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記》的深衷隱曲
陶淵明的詩文看似平易清淺,實則意蘊豐厚,往往需要從容涵泳,反復推敲,才能得其確解。比如那篇耳熟能詳的《桃花源記》,說到漁翁進入桃源之后眼前呈現的場景,有“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數語。倘若囫圇吞棗地讀過,恐怕不會給予過多的關注,甚至會想當然地認為這不過是說桃源中人的服飾打扮與外間全然相同罷了。實際上卻并非如此,其中恐怕還別有深意,有待仔細尋繹。
導致漠視或誤解產生的緣由,就在于讀《桃花源記》的時候忽略了陶淵明另有一篇《桃花源詩》。關于這一記一詩,歷來題名不一,或作“《桃花源記》并詩”,或作“《桃花源詩》并記”,究竟孰主孰從,暫且不作贅述;而兩者可以彼此闡發、互相補充,則應該是確鑿無疑的。《桃花源詩》里有一句“衣裳無新制”,對應的正是《桃花源記》中的那段描寫。所謂“無新制”,并不是說衣物陳舊破敗,而是指其不符合新的服飾制度。在古人的觀念中,衣著服飾具有強烈的政治象征意味,恰如《禮記·大傳》中所言:“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何休注也說:“王者受命,必徙居處,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變犧牲,異器械。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王朝的興衰交替,免不了一系列革故鼎新的舉措,改易服色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在陶淵明生活的晉宋時期也概莫能外,只要翻一翻《晉書·輿服志》和《宋書·禮志》,就能發現不少相關記載。桃源中人自稱先世為了躲避秦時戰亂,率眾逃入此間,其后便與世隔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然而世間政權早就屢經更迭,服飾制度也隨之多有變遷,因此,“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云云,是說桃花源中的居民也像世人一樣有衣裳蔽體,并不是未曾開化、赤身裸體的蠻族野人。至于身著衣物的具體形制,則顯然還應該保持著秦代的式樣,和外面的世界存在不少差異。
陶淵明親身經歷過晉宋禪代,耳聞目睹了種種酷虐無情的篡奪殺戮,又由于家世背景的影響,“恥復屈身后代”,“不復肯仕”(《宋書·隱逸傳·陶潛》)。盡管不便在詩文中直言,卻時常通過廋詞曲筆來紓解內心的痛切憤激。《桃花源記》雖似小說家言,卻非游戲筆墨。宋人洪邁早就指出,陶氏“乃寓意于劉裕,托之于秦,借以為喻耳”(《容齋隨筆·三筆》卷十《桃源行》)。今人陳寅恪也強調,此篇雖為“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桃花源記旁證》,收入《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當陶淵明不動聲色地講述著“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與此同時又貌似漫不經心地提及“衣裳無新制”,兩者交融互證,影射的恰是現實中易代之際的政令遞嬗。只是其中潛藏的深衷隱曲,正如桃源中人所說的那樣,“不足為外人道也”。唐代王維有一首取材于此的《桃源行》,詩中有云“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對原作意旨的領會倒是頗為細致貼切,堪稱陶公知音。
原載2017年8月10日《文匯報·筆會》
附記:本篇發表后,承業師楊明先生賜教,謂《春秋公羊傳》何休注所謂“易服色”之“服”即“使用”之意,不可拘執為“服飾”,所言良是。唯《禮記·大傳》將“易服色”與“別衣服”相提并論,本文所述似亦可自圓其說,故未予改動補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