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歷史評論(第六輯)
- 劉后濱 包偉民主編
- 9366字
- 2021-05-11 17:40:20
筆談
中國古代早期城市的建設者
魯西奇
《詩經·大雅·緜》中的六章頻為論者所引: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
乃立皋門,皋門有伉,乃立應門,應門將將。乃立冢土,戎丑攸行。[1]
張光直先生說:“這首詩,幾乎描繪了古代中國城邑的所有重要方面:它建在一片曠野之中,事先已有規劃;夯土墻圍繞著城內的重要建筑,這里是創立新宗族的諸侯(文中是一位周代姬姓氏族的首領)賴以憑借的政治堡壘。這座建立過程在《詩經》中得到如此生動描述的城邑,在沉睡三千多年之后,已于陜西中部的岐山地區找到,并正被發掘出來。”[2]
中國歷史上的大部分城市,都是經過規劃建設起來的,或者在初步的自然發展后被作為軍事政治控制中心或行政管理中心而得到規劃、調整、重新布局的,因此,基本上都是“規劃建設的城市”,而并非“自然生成的城市”。城市的規劃建設有幾個步驟:首先是選址(“率西水滸,至于岐下”,是選擇大致的位置;“爰始爰謀,爰契我龜”,則是確定具體的位置);其次是踏勘測量,分劃、平整土地,預先設置排水溝渠,確定道路位置與走向(“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事”);然后是召集人工,在工程管理人員(司空)和勞動力組織者(司徒)的指揮下,興工動土,建筑房屋宮室、廟宇殿堂(“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最后是在四周圍起了土垣,建筑了城門,加強了防御設施(“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乃立皋門,皋門有伉,乃立應門,應門將將”)。這樣,一座“城”就被建設起來了。
如果中國古代的城市大都是經過規劃建設起來的,或者在自然發展一段時間后又得到規劃調整的,那么,中國古代的城市是如何被規劃建設的,或者是如何被規劃調整的,就成為我們研究中國古代城市的一個重要問題。圍繞這一問題,已形成諸多的研究,可是,仍有一些關鍵性的問題,未能得到解決。比如,在建城時,要對選定的城址進行踏勘、測量、計算面積、予以分劃(“乃疆乃理,乃宣乃畝”),是什么人主持此類技術性很強的工作?他們又是如何進行的?建造房屋宮室,特別是大型的廟宇殿堂,也要預先進行設計(中國古代建筑,有設計圖紙嗎?),打好地基,植下木柱,拉好繩線;較為高大的建筑,立柱架梁,覆頂畫脊,都是很強的技術工作;即便是夯土立基,燒制磚瓦,也需要專業的工匠。他們都是些什么人呢?其技術知識與技能從何而來?官府又是如何征發、使用他們的呢?凡此,我們都還是不很清楚。
《史記·五帝本紀》記舜之為政,以垂為共工,負責“馴予工”;又謂“垂主工師,百工致功”。《集解》引馬融之言,認為“共工”即“司空,共理百工之事”。張守節《正義》則謂工師“若今(唐)大匠卿也”[3]。蓋“工師”職掌之一部分,即是負責營造。甲骨文中所見的“司工”,一般認為就是周代的“司空”。《禮記·王制》:“司空執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澤,時四時,量地遠近,興事任力。”鄭氏曰:司空之責,在“制邑井之處”。“事,謂筑邑、廬、宿、市也。”孔穎達疏曰:“司空執丈尺之度,以居處于民,觀山川高下之宜,沮澤浸潤之處,又當以時候此四時,知其寒暖。”[4]則司空職掌,所涉甚為廣泛,絕不僅在營造城邑宮室,故其在建筑工程事務方面,只是管理長官,并不直接負責建筑營造的實際工作,特別是技術層面。負責實際營造事務的,可能是工師及六工等。《禮記·月令》謂季春之月,命司空曰:“時雨將降,下水上騰,循行國邑,周視原野,修利堤防,道達溝瀆,開通道路,毋有障塞。”這是要求司空對全國的各類工程設施做一次全面檢查。同月,又“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幹、脂、膠、丹、漆,毋或不良。百工咸理,監工日號,毋悖于時,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5]。顯然,工師具體管理百工,應當是司空的下屬。又,《禮記·曲禮下》有“六工”,謂:“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鄭氏曰:“此亦殷時制也。周則皆屬司空。土工,陶、旊也;金工,筑、冶、鳧、、段、桃也;石工,玉人、磬人也;木工,輪、輿、弓、廬、匠、車、梓也;獸工,函、鮑、韗、韋、裘也。惟草工職亡,蓋謂作萑、葦之器。”[6]鄭氏的解釋未必全面準確,但六工皆為專業的工匠,且皆與營造建筑有關,當無疑問。工師及其所屬的百工(特別是六工),應當是實際負責規劃、建筑城垣、營造城內外各種建筑的工程管理人員與工匠。諸侯國則有司工,其職掌大致與周天子所置“司空”相同,其所屬則有工人士(大致同于工師)及梓人、匠人等。
《周禮》中見有一些與建筑營造有關的技術人員。《夏官》“敘官”記量人置下士二人、府一人、史四人、徒八人。鄭玄注:“量猶度也,謂以丈尺度地。”[7]其“量人”條稱:
量人掌建國之法,以分國為九州,營國城郭,營后宮,量市朝道巷門渠。造都邑亦如之。營軍之壘舍,量其市朝州涂軍社之所里。邦國之地與天下之涂數,皆書而藏之。[8]
顯然,量人負責營建城邑及宮室等建筑時的測量、規劃與設計,是規劃、設計師。而具體負責建筑營造的,則是“匠人”。據《周禮·考工記》“匠人”條所記,匠人掌建國、營國、為溝洫諸事。所謂“建國”,即“水地以縣,置槷以縣,眡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即確定將要建設的國都城邑在天地宇宙中的正確方位,確保其所處地勢之高低平直。所謂“營國”,即具體規劃、落實所要建立的國都城邑的形態與內部布局,按照“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等原則,具體營筑城垣、街衢、宗廟、宮室、廟宇、市場、官衙等公共設施。所謂“為溝洫”,就是指負責疏通城邑內外的水道,即“通水于川也”。[9]所以,按照《周禮》的理想性設計,城市的規劃設計與具體建設實施是分開的,分別由量人與匠人負責。
春秋時,齊、楚、宋、魯等諸侯國皆有“工正”“匠師”等負責營建城邑。《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前672年),齊侯使投奔齊國的陳公子完(敬仲)為“工正”,杜注:“掌百工之官。”[10]宣公四年(前605年),楚以賈為工正。[11]昭公四年(前538年),杜洩說季孫為司徒,“實書名”(定位號);叔孫為司馬,“與工正書服”(定車服禮儀之具);孟孫為司空,“以書勛”(定功勛等級)。[12]“工正”的地位顯然都比較高。具體負責城邑宮室之營造建設的,則當是“匠”或“匠師”。《左傳》襄公四年(前569年),魯“定姒薨,不殯于廟,無櫬,不虞。匠慶謂季文子曰:‘子為正卿,而小君之喪不成,不終君也。君長,誰受其咎?’”匠慶,杜注:“魯大匠。”在此之前,“季孫為己樹六槚于蒲圃東門之外。匠慶請木,季孫曰:‘略。’匠慶用蒲圃之槚,季孫不御”[13]。則知匠(大匠)負責國君貴族墓葬的營造。《國語·魯語》記莊公“丹桓宮之楹,而刻其桷”,匠師慶言于莊公,謂其失當。韋昭注:“匠師慶,掌匠大夫御孫之名也。”[14]此處所見的“匠師”負責宮室的營建裝飾,其職掌當與《左傳》所記之“匠”相同。
“匠人”“匠”大概也負責規劃、建設“國人”居住的房屋,換言之,都邑中“國人”居住的房屋,應當是根據其地位分配的,亦即“國有的”。上引《詩經·大雅·緜》說“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是聚落內的“室家”由司空和司徒負責建設,顯然是統一規劃住屋的布局,并分配住屋。《國語·魯語》載:
文公欲弛孟文子之宅,使謂之曰:“吾欲利子于外之寬者。”對曰:“夫位,政之建也;署,位之表也;車服,表之章也;宅,章之次也;祿,次之食也。君議五者以建政,為不易之故也。今有司來命易臣之署與其車服,而曰:‘將易而次,為寬利也。’夫署,所以朝夕虔君命也。臣立先君之署,服其車服,為利故而易其次,是辱君命也,不敢聞命。若罪也,則請納祿與車服而違署,唯里人所命次。”公弗取。臧文仲聞之曰:“孟孫善守矣,其可以蓋穆伯而守其后于魯乎!”[15]
孟文子之宅,與魯國宮室相近,顯然是在國都中。同節又載:
公欲弛郈敬子之宅,亦如之。對曰:“先臣惠伯以命于司里,嘗、禘、蒸、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數矣。出入受事之幣以致君命者,亦有數矣。今命臣更次于外,為有司之以班命事也,無乃違乎!請從司徒以班徙次。”公亦不取。[16]
“先臣惠伯以命于司里”,注云:“言先臣惠伯受命于司里,居此宅也。”孟文子之宅與郈敬子之宅,皆為國君所授,且受到里宰或司里的管理,故魯文公方得試圖“易”(改換)、“弛”(擴展)孟文子與郈敬子之宅。所以,至少在春秋以前,國都城邑之中,是無所謂“私宅”的,“國人”(無論貴族抑或普通國人)所居的宅舍,都是經過統一規劃、由“匠人”具體主持建設的。
“封人”或許也參與城邑的規劃、建設。《周禮·地官司徒》“封人”條:“封人掌設王之社壝,為畿封而樹之。凡封國,設其社稷之壝,封其四疆。造都邑之封域者亦如之。”[17]社壝,即社壇。封人負責建設王的社壇,在王畿的四周設立封,且于封上置樹。凡封國,均在國都立有社壝,在四疆則用“封”表示其疆界所至。這是“封人”的本職。《左傳》宣公十一年(前598年),楚“令尹艾獵城沂,使封人慮事,以授司徒。量功命日,分財用,平板干,稱畚筑,程土物,議遠邇,略基趾,具糇糧,度有司。事三旬而成,不愆于素”。杜注:“封人,其時主筑城者。慮事,謀慮計功。”[18]由封人主持“沂”城的具體規劃、建設,可能是由其本職延伸出來的職責。而“量功命日,分財用,平板干,稱畚筑,程土物,議遠邇,略基趾,具糇糧,度有司”,則正是城邑規劃建設的具體步驟。
戰國時期,文獻中仍多見以司空(司工)主持城邑營建事務的記載,而較之于西周春秋時期,又有兩個重要變化:一是設置了不同層級的司空(司工),如都司空、邦司空、縣司空等,其地位亦有所變化;二是司空所領屬吏有所增加,職能進一步分化。《墨子·雜守》云:
城守,司馬以上父母、昆弟、妻子有質在主所,乃可以堅守。署都司空、大城四人,候二人,縣候、面一。亭尉、次司空、亭一人。[19]
“次司空”又見于《號令》篇,謂:“吏、卒、民死者輒召其人與次司空葬之,勿令得坐泣。”[20]則知次司空當職司本亭吏、卒、民的工程及后勤事務,“次”當作“屯駐”“駐扎”解。既然“次司空”是負責扎營屯駐事務的軍官,那么,“都司空”就當是指負責“大城”及其防守設施之營建的官員。“次司空”是亭尉的副手,則“都司空”當是城守的副手或屬官,皆為軍職。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戍律”:
戍者城及補城,令姑(嫴)堵一歲,所城有壞者,縣司空署君子將者,貲各一甲;縣司空佐主將者,貲一盾。令戍者勉補繕城,署勿令為它事;已補,乃令增塞埤塞。縣尉時循視其攻(功)及所為,敢令為它事,使者貲二甲。[21]
則知“縣司空”實際負責戍城的修筑和維修。縣司空既可能“署君子將”(代理主將或充任分部的主將),也可能“佐主將”(充當主將的副將),顯然是軍職。又由縣尉檢察城邑及相關設施的建設情況觀之,縣司空之地位,當低于縣尉。里耶秦簡8-1445:
卅二年,啟陵鄉守夫當坐。上造,居梓潼武昌。今徙為臨沅司空嗇夫。時毋吏。[22]
遷陵縣啟陵鄉的鄉守夫因罪致譴,發配至梓潼縣武昌里,徙為臨沅縣司空嗇夫,說明秦時各縣當置有司空(司空嗇夫為司空的長官,司空另有佐史,見《秦律雜抄》[23])。
睡虎地秦墓竹簡另見有“邦司空”,整理者釋為“朝廷的司空”。[24]《商君書·境內》:“其攻城圍邑也,國司空訾其城之廣厚之數;國尉分地,以徒校分積尺而攻之。”[25]“國司空”當即“邦司空”。他在前線負責度量所攻之城的規模大小、城墻廣厚,以確定進攻的方向與方法,其日常的職掌,則正當是營造城垣。據漢人的記載,秦時少府(主內廷事務)屬官中有“左右司空”,當是將作少府的前身,應主掌宮室營造事務。[26]《商君書》所說的“國司空”與秦簡所見“邦司空”,大概是相對于少府的“司空”而言的,蓋前者掌城邑營建,而后者主宮室營建。
秦時將作少府置于何時,不能詳知。然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秦時少府中本有左右司空,則將作少府很可能是由少府中的左右司空發展而來的。《漢書·百官公卿表》說:“將作少府,秦官,掌治宮室,有兩丞、左右中候。景帝中六年更名將作大匠。”[27]《續漢書·百官志》謂將作大匠為二千石官,本注曰:“承秦,曰將作少府,景帝改為將作大匠。掌修作宗廟、路寢、宮室、陵園土木之功,并樹桐梓之類列于道側。”[28]則漢時將作大匠職掌之重心,仍在宮室、宗廟、陵墓等皇家建筑之營造。《漢書》卷七〇《陳湯傳》:
初,湯與將作大匠解萬年相善……成帝起初陵,數年后,樂霸陵曲亭南,更營之。萬年與湯議,以為“武帝時工楊光以所作數可意,自致將作大匠,及大司農中丞耿壽昌造杜陵賜爵關內侯,將作大匠乘馬延年以勞苦秩中二千石;今作初陵而營起邑居,成大功,萬年亦當蒙重賞。子公妻家在長安,兒子生長長安,不樂東方,宜求徙,可得賜田宅,俱善。”湯心利之,即上封事言……于是天子從其計,果起昌陵邑,后徙內郡國民。萬年自詭三年可成,后卒不就,群臣多言其不便者。下有司議,皆曰:“昌陵因卑為高,積土為山,度便房猶在平地上,客土之中不保幽冥之靈,淺外不固……故陵因天性,據真土,處勢高敞,旁近祖考,前又已有十年功緒,宜還復故陵,勿徙民。”上乃下詔罷昌陵,語在《成紀》。丞相御史請廢昌陵邑中室,奏未下……[29]
“武帝時工楊光以所作數可意,自致將作大匠”,蓋楊光本為“工”,是專業的建筑師,故其所規劃、建設的項目皆頗得武帝贊賞,乃“自致”將作大匠。蓋將作大匠之任,常由專業建筑師擔任。乘馬延年、解萬年等,很可能都是專業的建筑師出身(我懷疑“延年”“萬年”之名,很可能是建筑師的“字號”,或者是以字號而為名)。有司議解萬年所營昌陵不佳及故陵優佳之處,亦當出自專業人士。又,昌陵邑中室,顏師古曰:“徙人新所起室居。”則將作大匠在營造陵寢時,若徙民立陵邑,亦須負責陵邑之營建。換言之,漢代關中地區的陵邑,應當是由將作大匠負責規劃、建設的。《藝文類聚》卷四九《職官部五》“將作”錄楊雄《將作大匠箴》曰:
侃侃將作,經構宮室。墻以御風,宇以蔽日。寒暑攸除,鳥鼠攸去。王有宮殿,民有宅居。昔在帝世,茅茨士階。夏卑宮觀,在彼溝洫。桀作瑤臺,紂為璇室。人力不堪,而帝業不卒。《詩》詠宣王,由儉改奢。《春秋》譏刺,書彼泉臺。兩觀雉門,而魯以不恢。或作長府,而閔子以仁。[30]
則知東漢時,將作大匠的主要職責,仍在營建宮室、宗廟與陵寢,而城郭之營造則在其次。特別是在東漢前期,將作大匠多由謁者兼任,稱為“將作謁者”,[31]其職掌更集中在皇家建筑方面。
據《漢書·百官公卿表》敘,秦時將作少府屬官有兩丞、左右中候;將作大匠屬官有石庫、東園主章及左、右、前、后、中校七個令丞。注引如淳曰:“章,謂大材也。舊將作大匠主材吏名章曹掾。”顏師古曰:“今所謂木鐘者,蓋章聲之轉耳。東園主章掌大材,以供東園大匠也。”[32]則“東園主章”乃主管建筑用的木材(木料當集中放在東園,故其主管稱為“東園主章”),故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更名東園主章為木工。據此推測,“石庫”當主管石料。左、右、前、后、中五校,則當負責分領工、徒。成帝時省去五校,至安帝時恢復左右校。《續漢書·百官志》謂將作大匠屬官有:“左校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左工徒。丞一人。右校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右工徒。丞一人。”[33]“工”與“徒”當是兩種人:“工”應當是專業的工匠,“徒”當是征發來的勞動力。五校或左右校,乃是將作大匠屬下的五個或兩個施工部門。
石庫、主章(木工)及左右校等,當負責建筑材料(特別是石料、木材)之采辦、帶領工徒具體施工。東漢安帝時,安帝詔書令為乳母王圣修建宅舍。太尉楊震上疏謂:
伏見詔書為阿母興起津城門內第舍,合兩為一,連里竟街,雕修繕飾,窮極巧伎。今盛夏土王,而攻山采石,其大匠左校別部將作合數十處,轉相迫促,為費巨億。
疏上,安帝不從,中常侍樊豐、侍中謝惲等遂無所顧忌,“詐作詔書,調發司農錢谷、大匠見徒材木,各起家舍、園池、廬觀,役費無數”[34]。按:津城門是洛陽南面西門,臨洛水浮橋。安帝為乳母王圣所起宅第在津城門內,跨越街衢,方得“合兩為一,連里竟街”。大匠左校,當即指將作大匠所屬的左校。大匠左校帶領屬下分別在數十處“攻山采石”,所費甚巨。眾宦官趁機詐作詔書,使用官府資源,各自修建私第。這說明將作大匠也受詔營建官署私宅,而都城中至少有一部分官僚貴族的宅第乃是由將作大匠負責規劃、營造的。
漢時郡縣中亦當有主持營造的“將作吏”。元初四年(117年)《祀三公山碑》碑末署名中,見有“長史魯國顏洨、五官掾閻祐、戶曹史紀受、將作掾王策、元氏令茅匡、丞吳音、廷掾郭洪、戶曹史翟福、工宋高等刊石紀焉”[35]。其中的“將作掾王策”,當是常山國的將作掾;“工宋高”則可能是常山國將作掾所屬的工師(工匠的首領或管理者)。《水經注·谷水》節錄陽嘉四年(135年)洛陽上東門橋右側石柱上的銘文,曰:
陽嘉四年乙酉、壬申詔書,以城下漕渠,東通河、濟,南引江、淮,方貢委輸,所由而至,使中謁者魏郡清淵馬憲監作石橋梁柱,敦敕工匠盡要妙之巧,攢立重石,累高周距,橋工路博,流通萬里,云云。河南尹邳崇嵬、丞渤海重合雙福、水曹掾中牟任防、史王蔭、史趙興、將作吏睢陽申翔、道橋掾成皋卑國,洛陽令江雙、丞平陽降,監掾王騰之,主石作右北平山仲。三月起作,八月畢成。[36]
錄文或有誤,其意仍大致可解。水曹掾任防、道橋掾卑國、監掾王騰之蓋皆為河南尹屬吏(蓋中牟、成皋二縣屬河南尹),而將作吏睢陽申翔、主石作右北平山仲則可能是具體負責的工匠主管。熹平四年(175年)十二月《帝堯碑》末署名有“將作吏胡能、守堯掾仇伯爰”等。銘文上文已寫明主持修廟立碑之事的乃是濟陰太守河南張寵、丞潁川李政等人,而胡能又列于守堯掾仇伯爰(當是負責維護、管理堯廟的掾)之上,故將作吏胡能應當是具體負責營建堯廟的郡府屬吏。[37]然光和四年(181年)十月《溧陽長潘乾校官碑》末所署“將作吏名”則有戶曹掾楊淮、議曹掾李就、議曹掾桓檜,戶曹史賀□、從掾位侯祖、主記史吳超、門下史吳訓、門下史吳翔、門下史時球等,[38]則“將作吏”又似非專門之吏,而是由諸掾史臨時充任。
這些零散的資料大致說明,先秦時期以來,就有一些專業性的工匠,在城邑的規劃、營造以及工程管理方面,發揮著作用。受到資料的限制,我們還不能確定古代早期(先秦秦漢時期)這些人的身份與知識、技術背景,但到了中古時期,相關的材料逐步豐富起來,可以使我們形成一些較為清晰的認識。如《晉書》卷一三〇《赫連勃勃載記》記赫連氏營筑統萬城,“以叱干阿利領將作大匠,發嶺北夷夏十萬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營起都城。……阿利性尤工巧,然殘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錐入一寸,即殺作者而并筑之。勃勃以為忠,故委以營繕之任”。[39]叱干阿利出自鮮卑叱干部,本來帶領部眾在大洛川一帶活動,其“工巧”當源自其在本部落中的學習與實踐。叱干阿利的案例,說明即使是草原部落,也不乏善于營繕城邑的能工巧匠,而他們的知識、技術背景,顯然對于所筑城邑的布局、建筑等各方面,均有著全面而深刻的影響。
本文并非一篇專業的學術論文,只是想通過對一些零散材料的梳理,說明考察中國古代城市是由哪些人、怎樣的機構負責規劃、設計以及具體施工的,進而沿著這樣的線索,去分析城市規劃和建設機構及相關人員在中國古代制度體系與政治系統中的地位與作用,以及城市的建設者自身的知識與技術背景,乃是可能的;而這樣的考察與分析,對于我們認識中國古代城市的形成、基本結構之奠定及其功能,應當是有裨益的。而中國古代的規劃建設者、管理者(管理機構與管理人員)及居住者(居住在城邑中的究竟是些什么樣的人),乃是中國古代城市史研究中基礎性的卻遠未究明的問題,是拓展、深化中國城市史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本文寫作的目的,亦即在指出這一方向,并希望學術界能予以重視。如果從不同角度出發,研究不同時段的上述問題,并加以比較,分析從古代早期(先秦秦漢時期)、中古時期(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時期)到近世(宋元明清時期),上述諸方面(城市的建設者、管理者與居住者)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應當是很有意義的。
2019年5月~6月,于武漢珞珈山-廈門嵩嶼
[1]王先謙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卷二一《大雅·緜》,中華書局,1987,第834~840頁。
[2]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郭凈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第8~9頁。
[3]《史記》卷一《五帝本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中華書局,2013,第46、48、50~51頁。
[4]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十三《王制第五之二》,中華書局,1989,第358頁。
[5]《禮記集解》卷十五《月令第六之一》,第432、435頁。
[6]《禮記集解》卷五《曲禮下第二之一》,第134頁。
[7]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卷五四《夏官》,“敘官”,中華書局,1987,第2250頁。
[8]《周禮正義》卷五七《夏官》,“量人”,第2378~2381頁。
[9]《周禮正義》卷八二至卷八五《冬官》,“匠人”,第3415~3507頁。
[10](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卷三《莊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第180~181頁。
[11]《春秋左傳集解》卷一〇《宣公》上,第554頁。
[12]《春秋左傳集解》卷二一《昭公二》,第1251頁。
[13]《春秋左傳集解》卷一四《襄公一》,第815頁。
[14]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卷四《魯語》上,中華書局,2002,第146頁。
[15]《國語集解》卷四《魯語》上,第162~163頁。
[16]《國語集解》卷四《魯語》上,第163~164頁。
[17]《周禮正義》卷二二《地官司徒》,“封人”,第890~891頁。
[18]《春秋左傳集解》卷一〇《宣公》上,第576~577頁。
[19]岑仲勉撰《墨子城守各篇簡注》,《雜守》,中華書局,1987,第148頁。
[20]岑仲勉撰《墨子城守各篇簡注》,《號令》,第119頁。
[21]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第90頁。
[22]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第327頁。
[2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82頁。
[24]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47~48頁;第82頁。
[25]蔣禮鴻撰《商君書錐指》卷五《境內》,中華書局,1986,第120頁。
[26]《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中華書局,1962,第731頁。
[27]《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33頁。
[28]《后漢書》志第二十七《百官志四》,中華書局,1965,第3610頁。
[29]《漢書》卷七〇《陳湯傳》,第3023~3024頁。
[30]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四九《職官部五》,“將作”,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第887~888頁。
[31]《后漢書》卷二一《任光傳》附《任隗傳》,第753頁。
[32]《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33頁。
[33]《后漢書》志第二十七《百官志四》,第3610頁。
[34]《后漢書》卷五四《楊震傳》,第1764頁。
[35]毛遠明校注《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一冊,線裝書局,2008,第92~94頁。
[36]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注疏》卷一六《谷水》,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第1401~1402頁。
[37]洪適:《隸釋·隸續》,《隸釋》卷一,中華書局,1985,第5~7頁。
[38]洪適:《隸釋·隸續》,《隸釋》卷五,第58頁。
[39]《晉書》卷一三〇《赫連勃勃載記》,中華書局,1974,第32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