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學校和孔德學院
1926年冬,素園吐血病倒,叢蕪帶病勉強繼續上學,靜農已開始工作維持家庭生活,未名社正要開展工作,只好由我來續辦了。我因此于1927年秋從燕京大學休學,進城與靜農同住西老胡同未名社新址。但我也要自己謀生,經人介紹,我到孔德學校教英文。這個學校的主要課程由幾位北京大學教授擔任,因為他們的子女都在這里上學。我初出茅廬,很怕難以勝任。這個學校主張學生自由發展,沒有一般學校的清規戒律,聽說上課可以隨便臉向外坐在窗臺上,課外可以上房亂跑,有時鬧得教師流淚而毫無辦法。我想一進學校教室就會遭到冷笑,弄不好就會被攆出來吧。不料上課時學生很有規矩禮貌,使我安心不少。
這是我第一次教書,自己又知道外文的基礎功并不好,只有兢兢業業備課,衣著言語都力求規規矩矩。也許因此顯得有點嚴肅,學生也只好敬而遠之了。但不久就熟起來,課上課外常常自由談笑了。
我記得這一班只有八個人,一個后來同一位朋友結了婚,成為典型的賢妻良母,在敵陷的北平和蔣管區白沙,我們都常見,保持著良好的友誼關系。兩個去法國留學深造,都有了不同的成就,在大學做教師。一個后來思想進步,早就加入了共產黨,長期做地下工作,我們意外在重慶見了面,從他我知道另一孔德學院學生在白沙的消息。另一個是著名中醫之子,在我次年被捕時,他父親幫了很大的忙,可惜他于去法留學時,飛機失事,不到二十歲就夭亡了。
這時候,初戀的遺恨已經輕淡,舊的婚約已經解除,我的感情得到了解脫。新的感情漸漸萌芽了。在“五四”時期,我初步接觸了馬克思主義,這時候我讀了些蘇聯作品,并已開始譯《文學與革命》,我的思想得到了解放,視野也稍稍開闊了。感情和思想時時發生矛盾,不免引起彷徨,有時引起不安和痛苦。我的家庭人口眾多,生活越來越艱苦,全副重擔都壓在我父親一人肩上,我很為他難過。這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使我感到很大的苦惱。我的父親也很關心我的生活。那時白色恐怖雖然已露苗頭,還不足引起他的憂慮,即使在第二年我被捕的時候,他因為不甚了解這類事情的危險性,也還能處之泰然。但在父親看來,我的婚姻問題倒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在家信中常常提到。這對我的新萌芽的感情或者起了催化作用吧,我只用譯英國愛情抒情詩稍加表現,起始只有自己心知。然而紙里包不住火,不久這也就成為公開的秘密了。
1928年4月7日,因為《文學與革命》的出版,靜農、叢蕪和我同時被捕,未名社也被查封。幸而常維鈞等朋友奔走營救,叢蕪一周即因病被釋,我們兩人被“優待”五十天,也終于放出來了。這一事件使我更為了解我所處的社會和時代,更為認識自己軟弱無能,盡管我們被捕前一二天,兩位北來做地下工作的共產黨員住在我處,我和被捕時一樣并未感到畏懼。
至于那一場美麗的輕夢,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我回到冷冰冰的現實。
大約三十年后,我意外接到一封信,問我手邊是否還存有多年前所譯的抒情詩。我微笑著低吟雪萊的詩句:
輕柔的聲音化為烏有,
音樂還在記憶中顫抖。
甜蜜的紫羅蘭不再發香,
感官中存留著它的芬芳。
我被放出時已經將近暑假,所以就未再去孔德學校上課了。我們決定把未名社辦下去,不久李何林和王青士逃避安徽的通緝到了北平,我們就在景山東街開辦了門市部。
1929年秋,由人介紹我到孔德學院教英文。以后聽說,原來的教師被學生攆走了,我若早知道,也許就謝絕不去了。一上來有七八個學生,不久就剩下兩個女生,我原以為那些學生罷了我的課,想告退,以后知道他們去日本留學去了,就繼續教兩個人。她們倒很認真學習,但不像在孔德學校那樣,師生課外常自由談笑,在校園偶然相遇,微微點點頭罷了。我生活上經過一點風波,情緒不佳,不愿多同人接觸。我為清償債務,正在趕譯《被侮辱與損害的》,很珍惜時間,也是一個原因。我從青士知道,我隔壁住的一位教員是地下黨員,但他深居簡出,很像一個隱士,我想他為做秘密工作,有此必要,所以也不去打擾他。這樣孤寂的生活對于我十分合適,回想起來覺得愉快多于苦惱。何林那時已去天津女師院教書,記得他到孔德學院看望我一次,空谷足音使我感到極大的快慰。
孔德學院在阜成門外,那時十分幽靜,庭院種植多種花木,一片片地輪流開花,多半年中都萬紫千紅。我的惟一消遣就是在庭院閑步,雖然稍稍閱讀田園詩人的詩篇,卻毫無寫詩的興趣。還有一件令人念念不忘的事,就是學校這時陸續購置很多精裝的外國文學書,其中《一千零一夜》尤其為我所喜愛,魯迅先生在給我的信中曾提到,因為我不自量力,曾有意長期翻譯這套書。青年的美夢那時已經破滅不少,但還保留著讀書譯書的喜好。
《被侮辱與損害的》譯完了,我掩卷長嘆一聲,這嘆聲中有悲有喜。但是我并不消沉,更不頹廢。魯迅先生所譯的《出了象牙之塔》,使我略略領會了英國詩人白朗寧bert的樂觀主義精神,給我很大的鼓舞:
Be our joys three-parts pain!
Strive,and hold cheap the strain
(讓我們的快樂四分之三是痛苦,
努力吧,費勁也毫不在乎。)
大概在6月,我接到何林的來信,他和另一個朋友朱肇洛推薦我到天津河北女子師范學院英語系任教,我很遲疑,復信說我恐怕勝任不了這個工作。他們鼓勵我邊教邊學,我考慮有個工作督促比較容易在一種專門學問上下點工夫。課余還可以從事翻譯寫作,便答應了。我自勉做不搖的半瓶醋,為自己要擔任的功課選教材,做準備。
別了,美麗的庭院,清幽的環境,精美的圖書,埋頭工作的鄰人,勤學天真的學生!
1983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