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浪兒童
- 村上春樹文學偶像約翰·歐文經典套裝(全6冊)
- (加拿大)約翰·歐文
- 10595字
- 2021-04-16 16:19:11
偶爾,胡安·迭戈會說:“我是墨西哥人——我生在那里,也在那里長大。”可最近他更習慣說:“我是美國人——我在美國生活了四十年。”為了淡化國籍的概念,他還會說:“我是中西部居民——實際上我是愛荷華人。”
他卻從不說自己是墨西哥裔美國人。這并不僅因為他不喜歡這個標簽,雖然他坦承自己確實不喜歡。胡安·迭戈認為人們總是在為他們在墨西哥和美國的生活經歷尋找共性,可他從自己的經歷中卻找不到任何共同點;更確切地說,他從未尋找過。
胡安·迭戈說他有兩種生活——兩種彼此分割而且全然不同的生活。墨西哥的生活是他生命的第一階段,童年和青少年。離開墨西哥后,他從未回去過,并以此開始了生命的第二階段,在美國或者說中西部的生活。(他是否還說過,相比之下,他的第二段生命歷程中并未經歷過太多事情?)
他還堅持在他心中、記憶中,當然還有夢中,一遍遍回顧起自己的兩種生活時,它們處在“平行的軌道”上。
胡安·迭戈的一位摯友——也是他的醫生——曾經就“平行的軌道”這一說法和他開玩笑。她說他有時候是一個來自墨西哥的小孩,有時候又是一個來自愛荷華的成年人。胡安·迭戈是個很善辯的人,但是對這種說法他表示認同。
胡安·迭戈告訴他的醫生朋友,在被貝他阻斷劑影響夢境之前,他總是從自己那“溫柔”地循環著的噩夢中醒來。他的噩夢是關于那個讓他變成跛子的難忘清晨的。實際上,這個噩夢只有開頭是“溫柔”的。這段經歷源自發生在墨西哥瓦哈卡州的某些事。那是1970年,在城市垃圾場附近,胡安·迭戈當時十四歲。
在瓦哈卡,他被稱作“垃圾場小孩”。他住在格雷羅州的一間棚屋里,那是為在垃圾場工作的家庭準備的居所。1970年,格雷羅只有十戶人家。當時的瓦哈卡市區住著十萬人,他們中很多并不知道,城里大部分撿拾垃圾和分類處理的工作都要歸功于這些“垃圾場小孩”。是他們把垃圾中的玻璃、鋁和銅挑揀出來。
那些知道他們在做什么的人稱他們為“拾荒者”。十四歲的胡安·迭戈是個跛足孩子,也是個“拾荒者”。但他卻是個愛讀書的人,那些舊報紙上的文字教會了他閱讀。通常而言,拾荒的孩子們都很少讀書;而且無論出身如何,有怎樣的家庭背景,小孩子都很少有自學的能力。所以,胡安·迭戈會讀書的消息不脛而走,連作為教育界權威的耶穌會都聽說了這個來自格雷羅的男孩。兩位來自耶穌會的老牧師稱他為“拾荒讀書人”。
“該有人給那個垃圾場的孩子送一兩本好書,誰知道他在那兒能讀到些什么!”不知這是阿方索神父還是奧克塔維奧神父提出來的。通常每當這兩位老牧師中的任何一個提出“該有人”去做什么事,佩佩神父都是那個負責執行的人。而佩佩又是一個書蟲。
首先,佩佩神父有車,而且他來自墨西哥城,到瓦哈卡去相對容易一些。佩佩是一所耶穌會學校的教師。那所學校一直發展很好——眾所周知,耶穌會非常擅長管理學校。而且,耶穌會的孤兒院還比較新(它從原來的女修道院改建為孤兒院不到十年),雖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為它的名字而抓狂,但對于一些人來說,“流浪兒童之家”這個名字實在有些長,而且不太好聽。
但佩佩神父很用心地經營著學校和孤兒院,大部分反對“流浪兒童之家”這個名字的好心人依然會承認,這所由耶穌會經營的孤兒院也是很不錯的。另外,大家已經簡稱這里為“流浪兒童”。其中一個照看孩子們的修女簡化得更厲害。格洛麗亞修女雖然沒有告訴所有孤兒,但她有時會嘟囔著把那些淘氣的孩子叫作“流浪兒”——實際上“流浪兒”是這個老修女對個別惹人生氣的小孩的稱呼。
所幸,去垃圾場給那孩子送書的并不是格洛麗亞修女。如果選書和送書的是她,胡安·迭戈的故事還未開始便結束了,但是佩佩神父把閱讀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他成為一名耶穌會教士就是因為耶穌會讓他學會了讀書,并讓他加入耶穌會,當然順序可能不是這樣的。不過最好不要問他使他得到救贖的是閱讀還是耶穌,或者哪一個使他得到更多救贖這樣的問題。
四十五歲的佩佩神父長得很胖。他這樣形容自己:“雖非儀表堂堂,但一看就是個善良人。”
佩佩神父是善良的化身。他踐行著圣·特蕾莎修女的箴言:“執著祈禱的人們和愁眉苦臉的圣徒正等待著上帝的拯救。”在每日祈禱中,他都把特蕾莎修女的箴言置于首位。難怪孩子們都很愛他。
但是佩佩神父以前并沒有去過瓦哈卡的垃圾場。那些天里,垃圾場什么都燒,到處都在生火。(而書是很好的生火工具。)當佩佩神父走出他的大眾甲殼蟲汽車時,垃圾場的氣味和大火的灼燒讓他覺得這正是自己心目中地獄的樣子,只是他沒有想象過,會有孩子在這里工作。
他的小車后座上放著些很好的書。好書能夠抵御罪惡,而且佩佩是可以切實地把它們拿在手里的。你總不能像拿著這些好書那樣,把對耶穌的信仰拿在手里。
“我在尋找愿意讀它們的人。”佩佩對那些在垃圾場工作的大人和孩子說。那些“拾荒者”都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顯然他們都不是在意讀書的人。一個大人先開口了——是個女人,也許和佩佩年齡相當或更年輕些,或許是一個或幾個小“拾荒者”的母親。她讓佩佩到格雷羅去找胡安·迭戈,他在酋長的小屋里。
佩佩神父有些困惑,也許他想錯了。酋長就是垃圾場的老板,是這里的頭目。難道那個讀書的孩子是酋長家的小孩?佩佩問那位女工。
一些孩子都笑了,然后他們便走開了。大人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好笑,而那個女人只是回答:“不算是。”她指了指格雷羅的方向,是在垃圾場下方的山坡上。殖民地的小屋是用工人們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材料搭成的,酋長的小屋最靠邊,離垃圾場也最近。
縷縷黑煙升上垃圾場上方的天空,這濃密的黑色直入云霄。頭頂上有很多禿鷹,但佩佩發現地上也有其他正在撿食腐肉的動物。狗在垃圾場隨處可見,它們躲避著地獄之火,不情愿地把獵物讓給那些坐在卡車上的人,可它們不愿再讓給別的生物。那些狗不自在地陪在孩子們身邊,因為他們都是拾荒者,只是目標不同。(狗對玻璃、鋁和銅并不感興趣。)這些狗大部分都是流浪狗,有些已經奄奄一息。
佩佩在垃圾場沒待很久,所以不會看到死去的狗,也不知道它們死后會怎樣——它們會被埋起來,但是在這之前往往會被禿鷹發現。
佩佩在山下的格雷羅發現了更多狗。這些狗住在殖民地里,是那些在垃圾場工作的家庭養的。佩佩覺得格雷羅的狗看起來被喂得好些,而且比垃圾場里的更有歸屬感。它們和其他小區的狗沒太大區別,相比那些流浪狗更加躁動、更有攻擊性。而那些垃圾場的狗則習慣偷偷行動,雖然它們自有某種狡猾的方式守住領地。
人們可不想被垃圾場或是格雷羅的狗咬上一口,佩佩對此很確信。畢竟大部分格雷羅的狗也是來自垃圾場的。
佩佩神父會帶“流浪兒童”中生病的孩子到阿門塔洛佩斯的紅十字醫院去看瓦格斯醫生。瓦格斯醫生把治療孤兒院和垃圾場的孩子作為他的主要任務。他告訴佩佩神父狗和針頭是拾荒孩子的重大威脅,垃圾場里有很多遺棄的注射器,上面都是用過的針頭。孩子們撿垃圾時很容易被廢棄針頭扎到。
“甲肝乙肝,破傷風,這還沒算上各種可能的細菌感染呢。”瓦格斯醫生對佩佩說。
“而且我覺得垃圾場或者格雷羅的狗也可能會有狂犬病。”佩佩神父補充道。
“只要被那里的狗咬了,垃圾場的孩子們都必須得打疫苗。”瓦格斯說,“但是他們怕打針怕得厲害。怕那些舊針頭是應該的,但是因為這個他們也害怕注射疫苗!相比得狂犬病,這些孩子更害怕被狗咬之后要打針,這可不大好。”佩佩認為瓦格斯是個好人,雖然他信奉科學而非宗教。(從精神世界上看,佩佩知道瓦格斯與他并非同一陣營。)
佩佩從自己的小車中出來,走向位于格雷羅的酋長小屋時,還想著狂犬病的危險。他的臂彎里緊緊地抱著他給那位拾荒讀書人帶的好書,警惕地避開那些狂叫著、看起來很不友好的狗。“您好!”這位胖胖的教士在小屋的紗門門口叫道,“我是來給那個愛讀書的胡安·迭戈送書的——都是些好書!”他忽然聽到酋長的小屋中發出一陣兇猛的咆哮,于是趕忙從門口退了回來。
垃圾場的女工曾說起過一些關于這位頭目——酋長的事。她直呼他的名字:“你不會認不出里維拉的,”女人對佩佩說,“他的狗長得最兇了。”
但是佩佩神父看不見那只在小屋門后大叫的狗究竟長什么樣子。他又走遠了一步,這時門忽然開了,眼前的人并不是里維拉,或者任何看起來像是垃圾場老板的人。這個瘦小、面目愁苦的,站在酋長家門廊上的人也不是胡安·迭戈,而是一個深色眼睛、看起來很粗野的女孩。她是“拾荒讀書人”十三歲的妹妹盧佩。盧佩說話很難懂,她口中的話聽起來并不像西班牙語。只有胡安·迭戈能聽懂她的話,他是妹妹的翻譯。盧佩奇怪的口音并不是她身上最莫名其妙的事情,她還會讀心術,知道你在想什么。有時候,她甚至知道某些連你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事。
“有人帶了好多書來!”盧佩朝屋里喊道,激起了那條聲音兇惡卻尚未露面的狗的又一陣狂吠。“他是個教士,也是老師,是從‘流浪兒童’來的,來做好事的。”盧佩停了下來,繼續讀佩佩神父的心,而神父此時正處于些許困惑中。盧佩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懂。“他以為我腦子有問題,在擔心孤兒院不會接收我,那些教士們會覺得我沒法接受教育!”盧佩繼續向胡安·迭戈轉達。
“她腦子沒問題!”男孩的聲音從小屋里的某處傳來,“她什么都明白!”
“我要找的應該是你哥哥吧?”教士問女孩,并朝她笑了笑。盧佩點了點頭,她看到這個教士因為一直努力抱著那些書,已經流下汗來。
“這個教士挺好的——就是有些胖。”女孩對胡安·迭戈喊道。她退回到小屋內,為佩佩神父打開門。神父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四處尋找著那只兇惡咆哮卻不知藏在何處的狗。
男孩,也就是拾荒讀書人所在的位置也很隱蔽。環繞著他的書架很不錯,小屋本身也是,佩佩猜想,這是酋長自己打造的。這個年輕的讀書人看起來并沒有木匠的本領。和許多醉心讀書的少年一樣,胡安·迭戈是個有些神情恍惚的男孩。而且他和他的妹妹長得很像,他們兩個都讓佩佩隱約想起某個人。可此時,滿頭大汗的他并未想到那個人是誰。
“我倆都長得像老媽。”盧佩說,她知道來者在想什么。胡安·迭戈躺在一張破舊的沙發上,胸膛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他這次并沒有幫盧佩翻譯。他不想讓這位教士知道會讀心的妹妹說了些什么。
“你在讀什么?”佩佩神父問他。
“當地的歷史或者可以說是教會的歷史。”胡安·迭戈說。
“很無聊啊。”盧佩說道。
“盧佩說這書很無聊——我也覺得有點無聊。”男孩表示贊同。
“盧佩也讀書嗎?”佩佩神父問。沙發邊是一張自己組裝的桌子——一塊厚木板撐在兩個橙色的板條箱上,但這桌子看起來還不錯。佩佩把他懷里那疊很重的書放在了上面。
“我會讀給她聽——什么都讀。”胡安·迭戈告訴這位老師。他拿起自己正在讀的書:“這本書講了你們耶穌會是第三個來的。”他接著解釋道:“奧斯定會和多明我會都比你們更早來瓦哈卡,你們是第三個,所以耶穌會在瓦哈卡才沒怎么受重視。”男孩補充說。(這些內容在佩佩神父聽來格外熟悉。)
“圣母瑪利亞的光芒蓋過了圣母瓜達盧佩,瓜達盧佩被瑪利亞和孤獨圣母騙了。”盧佩開始發出含混難懂的聲音。“孤獨圣母是我們瓦哈卡當地的女神,你知道‘孤獨圣母和她的蠢驢’的故事吧!孤獨圣母也騙了瓜達盧佩。我的名字就是從瓜達盧佩來的,所以我是瓜達盧佩女孩!”盧佩指著自己說,她對此很生氣。
佩佩神父看向胡安·迭戈,他仿佛還沉浸在圣女的戰爭的故事中。可他為盧佩翻譯了所有的話。
“我知道那本書。”佩佩說。
“我一點都不意外,這是你們的書嘛。”胡安·迭戈答道。他把自己正在讀的書遞給了佩佩。這本舊書散發出濃烈的垃圾場味,有些頁已被燒得殘缺不全。這是一本學術著作,那種沒有人讀的天主教典籍。這本書來自耶穌會從前那座修道院的圖書館,就是改建成“流浪兒童之家”的那個。修道院改建時,為了成立孤兒院,并給耶穌會學校提供更多放書的空間,那些沒人讀的舊書就被送到了垃圾場。
關于哪些書要送到垃圾場,哪些值得留下,當然是由阿方索神父或奧克塔維奧神父決定的。佩佩想,這兩個老神父可能不會喜歡“耶穌會第三個來瓦哈卡”的故事,而且這書可能是一位奧斯定教徒或多明我教徒,而不是耶穌會教徒寫的,僅僅這一條,就足以讓它被丟進垃圾場的地獄之火。(耶穌會的確在教育方面有優勢,但并不是說另兩家教會就沒有競爭力。)
“我給你帶了些更好讀的書。”佩佩對胡安·迭戈說。“是小說,都是些很棒的故事——你應該知道小說吧。”他很高興地說道。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小說。”十三歲的盧佩懷疑地說,“又不是所有故事都像人們吹得那么好。”
“不要這么說嘛,”胡安·迭戈說,“只是狗的故事不適合你的年紀。”
“什么‘狗的故事’?”佩佩神父問。
“別問。”男孩阻止道,可是已經太遲了。盧佩四處尋找著,又在書架上翻來翻去,到處都是從大火中拯救出來的書。
“那個俄國佬。”女孩激動地叫道。
“她說‘俄國’——你還會俄語嗎?”佩佩問胡安·迭戈。
“不,不——她說的是那個作者。作者是個俄國人。”男孩解釋道。
“你是怎么聽懂她的話的?”佩佩問他,“有時候我都不知道她講的是不是西班牙語……”
“當然是西班牙語!”女孩叫道。她已經找到了那本讓她對故事、對小說產生了疑慮的書。她把書遞給佩佩神父。
“盧佩說話只有一點不一樣嘛。”胡安·迭戈答道,“我能聽懂。”
“哦,是他。”佩佩說。這本書是一本契訶夫小說集,叫作《女人與狗及其他》。
“這故事和狗一點關系也沒有,”盧佩抱怨道,“是講人們沒結婚就做愛的。”
胡安·迭戈把這句話翻譯給了佩佩。“她只關心狗,”男孩向佩佩解釋道,“所以我說這個故事不適合她的年紀。”
佩佩已經想不起“女人與狗”的情節,自然也不記得里面有沒有狗。他只記得那是一個關于不正當男女關系的故事。“我不確定這本書適合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教士有些不自在地笑道。
這時佩佩意識到,這是契訶夫小說的美國版英譯本,是20世紀40年代在紐約出版的。“這是英文的啊!”佩佩教父叫道。他問那個野丫頭:“你聽得懂英文?”又問拾荒讀書人:“你認識英文?”男孩和他妹妹都聳了聳肩。我在哪兒看到過有人做這個動作?佩佩思忖道。
“跟老媽學的。”盧佩回答。但是佩佩沒有聽懂。
“老媽怎么了?”胡安·迭戈問妹妹。
“他好奇我們為什么這么聳肩。”盧佩答道。
“你還自學了英文。”佩佩慢悠悠地對男孩說。盧佩這時忽然莫名地朝他打了個寒戰。
“英文只有一點不一樣嘛——我看得懂。”男孩答道。他的語氣和剛剛說到能聽懂妹妹奇怪的語言時沒什么差別。
佩佩的大腦加速運轉著。這兩個孩子真是不一般,男孩什么都能讀懂,恐怕沒有什么是他不明白的。女孩呢,她更特別,恐怕教會她正常說話要費上一番工夫。不過這些拾荒的孩子不正是耶穌會學校在找的天才學生嗎?垃圾場那個女工不是說里維拉,也就是酋長,“不算是”這個少年讀書人的父親嗎?他們的父親又是誰,人在哪兒?他又想道:在這臟亂的小屋里,完全沒有母親的痕跡。這里的木工倒是不錯,但其他都是一團糟。
“告訴他我們不是流浪兒童,他找到我們了,不是嗎?”盧佩忽然對她的天才哥哥說道,“告訴他我們不是孤兒。我也不需要正常地說話,我講的話你不是能聽懂嘛。”她又接著說:“告訴他我們有老媽,他可能還認識她!”她完全不肯停下來:“告訴他里維拉就像我們老爸一樣,可能還要更好。快告訴他,酋長比所有的老爸都好!”
“你慢點說!”胡安·迭戈說道,“你要是說這么快,我什么都沒法告訴他。”要告訴佩佩神父的太多了,就從佩佩可能會認識他們的母親說起。她晚上在薩拉戈薩大街工作,不過她也為耶穌會干活,是那里的主要清潔工。
他們的母親夜晚在薩拉戈薩大街工作,多半是個妓女。不過佩佩教父的確認識她。埃斯佩蘭薩是教會里最好的清潔女工,兩個孩子深色的雙眸和漫不經心的聳肩自然是來自于她,雖然男孩的閱讀天分從哪里來還不能確定。
說起里維拉,也就是酋長這個擔任父親的角色時,男孩沒有用“不算是”這個詞。他說這位垃圾場老板“可能不是”他的父親,也就是說他也“可能是”他的父親,胡安·迭戈就是這么講的。至于盧佩,酋長“肯定不是”她的父親。盧佩說她有許多個父親,“多得講不過來”。但是男孩很快就從生理的角度解釋了盧佩所說的“肯定不是”。他簡短地說明,埃斯佩蘭薩懷上盧佩的時候,已經和里維拉“沒有那種關系了”。
男孩平和地講了很長一段故事。他講述了為什么自己和盧佩會覺得垃圾場老板“既像父親,又比父親還好”,以及他們認為自己是有家的孩子。胡安·迭戈重復了盧佩的想法:他們不是孤兒。不過他把這句話稍稍修飾了一下:“我們現在不是流浪兒童,以后也不會是。我們在格雷羅有家,在垃圾場有工作!”
不過,這個回答引發了佩佩神父的又一個疑問:為什么胡安·迭戈和盧佩不用去住宅區旁邊的垃圾場工作呢?為什么他們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拾荒?和別人家那些在垃圾場干活,也住在那兒的孩子比,他們是過得更好呢,還是更糟?
“更好也更糟。”胡安·迭戈毫不猶豫地告訴這位教士。佩佩神父想起了其他拾荒少年對讀書的輕蔑,而且誰又知道那些小拾荒者們會對這個長得像個小野人,說話難懂,曾對著佩佩打寒戰的丫頭做些什么。
“里維拉從來不讓我們離開這屋,除非和他一起。”盧佩說。胡安·迭戈不僅幫她翻譯了這句,還詳細地講述了一些細節。
他告訴佩佩,里維拉確實會保護他們。他“既像父親,又比父親還好”是因為他保障了他們的生活,還會照看他們。“而且他從來不打我們。”盧佩打斷了他的話。于是胡安·迭戈也盡職地幫她翻譯了這一句。
“我明白了。”不過他只是剛剛開始了解這對兄妹的生活:事實上,這種生活確實好過那些在垃圾場里為撿來的東西分類的孩子們。不過這對他們來說也更糟,因為那些拾荒者和他們在格雷羅的家人都很恨他們。雖然他們擁有里維拉的保護(使他們遠離了那些恨他們的人),但是酋長“并不算是”他們的父親。而他們的母親是一個在薩拉戈薩大街工作的妓女,根本就不住在格雷羅。
哪里都是有社會等級的,佩佩神父有些難過地想。
“什么是社會等級?”盧佩問她的哥哥。(現在佩佩開始意識到這個女孩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社會等級就是指其他撿垃圾的孩子認為他們比我們強。”胡安·迭戈對盧佩解釋道。
“是的。”佩佩有些不安地說。他在這里遇見了一個拾荒讀書少年,一個來自格雷羅的天才男孩,盡一位教師所能,為他帶來了許多好書,卻發現自己,作為教士的佩佩神父,才是那個有很多東西要學的人。
這時那個不停地咆哮,卻始終沒有露面的狗出現了,真的是一條狗。這個狡猾的小東西從沙發下面爬了出來。佩佩覺得相比狗,它長得更像一只老鼠。
“他叫破爛白——他是只狗,不是老鼠!”盧佩憤恨地對佩佩神父嚷道。
胡安·迭戈解釋了妹妹的話,并補充道:“破爛白是個膽小的家伙,而且一點也不知道感恩。”
“要不是我救了他,他就死了。”盧佩叫道。可此時,那瘦骨嶙峋、彎腰駝背的狗正側身向女孩張開的雙臂撲去,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張開,露出了尖尖的牙齒。
“他應該叫死里逃生,而不是破爛白。”胡安·迭戈笑著說,“當時盧佩發現他的頭卡在了一個牛奶箱里。”
“他還是只小狗,應該是太餓了。”盧佩反駁道。
“破爛白現在也總是很餓,到處找東西吃。”胡安·迭戈說。
“不要說他了。”妹妹阻止道,小狗在她的臂彎里顫抖了一下。
佩佩努力什么都不去想,不過這比想象得要難很多。他覺得自己最好離開,雖然這樣有些唐突,也好過讓那個會讀心的女孩知道自己的想法。他可不想讓這個十三歲的小丫頭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啟動了自己的大眾甲殼蟲汽車,當他離開格雷羅時,里維拉酋長那“長得最兇”的狗已經不再叫了。垃圾場的縷縷黑煙正在他四周緩緩升起,它們就像是這個善良的教士心中那些最黑暗的想法。
阿方索神父和奧克塔維奧神父認為,胡安·迭戈和盧佩的母親——作為妓女的埃斯佩蘭薩——是一個“墮落者”。在這兩個老牧師心中,沒有誰的靈魂比妓女的更加墮落,也沒有誰的人生比這些不幸的女人更加迷失。他們雇用埃斯佩蘭薩做耶穌會的清潔女工,是想要盡力拯救她。
那些垃圾場里的孩子就不需要拯救嗎?佩佩想。他們不算是“墮落者”嗎?以后也沒有墮落的危險嗎?他們難道不會比母親更加墮落嗎?
那個格雷羅的男孩長大后,和他的醫生抱怨起貝他阻斷劑的副作用時,也許應該讓佩佩神父站在他的身邊。佩佩會為他童年的記憶以及噩夢作證。佩佩知道,對于拾荒讀書人而言,他的夢即使是噩夢,也是值得留存下來的。
在這些垃圾場的孩子還處于少年時代時,胡安·迭戈最常做的夢并不是噩夢。他常常會夢見飛行,不過也不算是。那是一種奇特的空中運動,和“飛行”并沒有什么共同點。這個夢總是相同的:擁擠的人們抬起頭,看見胡安·迭戈正在空中走路。他從低處,也就是地面,小心翼翼地向上一直走到了天空。(似乎還在自言自語地數著步數。)
他在空中的移動并不是自發的,他沒有像一只鳥兒那樣自由地飛行;也沒有像飛機那樣借助推動力筆直前進。不過在那個常常重復的夢里,他知道自己在哪里。從天空上,他可以低頭看到那些人群中焦急地揚起的臉。
當他把這個夢描述給盧佩時,還對他奇怪的妹妹這樣說:“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這樣一個時刻,你要放開手——放開雙手。”顯然,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哪怕是正常的十三歲孩子也無法理解這些。所以當時胡安·迭戈也沒有明白她的回答。
有一次,他問她對自己那個走上天空的夢有什么想法,盧佩顯得很神秘,不過胡安·迭戈聽出她究竟說了些什么。
“這是關于未來的夢。”女孩說。
“誰的未來?”胡安·迭戈問。
“希望不是你的。”她的妹妹更加神秘地回答。
“但是我很喜歡這個夢啊。”男孩說。
“這是死亡的夢。”盧佩說到這里就停住了。
但是現在,長大后的他在和醫生討論貝他阻斷劑時,童年時代走上天空的夢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胡安·迭戈也不再做有關在格雷羅弄傷腿的遙遠早晨的噩夢。他很想念那個噩夢。
他對醫生抱怨說:“貝他阻斷劑阻斷了我的記憶!它們偷走了我的童年,偷走了我的夢!”在他的醫生眼中,這種歇斯底里的表現是因為胡安·迭戈想念腎上腺素給他帶來的刺激。(貝他阻斷劑確實會對腎上腺素產生影響。)
他的醫生是一位很現實的女性,名叫羅絲瑪麗·施泰因,與胡安·迭戈是二十年的好友。她對于胡安·迭戈的經歷很熟悉,但認為他有些夸大了事實。
施泰因醫生很清楚自己讓胡安·迭戈使用貝他阻斷劑的原因。她的好友正面臨心臟病發作的危險,因為他不僅血壓很高(100~170),還確切地知道自己的母親和某個可能是他父親的人都死于心臟病,尤其他母親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胡安·迭戈并不缺少腎上腺素,即負責應激反應的荷爾蒙,這種荷爾蒙會在緊張、恐懼、遭遇意外、心情焦慮或心臟病發作時釋放出來。腎上腺素還會使血液遠離你的腸道和內臟,流入肌肉,這樣你便可以奔跑了。(或許拾荒讀書人比任何其他人更需要腎上腺素。)
“貝他阻斷劑不能阻止心臟病發作,”施泰因醫生對胡安·迭戈解釋說,“但是這種藥物可以阻斷你的腎上腺素受體,這樣在心臟病發作并釋放腎上腺素時,就可以避免其對心臟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我的腎上腺素受體在哪兒?”胡安·迭戈問施泰因醫生。(他用開玩笑的口氣稱呼她“羅絲瑪麗醫生”。)
“你的肺里、血管里、心臟里,到處都有,”她回答道,“腎上腺素會讓你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手臂上的汗毛戰栗,瞳孔放大,血管收縮,這對于心臟病患者不利。”
“那什么對心臟病患者有利呢?”胡安·迭戈問她。(垃圾場長大的孩子是很固執的,屬于“頑固派”。)
“讓心臟保持安靜、放松——不要跳得太快,要跳得慢一些。”施泰因醫生說,“服用貝他阻斷劑會讓脈搏變緩;你的脈搏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快了。”
這種降血壓措施會有一些弊端。比如服用貝他阻斷劑的人要注意不能喝太多酒,因為喝酒會提高血壓,不過胡安·迭戈并不怎么喝酒。(“好吧,他喝啤酒,不過只喝啤酒,而且不多。”他想道。)另外服用貝他阻斷劑會降低手足的血液循環,手腳會變得很冷。胡安·迭戈對這個副作用并沒有什么怨言,他還和羅絲瑪麗開玩笑說,手腳冰冷對于一個來自瓦哈卡的男孩來說真是個奢侈的癥狀呢。
有些服用貝他阻斷劑的患者會抱怨隨之而來的嗜睡,因為這會導致疲憊,也會影響體育鍛煉中的耐力,可是胡安·迭戈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他已經五十四歲了,還在乎什么呢?他從十四歲起就成了跛子,一瘸一拐地走就是他的鍛煉。他已經這樣走了四十年,不再想要更多的鍛煉了!
他希望自己能更有活力一些,不要這么“消沉”——這個詞是他形容服用貝他阻斷劑后的感覺,對羅絲瑪麗說起自己缺少性愛的興趣時提到的。(胡安·迭戈并不是說自己喪失了性的能力。即使是和醫生的談話,他也是從“消沉”這個詞開始,又以這個詞結束的。)
“我都不知道你在談戀愛呢。”施泰因醫生說。事實上,她很清楚他沒有戀愛。
“親愛的羅絲瑪麗醫生,”胡安·迭戈說,“我是說如果我在談戀愛,我會因為缺少性愛的興趣而很消沉。”
她給他開了一劑壯陽藥,一個月六片,共一百毫克,讓他試一下。
“不要等你遇見想要發生關系的人再吃。”羅絲瑪麗說。
他沒有等,也沒有遇見任何這樣的人,不過他試驗了。
施泰因醫生每個月都會為他開新的處方。“可能半片就夠了。”胡安·迭戈試驗后告訴她。他把多余的藥儲存了起來。他并沒有抱怨壯陽藥帶來的副作用。既然藥物可以幫助他勃起并達到高潮,又何必在意一點鼻塞呢?
貝他阻斷劑的另一個副作用是失眠,但是胡安·迭戈對此并不陌生,也沒有什么好沮喪的。和夢魘們一起清醒著躺在黑暗中幾乎可以看作是一種安慰。胡安·迭戈的很多夢魘從童年就開始陪伴他,他非常了解它們,就像對朋友一樣了解。
過量服用貝他阻斷劑會導致頭暈,甚至昏厥,但是胡安·迭戈對此并不擔心。“跛子知道怎么跌倒——跌倒對于我們來說不算大事。”他對施泰因醫生說。
然而,比勃起功能受到影響更讓他擔憂的是他的夢變得支離破碎。胡安·迭戈說他的記憶和夢不再遵從時間順序。他討厭貝他阻斷劑,是因為它阻斷了他的夢,切斷了他和童年的聯系。相比其他人,甚至大多數人,他認為童年對他來說意味著更多。童年的時光里有他遇到的人,那些改變了他的人;那些見證了他那段重要生活的人,他用這些替代了宗教信仰。
盡管羅絲瑪麗·施泰因是胡安·迭戈的好朋友,可她并不了解他的一切。對于友人的童年,她知之甚少。對施泰因醫生來說,當胡安·迭戈以一種非同尋常的尖銳口氣對她說起貝他阻斷劑時,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相信我,羅絲瑪麗。如果貝他阻斷劑把我的宗教信仰帶走了,我根本就不會跟你抱怨!反之,我會讓你給每個人都開這種藥!”
施泰因醫生覺得,她的朋友實在太有激情,所以難免會夸大事實。畢竟,他曾為了挽救被燒掉的書——哪怕只是些天主教歷史書籍,不惜燒傷自己的手。對于胡安·迭戈在垃圾場里度過的童年生活,她只知道一些點滴。她更了解的是他的朋友長大后的樣子,而不是當年那個來自格雷羅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