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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論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的問題及對策

中國現代詩學在歷經幾十年的建設之后,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可是具有中國現代詩學特色的理論體系卻始終沒有真正建立起來,而且在現代詩學體系的學術身份以及建設方法上還存在著很多模糊認識和理論誤區,主要表現在東西方詩學傳統的夾縫里搖擺不定,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品質認識不清,中國現代詩學的建設方法缺乏深入探索等。面對這些問題,需要我們從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身份、學術路徑、建構方法等方面去一一厘清。

一、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身份和學術路徑

王國維在清末開創的“以西釋中”的詩學構建方法至今仍是學術界最主要的研究方法;他以“意境”為核心的詩學理論在廣泛吸取西方詩學理論的同時很好地保持了中國傳統詩學的理論風格和學術特色。自“五四”以來,中國現代詩學建設逐漸與傳統文論及傳統文化產生“斷裂”乃至產生“失語征”。比較文學專家曹順慶把“失語征”解釋為“失語,指的是失去了意義生成和話語言說的固有文化規則”[1],這種“文化失語征”使中國現代詩學在建設理念上走入誤區,那就是中國現代詩學始終游離在中國傳統詩學和西方詩學兩者之間,既不能保持傳統詩學的特色,又不能體現西方詩學的精髓。問題的癥結在于,西方的強勢學術話語對中國傳統詩學的沖擊過于猛烈,中國現代詩學在以西方為中心的強勢文化面前節節敗退,最終走上了一味依賴西方,和傳統詩學越來越遠的道路。

面對現代詩學的尷尬局面,首先,要明確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身份和理論立足點;其次,是要找到中國現代詩學的構建方法;最后,還要對中國現代詩學的發展方向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曹順慶先生的“失語征”針對的是廣義的中國文論,涵蓋了文史哲等諸多人文學科的共同問題。而從狹義的中國詩學出發來看所謂的“失語征”,問題則更為突出,伴隨著中國新詩出現的狹義上的中國現代詩學,即中國現代詩歌理論,理論體系建設之路就更為艱險。要想弄清楚狹義上的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身份和學術路徑,就要從中國新詩的文化根源說起。西南大學陳本益教授在《中國新詩的文化根源》一文中指出:“我們認為,新詩所從屬的文化,或者說它的文化根源,既不是中國古代詩所從屬的古代文化即傳統文化,也不是西方詩所從屬的西方文化;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也不是這兩種文化的結合。新詩所從屬的文化,是由中國古代文化中有關的異質因素發展、壯大而來的一種新文化,這就是中國現代文化。這種文化與中國古代文化異質,卻與西方文化同質,因而受到后者的鼓勵和誘導,并必然表現為對后者更多的借鑒和學習。”[2]中國現代詩學文化根源的界定給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身份人一個很好的鋪墊。在中國新詩文化根源確立之后,我們就可以推導出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定位。首先,中國現代詩學來源于中國傳統詩學,因此,中國現代詩學必然是中國化的,而不是西方化的;是從中國文化中生長出來的,而不是從西方文化中生長出來的。因此,中國現代詩學絕不能和傳統詩學割裂開來,而且其根基必然是立足于中國傳統詩學的。其次,中國現代詩學不是傳統詩學的自然延續,而是中國傳統詩學變異的結果,因此中國現代詩學和傳統詩學血肉相連,而且這種變異的結果使中國現代詩學和西方詩學具有同質的特征,必然帶上西方詩學理論的印記。中國現代詩學的學術定位明確之后,中國現代詩學的中西關系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既然中國現代詩學來自中國傳統詩學,那么中國現代詩學的立足點肯定在中國傳統詩學,而非西方詩學;既然中國現代詩學和西方詩學同質,那么中國現代詩學的構建就無法撇開西方詩學的支持。現在中國現代詩學的身份問題就明朗化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成為中國現代詩學獨特的學術身份。

說到“中學為體”又面臨新的問題,這里的“中”指的是中國傳統詩學,由于中國傳統詩學的諸多理論特質和現代詩學的一般研究方法相悖,給現代詩學的構建提出很多難題,比如理論體系不清晰,學術概念模糊,理論范疇之間關系不明確等。在中國傳統詩學內部這些問題的確無法得到解決,似乎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西方詩學理論,于是問題就過渡到怎樣解決“西學為用”上了。

在運用西方詩學理論的問題上,我們長期以來主張“拿來主義”,就是說只要是對現代詩學有用的都可以拿來。“拿來主義”本身沒有什么問題,可是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始終受到兩個問題的困擾。一是如何取舍和使用的問題。西方詩學理論一向以強大的思辨性和嚴謹的體系性而著稱,而這正是中國傳統詩學欠缺的,以彼之長,救己之短,看似合情合理,操作起來卻困難重重。和中國傳統詩學一樣,西方詩學也是一個整體性的學術架構,不可以隨便肢解或者隨意分割,這就造成取舍和使用上的困難,學術體系內部的整體性要求會不斷地給那種把西方學術工具化的做法提出詰責,可是,工具化似乎是西方學術補救現代詩學的必由之路。二是西方學術的中心位置導致西方詩學對中國傳統詩學的學術壓迫。當下,西方詩學占據了國際學術的中心位置,當我們在一味依賴西方詩學來拯救中國詩學的同時,不知不覺中自身學術的獨立性慢慢流失。更為深層的是,西方理論界也不時地經受學術危機之痛,中國詩學建設的成敗也對西方詩學建設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作為世界詩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現代詩學體系的成就關乎世界詩學未來的發展。

上述問題歸結起來就是,中國現代詩學的根本特色在哪里?中國現代詩學建設的根本依據在哪里?中國現代詩學的發展方向在哪里?把中國現代詩學放到廣闊的國際視野來看,的確有很多特色,這些特色有的十分鮮明,有的十分隱蔽,找準那些最具特色的觀點并加以突破,以點帶面才是目前中國現代詩學建設的首要任務。

針對中國現代詩學的現實問題來說,經過“五四”以來近百年的發展,中國現代詩學建設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可是相對完整的學術體系卻沒有建立起來。這個問題最突出的表現就是,目前還沒有出現一種能夠代表中國現代詩學思想的類似于王國維先生“意境”的那種現代詩學范疇和現代詩學理論。造成這個尷尬境地的原因很多,其中最為關鍵的原因是“文化斷裂”造成的文化根基的偏離和“以西釋中”帶來的學術獨立性的喪失。“文化斷裂”理論是由著名學者曹順慶提出的。在中國新文化產生的初期,為了解決中國傳統文化幾千年留下的痼疾,采用了急功近利的全面抵制傳統文化的過激方式,盡管這種方式在當時是行之有效的,卻為現代詩學的體系化建設留下“后遺癥”,這個隱患在中國現代詩學構建的今天越發凸顯出來。“以西釋中”是中國現代文化的根本性質決定了的,是中國現代詩學的必然選擇。“以西釋中”的核心思想是用西方理論來闡釋中國傳統學術資源,這個學術路徑堪稱中國現代詩學方法論上的一大創舉。可是“以西釋中”在運用的過程中,會產生兩大問題。一是“以西釋中”暗含著兩種文化之間的對比較量,而西方的強勢學術話語會不斷壓迫中國現代詩學獨立性地位;二是“以西釋中”的方法所帶來的對中國傳統詩學的宰割和肢解,將整體性的傳統詩學體系變得支離破碎。反過來說,這種工具化的方式也會帶來對西方詩學的長期依賴,因為這種做法的出發點并非建立在對西方詩學的全面理解之上,而是片面地追求所謂的“實用性”,這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學術路徑必然導致理論價值和學術意義走向狹隘。問題似乎走向了一個悖論,學習借鑒西方理論是中國現代詩學的必由之路,可是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會導致學術身份的獨立性喪失。事實上,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要不要對西方學術學習借鑒,也不在于“以西釋中”在方法論上有什么偏差,而是在于中國現代詩學的自身定位,也就是說,要抓住“中學為體”的那個“體”,或者說,恰恰是中國現代詩學沒有解決好自身和傳統詩學的關系問題才會導致學術體系不夠完備,學術身份搖擺不定等諸多誤區。解決好中國現代詩學和傳統詩學的關系,或者說,從中國傳統詩學中發現中國現代詩學的立足點,明確中國現代詩學的本質特色,才是解決問題的前提。

二、“通”作為中國詩學建構方法的早期成就與啟示

著名詩論家呂進先生曾說過:“中國傳統詩學在‘通’中求‘變’,而西方詩學則是在‘從零開始’中出新”。[3]“通中求變”,不僅是中國化的融會貫通的學術研究方法,更是中國現代詩學整體性建構的一個基本宗旨。古往今來關于“通”的論述很多,莊子曾說過“道通為一”, [4]即在“道”的統攝之下,萬事萬物呈現出同樣的根本屬性。中國古代詩學傳統的形成與莊子哲學的影響是分不開的。莊子理論對后世文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秘響旁通”理論,比較文學專家葉維廉對此解釋道:“中國文學理論與批評間所重視的文、句外的整體活動。我們讀的不是一首詩,而是許多詩或聲音的合奏與交響。”[5]葉維廉發現所有的中國詩歌都有一種神秘的應和,一首詩和另一首詩之間會產生一種呼應,并從而呈現出相類似的詩歌意蘊。劉勰的《文心雕龍》將儒釋道打通,具有中國傳統文論的根本特質,“秘響旁通”就暗含著中國傳統詩歌的整體性建構問題。《文心雕龍·通變篇》中就明確提出了“名理有常”的觀點,意即文學體裁具有自身的內在規定性,要依據這個內在規律來進行探索,而劉勰特別強調了如果不能做到通中求變,就會導致文學發展的道路停滯不前,其內在原因在于“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中國傳統詩學整體性構建上也是如此,理論觀點看似零碎,內在上卻是統一的,整個中國傳統詩學都是遵循著“通”的原則建立起來的。這種貌似零散的整體性建構是中國傳統詩學的安身立命的個性特質,也是我們中國詩學的本質特色。這種“形散而神不散”的詩學建構是與中國傳統文化“天人合一”這個根本特色分不開的,當然這也是中國傳統詩學理論的自身要求決定了的。這個“通”里面蘊含著傳統詩學的無限意蘊,比如“比興思維”“言外之意”“無我之境”等,莫不體現著這個“通”的學術特色,簡而言之,以有限之語言匯聚無限之意蘊就是“通”。

事實上,前輩學者在運用“通”的方式來建設中國詩學上已經有過很多成功的范例可以借鑒。王國維“意境說”的提出就是一個很好的范例。“意境”是對中國傳統詩學的總結和完善,是“通”作為方法論的理論體現,這個理論范疇保持了中國傳統文化和古代詩學的本質特色,這個特色很鮮明,具有不同于西方學術的學術獨立性。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道:“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6]王國維的“境界說”是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傳統詩學的基礎之上的,從王國維的理論構建中,我們可以分明感受到西方學術作為參照物的痕跡。從王國維的行文中可以看到,西方“天才論”“影響的焦慮”等理論的影子,可是,王國維并沒有將西方理論直接套用在中國詩學體系建設上,而是巧妙地化用了西方理論的精髓。這正是“通”作為方法論的絕佳注腳。“通”的前提是“化”, “食古不化”或者“食洋不化”是中國現代詩學建構必須克服的弊端,當然“化”的過程相當艱辛,只有將中國傳統詩學消化、打通,堅守中國傳統詩學的整體性特色和學術個性才能有效地將西方學術化掉并為我所用;只有對西方學術全面理解并保持學術警醒,才能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時不扭曲西方學術的本意來為我所用。

對中國傳統詩學靈活化用并初步提出具有個性特色中國現代詩學理論的代表人物是聞一多。聞一多很早就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中指出:“我總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詩,換言之,它不要做本地的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它不要作純粹的外洋詩,但又盡量地吸收外洋詩的長處;它要做中西藝術結婚后產生的寧馨兒。我以為詩同一切的藝術應是時代的經線,同地方的緯線所編織成的一匹錦……我要時時刻刻想著我是個中國人,我要做新詩,但是中國的新詩。我并不要做個西洋人說中國話,也不要人們誤會我的作品是翻譯的西文詩。”[7]聞一多對中國現代詩歌的個性特質和獨特身份特征都保持著很高的警惕性。聞一多在《談商籟體》中化用了中國格律詩的理念來解釋西方十四行的特色:“最嚴格的商籟體,應以前八行為一段,后六行為一小段;末兩行為一小段。總計全篇的四小段,第一段起,第二段承,第三段轉,第四段合……總之,一首理想的商籟體,應該是個三百六十度的圓形。”[8]聞一多先生提出的這個“圓形”理念就化用了中國古詩圓融無間的形式特征。這些其實都是“通”作為方法論的具體運用,是中國傳統詩學修養的體現。

聞一多的《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是立足中國傳統詩學,有效化用中國傳統詩學資源,并將西方理念化入中國現代詩學理論建設中去的典范。《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中體現出的學術路徑很好地貫徹了“通”的理念,同時對“通”的可行性和內涵外延的拓展樹立了一個很好的范例。聞一多在文中說道:“要想明白這位神女的底蘊,唯一的捷徑恐怕還是從一個較迂遠的距離——《詩經·曹風》的《候人篇》出發。從《候人》詩到《高唐賦》是一個大彎子,然而這趟路程無法縮短。”[9]聞一多先生的神話和詩學研究綜合了中國傳統學術的各種研究方法,從訓詁學、神話學和社會學、民俗學等諸多學科中汲取有效的材料和方法,加以詩意的想象,大膽假設,縝密論證,最后得出了較為符合中國傳統詩學的結論。雖然聞一多先生的論證中大量采用西方理論作為背景,比如查爾干的圖騰學說和弗洛伊德的“性文化理論”等就是很明顯的學術支撐,可是文中卻沒有生搬硬套的痕跡,做到在“化”的基礎上的“通”。歷經幾十年的學術變遷,聞一多先生的這篇文章仍然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參考意義,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他采用的這個“通”的方法是切實可行、行之有效的學術路徑。華東師大田兆元教授在他的《神話學與美學論集》中,對聞一多先生的這一學術方法論進行了總結:“他的研究視點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聯系的系列,這是聞一多先生神話研究的一個基本方法。他首先是才氣十足的聯想,然后便是老辣深沉的論證,一下子為我們展開一個相互聯系的文化系列。”[10]或許這段論述是對“通”的方法可行性最好的總結吧。聞一多先生在“化古”和“化歐”方面下了精深的工夫,打通了文化隔膜,加之立足于傳統詩學的根基不偏離,化用西方而不執著于西方,立足古代卻能超越古代,他的詩學理論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通”的精髓之所在。田兆元在同文中對聞一多的神話學研究方法進一步總結道:“我們稱聞一多先生在神話學研究方法是意象的系統聯想與論證方法,這是他在神話學研究中的方法的獨特貢獻,也是本土神話學研究話語的偉大創舉。”[11]聞一多先生的神話學研究滲透著詩學研究的方法,以意象為核心,以聯想為經,以論證為緯,編織一幅現代詩學的理論圖景,這也是對“通”的另一個貢獻。中國傳統詩學就是在混沌中求明晰,在明晰里又有混沌,這個學術特色也是中國文化的根基決定了的,從混沌走向澄明,澄明里又夾雜著混沌,這或許就是要我們為之努力,必須打通的那個中國現代詩學出路吧。

三、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方法探究

王國維先生從中國古典詩詞中汲取有益的學術營養,圍繞著“境界”來展開他的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給中國現代詩學起理論奠基的作用。王國維先生開創的“以西釋中”的學術方法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歷經近百年而不衰,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而在“文化失語征”日益嚴重的今天,重新反思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方法是十分必要的。王國維的“境界說”大量運用西方理論作為學術支撐,這種中西融合的學術路徑和今天的“文化失語征”以及“學術斷裂”的形成不無關系,而且這種學術方法不僅不能消退中國現代詩學的“西方綜合征”,卻只會加劇這種不良現象的發生。因此,怎樣重新審視前人學術成果,開創嶄新的中國現代詩學構建方法勢在必行。

聞一多先生從中國神話學的研究方法入手,結合中外諸多研究方法,采用學科打通的方法,曲徑通幽地解決中國詩學理論問題,給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以很好的啟發,似乎我們只要沿著聞一多先生的“理論轉換”的方法繼續走下去就會達到那個“柳暗花明”的“又一村”。其實不然,聞一多先生的研究思路最終還是沒有脫開中西融合的怪圈,問題的癥結在于,所謂的中西融合,自始至終都存在一個中西方學術體系異質排斥的問題。那種認為中西方理論可以完美融合、互為利用卻不會產生不良反應的想法過于理想主義。聞一多先生的傳統文論“轉換法”的確要比“以西釋中”的“融合法”要高明得多,可是,前提還是要在堅持中國傳統詩學特色的基礎上有限度地吸收西方詩學的營養才能實現。事實證明,只有立足于中國傳統學術本身,才能真正有效地建立獨具特色的中國現代詩學體系,也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所謂的“失語征”“文化斷裂”等理論虛征。

現在又回到了文章開頭的老問題,狹義上的中國現代詩學的根本性特色在哪里,中國現代詩學建設的根本依據在哪里,中國現代詩學的發展方向在哪里?關于這個問題,學術界已經有了不少論述,大體上可以分為“轉換論”和“融合論”,前者主張古代詩學理論的現代轉換,而后者主張中西方理論聯合,共同打造現代詩學體系。近幾十年來的中國現代詩學體系建設確實都沒有脫出這兩種研究方法,也取得了不少學術成果,可是就總體而言,中國現代詩學建設的根本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

中國現代詩學建設還是要從中國傳統詩學里去尋找理論根源,那中國傳統詩學的根本特色到底在哪里呢?中國傳統詩學到底有沒有一個所謂的理論體系呢,事實上,中國傳統詩學也是一個博大精深的理論體系,盡管這個體系并非西方理論邏輯化的、學理化的路數;中國傳統詩學也有其內在的概念系統,盡管傳統詩學概念之間的關系并不明確;中國傳統詩學也鮮明地體現出內在的發展規律,盡管這個規律難以用確切的學術概念來定義。因此,所謂的“轉換”和“融合”都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只是在前提和根基上需要一個理論清理才有可能真正具有切實可行的學術意義。

“通”作為中國現代詩學建構方法,是由幾千年形成的中國詩歌傳統三大特征決定的。一是中國詩歌“情與氣諧”的獨特抒情方式;二是中國詩歌“道通為一”的獨特取象方式;三是中國詩歌“比興為主”的獨特思維方式。中國詩歌的抒情具有“通”的特征,這主要反映在中國詩歌的情并非聚焦于某一事物,而是散射到世間萬物,充塞與天地之間,古代史論中說“情與氣諧”,情和氣的和諧一致就是“通”的根本表現。中國詩歌的意象凝練方式具有取消萬物之間的隔膜,事物的存在具有互通的連續性等根本特征。很多意象之間具有內在的應和關系,古代詩歌中的“柳”“風”等意象的豐富內涵中就體現“通中求變”的原則。“以彼物比此物”的“比”是通,“先言他物而引出所詠之詞”的“興”也是“通”。中國詩歌的思維方式與中國傳統神話的想象性類思維有直接關系,中國詩歌擅長將景物、情感等諸多因素以分門別類的方式做整體式的混沌處理。不僅這種混沌思維的方法在現代詩歌創作中仍然存在,而且中國現代詩歌在意象凝造和抒情方式上還保持著這種以“通”為本的特有詩歌審美風貌。

中國傳統詩學的“通”貫穿了整個中國古代詩學發展史,中國古代詩學的理論根基在于儒釋道文化背景下的不同詩歌發展方向的分流與合流,這個理論上的“分”與“合”是有一定的內在規律性的,找準這個規律性就等于對古代詩學的清理工作成功了一半。事實上,中國古代詩學體系的構建有兩個大的轉折點。一是先秦的諸子百家思想,二是魏晉玄學時期的過渡[12]。現代詩學體系建設只要建立在對先秦諸子思想的總結和魏晉玄學的轉換上就可以找到全新的理論發展方向。

如果說先秦諸子思想是古代詩學思想的分流,還沒有體現出中國詩學體系總體性特征,那么魏晉玄學就是古代詩學思想的合流,已經鮮明地反映出中國古代詩學的體系特征。這個由分到合的過程正是中國詩學根本特色“通”的體現。“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中國古代詩學建設的生命力的體現,也是現代詩學體系建設的出路所在。

現代詩學體系建設的艱巨性在于,古代文論的根本特色“通中求變”的前提是先秦時期諸子百家奠定的“天人合一”為特色的詩學思想和魏晉玄學時期“人的覺醒”和“文的覺醒”激發出的中國詩學總體特色的凸顯。抓住了這兩個關鍵,就掌握了現代詩學體系構建的基本原則和基本方法。“天人合一”的文化背景在今天中國現代詩學建構的過程中并未完全失去作用,只是在某些方面隨著歷史的發展發生了變化。魏晉玄學是對先秦以來豐富的詩學思想的一個總結,更是中國詩學體系構建的關鍵時期,玄學的強大轉化功能賦予了中國詩學建設的原動力,正是因為有了玄學的過渡,后來的中國詩學圍繞著“意”與“象”而展開的“象外之象”“以物觀物”乃至“意境”等理論才有了可能。因此,中國詩學的總體特色不外乎是以意象為核心的類概念體系,以感性聯想為方法的類思維方法,以化整為零為外在表現形態的理論框架,以新玄學的理論轉化作為原動力的通中求變。

總之,中國現代詩學體系建設的基本原則在于要不斷凸顯出中國詩學的鮮明個性色彩,而不是一味強調與西方的理論認同。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的理論出發點在于要不斷強化新玄學思想的理論轉化功能,而不是將古代或者西方理論照搬照套。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的核心在于圍繞著意象而展開的類概念體系建設,而不是按照西方形式邏輯方法創建的知性概念體系。中國現代詩學體系構建的表現形式在于以零散的詩論拼貼出的完整詩學框架,而不是以西方宏大的理論敘事作為表現方式。中國現代詩學體系建設的發展方向在于從更為深層次的民俗學、神話學和民族學等學科中汲取營養,反本溯源,“通中求變”的尋求文化傳承,而不是推倒重來的西方顛覆式的學術重組。

(原文刊載于《民族文學研究》2013年第5期)

[1]曹順慶:《論失語征》, 《文學評論》,2007第6期。

[2]陳本益:《中國新詩的文化根源》, 《詩探索》,2000年第3—4期。

[3]呂進:《呂進文存(第二卷)》,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6頁。

[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1頁。

[5]葉維廉:《中國詩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70頁。

[6]王國維:《王國維文集》,中國文史出版社,第21頁。

[7]張俊才:《現代中國文學的民族性建構》,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4頁。

[8]劉烜:《聞一多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65頁。

[9]聞一多:《神話研究》,巴蜀書社,2002年,第1頁。

[10]田兆元:《神話學與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75頁。

[11]中國神話學中的“想象性類概念”對中國傳統詩學的體系化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對中國現代詩學體系建設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關于“想象性類概念”研究詳情參見中山大學鄧啟耀教授的《中國神話的思維結構》,重慶出版社,2005年。

[12]魏晉玄學是中國學術的重要轉折點,標志著零散的諸子百家思想向體系化的理論構建的過渡,而新玄學思想在中國現代詩學構建中的理論轉化意義同樣起作用。關于魏晉玄學的學術過渡意義參見湯用彤先生的《魏晉玄學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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