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漢學家白川靜代表作(套裝共3冊)
- (日)白川靜
- 3816字
- 2021-04-14 15:30:52
一 偏枯之神
古代文學的敘述從神話開始,這被認為是最恰當的理解。對于大多數民族來說,神話是其文學的搖籃,有時神話本身也是優秀的文學。神祇的行為,就是人們的行為,也是民族的行為。在神話中,有民族共感的世界。講述這些神話,便是講述民族形成的過程,講述其歷史和文化的起源。這是因為,神話與民族共同存在,與民族的生活共同發展。日本和希臘的神話正是如此。然而在中國,情況卻相當不同。
在中國,并不存在這種意義上的神話,而只有幾乎未講述出來的神話。神話的傳承,僅止于畫像等形象之中。殷墟的陵墓中,已發現了伏羲和女媧的圖像。殷周古銅器的繁縟圖案中,似乎也隱藏著神話的世界。最豐富記載了中國神話的《山海經》和《楚辭·天問》篇,其中描述的神祇卻都是奇怪的神像。他們如何行動、如何說話,以及如何被供奉,幾乎未曾傳述下來。這是沒有文字載體的神話,因而也是沒有理性或激情的神話。這樣的東西,原本就不能稱之為文學。
在神話中,給予神祇語言的,當然是祭祀。或許是祭祀的形式賦予神祇各種性格和機能,從而形成傳說物語。神話就在祝祭性中形成并發展。祝祭才是創造出神話的場所,也是重新形成神話時間的樣式。在希臘,在許多都市國家舉行的祝祭歷中,已知的名字還有三百左右。但在中國,祭祀儀式的傳承卻極其有限。其主要的原因該是由于,擁有古老神話的殷王朝滅亡之后,如在當時的甲骨文中所見,多彩的古代祭祀儀式大多都歸于廢絕。
中國的神話,由于殷朝的滅亡而早早失去了實踐的傳承主體,神話的發展也由此受到阻礙。神話逐漸變形,成為與古代圣王有關的政治、道德規范傳說物語。神話就這樣逐漸變成經典。神話沒有作為文學而發展,而是為顯示古代圣王的政績與其教義,埋沒在經典之中。這一發展過程,我在《中國的神話》①一書中已做了詳細敘述;這里僅就禹的神話之經典化過程,做些略微具體的探討。
神話一般首先會述及大地的形成和人類的誕生。日本神話便是先講到日本的成立,繼之是三貴子的誕生。但神話的形成,恐非從這樣的宇宙構想開始。在人們終于發展到小型共同體生活的階段時,神話早就已經誕生。神話乃產生于其生活環境當中神圣的體驗。神話本就肇始于有關現實生活基礎的問題。
原始時代,人們完全根據自然的節奏來生活,這節奏便規定了生活的秩序。然而自然有時會顯示其暴戾,否定自己制定的秩序。人們覺得,那便是神祇的憤怒。種種自然災異當中最可怕的自是洪水,它能夠一下奪去生活根本,將共同體可能的條件全部吞入濁流。古代人們最適合作為生活場所的地區,往往都是這樣的洪水地帶。作為文明發祥地的兩河流域、埃及的尼羅河、印度的恒河流域等,莫不如此。然而這可怕的文明破壞者,同時也是孕育了最古老文明的母親。
說到中國的洪水地帶,人們或許會想到黃河下游。黃河河道,有史以來多次改變為南北流向。但中國土器文化的最早誕生地并不在黃河下游,而在中游河南的河曲部分附近。黃河發源于遙遠的西方山地,再向東北方向遠遠迂回,形成鄂爾多斯地帶。這里也是洪水地帶,在考古學上為具有獨立細石器文化的先進地區。由此流經山西和陜西地境,縱斷呂梁山等重重山脈,再南下經過龍門之險,至潼關又向左形成一個近乎直角的轉彎,最后朝東流去。在途中有山西的汾水、陜西的渭水匯合流入,這些流域一面覆有很厚的黃土層,峽谷遂形成黃土階地。這一河曲地區的附近,便是中國最古土器——彩陶文化的中心地區,也是中國文化的發祥地。
從河曲地區稍為往東的北岸仰韶,安特生(Andersson)首次發現了這種樣式的土器,命名為仰韶文化。其特征為棕色土質加繪黑色紋飾,也稱為彩陶文化。仰韶文化西面沿渭水直至甘肅洮河流域,東面沿黃河到達山東,東西方向分布廣闊。其退化形式,被認為一直擴及東北邊界地帶。這里的土器文化,或者即曾經統治中原地帶的夏系文化。
1954年秋,在西安東部發現了半坡村遺址,到1957年春為止進行了五次調查。半坡遺址是彩陶文化最大的遺址,也是時代最為古老、歷時頗為久遠的遺址。文化地層面積達數萬平方米,居住區占地約三萬平方米,發掘調查面積達約一萬平方米。現已證實,居住區保持完好的約有四十座,墓葬兩百座,包括農具在內的遺物約一萬件,是居住人數達數百名的古代聚落的遺址。此地處于灞水和浐水間黃土的小土丘上,臨浐水的平地大概就是農耕地。兩河北流注入渭水,從地勢來看亦知其有洪水之虞。
遺址出土的多數彩陶土器中,除了有之前已有的幾何圖案,還有人面魚身、魚形、鳥獸、花草紋等圖案的土器,其中人面魚身的土器留下七個。人面為圓形,左右兩側各有魚形,明顯是某種圖案;但究竟表示的是什么,至今還未有解釋。我認為這個人面魚身的圖案,是否便是最古神話的圖案,或許就是被稱為魚婦的洪水神。這樣,或可認為即是洪水神禹的原型。在邊上添附的其他魚紋,大概就是禹的父親鯀了。
記載了大部分中國神話故事的《山海經》,在《大荒西經》中可以看到被稱作魚婦的偏枯之神的故事。互(氐)人國條記道:“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古神名)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另外,在《海內南經》中也說:“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這個被描述成“人面而魚身,無足”的偏枯之神,應該就是該土器上人面魚身的圖像。魚婦或者就是禹的原名。
據《山海經》講,這個偏枯之神魚婦,乃是古帝王顓頊“死即復蘇”的形態。風從北方吹來引發洪水,這蛇形的神化而為魚,治理了洪水。洪水意味著死亡,會奪走地上一切的生命。但洪水帶來的大量黃土會變為肥沃的土壤,給萬物復蘇的力量。這有似于兩河以及尼羅河流域的洪水,一定能帶來其后的富饒。這里顯示的死與復活,明顯是洪水和洪水神的傳說物語。
據《史記·夏本紀》,顓頊乃是洪水神鯀的父親。也有顓頊是其五代祖的說法,但在神話中世代并不是什么問題。蛇形神顯然是洪水現象的形象化表現。鯀是禹的父親,由于治水失敗被殺。所以,顓頊復活的傳說物語,可以理解為顓頊死后成為鯀,鯀死之后又變成了禹。這里生死復活的主題,便構成了洪水神話的框架。死與復活,是古代農耕社會的神話當中最重要的主題。
偏枯也被認為說的是禹。《莊子·盜跖》篇中講到“舜不孝,禹偏枯”,說的是大禹為了治水身體操勞,櫛風沐雨,得了半身不遂的偏枯之病。但偏枯在《山海經》中,分明是形容魚婦狀態的詞。《列子·楊朱》篇亦說:“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這就是死而復蘇的神,既能變化成蛇也能成魚的神,也就是洪水神。
據文獻來看,禹的父親鯀在堯時由于治理洪水失敗而被殺,兒子禹繼承了父親的遺命負責治水,最終獲得成功。其治水的內容見于《書·禹貢》篇,但像這樣以經書定形之前,有作為神話發展的過程。經書中作為古圣王埋沒不彰的洪水神禹的傳說物語,自有作為神話存在的時期。
《楚辭·天問》歌詠的是楚巫流傳的古代傳承。在楚王及先賢的祠堂里有很多壁畫, 《天問》歌詠的即是這些壁畫的圖象,其中保留了許多古代神話被經典化之前的樣子。最初治理洪水的任務委派給了鯀。鯀按照鴟龜(神秘的龜)的指引,治理洪水未能成功,帝大怒之下將其流放到羽山。但三年沒有殺他,因為鯀的腹中懷上了禹。想必,鯀該是胎生的魚吧。于是禹遂出生,終于繼承父業完成了治水。《天問》篇中對此歌詠如下(鯀在《天問》中寫作鮌):
12 不任汨鴻(洪水) 師(眾人)何以尚之 僉曰何憂 何不課而行之
13 鴟龜曳銜 鮌何聽焉 順欲成功 帝何刑焉
14 永遏在羽山 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腹鯀 夫何以變化
15 纂就前緒(父親的遺志) 遂成考(父親)功 何續初繼業 而厥謀(治水的方法)不同
16 洪泉極深 何以窴之 地方九則(九州) 何以墳之
17 應龍何畫 河海何歷
18 鮌何所營 禹何所成 康回(共工,洪水神)馮怒 墜(地)何故以東南傾
19 九州安錯 川谷何洿 東流不溢 孰知其故
引文前面的數字為《天問》章句的號碼。17句后面好像脫了兩句,不過單獨這兩句也有押韻。
12句基于《書·堯典》。帝詢問群臣該派誰去治理洪水,群臣推舉了鯀。帝為此表示了憂慮,但還是決定試用一下,遂任命了鯀。《堯典》對此講道:
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四方官)曰:異哉!試可(可否)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九年),績(成果)用弗成。
歷經九年也未遂治水之功的鯀,最終換上了兒子禹。此處未能看出死而復蘇的神祇形態。且如以后“殛鯀于羽山”所說,鯀被收入放惡神于四方之極以為鎮守的四兇放竄故事,被當成流放到東方的神。
13句之后的內容不見于《書》,大概在巫祝之徒中間,按照古老神話的傳承流傳下來了。鴟龜不知為何物,但應該是在水中引路的向導。也有說法,認為是在《山海經·南山經》中有鳥首虺尾(龍尾)被叫作旋龜的神。認為水精河伯的原形是龜和鱉之形,這種想法在中國自不必說,也幾乎是世界普遍性的看法——所謂河童的原型亦是此物。
17句說到應龍畫地而告知治水之道,也與此相似。或許,這與25句“焉有虬龍 負熊以游”有某種關聯,因有一個說法認為,鯀在治水時變成黃熊,沉入羽淵。《春秋左氏傳》(以下簡稱《左傳》)昭公七年即有“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的說法,被認為是鯀在羽山被殺的事;而在《天問》或又有歌詠鯀當時情形的句子:
阻窮(放逐)西征 巖何越焉 化為黃熊 巫何活焉
鯀被流放的羽山, 《堯典》中四兇放竄的傳說中被認為是東方,但既然鯀禹的神話是夏系的故事,原本就被視為西方的傳承。被流放到西方嚴險之地的鯀,化成黃熊沉入羽淵,但巫祝又舉行咒儀復蘇過來。復蘇了的或者就是禹。這乃是作為顓頊蘇生原型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