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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身邊的遙遠

  • 風過無痕
  • 漠月
  • 7554字
  • 2021-04-29 17:31:14

1

黑子是個放羊娃。

這個事實從黑子能夠記住十個數字那天開始,黑子自己就很清楚了,像天上的云,像地上的草,更像日月輪回。

黑子九歲了,也許十歲,牧人的孩子好像并不需要很準確地記住自己的真實年齡。總之,黑子在一天天地長大,身子變得比他的同齡人虎勢,個頭也高出了一截,皮膚在夏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油黑的光亮。其實,除了時不時露出的牙齒和旋轉的眼白,他通體都黑。

黑子真的是很黑呢。

黑子已經放了三年羊。黑子成了一個小小的羊把式,很稱職,父母對他很放心。每天,黑子都要跟隨在一群羊后面,在一輪又圓又大的朝陽中走向廣闊的草灘。遠遠地看去,黑子和一群羊好像往太陽里走,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太陽升高了,變白了,變小了,黑子的影子就往腳底下收攏,變成黑黑一砣,照例與黑子形影不離。

黑子的行囊也很簡單,一條小小的褡褳搭在肩膀上,一頭裝著水壺,一頭裝著干糧。水是熬得濃濃的一壺磚茶,干糧是蒸得暄暄的兩個發面饅頭。這是他從早到晚一天的伙食。有時候也有一兩塊煮熟的羊肉,不過有這種待遇的時候很少,一年也就有數的那么幾次。如果有人認為放羊的牧人天天吃肉,絕對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或者是想當然式的誤解。不過,黑子雖然一年四季很少吃肉,并不影響他的健康和成長。走在羊群后面,走在草灘上的黑子,反而有幾分威武呢。見了黑子的人都說他將來是一條漢子,酒場上能屁股不挪窩地坐一夜。截至目前,黑子還沒有喝過酒,不知道這種透明的液體究竟是什么滋味,更不明白包括父親在內的漢子們為什么那么喜歡酒,經常喝得五迷三道的。羊群越走越遠了,待到天空沒了那層迷人的幽藍,變得草紙一樣灰白時,黑子和他的羊群就似散落的沙塵,沒入草原深處。吆什,吆什,黑子吆喝著很不老實的領頭羊,那單調而斷續的吆喝聲在寂寥的曠野之上傳得很遠。孤獨嗎?寂寞嗎?黑子都不覺得,看上去反倒是悠閑自在、漫無目標,更無焦灼和不安。也許,一個小小的牧羊娃,是不配有什么孤獨和寂寞的。孤獨和寂寞,是大人們的專利,或者更是城里人才有的心情,吃飽了撐的。

幽靜的草灘上,極少有狼出現。這種生靈越來越稀少了,少得連黑子這樣的牧羊娃都沒有見過狼是個什么模樣。野兔還是有的,偶爾從草叢里躥出來,箭般消失在另一片草灘里,十有八九會有一只蒼鷹追逐其后。有鷹的天空是一幅畫,黑子會看得很專注,眼睛像是被展開的鷹翼黏住了,一時扯不開。于是,黑子也想飛起來,穿云過霧。黑子不知道,這就是想象或者渴望。正是因為這個,人類終于制造出了飛機和宇宙飛船,飛上了天。

亙古的原野,遼遠,廣闊。其實,每天出牧時,黑子的目光看得到的地方和東西無疑是有限的。但是,黑子和所有的牧人一樣,擁有很大的一片草場,只要自己的精力允許,他的雙腳可以到達其中的任何地方。幸福嗎?美好嗎?黑子也沒有刻意地想過,就像他不懂得孤獨和寂寞一樣。

黑子的眼睛是清純的。

2

然而,在照例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亙古的草原卻失去了往日的寧靜,多了黑子不曾見過的異樣。這一切,當然是黑子的眼睛首先告訴他的。

黑子出牧的時候,只是調整了一下方向。

西山腳下有大片大片的草灘。前幾天下了一場雨,雨水順坡漫流,然后聚到山腳下,山腳下的草就長得格外茂密,還盡是羊愛吃的野谷穗子。東邊就遜色多了,黃黃的沙漠鋪展開去,草只能一窩一窩地長。草場是牧人的命根子,羊群要在山腳下的草灘和沙漠的草洼里輪轉著放牧,每年還要留出至少一半的草場做冬營盤。大人們說,這樣做才不會得罪天上的雨神。雨神給沙漠里降下雨水,長不長草卻是土地爺的事情。這就是說,雨神和土地爺,哪個神仙都不能得罪。牧人們靠天吃飯,大都相信神靈。今天,羊群該到西山腳下的草灘了,羊群和黑子一樣高興,草香惹得羊們的鼻翼一張一闔的,鼻頭濕漉漉的,樣子滑稽可愛。領頭羊是一只頭頂上盤著兩只碩大犄角的老羝羊,臉盆大的尾巴扇出一陣風,帶著羊群狂奔,草灘上憑空扯出一道白云。

不遠處的西山清虛虛的,最高的峰頂像個鷹嘴傾斜一邊,像要啄破天空。黑子吆喝著羊群,腳板踩得七月的青草嚓嚓地響,鞋幫上掛滿了綠色的草汁。此時此刻,假如有一只狼突然闖進羊群,黑子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他深信能夠戰勝它,他感覺自己渾身蓄滿了力量。但是,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哪怕是一只狐貍都不愿意出現在黑子面前。生命失掉了與對手抗衡的機會,便顯得有點蒼白。

黑子只能像條忠實的牧狗那樣,守望著羊群。

黑子撿起一塊石頭,舞動胳膊運足力氣甩出去。嗖,石頭凌空掠過,然后畫一條弧線悄然落地,濺起一點塵土。黑子有些沮喪,覺得石頭飛得一點都不遠。他想再撿起一塊石頭,繼續進行這種無聊的游戲。就在這時,黑子無意間發現了一種異樣,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奇。距離他大約一百步遠的草灘里露出了一抹紅色,在草叢中時隱時現。起初,黑子以為是一只紅狐的尾巴,或者是一顆彩色的瑪瑙石。很快,黑子就否定了前者,因為狐貍是非常狡猾的,絕不會靜靜地等在那里,見了人早就跑了。那么,就只能是一顆瑪瑙石了。據說有人在草灘上非常稀罕地撿到過瑪瑙石,而且是紅色的。據說撿到瑪瑙石的人,往往都有好運氣;沒有運氣的人即便是腳尖碰到了瑪瑙石,也會與之擦身而過。黑子心想,是不是自己碰上了好運氣?這樣一想,黑子就有些激動了。

其實,那是一面用紅布做的小小的三角旗。

黑子懷著激動的心情,走向了紅色的三角旗。當他站在三角旗面前時,卻由激動變成震驚。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恍如夢境。一面面紅色的三角旗等距離地插在草灘上,由東向西或者由西向東地呈一條直線延伸而去,沒有頭沒有尾。黑子站在那里,無法想象這樣的陣勢。這亙古的曠野上曾經有過這樣離奇的事情嗎?在黑子的記憶里,是不曾有過的。他看見過一只麻雀徒勞地拍打著翅膀試圖掙脫危機,卻最終被一條花蛇一寸一寸地吞進肚子里;一只野兔掙扎得毛絮亂飛,仍被蒼鷹從半空中扔下去,摔得血肉模糊。黑子沒走出過這片草灘,更不知道草灘上插這么多的紅色的三角旗是什么意思。他的想象被局限在自己那點很有限的經驗里,不能超越。

黑子當然明白,這一面面三角旗肯定是人插上去的。

黑子小小的胸腔里頓時滾動著幾縷憤懣,臉色大變,感到一種莫名的危險就潛伏在身邊。他曾經聽過一個在沙漠和草原上流浪的酒鬼手撥六弦琴,反復吟唱:人能造出菩薩,也能造出魔鬼。流浪的酒鬼撥琴吟唱時的古怪表情和模樣,讓黑子記憶猶新、不能忘懷。他忘了羊群已經走出去很遠,也忘了日正中天,該趕著羊群到井上飲水了。他的腦海里浸透著一片血色,也像插滿了紅色的三角旗,在旋風的裹挾中不斷發出駭人的嘯叫。

黑子終于做出了這樣一個決定:拔掉這些紅色的三角旗。

于是,在黑子的身后,草灘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一面面三角旗成為他的戰利品,被他拔出來插進自己身背的小小褡褳里,這使得他很像一個凱旋的古代將軍。

黑子得意地笑了,渾身上下閃爍著七月的光芒。

傍晚,驕橫了一天的太陽像一只燒得通紅的瓷盤,擺在西邊的一道沙梁上,逐漸冷卻的同時,草灘被涂抹得流金淌銀。羊群變作一堆蠕動的金蛋蛋。夕陽里,我們的牧羊娃黑子就好似趕著一堆金蛋蛋遙遙歸來,向烽火臺一樣的土屋怡然自得地走去。早晨的黑子走進了太陽里,傍晚他又從太陽里走了出來。黑子并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饑渴。因為他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別的牧人從來沒有干過的大事。

黑子對自己今天的舉動很滿意。

3

黑子闖了禍。

黑子被幾個怒氣沖沖的陌生人帶到一頂綠色的帳篷里,是兩天以后的事情。兩天里,黑子究竟拔掉了多少三角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黑子對數字缺乏足夠的興趣和耐心,更何況他對這些三角旗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莫名的排斥。這和他能夠準確地記住自家的羊群一共有三百一十二只羊,其中有一百三十六只綿羊和一百七十六只山羊,完全是兩碼事。

黑子的理由很充分,他是牧羊娃。

再說了,這里是他們家的草場,草場是承包了的,白紙黑字的草場承包書上寫得清清楚楚。這幾個陌生人顯然是從城里來的,是所謂的公家人,說話侉里侉氣的,有時候像鳥叫,黑子聽了就想笑。后來,黑子還是從這幾個陌生人的臉上感到事態有些嚴重。其中一個小伙子甚至向他舉起了拳頭,又遲緩地收了回去,把一頂挺漂亮的遮陽帽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子。

幾歲了?

不知道。

上學了沒有?沒有。

為什么不上學?不知道。

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嗎?

不知道。

你知道這些三角旗是做什么用的嗎?

不知道。

那你究竟知道什么?

不知道。

對方無奈地停止了盤問,然后相互嘀咕著什么。黑子不想和這些人多說什么。他知道這些人悄無聲息地來到這里,肯定會使這里失去往日的寧靜。這草灘可是屬于牧人的,他要相伴著這草灘過一輩子,生生死死都離不開。父親和爺爺都是這樣過來的,這個事實像西山一樣不可更改。帳篷里,氣氛有些沉悶,黑子怔怔地站在一邊,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又不和他說話了。

后來,這幾個人交換了一下意見,換了一副表情,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一個面孔白凈、眼睫毛很長的人微笑著走近了黑子。

當這個人摘下帽子時,一頭長長的黑發突然像流水一樣宣泄而下。呀,這人是個女的,令黑子始料不及。

我們是從城里來的,要修一條公路,一條很長很長的公路,可以來來回回跑汽車的公路。往東通到城里,往西通到鹽湖。等到這條公路修通了,你就可以坐上汽車,到城里去,到鹽湖去,還可以到更遠的地方去,開眼界,見世面。但是,公路必須從你們的草灘上經過。這是政府的決定,這個你應該明白,是不是?

這個女子很有耐心,一邊笑吟吟地說著,一邊打著好看的手勢。

政府,黑子隱隱約約知道一點,它不像張三李四那樣,顯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草灘就是政府承包給牧人的,據說五十年不變。可是,政府為什么還要把公路修到這里來呢?黑子用不解的甚至是怪異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城里來的女子。也許,就是這牧人難得一見的工作服,遮住了她原本凸鼓的胸脯和細致的腰身,使得這個城里來的漂亮女子,像個小伙子一樣渾身透著豪爽。黑子稚嫩的心靈,竟然莫名其妙地被蜇動了一下。

你像天上的月亮。黑子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幾個漢子全都朝黑子瞪大了眼睛,繼而面面相覷,又幾乎是同時哈哈大笑。帳篷里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快的聲浪。笑聲中,城里來的女子臉色緋紅,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黑子不明白自己究竟說錯了什么,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慌亂地低下頭。

你就叫我趙華姐姐好了。城里來的女子笑著說。

4

哦,趙華姐姐。

黑子在他九歲,也許是十歲的牧羊經歷中,有了一個叫趙華的姐姐。一個修公路的姐姐,一個城里的姐姐,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城里的姐姐。

不知為什么,黑子很快便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叫趙華的姐姐。

接下來的情形是,黑子吆喝著羊群,開始往返于土屋與帳篷之間。草灘上架起了兩頂帳篷,其中一頂帳篷里就住著趙華姐姐。趙華姐姐很忙,和那幾個漢子做著相同的事情,他們每天都要背起各種標尺和儀器出去搞測量,把被黑子拔掉的三角旗重新插上,回到帳篷里還要趴在小桌子上寫寫畫畫。

黑子就站在帳篷里,靜靜地看著趙華姐姐低頭忙碌的樣子。

趙華姐姐長長的黑發被一根皮筋兒很隨便地束在腦后,垂下去像個馬尾巴。黑子這樣想著的時候,就想笑,可是他又不敢笑,怕打擾了正在忙碌著的趙華姐姐。有時候,黑子也覺得委屈,心想自己都站了這么長時間了,趙華姐姐竟不抬頭看他一眼,不和他說一句話。每當這時,黑子就悄悄地離去,回到散落在草灘上的羊群旁邊,坐在地上望著綠色的帳篷。準確地說,是望著趙華姐姐住的那頂帳篷,一動不動。

夏日的草灘,常常是無風的,很安靜。

即使有風,也是很輕微的。這樣一來,世界便像是凝固了。空曠的草灘上,一個黑黑的牧羊娃就那么靜靜地端坐著,凝神望著不遠處的那頂帳篷。望得時間一長,黑子便會產生某種幻覺,就覺得那頂帳篷雖然近在眼前,但其實很遙遠,遠得讓他始終走不到跟前,只能夠遠遠地眺望。黑子就這樣端坐著。后來,黑子的眼角就溢出一滴清亮清亮的淚水……

過了幾天,趙華姐姐卻放下手里的活兒,走到草灘上的羊群旁邊,對黑子說她清閑一些了,可以陪黑子說說話。

其實,黑子已經想好了,再不去帳篷里了,也不再找趙華姐姐了。因為城里來的人,是不會喜歡一個黑黑的放羊娃的。黑子沒有去過那個小城,他把小城想象得很大,卻又很模糊,連個大致的輪廓都沒有。這當然不是什么過錯,因為黑子從來沒有去過小城。可是,趙華姐姐來了,帶來了城里的氣息。

這天的趙華姐姐像變了個人似的,看上去更加漂亮了。趙華姐姐穿了一件藍底細碎白花的連衣裙,腰間扎了一根彩色的帶子,那凸鼓的胸脯和苗條的腰身便呈現了出來。她走路的模樣非常輕盈,猶如一只蝴蝶在草叢上飄飛。黑子先是看得愣怔,繼而一蹦老高,歡笑著迎了上去。

黑子從褡褳里掏出一把自家做的酸奶酪塞給趙華姐姐。趙華姐姐那么忙,他不能讓趙華姐姐白陪著他放羊,他能夠給予的回報就是自家產的酸奶酪。趙華姐姐咯咯咯地笑著,笑聲像搖響銀鈴一樣好聽。趙華姐姐一邊品嘗著酸奶酪,一邊在草灘上采野花,不一會兒,手里就握了一大束各種各樣的花。

這是野谷穗花,這是貓兒油花,這是野喇叭花……黑子興致勃勃地介紹著,語氣里含著炫耀和驕傲。

趙華姐姐說,還有一種花,比這更美。

黑子不解地看著趙華姐姐。

趙華姐姐抬手一指。黑子順著趙華姐姐手指的方向望去,立刻明白了。那花就是在微風中輕輕抖動的一面面紅色三角旗,它們等距離地排成長隊,向遠方延伸而去。

可是,讓我拔掉了那么多。黑子羞赧地說。

我們已經補上了。過不了多長時間,這里就會出現一條寬闊的公路,牧區就能通車了。有了公路,有了汽車,你就可以走出草灘,走出荒漠,看到外面的世界。趙華姐姐說。

草灘、荒漠的外面是什么模樣?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黑子現在還無法知道。草灘、荒漠、羊群……這就是黑子眼前的世界、現實的世界、具體的世界。

趙華姐姐開始向黑子描繪外面的世界。黑子有的聽懂了,有的沒有聽懂,不過已經稱得上五彩繽紛了,把他腦海中那個寧靜的自然的天地全給攪亂了。隱隱約約地,草灘和荒漠外面的世界在黑子面前閃爍著一道神奇的光芒。

末了,趙華姐姐笑著說,可不敢再拔掉旗子了。

黑子的臉憋得通紅,鄭重地點了點頭。

趙華姐姐這時卻用兩手托著下巴,閉起眼睛坐在草灘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沉浸在無邊的回憶之中。黑子緊盯著端坐著的趙華姐姐,就想趙華姐姐一定是累了,才會這樣。那么,就讓趙華姐姐多睡會兒吧。后來,黑子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看見趙華姐姐額頭和鼻尖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接著又從她薄薄的衣裙里溢出一種淡淡的汗味兒,夾雜著一股特別的體香,漸漸地便混合成黑子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一種溫馨。黑子便有了一種很真實的沖動和渴望,很想撫摸一下趙華姐姐,又想自己的手太臟了,十指染著黑黑的污垢。他不敢,盡管他想撫摸一下趙華姐姐的渴望是那么強烈。面對小憩中的趙華姐姐,黑子很想表達他對這位城里來的姐姐的依戀之情。

如此說來,趙華姐姐在黑子的眼里,就是一位仙女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陣咩咩聲。幾只羊吃飽了肚子,在草灘上撒著歡兒。黑子的眼睛忽然放亮了,他跳起來沖向羊群,沖向一只半大不小的黑眼圈綿羯羊。黑子的身手極其敏捷,黑眼圈綿羯羊還沒來得及躲避,它的一條后腿就被黑子牢牢地抓住了。黑眼圈綿羯羊掙扎著咩叫著,蹄下騰起一股焦躁的塵土。

黑子滿頭大汗地扯著黑眼圈綿羯羊,來到趙華姐姐面前。

趙華姐姐吃了一驚,一臉迷惑地問:你這是干什么?

黑子樂呵呵地說,送給你呀,綿羯羊肉最能補身子了。你太累了,吃了綿羯羊肉就好了。

趙華姐姐似乎對黑眼圈綿羯羊視而不見,只是直愣愣地看著黑子半晌。她沒有笑,沒有黑子想象的那種歡快,反而變得很嚴肅。趙華姐姐說,你把羊放了。黑子說,我好不容易抓來了,咋能放掉呢?趙華姐姐說,你把羊放了,我就繼續當你的姐姐,給你講許多好聽的故事。

黑子的手一松,黑眼圈綿羯羊就乘機跑掉了。

黑眼圈綿羯羊跑出去很遠,又站在草灘上回頭朝他們這邊看,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黑子還要去追,黑眼圈綿羯羊就一頭扎進羊群里不再露面了,草灘上出現了一陣喧鬧。黑子忘了自己其實是做不了主的。他怎么能夠自己隨隨便便做主,把一只羊送給別人呢?

趙華姐姐制止了黑子,不讓他再去追羊。

趙華姐姐說,黑子,我很幸福,結識了你這樣一個小弟弟。你有一顆純凈善良的心。你應該去上學。

說著,趙華姐姐將黑子摟在胸前,拍著他的脊背。

黑子調皮地笑了,滿足地咂咂嘴。在趙華姐姐那溢著體香的溫馨的懷抱里,黑子陶醉了,就想美美地睡上一覺。當然,這是不現實的。因為已經是傍晚了,天就要黑了,他們不可能繼續坐下去了。

夕陽西下,天地一片金黃。

趙華姐姐和黑子道別。趙華姐姐走在夕陽里,走在金黃的草灘上,輕輕地擺動著細致苗條的腰身,薄薄的衣裙在向晚的微風中輕輕飄動……黑子看呆了,看傻了,先前的歡樂好似被趙華姐姐一下子帶走了。

姐姐。黑子怯怯地喊了一聲。

但是,趙華姐姐沒有聽見。趙華姐姐走遠了,越走越遠。不,是飛走了,越飛越遠,就像傳說中的仙女……

5

在東邊沙漠的湖道里放了幾天羊后,又該輪到去西邊的草灘上放羊了。

于是,黑子趕著羊群來到草灘上,而且比以往提早了幾個時辰。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能夠和趙華姐姐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從趙華姐姐那里找回那種獨特的溫馨和歡樂。黑子已經被趙華姐姐深深地吸引了,晚間做夢都是趙華姐姐的身影。幾天里,黑子想趙華姐姐想得都有點瘦了,看上去像是更黑了。還有,就是黑子在褡褳里偷偷裝了比平時多的酸奶酪,他要送給趙華姐姐,作為報答。看樣子,趙華姐姐對酸奶酪很有興趣,這讓黑子感到很欣慰。

仿佛置身一個夢境,那兩頂帳篷沒了。

當然,趙華姐姐也沒了。

他們走了,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黑子站在兩頂帳篷留下的痕跡旁邊,欲哭無淚。這時,初升的陽光越過一道道沙梁,將偌大的草灘照耀得一派輝煌。掛在草稞上的露珠很快滴落下去,這時的草是鮮嫩的。羊都在安靜地吃草,黑子卻覺得自己無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心里一陣陣難過。

在帳篷留下的痕跡旁邊,有一個塑料瓶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光怪陸離。黑子撿起它,那上面貼著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紙上有一個女子,長發飄飄,臉上露出迷人的笑。黑子看來看去,總覺得紙上的女子遠不如趙華姐姐漂亮,尤其那笑容里有一種虛假的東西。

黑子把瓶子搖了搖,竟然發出一連串咣當咣當的聲音。黑子擰開瓶蓋,毫不猶豫地將瓶子里面的液體喝掉,酸酸甜甜的,酸甜中還摻雜著一絲說不清楚的怪味兒。黑子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羊群一直在很安靜地吃草。除了草被羊嚼碎的聲音,整個草灘就沒有別的什么聲音了。黑子的眼睛空茫地望著遠方,再也忍不住,就嗚嗚地哭了。

黑子趕著羊群踽踽而行。

黑子是沿著延伸的一面面紅色的三角旗走的,腦海中展現出一條又直又寬的公路,就像趙華姐姐給他描述的那樣。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了,黑子頭腦里感知的事物卻越來越豐富,這是必然的。只是,黑子的眼睛不再只有清純,多了深深的渴望,還有憂郁。

仙女是不會騙人的,趙華姐姐也是不會騙人的。黑子這樣想罷,就在很好的陽光下笑了。頭頂上的天空像透明的玻璃那樣,打了一個尖厲的口哨,黑子就覺得自己把天給劃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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