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臘三部曲Ⅱ:桃金娘森林寶藏(2012版)
- (英)杰拉爾德·達雷爾
- 11516字
- 2021-04-12 10:15:46
01 一抹靈異色彩
一抹靈異色彩。
你在時間的黑暗洪荒與無底洞里,
還看見了什么?
——《暴風雨》,莎士比亞
事情的肇端,是瑪戈突然開始發胖。才短短一段時間,她就驚恐地發現自己變成圓桶狀了。我們的醫生安德魯契利被召來觀察這個神秘現象。看了瑪戈的一身肥肉之后,他非常煩惱地發出一連串“啵啵”聲,開了好幾種藥丸、藥汁,提供了好幾種節食法。結果通通無效。
“他說,”有一天吃午餐的時候,瑪戈淚汪汪地向大家吐露,“是內分泌的問題。”
“內分泌?”母親覺得大勢不妙,“什么意思,內分泌?”
“我不知道!”瑪戈開始嚎叫。
“每次吃飯都得討論你的毛病嗎?”拉里問。
“拉里親愛的,安德魯契利說這是內分泌的問題。”母親說。
“胡說八道!”拉里不在乎地說,“她在發育。”
“發育?!”瑪戈吱吱叫道,“你知道我現在有多重嗎?”
“你需要多運動,”萊斯利說,“為什么不開始學駕帆船?”
“我看船不夠大!”拉里說。
“野獸!”瑪戈哭出聲來,“你要是曉得我的感覺,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拉里親愛的,”母親息事寧人地說,“講這種話很不好。”
“她像顆長了天花的西瓜一樣滾來滾去,我能怎么辦?”拉里煩躁地說,“聽你們的口氣,別人還以為是我的錯呢。”
“這得想想辦法。”母親說,“我明天就去見安德魯契利。”
安德魯契利再次表示,他認為瑪戈的內分泌有問題,應該去倫敦治療。于是,經過一陣電報及信件往返之后,瑪戈被遣送回倫敦,交托給唯一還愿意跟我們講話的兩位好親戚——母親的表姐樸登絲和她的母親芬姨婆。
瑪戈除了寄來一封簡短的信,告訴我們她已平安抵達,并與樸登絲姨媽及芬姨婆住進諾丁山城門附近的一家旅館,同時也與一位很好的醫生聯絡上之外,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消息。
“她為什么不寫信呢?”母親說。
“你不要小題大做,媽,”拉里說,“有什么好寫的?除了報告她最新的三圍之外。”
“我想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母親說,“畢竟她身在倫敦啊。”
“倫敦又怎么樣?”拉里問。
“那樣的大城市,什么事都可能發生的,”母親陰沉地說,“你聽過多少女孩子在大城市里的可怕新聞。”
“拜托,媽,你不要杞人憂天好不好?!”拉里氣乎乎地說,“你覺得她會出什么事?你怕她被拐去哪個地下淫窩是不是?她連門都擠不進去!”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母親很嚴厲地說。
“你真會庸人自擾,”拉里說,“我問你,只要是稍微有點自尊的奴隸販子,誰會多看瑪戈一眼?就算有,有誰扛得動她?”
“我就是擔心,”母親拌嘴似的說,“我要去發個電報。”
電報發出去之后,樸登絲姨媽的回音很長。她表示瑪戈交往的人她都不贊同,母親最好快去勸醒她。情勢立刻大亂。心急如焚的母親一邊派遣我們不可或缺的向導、哲學導師及朋友斯皮羅前去買車票,一邊狂亂地開始打包行李。突然之間,她又想到我。她認為留下我讓兩個哥哥照顧,百害而無一益,于是決定帶我同去。斯皮羅又領命去多買一張車票,打包更多的行李。我把整件事視為天賜良機,因為我的家教克拉夫斯基先生鍥而不舍、不顧我反對地,決心要教會我法文的不規則動詞。英國之行正可提供我夢寐以求的喘息時間。
從滿是陽光、慵懶寧靜的科孚出發,在黑夜里抵達倫敦,無異造成我們精神上一大創傷。車站里擠滿我和母親不認識的人,每個人都憂心忡忡、臉色發青地趕來趕去。腳夫們講話的腔調我們幾乎完全聽不懂,倫敦市里到處燈火通明,人山人海,出租車像吵鬧的甲蟲,穿過正在放煙火的皮卡迪利廣場。空氣寒冷,你一講話,嘴巴前便飄著一團霧氣,讓人覺得自己好像連環畫里的人物。
終于,出租車在巴拉克雷瓦公寓沾滿煙灰的假科林斯式柱子前面停住。一位青蛙腿的老愛爾蘭門房幫我們把行李搬進旅舍,但沒有人來迎接我們。我們注明抵達時間的電報顯然是傳丟了。門房告訴我們,年輕小姐去參加聚會,樸姨媽和芬姨婆去喂狗了。
“他說什么來著?親愛的!”母親等他離開后問我。老門房的口音之重,簡直就像在講外國話。我說瑪戈去參加聚會,樸姨媽和芬姨婆去喂狗。
“這是什么意思呢?”母親迷惑地問,“瑪戈去參加什么聚會?狗又是怎么回事?”
我說我不知道,不過根據我對倫敦的粗淺印象判斷,這兒的確需要多幾只狗。
母親很笨拙地在瓦斯表里塞了一先令,點燃瓦斯爐火,“我看我們只好自求多福,等她們回來了。”
等了一個鐘頭,門砰然一聲大開,樸姨媽沖進來,伸展雙臂,叫喊著母親的名字,仿佛一只奇怪的沼澤鳥。她擁抱我們兩人,黑中帶青的眼仁里閃著愛和興奮的光芒。我順從地親親她飄著淡淡香味的美麗臉蛋,感覺和三色堇一般柔軟。
“我本來以為你們永遠不會來了,”她說,“媽咪還在后面。她爬樓梯很辛苦,可憐。嗯,你們倆看起來好極了。快把一切告訴我。你喜歡這家旅舍嗎?這里便宜又方便,可是住了好多怪人。”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緩的喘氣聲。
“噢,媽咪來了,”樸姨媽說,“媽咪!媽咪!他們在這里。”
我的芬姨婆從門后出現。第一眼看到她,我有點壞心地覺得她看起來活像個會走動的帳篷。她身上罩著一件鐵銹色的軟呢套裝,樣式和尺碼都很驚人;頭戴一頂天鵝絨帽,據說小精靈戴的帽子就是這個樣子;眼鏡閃閃發光,鏡片后的眼睛瞪得像一對貓頭鷹眼。
“露依!”她展開雙臂大叫,眼睛往上翻,好像母親是圣人顯靈似的,“露依,杰瑞!你們來了!”
母親和我被用力擁抱,用力親吻。這可不像樸姨媽輕柔如羽毛或花瓣的擁抱;這是結結實實、能壓斷肋骨的擁抱,和會讓你嘴唇瘀血的親吻。
“真抱歉我們沒等在這兒迎接你們,露依親愛的,”樸姨媽說,“可是我們不確定你們什么時候到,又得喂狗。”
“什么狗?”
“當然是我的貝靈頓小狗了,”樸姨媽說,“難道你不知道嗎?媽咪和我現在專門養殖狗。”她害羞地像銀鈴般笑了一聲。
“上次你們不是養了別的東西嗎?”母親說,“是山羊,對不對?”
“噢,山羊我們還在養,”芬姨婆說,“加上我的蜜蜂和母雞。可是我的女兒她覺得養狗也不錯。她很有生意頭腦。”
“我真的覺得很值得,露依親愛的,”樸姨媽說,“我先買下金鈴鐺,然后再買銀鈴鐺……”
“然后再買小鈴鐺。”芬姨婆插嘴。
“然后是小鈴鐺。”樸姨媽說。
“然后是銀鈴鐺。”芬姨婆說。
“哎,媽咪,不要吵好不好?銀鈴鐺我已經說過了。”
“還有金鈴鐺。”芬姨婆說。
“媽咪有點重聽,”樸姨媽多此一舉地解釋,“它們通通生小狗了。我帶去倫敦賣,同時還得注意瑪戈。”
“對,瑪戈呢?”母親問。
樸姨媽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把門關上。
“她去參加聚會,親愛的。”她說。
“我知道,是什么樣的聚會?”母親問。
樸姨媽緊張地四下看看。
“是靈異聚會。”她嘶嘶耳語。
“還有銀鈴鐺。”芬姨婆說。
“媽咪,不要吵!”
“靈異聚會?”母親說,“她去參加靈異聚會干什么?”
“治療她的肥胖和青春痘。”樸姨媽說,“不過你聽我一句,這玩意兒不會有好結果的,邪門得很。”
我可以感到母親開始覺得事態不妙。
“這我就不懂了,”她說,“我送瑪戈回國是要她去看那個什么大夫來著?”
“我知道,親愛的,”樸姨媽說,“可是等她住進這家旅舍之后,她就落入那妖女的魔掌里了。”
“哪個妖女?”母親覺得事態非常不妙。
“山羊也很好,”芬姨婆說,“可是今年羊的奶水少了。”
“媽咪,住嘴!”樸姨媽噓她,“就是那個妖女,黑達克[1]太太。”
“鱈魚,鱈魚!”母親困惑地重復。只要一提到可以入廚的東西,她的思路一定會被打斷。
“她是個靈媒,親愛的,”樸姨媽說,“她把瑪戈吃得死死的,她說替瑪戈找到了一個向導。”
“向導?”母親虛弱地問,“什么樣的向導?”
我可以想象在她紛亂如麻的腦海里,浮現瑪戈開始迷上登山或諸如此類的運動的景象。
“一位精神向導,”樸姨媽說,“他叫做毛威克,據說是個印第安人。”
“我現在有十個蜂窩了,”芬姨婆驕傲地說,“采到的蜂蜜是以前的兩倍。”
“媽咪,不要吵!”樸姨媽說。
“我不懂,”母親可憐兮兮地說,“為什么她不繼續去找大夫打針呢?”
“因為毛威克叫她不要去,”樸姨媽得意洋洋地說,“他在前三次降靈會上說的,是我聽瑪戈轉述的。當然,所有的話都出自黑達克太太的口中,所以哪能信啊!瑪戈告訴我,毛威克警告她不可再被穿孔!”
“穿孔?”母親說。
“我猜這是印地安人說打針的意思吧?!”樸姨媽說。
“見到你真開心,露依,”芬姨婆說,“我們來喝杯茶吧。”
“好主意。”母親虛弱地說。
“我是不會去叫茶的,媽咪。”樸姨媽往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門后躲了一群地獄來的妖魔鬼怪,“他們在下面聚會的時候,我是不下去的。”
“什么?會發生什么事?”母親問。
“最好再叫一點兒烤面包。”芬姨婆說。
“噢,媽咪,不要吵!”樸姨媽說,“你不曉得這種聚會有多可怕,露依。黑達克太太會進入半昏迷狀態,全身罩滿靈波。”
“靈波?”母親問,“靈波是什么?”
“我房間里有一罐我們自己采的蜂蜜,”芬姨婆說,“你一定喜歡,露依。比外面賣的那些人造玩意兒純多了。”
“是從靈媒身上發出來的一種東西,”樸姨媽說,“看起來有點像……有點像……嗯,我自己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不過我聽說看起來像腦漿!然后她們還讓好多喇叭在空中飛來飛去。我告訴你,親愛的,那些人聚會的時候我是從來不下樓的。”
我聽得入迷,覺得能看見一位名叫黑達克太太的女人全身粘滿腦漿,頭上還有兩支喇叭飛來飛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于是自告奮勇下樓去叫茶。
我非常失望地發現樓下根本沒有樸姨媽所描述的景象,不過還是請那位愛爾蘭門房端了一盤茶上來。正當我們啜著茶,我努力向芬姨婆解釋什么是靈波的時候,瑪戈腋下挾著一個甘藍菜走進來,旁邊跟著一位鼓凸著藍眼睛、頭發稀疏的矮胖女人。
“媽媽!”瑪戈戲劇化地叫道,“你來了!”
“是的,親愛的,”母親嚴厲地說,“顯然來得正是時候。”
“這位是黑達克太太,”瑪戈說,“她好棒喲。”
大家很快就發覺黑達克太太有個怪毛病,她似乎不能一邊講話一邊呼吸。所以她會急促地吐出一長串像雛菊花環的字,等到一口氣用完,便停住,深呼吸,發出像是“哇——哈”的聲音。
這時她開始向母親說話。
“非常榮幸認識你達雷爾太太當然我的向導已經告訴我你會來希望你旅途順心……哇——哈。”
本來想嚴詞厲色,給黑達克太太一個下馬威的母親,被這一陣奇怪的說話方式弄得手足無措。
“噢,是嗎?”她緊張地說,把耳朵伸得老長,想聽懂黑達克太太在說什么。
“黑達克太太是一位降靈師,媽。”瑪戈很驕傲地說,仿佛在向大家介紹達芬奇或是發明第一架飛機的人。
“哦,真的嗎?”母親冷若冰霜地笑了笑,“真有意思。”
“知道逝者仍與我們保持接觸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安慰的事情……哇——哈,”黑達克太太認真地說,“世上有太多的人沒有意識到……哇——哈……靈異世界與我們是如此接近。”
“你今天應該去看小狗的,瑪戈,”芬姨婆說,“那些小搗蛋把它們的墊子扯得稀爛。”
“媽咪,不要吵。”樸姨媽瞄了黑達克太太一眼,好像怕她隨時會長出兩只角和一根尾巴。
“你的女兒真的非常幸運因為……哇——哈……她已經找到一位非常優秀的向導。”黑達克太太的語氣讓人覺得瑪戈上溯了尼亞加拉大瀑布才找到這位精神導師。
“他叫毛威克,”瑪戈說,“他好棒喲!”
“目前為止他好像對你還沒有什么幫助嘛!”母親尖酸地說。
“誰說的?!”瑪戈憤憤地說,“我已經瘦了三盎司了。”
“我們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毫無保留地相信來生……哇——哈……我親愛的達雷爾太太。”黑達克太太說罷,給母親一個膩死人的微笑。
“我相信,”母親說,“可是我真的希望瑪戈能讓一位大家都看得見的醫生治療。”
“我想它們不是故意的,”芬姨婆說,“我看它們是在長牙,牙齦會酸,知道吧。”
“媽咪,我們現在不是在講小狗的事,”樸姨媽說,“我們在討論瑪戈的向導。”
“那太好了!”芬姨婆和藹地對瑪戈笑一笑。
“哇——哈,”黑達克太太說,“把女兒交托給我你可以放一百個心毛威克是他那一族里很了不起的巫師也是整個北美洲知識最淵博的一位……哇——哈。”
“他給我好多好棒的建議,媽,”瑪戈說,“對不對,黑達克太太。”
“不能再穿孔了白人女孩不能再穿孔了……哇——哈。”黑達克太太唱著。
“你看吧,”樸姨媽得意地嘶嘶耳語,“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吃一點兒蜂蜜吧,”芬姨婆殷勤地說,“外面賣的那些人造玩意兒是絕對比不上的。”
“媽咪,不要吵。”
“黑達克太太,我真的認為我女兒應該去看一位務實的醫生,而不是聽信什么毛威克的話。”
“媽,你太狹隘、太維多利亞了!”瑪戈氣急敗壞地說。
“我親愛的達雷爾太太你一定要學習信任靈異世界能帶給我們的偉大影響畢竟它們只想幫助引導我們……哇——哈,”黑達克太太說,“我深信只要你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一定就會感受到那些精神向導的慈悲力量……哇——哈。”
“我寧愿自己引導自己,謝謝你!”母親很有尊嚴地說。
“現在的蜂蜜不比從前了。”芬姨婆想了好一陣子才說。
“你有偏見,媽,”瑪戈說,“還沒有嘗試,就先否決。”
“我深信如果你能說服你母親來參加一次我們的聚會……哇——哈,”黑達克太大說,“一個全新的世界就會在她的眼前展開。”
“是啊,媽,”瑪戈說,“你一定要來參加聚會。你會相信的。你會看到、聽到好多好多!真金不怕火煉。”
我可以看出來,母親的內心正在那兒天人交戰。多年來她對迷信、民間傳說、巫術和類似玩意深感興趣,此時黑達克太太的邀請對她的誘惑實在太大。我屏息以待,巴不得她一口答應。這一刻沒有什么比目睹黑達克太太身上黏滿腦漿,頭上還有喇叭飛來飛去更能吸引我。
“嗯,”母親不置可否地說,“再看看吧,我們明天再談這件事。”
“我深信一旦突破你的障礙我們就能夠提供給你許多幫助與引導……哇——哈,”黑達克太太說,“我希望你和瑪戈能一起來參加……哇——哈。”
她給了我們大家一個慘淡的笑容,仿佛心不甘情不愿地寬恕了我們的罪,然后拍拍瑪戈的臉頰,出去了。
“真是的,瑪戈,”母親在黑達克太太把門帶上之后說,“你真讓我生氣。”
“媽,你好像個老古董哦,”瑪戈說,“那個醫生給我打的針根本沒用,毛威克卻為我創造了奇跡。”
“奇跡?!”母親譏諷地說,“你看起來跟以前一樣胖。”
“苜蓿,”芬姨婆滿口塞滿烤面包說,“據說最好了,可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石南。”
“我告訴你,親愛的,”樸姨媽說,“這個女人蠱惑住你啦!她邪門得很。你要趁早覺醒啊!”
“我只要求你自己來參加聚會,親眼瞧瞧。”瑪戈說。
“絕不可能!”樸姨媽渾身打哆嗦,“我沒那個膽子。”
“他們還用大黃蜂去替苜蓿受精咧,真有意思!”芬姨婆表示。
“我現在太累了,不想討論這件事,明天再說吧。”母親說。
“那你幫我弄甘藍菜好不好?”瑪戈問。
“干什么?”母親反問。
“幫我弄我的甘藍菜。”瑪戈說。
“我常常在想有沒有可能養大黃蜂呢?”芬姨婆若有所思地說。
“你用甘藍菜做什么?”母親問。
“她拿來放在臉上,”樸姨媽嘶嘶叫著,“真是滑稽!”
“一點兒都不滑稽,”瑪戈生氣地說,“對我的青春痘有效極了。”
“什么?你是用水煮還是怎么樣?”母親問。
“不是,”瑪戈說,“我把菜葉貼在臉上,你幫我綁緊。毛威克建議我這么做,效果很好!”
“太滑稽了,露依親愛的,你應該阻止她,”樸姨媽好像一只氣鼓鼓的小貓咪,“簡直就是巫術。”
“我太累了,不想為這種事爭論,”母親說,“反正大概也沒害處。”
于是瑪戈坐在椅子上,用手把一大堆皺兮兮的甘藍菜葉按在臉上,母親很嚴肅地用紅線把葉片綁緊。我覺得瑪戈看起來像個奇怪的蔬菜木乃伊。
“簡直就是異端邪說!”樸姨媽說。
“胡說,樸姨媽,你又在那兒大驚小怪。”瑪戈的聲音從葉片后面模糊地傳出來。
“有時候我真懷疑,”母親打好最后一個結,“我這堆小孩到底正不正常!”
“瑪戈要去參加化妝舞會嗎!”興味盎然地在一旁觀看的芬姨婆問。
“不,媽咪,”樸姨媽大吼,“是治她青春痘的。”
瑪戈站起來摸到門邊。
“好了,我要上床睡覺了。”她說。
“如果你在樓梯間遇到別人,會把人家嚇死!”樸姨媽說。
“盡興玩啊,”芬姨婆說,“不要野到太晚,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愛瘋。”
瑪戈出去以后,樸姨媽回過頭來看母親。
“你看,露依親愛的,我沒有夸張吧?”她說,“那女人邪門得很。瑪戈現在跟個瘋子沒兩樣。”
“嗯,”一向把“保護你的小孩,無論他們犯了多大的錯”奉為人生圭臬的母親說,“我想她是有點喪失理智。”
“喪失理智?”樸姨媽說,“臉上綁滿甘藍菜葉!對毛威克唯命是從!太不健康了。”
“就算她得了第一名,我也不驚訝,”芬姨婆咯咯笑道,“一定沒有人會想到化妝成一棵甘藍菜。”
母親和樸姨媽你來我往地講了一陣兒,中間穿插芬姨婆回憶她過去在印度參加的時髦化妝舞會。最后樸姨媽與芬姨婆終于離開了,母親和我準備就寢。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母親脫掉衣服,把燈關掉,“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是全家唯一精神正常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們決定上街購物,因為有很多東西在科孚買不到,母親想順便帶回去。阿姨認為這主意好極了,因為她也想順道把她的貝靈頓小狗送去給新主人。
于是,九點鐘我們在巴拉克雷瓦公寓外面的人行道上集合。在過路人的眼里,我們這一撮人一定很怪異。芬姨婆大概為了慶祝我們到來,戴了一頂上面插了一根大羽毛的小精靈帽,站在人行道上,活像一根纏滿彩帶的五月柱,腳下圍繞八只不斷打鬧、撒尿、蹦蹦跳跳的貝靈頓小狗。
“我看我們還是叫輛出租車吧?!”母親狐疑地看著那堆嬉鬧的小狗。
“噢不,露依,”樸姨媽說,“那多貴啊!我們可以坐地鐵。”
“帶著這么多小狗!”母親懷疑地問。
“是啊,親愛的,”樸姨媽說,“媽咪現在很會應付它們。”
芬姨婆此刻已被八條狗鏈捆綁得幾乎不能動彈,我們先替她松綁,才往地鐵車站出發。
“酵素和楓糖,”瑪戈說,“你一定要提醒我買酵素和楓糖,媽。毛威克說這兩樣東西對青春痘最有效。”
“你如果再提那男人的名字,我就真的生氣了。”母親說。
我們的行進速度十分緩慢,因為小狗每碰到一個障礙物就會從不同方向繞過去。我們得不時停下來把芬姨婆從電線桿、郵筒,甚至過路行人身上解開。
“小搗蛋!”每一次奮戰之后,芬姨婆總會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它們沒有惡意的。”
等我們終于走到售票亭前,樸姨媽又為了小狗的票價與售票人展開冗長而潑辣的爭執。
“可是它們才八個星期大,你怎么可以要求我付三歲以下小孩的票錢?”
總算買好票之后,我們穿過人潮走到滾梯口,從地底噴出來的一股熱乎乎的惡氣迎面撲來,不過小狗們倒因此精神大振,齜牙咧嘴、咆哮著拖著像一艘中世紀戰船的芬姨婆往前走。等到它們瞧見滾梯之后,才開始對這次好玩的歷險起了疑心。看來它們不喜歡站在會動的東西上,而且八只小狗意見一致。不一會兒,我們全擠在滾梯口,和一堆歇斯底里、不停尖叫的小狗周旋。
一條長龍開始在我們后面慢慢形成。
“根本就不應該讓它們進來,”一位戴著禮帽、表情嚴峻的男人說,“不應該讓狗坐地鐵。”
“我花錢替它們買了票,”樸姨媽喘著氣說,“它們跟你一樣有權利坐地鐵。”
“他媽的,”另一個男人表示,“我在趕時間,你們讓一讓好不好?”
“小搗蛋!”芬姨婆說,“它們這個時候最頑皮了。”
“我們是不是應該一人抱起一只小狗來?”母親感覺到身后暴民的威脅越來越大,提建議說。
這時,芬姨婆一不留神,倒退到滾梯的第一階上,滑了一跤,隨著一大片軟呢形成的瀑布,拖著不停尖叫的小狗下去了。
“感謝上帝,”戴著禮帽的男人說,“現在我們可以往前走了吧?!”
樸姨媽站在滾梯口往下瞧。芬姨婆現在已經到達滾梯一半的地方,因為小狗壓在身上,沒辦法爬起來。
“媽咪!媽咪!你沒事吧?”樸姨媽尖叫。
“她一定沒事的。”母親安撫她。
“小搗蛋!”被滾梯往下送的芬姨婆微弱地說。
“現在你的狗已經下去了,夫人,”戴著禮帽的男人說,“我們是不是也可以使用車站的公共設施呢?”
樸姨媽氣鼓鼓地回過頭去準備開罵,但被母親及瑪戈捉住雙臂,架著踏下了滾梯,走向那一大包堆滿軟呢和貝靈頓小狗的芬姨婆。
我們把芬姨婆扶起來,幫她拍掉身上的灰塵,解開小狗,然后走向月臺。此時,那群小狗已經可以為“保護受虐動物協會”做海報廣告了。再可愛的貝靈頓犬,一碰上危機時刻,看起來都會比任何其他種類的狗來得狼狽。它們站在地上發出顫抖、高而尖的吠聲,好像一群迷你海鷗,渾身打著哆嗦,不時彎著青蛙腿蹲下去,用它們恐懼的果實裝飾地板。
“可憐的小東西,”一位經過我們的胖女人同情地說,“有些人對待動物的方式真丟臉。”
“噢!你們聽到沒有?”樸姨媽充滿火藥味地說,“我真想追過去好好教訓她一頓。”
幸好,火車在這個時候挾著一股熱風呼嘯進站,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這對小狗立即造成了效應。前一分鐘它們還站在那兒發抖,像一群灰乎乎、餓得半死的羔羊,咩咩哀號,下一分鐘卻像一隊雪橇犬,拖著芬姨婆往前沖。
“媽咪!媽咪!回來!”樸姨媽尖叫著引領我們隨后追過去。
她忘了芬姨婆牽狗的哲學。芬姨婆曾經對我詳細解說過,絕對不可以拉扯狗鏈,因為那樣可能會傷到狗脖子。她恪守這一條新奇的原則,顛顛簸簸隨著一列狗往月臺盡頭跳過去。等我們終于趕上她,制住小狗的那一刻,火車也發出滿足的嘆息,關上門,揚長而去。我們只好站在一堆貝靈頓小狗中間,等下一班車。等我們終于把小狗通通弄上火車后,它們已完全恢復精神,彼此打鬧、咆哮、尖叫。狗鏈纏住乘客的腿,其中一只在興奮之余,縱入空中,扯爛了一名長得像英國銀行經理的男人手中的《泰晤士報》。
“感謝上帝,終于結束了!”再次回到地面上的母親說。
“恐怕帶小狗是辛苦了點,”頭發凌亂的樸姨媽說,“你知道,它們習慣了鄉下,一到城里來就覺得什么都不對勁。”
“嗯?”芬姨婆問。
“不對勁!”樸姨媽大叫,“小狗覺得什么都不對勁!”
“真糟糕!”芬姨婆說罷,在我們還來不及制止她以前,便領著小狗走到另一個滾梯口,又消失在地洞里了。
送走小狗之后,我們雖然覺得疲累不堪,但買東西卻買得很過癮。母親買到所有她需要的東西;瑪戈買到酵素和楓糖;我呢,在她們為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忙得團團轉之際,也買了一只漂亮的鮮紅雀、一條又胖又亮像鳧[2]絨的帶斑黑蠑螈,加上一只填充鱷魚。
每個人都很滿意地回到巴拉克雷瓦公寓。
在瑪戈的堅持下,母親同意參加當天晚上的降靈會。
“不要去,露依親愛的,”樸姨媽說,“太多不可解釋的東西了。”
母親用一套非常棒的邏輯為她的決定辯護。
“我覺得我應該見見這位毛威克先生,”她對樸姨媽說,“他畢竟在為瑪戈治療。”
“噢,親愛的,”樸姨媽眼見母親心意已決,“簡直太瘋狂了,可是我非陪你去不可,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參加那種聚會。”
我哀求讓我也跟去,因為,我對母親說,前不久我才借了一本專門講如何拆穿靈媒騙局的書。我的新知識也許可以大大派上用場。
“我看我們還是別帶媽咪去吧?!”樸姨媽說,“或許會對她造成壞影響。”
于是,當晚六點鐘,我們帶著如驚弓之鳥的樸姨媽,下到黑達克太太的地下室。我們在那兒碰到各路人馬:有旅舍的女經理葛魯特太太;一位高而抑郁、口音重得像滿口都是干酪的俄國人;一位非常嚴肅的金發女孩和一個了無生趣的男孩。據說那個男孩在學演戲,可是我們除了看他在滿是棕櫚盆栽的休息室里安詳地打盹之外,沒見過他做任何事情。讓我生氣的是,母親不準我事前搜查房間,看是否有暗藏的線路或假造的靈波。不過我倒抓住機會告訴黑達克太太,我最近才讀過的那本書,我說如果她是真的靈媒,一定會對那本書感興趣。講完之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一點兒都不和善。
我們坐下來圍成一圈,握著旁邊人的手。一開始就嚇死人了,因為燈一滅,樸姨媽就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從椅子上跳起來。原來她靠在椅背上的皮包滑了下來,碰到她的腿,她以為有人在抓她。我們安撫她,向她保證她沒有受到惡魔的攻擊。所有人再度入座,握起手。室內唯一的光源是小盤里豆大一點兒的燈火,在房內投下一明一滅、不斷晃動的陰影,讓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像剛從千年古墓里爬出來似的。
“現在我不希望任何人講話請大家握緊手以免流失元神……哇——哈,”黑達克太太說,“我知道我們之中有信心不足的人但我仍然要求各位敞開心胸。”
“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樸姨媽對母親耳語,“我不是信心不夠。我的問題就是太自信了。”
指示完畢,黑達克太太坐進她的安樂椅中,虛假又輕松地進入半昏迷狀態。我瞇著眼睛死盯著她瞧,下定決心絕對不要錯過靈波的發射。剛開始她只是閉著眼睛坐在那兒,室內一片死寂,只聽見樸姨媽打哆嗦的細微聲音。接著黑達克太太的呼吸開始沉重;然后她開始打鼾,聽起來像是有人在閣樓地板上倒出一袋馬鈴薯。我可不覺得這有啥了不得,打鼾,誰不會裝啊?樸姨媽抓著我的手濕濕的,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整條臂膀都在顫抖。
“啊——啊——啊——”黑達克太太突然開口了,樸姨媽立刻在椅子上彈了一下,小聲吱吱叫了一聲,仿佛剛被刺了一刀。
“啊——啊——啊——”黑達克太太又說,把這簡單喉音的舞臺效果發揮到極致。
“我不喜歡,”樸姨媽顫聲說,“露依親愛的,我不喜歡。”
“不要吵,否則你會破壞一切的,”瑪戈噓道:“放輕松,敞開你的心智。”
“我看到了陌生人,”黑達克太太突然開始說話,帶著一股好濃的印度口音,我聽了想偷笑,“陌生人來加入我們,我對他們說‘歡迎’。”
我覺得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黑達克太太不再把字串在一起講出來,也沒有發出那種奇怪的吸氣聲。此刻,她含糊地咕噥一陣之后,開始非常清楚地說:
“我是毛威克。”
“噢——噢!”瑪戈高興地說,“他來了!媽,就是他,毛威克!”
“我好像要昏倒了!”樸姨媽說。
我在昏暗的燈光里瞪著黑達克太太瞧,卻怎么也沒瞧見靈波和喇叭的蹤影。
“毛威克說,”黑達克太太宣布,“白人女孩不可再穿孔。”
“你看!”瑪戈得意洋洋地說。
“白人女孩必須服從毛威克,不可受到沒有信仰的人的影響。”
我聽到母親在陰影里帶著火藥味地噴鼻子。
“毛威克說倘若白人女孩信任他,再過兩個滿月,就可痊愈。毛威克說……”
可惜毛威克想說的話我們永遠無緣聆聽了,因為就在那一刻,一只貓像一片云似的,神不知鬼不覺蕩進房間里,躍上樸姨媽的膝頭。她的尖叫聲直刺我們的耳膜,她整個人彈起來,尖叫道:“露依!露依!露依!”然后像一只暈眩的飛蛾,在圍成一圈的人堆里跌跌撞撞,每碰到一樣新的東西就尖叫一聲。
某個聰明人在發瘋的樸姨媽造成破壞之前打開了燈。
“我說,這有點反應過度吧!”那位了無生氣的年輕人表示。
“你很可能對她造成極大的傷害!”金發女孩怒視樸姨媽,手里拿著手絹為黑達克太太扇風。
“有東西碰我!它碰了我!跳到我膝上!”樸姨媽淚汪汪地說,“是靈波。”
“什么都被你破壞了!”瑪戈生氣地說,“毛威克正準備出來了。”
“我想我們聽夠了毛威克的話,”母親說,“你早該停止胡鬧了!”
一直在一旁打鼾的黑達克太太這時突然醒來。
“胡鬧?”她用她那兩只鼓凸的藍眼睛瞪著母親,“你敢說這是胡鬧……哇——哈。”
我極少看過母親像那天那么生氣。她把自己的身體挺得筆直,渾身上下氣鼓鼓的。
“冒牌貨!”她毫不留情地對黑達克太太說,“我說這是胡鬧,就是胡鬧!我不容許我的家人跟這種騙子伎倆胡攪。來,瑪戈!來,杰瑞!我們走。”
我們被通常很軟弱的母親這凌人的決斷力嚇呆了,馴服地跟在她后面,留下暴怒的黑達克太太和她的幾位門生。
一踏入房間,瑪戈的淚水便決堤似的噴出來。
“被你搞砸了!被你搞砸了!”她絞著手說,“黑達克太太再也不會跟我們講話了。”
“再好不過,”母親嚴厲地說,一邊倒了一杯白蘭地給還在抽搐、非常痛苦的樸姨媽。
“你們玩得開心吧?”芬姨婆大夢初醒,像只貓頭鷹似的對我們笑。
“不!”母親簡潔地說,“我們玩得不開心。”
“我不能不去想那道靈波,”樸姨媽大口吞下白蘭地,“摸起來像……像……你知道,軟塌塌的。”
“毛威克正要出來,”瑪戈哀號,“他正要告訴我們很重要的事。”
“你們提早回來很聰明,”芬姨婆說,“即使到這個季節,晚上還是很涼。”
“我確定它是要來掐我的脖子。摸起來像是……像是一種……軟塌塌,像手一樣的東西。”
“毛威克是唯一能治療我的人。”
“我父親以前常對我說,這個季節的天氣最善變。”芬姨婆說。
“瑪戈,不要這副蠢相。”母親很生氣地說。
“后來,露依親愛的,我感覺到好多根毛茸茸的手指頭往我脖子上爬。”樸姨媽完全不理會瑪戈,只忙著渲染自己的驚險遭遇。
“我父親以前每天都帶一把傘,無論冬天還是夏天,”芬姨婆說,“別人都笑他,可是即使在最熱的時候,他發現帶傘還是有用得很哪!”
“你老是破壞我們的事!”瑪戈說,“你老是干涉我們。”
“問題就是我干涉得不夠,”母親說,“我告訴你,你現在就停止胡鬧,不準哭,我們立刻動身回科孚去。”
“要不是我及時跳起來,”樸姨媽說,“它就會掐住我的咽喉!”
“我父親以前常講,沒什么比一雙橡膠套鞋更有用的了。”芬姨婆說。
“我不回科孚!我不!我不!”
“我說什么,你就給我照做!”
“它掐著我的脖子,邪門兒透了!”
“他不喜歡橡膠靴,他說穿橡膠靴會腦溢血。”
我不再聽她們講話,體內血液奔騰,興奮不已。我們要回科孚了!我們將離開這臟兮兮、沒有靈魂又滑稽的倫敦,回到那令人銷魂的橄欖樹與藍色海洋的懷抱里;回到朋友的溫暖人情與笑語之中;回到那金色的、溫柔的長長白晝里。
[1] 同“鱈魚”的英文發音。——編者注
[2] 鳧,水鳥,形狀像鴨子而略小,通稱野鴨。——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