潤的嬰兒肥,一頭有光澤的長發,黑色緊身牛仔褲裹著細長的雙腿。她畫了淡淡的眼線,面容姣好。“你是誰?”我問。
“莉莉,莉莉·霍頓-米勒,”她微微抬起下巴,“我來是想跟你談談我爸爸的事兒。”
“你應該是找錯人了。我不認識姓霍頓-米勒的人。你肯定把我跟別的露易莎·克拉克搞混了。”
我本想關上門,但她伸腳過來將門卡住了。我低頭看了一眼,又慢慢把門打開了一些。
“他不姓這個。”聽她的口氣,好像覺得我很傻似的。說話時,她雙眼目光銳利,又帶著一種探詢,“他叫威爾·特雷納。”
莉莉·霍頓-米勒此刻站在我的客廳里,帶著一種冷漠的興趣上下打量著我,就像科學家看一種土里新發現的軟體動物。“哇,你怎么穿成這樣啊?”
“我——我在一個愛爾蘭酒吧打工。”
“鋼管舞?”她顯然對我沒什么興趣了,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房間里其他東西,“你真的住在這兒?家具呢?”
“我剛搬進來。”
“一張沙發,一臺電視,兩箱書?”她朝我坐著的椅子點點頭。我的呼吸仍然很不均勻,還在消化她剛才跟我說的話。
我站起來:“我去弄點喝的,你要嗎?”
“就可樂吧,除非你有酒。”
“你多大了?”
“干嗎告訴你啊?”
“我沒弄明白……”我走到廚房吧臺后面,“威爾沒有孩子。要是有的話我肯定知道。”我朝她皺皺眉頭,突然起了疑心,“你是在開玩笑嗎?”
“玩笑?”
“威爾和我……我們經常聊天。這種事他會告訴我的。”
“哦,是啊。看來他沒說。我呢,得找個人聊聊他,不要那種一聽到他名字就抓狂的。我家每個人都這樣。”
她拿起母親寄來的明信片,又放下。“我可不覺得這是個玩笑。哦,是啊,我的親生父親,是個坐輪椅的,太可憐了吧。這有什么好笑的。”
我遞給她一杯水。“那……你家里都有誰?哦,你的媽媽是誰呢?”
“你這兒有煙嗎?”她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摸摸這兒,摸摸那兒,把我的東西拿起來又放下。我搖搖頭。她說:“我媽媽名叫塔尼亞,塔尼亞·米勒。她嫁給了我繼父,弗朗西斯丑八怪霍頓。”
“好名字。”
她放下水杯,從夾克口袋里拿出一包煙,點燃一根。我本想說她不能在我家抽煙,但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于是我只是走過去開了窗。
我情不自禁地盯著她,看出了一點威爾的樣子。在她藍色的眼睛里,有著淡淡的焦糖色。說話之前輕抬下巴,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這些很像威爾。還是說這都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站在窗口望著下方的街道。
“莉莉,我要先告訴你……”
“我知道,他死了。”她使勁吸了口煙,朝屋里吐了個煙圈,“所以我才知道的。電視上播了些安樂死的文件,他們說起他的名字,媽媽不知怎的就抓狂跑到廁所去了。丑八怪跟著她進去,我當然就在門外偷聽。她特別震驚,因為她都不知道他坐了輪椅。我什么都聽到了。嗯,我也知道丑八怪不是我的生父。但媽媽從沒說過我的生父是個不想認我的渾蛋。”
“威爾不是渾蛋。”
她聳聳肩:“聽媽媽說的,他就是。但是,不管我問她什么,她都會發瘋,說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說丑八怪弗朗西斯對我好,威爾·特雷納比起他來就不算什么父親。”
我喝了一口水,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喝酒。“那你做了什么?”
她又抽了口煙:“我上谷歌查了一下他,然后找到了你。”
我得一個人待會兒,消化一下這孩子說的話。我完全無法承受,不知道該拿這個叛逆的女孩怎么辦。她在我的客廳里走來走去,周圍的空氣仿佛爆裂開來。
“所以他真的一點都沒提到過我?”
我盯著她的鞋子:高跟芭蕾鞋,磨損得很厲害,似乎她已在倫敦街頭游蕩多日。我感覺自己像被什么東西緊緊包裹纏繞著,喘不過氣來。“你多大了,莉莉?”
“十六。我至少看起來有點像他吧?我在谷歌圖片上找到一張照片,不過我猜你肯定有更好的。”她環視著客廳,“你的照片都在箱子里嗎?”
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紙箱。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真的跑去打開然后翻翻找找。嗯,如果她要找,威爾的衣服應該就在里面。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呃,莉莉,這些……我都需要消化。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我們——我們真的有很多要談的。但現在快十一點了,我覺得這個時間不太合適。你住哪兒?”
“圣約翰伍德。”
“好。那個……你爸媽肯定到處找你了。給你電話,我們……”
“我沒法兒回家,”她對著窗戶,朝外面熟練地彈著煙灰,“嚴格說來,我不應該出現在這兒。我應該在學校,周一到周五都寄宿。要是知道我不在學校,他們肯定會發瘋的。”她拿出手機,想了想,朝屏幕扮了個鬼臉,又塞回口袋里。
“嗯,我……不知道能做點什么……”
“我可以住這兒嗎?就今晚。你多給我講講他的事情?”
“住這兒?不,不行,抱歉,你不能住這兒。我都不認識你。”
“但你認識我爸爸啊。你剛才不是說,你覺得他其實不知道我的存在?”
“你得回家。這樣,我們給你父母打電話吧?他們可以過來接你。嗯,就這么做,我……”
她盯著我:“我還以為你會幫我。”
“我會幫你的,莉莉。但不是這么幫……”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我——我完全不知道……”
“你不想幫忙,你不想做任何事。你跟我說了我爸爸的什么事兒嗎?沒有。你幫上什么忙了嗎?沒有。謝謝你啊。”
“等等!你這么說不公平,我們才剛剛……”
但女孩把煙屁股往窗外一彈,轉身走過我,向門口走去。
“干什么?你去哪兒?”
“哦,你管得著嗎?”她說。我來不及多說什么,門“砰”的一聲便關上了。她走掉了。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努力消化著剛才不到一小時內發生的一切。莉莉的聲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回響著。我沒聽錯吧?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的話,想從一團紛亂中理出個頭緒來。
我的爸爸叫威爾·特雷納。
顯然,莉莉的母親跟她說,威爾不想管她。但威爾要是知道這事,肯定會跟我說的。我們兩人之間沒有秘密。我們難道不是無話不談的嗎?不過有那么一瞬間我動搖了:威爾對我,是不是沒有我想的那么坦誠?他難道真做得出來,能將這么大的女兒完全拋在腦后?
各種想法爭先恐后地涌出來,弄得我腦子里一團糟。我拿起筆記本電腦,在沙發上盤腿坐著,然后打開搜索引擎,輸入“莉莉·藿頓-米勒”幾個字,沒有任何結果。我又嘗試了不同的拼寫,輸入后,跳出一張某學校發布的冰球隊員名單,學校名為“厄普頓·迪爾頓”,位于什羅普郡。
我點開放大幾張圖片,一眼便看到了她。在一排微笑的冰球隊員中,只有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文章說,莉莉·霍頓-米勒是防守隊員,雖然球技不精,但非常勇敢。那是兩年前的信息了。這是一所寄宿學校,她也說過她上的是寄宿學校,但這并不能說明她跟威爾有什么關系,況且,她母親跟她說的也不一定是實話。
我把關鍵詞換成“霍頓-米勒”,找到一篇短日記,寫的是弗朗西斯和塔尼亞·霍頓-米勒去薩沃伊酒店參加銀行晚宴的事,還有一份去年在圣約翰伍德一棟房子下方造酒窖的規劃申請。
我靠在沙發上想了一會兒,開始搜索“塔尼亞·米勒”和“威廉姆·特雷納”。
什么結果都沒有。
于是我把“威廉姆”換成“威爾”,很快就找到了杜倫大學校友會的臉書頁面,有幾個女人聊著威爾去世的事情,她們的名字好像都以“拉”結尾:埃斯特拉、費內拉、阿拉貝拉。
——新聞曝出來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威爾,安息。
——誰的人生是十全十美的呢?你知道嗎,羅利·阿普敦還死在特克斯和凱克斯群島了呢,快艇出事故了。
——他是地理系的嗎?紅頭發?
——不是,哲政經[6]。
——我好像在新生舞會上跟羅利接過吻來著,他舌頭挺大的。
——我不是說笑,費內拉。你說這個是什么意思?這男人死了啊,太可憐了。
——那個威爾·特雷納,大三的時候一直跟塔尼亞·米勒在一起吧?
——就因為他死了,我說說跟他接吻的事情又怎么了?
——我不是說你就要重寫歷史什么的,但他的老婆可能會找到這兒來。
——她肯定知道他舌頭很大吧。他們都結婚了。
——羅利·阿普敦結婚了?
——塔尼亞好像跟什么銀行家結婚了。有個鏈接。大學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跟威爾結婚呢,他倆多配啊。
我點進那個鏈接,看到一張照片。一個女人瘦得像根脆弱的蘆葦,金發上戴著刻意弄得蓬亂的假發髻,微笑著站在婚姻登記處的臺階上,旁邊是個年紀稍大的黑發男人。不遠處,一個身穿白色薄紗裙的小女孩悶悶不樂地站著。她很像我剛見過的莉莉·霍頓-米勒,但這照片是七年前的了,說實話,隨便哪個棕色長發的伴娘不高興了都是這個樣。
我又讀了一遍,然后合上筆記本電腦。我該怎么辦?如果她真的是威爾的女兒,那我是不是該給學校打個電話?不過,一個陌生人試圖聯系十幾歲的女孩子,學校肯定有相關的處理規定吧。
萬一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呢?威爾留下了一筆可觀的遺產,有人設計一場騙局,從親人朋友那里撈點錢,也不是沒有可能。父親的朋友喬基因心臟病去世了,追悼會上有十七個人跑去跟他老婆說,老喬生前和他們打賭欠了錢沒還。
我決定置身事外。要是走錯一步,很有可能再承受一次痛苦的煎熬,這會讓我崩潰的。
然而,我躺在床上,腦海中全是莉莉的聲音,回蕩在安靜的房間里。
威爾·特雷納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