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弗里德曼說,下一個一百年地緣大沖突
- (美)喬治·弗里德曼
- 5769字
- 2021-04-22 15:17:14
美國正處于莽撞的青春期
我們已經了解了美國成長為全球超級大國的歷程,但還有一個我之前提到過的,不起眼但具有重大意義的研究數據需要提及:到1980年,隨著美蘇冷戰步入白熱化,跨太平洋貿易的規模與跨大西洋貿易的規模達到同等水平,這在人類歷史上尚屬首次。僅僅在10年之后,隨著蘇聯解體,跨太平洋貿易的規模已經比跨大西洋貿易規模超出一半。整個國際貿易規模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全球體系都經歷了驚人的轉變。
這又如何影響到世界其他的地方?答案很簡單,控制海洋航道的成本非常龐大。許多貿易國家都負擔不起這種成本,因而只能仰仗那些擁有這類資源的國家。因此,海軍強國都擁有巨大的政治籌碼,而且其他國家不打算對其進行對抗。控制鄰近水域的成本已經非常高昂,控制全球數千公里以外水域的成本更無法估計。歷史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國家才能負擔得起這些開支。直到今天,這并沒有變得更容易,成本也沒有更低。了解一下美國的國防成本和海軍開支,以及與之相關的太空系統方面的支出,你會發現,維持航母戰斗群在波斯灣戰斗能力所要花費的成本甚至高于許多國家的國防開支總和。如果國家并不處于大西洋和太平洋海岸而又想控制這兩個大洋,其成本可能會超出任何國家的經濟負荷能力。
北美能夠獨立供給一個橫跨大陸的國家,又能夠同時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部署兵力。因此,北美成為國際體系的重心。在美國時代初期,這個國家不但早已是北美的超級大國,而且能在1944——1945年間同時進攻歐洲和日本。它用武力控制了大西洋和太平洋水域,而且至今依然享有控制權。這也是美國為何能夠主宰新時代的主要原因。
但也要記得,西班牙也曾主宰歐洲,并開創歐洲時代。雖然我認為北美將在未來幾個世紀成為全球重心,而且美國將至少在未來一個世紀統治北美,但就像西班牙一樣,北美成為全球重心的論斷并不能保證美國將永遠統治北美,許多事情都可能發生——內戰、對外戰爭以及鄰國的崛起等。
不過,我的觀點是,在短期內(也就是未來幾百年),盡管會受到戰爭和危機的侵擾,美國的國力依舊會很強大,這種強大根植于其經濟、技術和文化現實之中,而且在21世紀勢頭不減。
美國人容易產生一種自我懷疑,但這與美國的崛起并不矛盾。實際上,美國是極度自大和深度憂慮的奇怪結合體。有趣的是,這類似于對青少年心理的描述,但的確是美國21世紀的現狀。這個領導全球的國家正在經歷不斷增長的青春期認同危機,以及對其新生力量的不信任和非理性情緒波動。歷史上,美國就是一個年輕而不成熟的社會。因此,我們現在不能對美國期望太高。除了它的自大和深深的不安,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國家還應該對自身及其所處的國際地位有什么其他的認識呢?
如果我們認為美國現在還處于青春期——其整個歷史的早期,那么我們也就知道,不管美國如何看待自己,它都將慢慢成熟起來。成年人會比青少年更加成熟、更有穩重。因此,我們就可以合理地推斷出,美國還處于其強盛的最早期,沒有完全走向文明。現在的美國依舊處于野蠻時期(這是對現象的描述,而非道德判斷),一如16世紀的歐洲。它的文化還未完全成型,它的意志非常堅定,激情將驅使它向不同以及相矛盾的方向發展。
文化存在于以下三種狀態之中:
第一種是野蠻狀態。原始人相信他們村莊的習俗就是自然法則,如果哪個人不遵守這種法則將會受到眾人唾棄,而且會被要求改正,否則將遭遇滅頂之災。
第二種就是文明狀態,同時也是最罕見的文化境界。文明人能夠在他們的意識上平衡兩種相互抵觸的思想。他們認為,世界上存在真相,而且他們的文化已經接近那些真相。與此同時,他們對自己可能存在的錯誤持包容態度。信念和懷疑的結合具有內在不穩定性。在懷疑主義削弱自我肯定的過程中,文化就經過野蠻主義的洗禮形成文明,而后陷入第三種狀態——頹廢。文明人會有選擇地進行有效的戰斗。通常,所有文化都包括野蠻人、文明人和頹廢者,但每一種文化在不同時期都被同一種原則所支配。
第三種是頹廢狀態。頹廢主義者以懷疑的態度認為,萬事萬物都差不多,沒有什么事物更好,也沒有什么事物更差。他們對那些堅守信念的人都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認為沒有什么值得為之去戰斗。
歐洲在16世紀還處于野蠻狀態,當時,基督徒自視甚高的態度煽動了第一波侵略。歐洲在18~19世紀進入文明社會,而后在20世紀陷入頹廢時期。美國則剛剛開啟文化和歷史之旅。截至目前,它還沒有深厚的歷史底蘊來形成一種定型的文化。在成為世界重心的過程中,美國也不可避免地形成自己帶有野蠻特質的文化。在美國社會,不管是右翼還是左翼人士都看不起穆斯林,前者是針對穆斯林的信仰,后者則是不認同穆斯林對待女人的方式。這兩種看似不同的觀點都一致認為,自己的價值觀是最好的。就像野蠻狀態的文化那樣,美國正準備為了自己確信的真理而戰。
這樣說不是要批評美國(正如青少年不能因為他是青少年而受到批評),而是說這是美國發展過程不可或缺的一種狀態。美國文化才剛剛起步,它笨拙、直率,有時候也很野蠻,并且經常被深深的內部分歧所困擾,所以美國的異議人士只有在確定“自己的價值觀是最好的”這一點上才團結一致。美國就是上述事物的結合體,但就像16世紀的歐洲一樣,盡管有時會橫沖直撞,但你仍不得不嘆服它的發展速度。
注釋
[1]羅伯特·D.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29~30.
如果說對于慕尼黑陰謀的類比關乎普遍性,是對世界上其他地人民的眷顧,對越南戰爭的類比則是一種自我關懷。5.8萬人在那戰爭中死去了。越南戰爭的教訓就在于,盲目的熱情會導致事情向誤方向發展,而悲劇性思維有助于避免悲劇。事實上,一開始正是一種理想主義的使命意識,將美國拖入東南亞的沖突中。當時的美國處于和平盛世,享受著“二戰”后繁榮的頂點。還有比這更應該參與的戰爭嗎?地理和距離被拋諸腦后,當軍隊進入越南戰場時,人們心目中最近的戰爭往事,是60年前菲律賓叢林的殘影。
越南戰爭是每當美國遭受重創后就容易引以為戒的戰例。現實并不精彩,血淋淋的教訓只有在事情惡化后才再度得到尊重。事實上,有近5 000名美國人在伊拉克死亡,超過3萬人重傷,幾十萬伊拉克人死亡,另有超過1萬億美元的成本,截至本書發稿時尚在統計中。即使伊拉克將來演變成一個半穩定的民主國家,或成為美國的準盟友,如此過度的代價仍顯得得不償失,正如某些人指出的那樣,坦率地講,很難看到我們的勝利成果有什么道德價值。
不過,伊拉克戰爭倒是打破了一些思維定式,其中的一個關鍵點是:美國在向國外部署軍力時,總要得到些道德上的回報。現在我們已經明白,任何國家,即使像美國這樣標榜愛好自由民主的國家,如果無節制地使用權力,也不一定會形成良性循環,時常“善”無善報。在現實主義重獲尊重的同時,知識輿論界重新燃起了對17世紀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興趣。他對于“恐懼”的道德優勢大加頌揚,并認為暴力的無政府狀態是社會的主要威脅。在霍布斯看來,對暴力與死亡的恐懼,是人類自我利益的覺醒。這種恐懼可以通過建立國家來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只有違法者才需要面對的恐懼。然而,這樣的概念很難得到城市中產階級的理解,因為這些人早已失去任何與人類自然狀態接觸的機會。
[2]羅伯特·D.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108~109.
斯皮克曼也證實,美國最初的繁榮得益于東海岸密布的河口提供的“無數有利于建設港口的位置”,以及蜿蜒的海岸線。地理也是早期美國自由最重要的捍衛者。在確立了西半球的地區霸權之后,美國就可以騰出力量應對“新世界以外的活動”,最終奠定其超級大國地位。它能夠影響東半球的權力平衡,也正得益于此。
這一切絕非易事,更不應該被視為理所當然,因為所有的成就都植根于拉丁美洲的地理細節。地理的關鍵作用,使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像美國這樣,成為占有整個半球的霸主。斯皮克曼以南美洲為例對此作出了解釋,這也正是麥金德在很大程度上忽略的一個地區。麥金德對歐亞大陸,特別是心臟地帶有濃厚興趣,這對于理解冷戰地理至關重要;而斯皮克曼對于地球的整體性把握得更好,因此在當今全球各地高度連通的時代,比麥金德更具現實意義。
[3]羅伯特·D.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153.
麥金德說過,歐洲的命運是由成群結隊涌入的亞洲游牧民族塑造的。在21世紀,歐洲與東方的關系將繼續給它帶來關鍵性影響,特別是與俄羅斯的關系。中歐和東歐想要進一步發展,成為繁榮穩定的國家帶,從而保護整個歐洲不受俄羅斯威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然而,在歐洲尋求更廣泛和更深入的統一時,它也將繼續受到其內部分歧的困擾。這些困擾從表面來看是經濟方面的,如德國對于希臘債務危機的憤怒,但就其本質而言,仍然是永恒的地理真理的表達形式。也就是說,這體現了北歐的德國、地中海的希臘和巴爾干歐洲的不同發展模式。由于歐洲的人民運動主要是由技術促進的,因此其歷史發展越來越頻繁地與南邊的非洲和東方的亞洲交織在一起;但是,歐洲內部的多樣性仍然存在。換句話說,歐洲目前雖然沒有面臨傳統軍事威脅,卻可能成為自我陶醉的犧牲品。反過來講,斯皮克曼擔心統一的歐洲可能挑戰美國,這顯得為時過早。
盡管現在設立了許多泛歐機構,但歐洲地理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包括海洋、半島、河谷和群山的不同地貌,以及不同的語言群體和民族國家,都將在未來歲月里繼續促進歐洲政治和經濟上的分裂。
[4]羅伯特·D.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41~42.
有人可能會補充說,盡管“9·11”事件震驚全球,但大西洋仍然很重要。事實上,正是大西洋決定了美國和歐洲奉行不同的外交和軍事政策。我們也同樣可以說,俄羅斯直至今天仍然是一個不安全、不穩定的陸權大國,它渴求更多的出海通道。從一方面來說,俄國在13世紀是蒙古汗國入侵的受害者,只靠著時間、距離和天氣這些自然因素逃過一劫;另一方面來說,因為歐洲、烏拉爾地區和東歐地區之間沒有大的障礙,盡管人工邊界柏林墻倒塌了,來自俄羅斯的威脅依然存在,百年來并無變化。是美國通過支配整個大陸的資源,才最終保住了歐洲的和平。
的確,地理是人類活動軌跡的前戲。歐洲文明的重要來源是希臘的克里特島和基克拉迪群島,前者是“從歐洲獨立出來的碎片”,是歐洲連接埃及文明的最近地點,后者則是與小亞細亞的最近地點。德國是陸權國家,英國只是一個島國,這是歐洲歷史不可爭辯的事實。
德國東西兩邊均無山脈保護,為了應對其危險的地理位置,它選擇的道路從軍國主義到當代的新型和平主義;而英國邊界安全,面向海洋,可以比其鄰國更早地發展民主制度,并與美國建立了特殊的跨大西洋關系,與它共享一種語言。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說過,如果英國不是一個島國,其軍事制度將會與歐陸國家一樣霸道,并且“不可避免地”會成為“某個極權勢力的受害者”。正是其地理位置保證了英國在歷史上免遭最危險的入侵,并在幾個世紀以來對英吉利海峽和北海對岸的法國及其他低地國家的政治付出戰略關注,使他們能夠順利發展。一切事實均表明,國際事務的構成往往以地理為基礎,而我們卻將其視為理所當然。
[5]羅伯特·D.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122~123.
馬漢認為,帝國的地理樞紐不在于所謂歐亞大陸心臟地帶,而在于印度洋和太平洋。這兩個大洋可使相關國家沿歐亞大陸邊緣投射力量,并借助發達的鐵路和公路網影響大中亞地區政治發展。從這一點來說,斯皮克曼對印度洋和太平洋周圍大陸邊緣地帶的看重,同時受到了馬漢和麥金德的深刻影響。
俄羅斯對中心地帶的控制實力,讓麥金德備感吃驚;馬漢的著作《亞洲的問題》(The Problem of Asia)比麥金德的“樞紐”一文還要早4年,他當時就發現了俄羅斯的弱點在于與印度洋溫暖水域相距甚遠。他說,俄羅斯“與任何開放性海域之間的遙遠距離是其先天弱勢,并使它在積累財富上處于更加不利的地位。……既然如此,它有理由感到不滿,而這種不滿也很容易通過侵略的方式表現出來”。于是,馬漢深入研究了俄羅斯的民族性格,特別是其最深層的心理意識流,而地理正是他研究的基礎。那些位于俄羅斯南部、印度洋北部的國家,被馬漢稱為亞洲的“有爭議地區”,即“俄羅斯陸權和英國海權之間的沖突區”,中國、阿富汗、伊朗和土耳其的重要性都得到了強調。這里也正是40年后被斯皮克曼稱為大陸邊緣地帶之處。事實上,馬漢在1900年選定的一些樞紐國家,直到當前仍具有地緣政治意義。這不是巧合,地理是不可改變的。
冷戰期間的地理刺激,使西方制定了對蘇聯的遏制戰略,它從歐亞國家的南部梯隊實施,涉及該領域內的所有大陸邊緣國家。地理確定了中國的重要地位,這個國家的地域和文明從歐亞的心臟地帶一直延伸到太平洋沿岸的溫暖水域;地理也有助于將阿富汗和伊朗確定為心臟地帶國家,并成為中東命運的關鍵力量。
[6]羅伯特·D.卡普蘭.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91.
在麥金德看來,歐洲和中東更多地受到心臟地帶的影響,而印度和中國的億萬人民能夠自給自足,因此保持相安無事,和平發展。由此,他預測未來我們將在很大程度上倚仗“印度和中國的季風地帶”。但心臟地帶到底為何如此重要呢?對歐亞內陸廣闊的低洼地帶和高原山脈的控制,對于世界強國來說真的舉足輕重嗎?沒錯,這些地域蘊藏著豐富的石油、戰略性礦產和金屬,但這就足夠了嗎?麥金德的想法有極端機械性的缺點,但畢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工具,可以部分地解釋東半球各國及其人民的空間安排。以大陸中心而非任何沿海邊緣地帶作為參考,會比較容易解釋歐亞大陸和其他地區之間的關系。但是,心臟地帶最好被視為世界島的權力緩存器,而非決定性力量。
在《民主的理想與現實》結尾處,麥金德斷言,如果蘇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崛起,并以德國的征服者面目出現,“它必將成為地球上最偉大的陸權國家”,因為它有能力駐守心臟地帶。蘇聯的確這樣崛起了,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再次做到了同樣的事。正如麥金德預示的那樣,它也因此可以迎面抗衡美國這個世界上最杰出的海上力量。此外,正是出于對海上力量的追求和在印度洋上尋找不凍港,蘇聯最終入侵阿富汗(阿富汗原應是心臟地帶的一小部分,卻成為超越其掌握的漏網之魚),后因深陷阿富汗游擊隊的伏擊圈而使整個帝國土崩瓦解。現在的俄羅斯聯邦,規模已大大縮小,但仍試圖重新鞏固其心臟地帶的白俄羅斯、烏克蘭、高加索和中亞等地區。麥金德一個世紀前提出的理論,竟然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地緣政治的主要劇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