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黃瓜

一天的奔波之后，頗想有片刻的清閑，晚飯后天氣也涼爽得多了，便決定晚間不再看案頭放著的幾封關于業務的無聊信，也不再去看別人的淡漠的鬼臉，一定要獨自過一個清閑的夜晚；于是就搬出睡椅去，放在扁豆藤下面。

院子確是很小的，大概有兩丈長，還不到一丈寬，但是上面是晴朗的天空，深藍里現出閃閃不定的白星，左邊也不時吹來清微的涼風，這已經足夠減輕白日里的疲倦，使人覺得身子輕松得多，心思也自由得多了。我這里向來是沒有人來的，所以我很安心，知道不會有什么來攪擾我的清閑。

手撫摸著藤葉，我可以清清楚楚摸出它的葉脈來。時或有蟬的鳴聲，但并不像在日間似的，使人聽著感到燥熱。

這樣一直躺了兩點鐘，沒有想什么，也沒有入睡，只是朦朧朦朧的。

忽然地，我坐起身子來。我用腳跺一跺地，覺得還實在，便離開睡椅，踱起步。細看了灰黃的窗紙，摸了摸生滿了綠苔的墻頭，摘下一兩片扁豆葉，我才確知這是我住的老地方。這一念把我拖出夢境來。

據說夢后迅速地一轉身，夢中的事便會忘得干干凈凈的，這話多半是可靠的吧。這次我的夢殘留下來的似乎只有一件東西：黃瓜。

——黃瓜？——我自問地低聲說。——這什么意義呢？

滿懷著疑問與惋惜，我緩步走到街上去，我走進菜店，我買了幾條黃瓜回來。我想借著它或者可以憶起一些夢中的事，或者可以把我的夢給補綴起來。

我躺在以前躺的睡椅上，我數著黃瓜的刺，我閉目默想。——但是夢境卻離我更為渺遠，我倒想起別人的故事來了。

微微彎曲的中等的身材，枯黃而憂郁的臉面，語尾話前愛帶著拖長的“唉”的聲音；我一見這樣的H君的時候，便似乎覺得他內心里有一件不幸的故事埋藏著。

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也許是出于拿別人的不幸來開玩笑的心理吧，我時常笑問他心里可有什么事。

——唉，沒有什么事！你莫關心，唉——他會向我說。

有時候他談話談得高興了，便很快地在屋子里繞圈子；兩手不停地做著手勢，甚至把身子屈成直角，右手猛力向下，好像是要打什么東西的樣子，語尾的“唉”字音也就隨著加重起來。

這樣過了兩星期，我也就慣了。

一天他清早便出去了，晚飯后還不會回來。頭天夜深他收到一封快信，我被他從夢中叫醒，他很不安地時而臥在床上，時而呆站著凝視窗外，時而跑出屋子，時而低著頭在屋里徘徊，我焦灼地看望著他，直到天明才閉目微睡。我和他是新近才認識的，幾次問他，他又不肯說出原委，所以我的話也無從說。我想多半總是愛情方面的事吧，便從這方面設法勸解；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感情興奮的時候，什么話都是白費。我以后只不安地看著他，直到我疲乏極了，微微地入了睡。第二天早晨我看他匆匆地出去了，一天不見他回來，我很覺得不安，獨坐在屋里也很無聊難耐，我便跑到屋右的廣場上去散步。

這時是新晴的初秋的夜晚，天色藍得窘人，我便躲到樹陰里去了。

我靜立著默想了半點鐘，有腳步聲從我的左邊走近，我看去，原來就是H君。

——這時才回來呀！——我向H君叫，很帶些歡喜的神氣。

——有點事，唉，——他的聲音很小很沉痛，把我的歡喜即時壓下去了。

——那么現在已經辦妥了嗎？——我緩聲問。

——沒有什么可辦，唉——一陣瘋狂過去了就完了，——他嘴里吐出強烈的酒氣。

——哦……喝酒了嗎？——他的答話使我更加懷疑，我問。

他不做聲，他的兩眼銳敏地向遠方凝視，好像要在空中攫捉住什么東西似的。靜默了許多時候。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來，這笑里含有更大的悲哀，似乎要使四周寧靜的空氣炸裂。

——有事還是請說了吧，何必放在心里難受呢？——我催促他說出心里的事來。

他不做聲。

——女人女人兮；愛情愛情……我想他大概也是鬧這一類的事吧，便戲口說出這話來。

——唔？我要回去赴結婚的喜筵哩！——他隨即接上說。

——那還有什么不高興的呢？——我隨即問。

——我昨夜接到一封信，她給他的信……說時他摸索著口袋。

——哦……

——他說他和素芬要在一星期以后結婚，希望我那時候能到他們那里去玩，哼……

——唔？

——我起始想那畜生是來要我的好看，——說時他臉上現出兇狠相——繼而想他不知道我和素芬的交情……

——哦……

——這封信是他寫的，但是下面也有素芬的署名……我想女人終究是不可靠的……他說完后嘆息了一聲。

——3個月以前我和素芬初次認識，我是在鄉間住慣的，她也很愛鄉間，K城城外也很好，我們便時常到鄉間去玩。——停了一會兒之后他接著說。——有一次他約了幾個相知的同學和我一塊出去玩，我們從午后一時一直玩到傍晚，我們都很渴了，便到鄉村里去買瓜吃，那時候黃瓜還嫩哩，只有……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手勢。

——也許我太對素芬殷勤了吧，——他微笑著向我說，——我把洗好的嫩黃瓜分給她們的時候，素芬的一位同學說：把最嫩最好的一條給素芬吧，說后她們笑起來。我看一看素芬，她的頭已經低下，她的臉向著地，紅紅的，紅得真可愛……

他好像沉迷在那過去的幻夢里一般，靜默著，微微地搖著頭，閉著眼。

——但是歡樂容易過去！——他忽然聲音沉痛地說，緊握著我的手，——我的素芬一月以后便不再愛我了……他的聲音逐漸地低下去，話沒完他便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他的哭聲透進了我的心，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我們默默對望著。

——不久便聽說她和他訂了婚，唉——K城我是住不住了，我想去漂泊也罷，便私自跑到N城，唉——那凄涼實在是說不盡！

我們默默地對望著，我竟想不出一句話安慰他。

——但是又何必說呢，她不愛我了，這是我的命運。——他仰首望著天空，盡力遏抑著他的感情，——我上個月在N城，這月在這里，下月誰又知道到哪里去呢？現在雖說她的影子像水蛭一般緊伏在我的腦子上面，不久總會忘卻的吧，朋友，不必擔心，這是我的命運……

他的啜泣的哀音真要擊碎我的心！

晴空里閃著群星的眼睛，微風在樹葉上沙沙作響，仿佛是在悲悼他的不幸一樣。

——回去吧，唉——天已經不早了，對不起得很，——他向我低聲說。

——好吧。

——這信也有素芬的署名——他自語似的說，途中他又摸出昨夜的來信。

——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呢，我對舊朋友都沒有給信？——他自問。

——過去的讓它過去吧，不必過分傷心，——看著彎曲的弱身子，我不由己地向他勸說。

——沒有什么，請你寬心，——他忍著眼淚向我說。

過了一會兒，他狠狠地撕去昨夜的來信。

H君去后已經將滿一年了，到如今我還不知道他的消息，他現在流落到哪里了呢？我手指撫摸著黃瓜，眼前浮出身體微曲、面目枯黃的他的形象來，我凝視著遠方的星辰，沉思著愛情的魔力與神秘。

1925年8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