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

再說“黍”。

同“受禾”一樣，甲骨卜辭中也屢屢出現“受黍年”的記載，這是在占卜這一年的黍子是否豐收，“黍”在古代農作物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黍”的甲骨文字形之一（圖5），一株黍子的形狀被描畫得栩栩如生。甲骨文大家羅振玉解釋說：“黍為散穗，與稻不同?！边@個字形上部斜垂的三個三叉之形正是散穗的形象寫照，由此也可知這是一株散穗下垂、已經成熟的黍子。

“黍”的甲骨文字形之二（圖6），右邊相同，仍然是一株成熟的黍子，左下角非常意外地添加了一個“水”旁。有的學者認為這不是水形，而是脫落的黍子的籽粒，但脫落的籽粒用幾個小點示意即可，而這個字形中明明有一個表示彎曲流動的水的S形。因此可以確定，這個甲骨文的“黍”的確從“水”。

“黍”的金文字形（圖7），左邊是“水”，右邊是“禾”。我們重新回頭看一下“禾”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都沒有三叉的散穗之形，因此“黍”的金文字形干脆將三叉的散穗之形簡化為“禾”，雖經簡化而更容易書寫，但卻也失去了黍子的原始形狀。

“黍”的小篆字形（圖8），變左右結構而為上下結構，上“禾”下“水”的中間添加了一個半圓形。有人認為這個半圓形乃是黍子散穗之形的訛變，也有人認為這個半圓形表示房屋，在房屋里面用黍子釀酒。

《說文解字》：“黍，禾屬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種，故謂之黍。從禾，雨省聲?？鬃釉唬骸蚩蔀榫?，禾入水也。’”“黍”本是一個象形字，許慎卻把它當成了形聲字，進而將小篆字形下面的半圓形和水形看作“雨”，表聲。這一釋義很顯然是錯誤的。

“黍”的本義是有黏性的谷物，去皮后稱大黃米。中國社會科學院楊升南教授在《商代經濟史》一書中把“黍”分為黏性和不黏性兩個變種，他認為從水的“黍”是黏性黍，也就是許慎所說的“禾屬而黏者”，不從水的“黍”則是不黏性的黍。

按照楊升南教授的觀點，孔子所言“黍可為酒，禾入水也”顯然是指黏性黍，“黍”的甲骨文字形之二（圖6）和金文字形都從水，這就表示用水和黍子釀酒，上述“黍”的小篆字形“也有人認為這個半圓形表示房屋，在房屋里面用黍子釀酒”的看法，即由此生發而來。

用黍子釀成的酒稱“黍米酒”或“黍酒”。楊升南教授寫道：“凡谷類作物，黏者比不黏者優。黏者種植要細心，而收獲量在同一面積的土地上，黏者要低于不黏者?！币虼俗鳛榧Z食的黍子和用黍子釀成的“黍酒”都極為貴重，非貧寒之家所能享用。

《論語·微子》篇中有個故事，子路跟隨孔子出行，落在了后面，遇到一位老丈，子路問他有沒有見到自己的老師，老丈說出了一句名言：“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然后老丈“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殺雞猶可，老丈竟然能夠用黍米招待子路，可見并非一般貧寒農家。果然，孔子聽說后下了一個判斷：“隱者也?！边@是一位隱士，家境才能如此殷實。這也是“黍”為貴重糧食的一個旁證。

《呂氏春秋·審時》篇中有對黍子生長的精細觀察：“得時之黍，芒莖而徼下，穗芒以長，摶米而薄糠，舂之易，而食之不噮而香?！薄搬琛蓖ā跋▁í）”，無枝為檄，“徼下”指黍子的根部不分枝杈；摶（tuán），圓；噮（yuàn），味美。適合農時的黍子，莖部長滿細芒，根部不分枝杈，禾穗生滿長長的芒刺，黍米圓而殼極薄，舂起來非常容易，吃起來則香而不膩。

如此美味的食物，一定為貴族階層所享用，因此，“黍”也作為祭祀宗廟的祭品?！抖Y記·曲禮下》篇中載：“凡祭宗廟之禮……黍曰薌合。”專用于宗廟祭品的黍子稱作“薌合”?！八G（xiāng）”專門用來形容谷子的香氣。唐代學者孔穎達注解說：“黍曰薌合者，夫谷秫者曰黍，秫既軟而相合，氣息又香，故曰薌合也?！薄帮币仓葛ば怨任?。

“黍酒”同時也作為尊貴的祭品。古人將黑色的黍子視作嘉谷，乃是祥瑞的象征。這種黑黍有一個專用字，叫“秬（jù）”。用黑黍和郁金草釀成的酒叫“鬯（chàng）”。郁金草可不是現在說的郁金香，而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姜科，名為郁金?！岸€鬯”合稱，這種香酒用于祭祀降神及賞賜有功的諸侯。秬鬯酒“芬芳攸服”，酒香芬芳濃郁，飲后使人舒泰暢達，當然也為神靈所喜。

《禮記·表記》篇中載：“天子親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薄棒遥▃ī）”是祭祀時用的谷子，“粢盛”就是盛在祭器內以供祭祀的谷物。“粢盛”和“秬鬯”都是天子親耕的儀式中用來祭祀上帝的東西，乃天子所專用。

據戰國時期齊國的淳于髡所著《王度記》載：“天子以鬯，諸侯以薰，大夫以蘭芝，士以蕭，庶人以艾?！鞭故敲麨檗ゲ莸南悴?，蘭芝是蘭草和靈芝，蕭是艾蒿，艾是供針灸用的艾草。可見“鬯”只能供天子專用。

除了祭祀降神及賞賜有功的諸侯之外，用黑黍和郁金草釀成的“秬鬯”還有一項奇特的用途。據《周禮》記載，周代有“小宗伯”一職，負責掌管王國祭祀的神位。當周天子駕崩的時候，小宗伯要做一件在今天看來稀奇古怪的事，這件事叫“大肆”：“王崩，大肆以秬鬯渳。”“肆”的本義是擺設，陳列；“大肆”就是把天子的尸身陳列出來；“渳（mǐ）”是動詞，指清洗尸身。這句話的意思是：天子駕崩之后，小宗伯要先“大肆”，然后用秬鬯這種香酒來清洗天子的尸身。這就是“天子以鬯”的真正含義。

“黍”之為“黍”，不亦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