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義出場之時:論中國現當代詩歌的出路
- 趙東
- 3162字
- 2021-12-22 19:14:56
論古今詩學理論對話
中國現代詩學是建立在對中國傳統詩學的反叛和對西方詩學借鑒的基礎之上的,由于歷史原因產生的“文化斷裂”使中國現代詩學失去了中國傳統詩學的深厚基礎,導致中國現代詩學嚴重缺血而且直接導致中國現代詩學和當下詩歌創作嚴重脫節。對中國現代詩學來說,這是很不正常的,西方詩歌理論幾乎是和詩歌創作同步發展的,而中國現代詩學對當下詩歌創作處于不及物狀態,更談不上具有理論指導意義了。當下詩壇出現的“下半身”和“口水詩”現象,是對現代詩歌觀念較極端的實驗,具有一定的觀念開拓性,但由于采用了過激的方法而且當下詩歌理論也沒有能力對這些現象作出積極回應,因此,當下詩歌作品和理論之間的良性循環無法實現,從當下詩歌寫作理念的混亂也可以看出中國古代詩學現代轉換的必要性,中國現代詩學回歸傳統并“創造新的傳統”已經勢在必行。關于中國現代詩學與古代詩學對話的必要性已不必贅述,關鍵是如何實現對話,因此,認真研究古今詩學特點并發現對話的具體路徑是至關重要的。
中國傳統詩歌理論主要呈現三種狀態。一是專門的詩歌理論或者評論著作,二是包容在其他文學藝術理論著作中,三是零散地出現在各種筆記和散文中。張法指出,中國古代詩學真正系統化、專業化的詩歌理論極少,除鐘嶸《詩品》和葉燮《原詩》外,幾乎沒有真正現代理論意義上的詩論,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雖然是高水準的詩歌理論,卻采用了以詩論詩的方式,并非我們現代意義上的學術論著。中國古代詩學講究的是虛實相生的互動關系,詩學概念是張力性的模糊概念,是理論抽象型話語與現實感悟型話語結合的產物。閱讀古代詩學,不僅要看到概念本身的“實”,更要關注在概念背后隱藏著的巨大的“虛”;不僅要理解傳統詩學的理論型話語,更要考察傳統詩學的現實感悟型話語。中國現代詩學是以西方詩學范式作為基本框架的,表現出高度的邏輯性和系統化特點,講究概念的精確界定并使用相關概念共同組成邏輯嚴密的理論體系。古今兩種詩學各具特點,古代詩學的優勢在于以天人合一為大文化背景將自我融入天地萬物,強調體驗和感悟的重要性;現代詩學的優勢在于更加科學化、體系化,適應現代社會理論研究探討的需要。難道古今詩學就沒有相同之處可言了嗎?
事實并非如此。呂進先生認為:“不到百年歷史的新詩只是有待成熟與有待完美的中國詩歌的現代形態和現代詩歌的中國形態而已。和后起的小說等文學的散文品種相比,新詩在中國讀者那里獲得的認同度很不理想,新詩的一些似曾相識的危機在近百年間不斷地去而復來。”[1]
中國現代詩歌的形態尚未成熟,還需要從古代詩學的強大傳統中吸收營養,不管古代詩學還是現代詩學,其背后中華民族儒釋道合一的文化背景并沒有根本改變,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和民族宗教倫理并沒有也不可能完全西化,古今詩學對話的文化基礎還是天然存在的。盡管今天的詩學語言是白話文而且使用簡化字,漢字以象形為基礎的思維模式依然沒有改變,漢語仍然保留了自古以來的模糊、圓融、多義的特征,中國傳統詩歌美學中強調情景交融、大音希聲、無我之境等特點在今天依然發生作用。總之,古代詩學和現代詩學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同時也存在很多天然的共通之處,因此實現古今對話不僅是可能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要真正實現古今詩學的對話,或者說要將古代詩學理論的巨大資源轉換為現代詩學的豐富營養,關鍵還是要找到能將兩者之間的不同點連接起來并互相溝通的途徑。王國維是中國第一個將古代詩學和西方詩學結合起來并提出一套完整理論的人,他的“意境說”已經成為中國詩學理論基石中最具特色的一個。“意境說”將古代詩學的情景交融、空靈透徹、直指人心的傳統和西方叔本華、尼采的存在學說相結合,開創了一片中西結合、“以西釋中”的新天地。近幾十年來,中國比較詩學走的路子大體沒有脫去王國維“以西釋中”的模式。“以西釋中”毫無疑問是獨具中國特色的詩學現象,其優勢是用西方強大的詩學理論工具來考量中國傳統詩學的巨大資源,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方法還會是中國詩歌理論中外比較的主要途徑。問題是中國現代詩學發展到了今天,已經形成了相對獨立、完善的理論體系和學術框架,古代詩學的現代轉換沒有必要總是借助于西方的概念和理論思路,而是要以現代詩學自身的創造性和生命力來改造并創新古代詩學理論。中國現代詩學和古代詩學應該是“一體的”,古代詩學的現代轉換應該是直接的、自身內部的轉換,現代詩學應該能夠包容或接納古代詩學的優秀傳統。任何真正意義上對傳統的改造和繼承都是一種再創造,中國現代詩學自身已經初步形成了具有個性的“傳統”,也完全有可能在這個“傳統”的基礎之上去開創新的“傳統”。中國現代詩學并非完全是“舶來品”,在中國現代詩學的發展過程中,其實每一步都蘊含著中國傳統詩學的影響因子,因此,中國現代詩學和中國傳統詩學的對話并非兩種異質文化在外部的對話,而是古今詩學自身內部的對話;或者說是中國詩論舊傳統和新傳統的對話,而不是中外傳統的對話。當下的古今詩論對話的水平還有待提高,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隨著對話的不斷深入,這些問題會逐步得到解決。
首先,古今詩歌理論的對話要解決古今詩歌理論概念之間的“誤會”。古代詩歌理論的很多概念建立在“天人合一”基礎之上,本身呈現“虛實相生”的傾向。現代詩論如何理解并接受這些概念術語是現代詩學重建的一個首要任務。試以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為例,按張法的歸納,《二十四詩品》里反復出現的重要概念有:真、道、幽、神、空、素、淡。張法指出:“這些詞構成了兩個基本的思想層次,一是道、神、真;二是空、幽、素、淡;前者是根本的哲學概念,后者是最高的境界概念。道、神、真,具體化為空、幽、素、淡;空、幽、素、淡升華為宇宙的道、神、真。也可以說,前者是一種宇宙境界,后者是一種心靈境界,宇宙之道化為心靈的一片空靈,心靈之境充滿宇宙的永恒道心。”[2]
古代詩論的概念具有兩大特征。一是概念之間的意義關系是互文和交叉的,和現代詩學具有獨立意義的概念有所不同;二是追求實際意義之外的虛空境界。因此,不是說古代詩論的概念在現代詩學中就不能使用,而是在使用時要注意古代詩論概念的意義模糊和意義背后的境界。如果能夠在現代詩論中有效地引進并改造古代詩論的術語和概念,將會大大豐富現代詩學的內涵并提高現代詩學的美學分析手段。
其次,謹慎進行古代詩歌理論的可用度分析。要把古代詩學的概念術語拉入現代詩學具有潛在的危險,就是古代詩學會不會對現代詩學的西式理論架構產生異體排斥,或者說現代詩學體系會不會對古代詩學概念產生不良反應。這個擔心是必要的,因為古代詩學的概念往往無法承載現代詩學理念,今天的社會形態、價值取向、科技手段早已和古代不同,這就又要提起呂進先生倡導的現代詩學“觀念重建”問題。現代詩學和現代詩歌一樣,自始至終都是一種實驗,現代詩學對于“什么是詩”或者說“什么是現代詩”這個問題的答案永遠都是探索性而不是終極性的。現代詩學能否正確接納包容古代詩學,關鍵在于現代詩學能否調整自身的詩學觀念,以更加開放、更加先進、更加科學的姿態來對待古代詩學。觀念的轉變決定詩學發展方向的轉變,將古代詩學納入現代詩學體系給現代詩學提供更加廣闊的美學空間,這將是一項長期的工作。
最后,在吸收古代詩歌理論時不可過于拘泥,要大膽改造、靈活運用。王國維《人間詞話》突破傳統詩論的束縛,大膽運用西方理論來分析中國傳統詩歌,開創出一條中國現代學術之路。今天我們要實現古今對話,也要打開思路、銳意創新,擺脫舊思維、舊思路、舊模式的束縛,創造性地對古代詩論資源進行現代轉換。
(原文刊載于《西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1]呂進:《三大重建:新詩,二次革命與再次復興》, 《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
[2]張法:《中國美學史上的體系性著作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8—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