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漢學家白川靜代表作(套裝共3冊)
- (日)白川靜
- 4119字
- 2021-04-14 15:30:52
三 神話與思想
禹被稱為夏王朝的始祖,但卻沒有確定該王朝存在與否的充足資料。《書》中有虞夏書和商書兩個部分,記載堯舜之后古帝王的政績。這些都被視為戰國時期所作;其中或為具有古代傳承的商書《般庚》三篇,應亦改成了其后的文體。古時的文體形式,可以從現存殷周時期的青銅器銘文即金文中看到。與之相比,虞夏書和商書中完全沒有可以直接相信的資料。《書》中還算可信的,應該只有周書部分。
《周書·召誥》記周克殷之后,在洛水河邊布置了舉行儀式的會場,周公聚集殷之余民,講宣布大一統開始新政權儀式的過程。其誥命始于革命宣言“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再詳述殷滅亡的原因。隨后,便論述三代革命的思想:
我不可不監于有夏,亦不可不監于有殷。
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
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
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
后面會提到,此《召誥》篇,與周初金文——令彝文樣式相近,或者近乎周初的原型。在這里將夏、殷兩代的革命一并論述,或因那時已經相信古代王朝夏之存在。此后周公在新邑洛聚集殷之諸族宣告的誥命《多士》,亦說由于夏不敬天命,故而“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在對諸方邦君的誥命《多方》中,也說到有夏背叛天意,“乃大降顯休(美好)命于成湯,刑殄(滅亡)有夏”等。涉及夏殷革命的內容相當多。
《周書·立政》中,也有周公解除攝政返政成王時的言辭。較之《召誥》《洛誥》等所謂五誥諸篇,本篇包含著新的要素。這里所見的官制記載,多與西周時期的金文不合,應是在傳承中頗有增竄。文章的末尾有:
今文子文孫,孺子王矣。其勿誤于庶獄(審判),惟有司之牧夫(監督者)。其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跡(天下)。方行天下,至于海表(沿海),罔有不服。以覲文王之耿光,以揚武王之大烈(功業)。
“禹之跡”即大禹治水之后,既已縱橫天下,直至海表。這樣的觀念,或是到西周后期才開始形成。如此,禹成為古代圣王的正宗。此時尚沒有提及堯舜;而夏殷周三代的道統觀便于茲成立。
人們久而相信夏王朝存在,或是基于彩陶文化的廣泛分布。也可以說,半坡村初期彩陶文化里見到的人面魚身偏枯之神的信仰,即行于此一文化圈,這樣的記憶其后也流傳了下來。禹的傳說并非作為王朝存在,而是作為治水神、大地的創造者而根深蒂固。由此可以想見,以禹為始祖的王朝同樣存在,再加上隨后的殷和周,遂形成夏殷周三代的道統觀。此一道統歷史觀的自覺,是以殷周革命為契機。夏王朝不單是人為構想出來,而是本已作為禹的神話而存在的傳說,遵從道統性的要求歷史化的結果。神話的歷史化,還需要某種現實要求做契機才行。
禹是水土的平定者,也是華夏(中國)的建設者——這種觀念,在春秋時期已很普遍。秦哀公(前536—前501年在位)時期的青銅器秦公簋上即有:
秦公曰:丕顯朕皇祖受天命,鼎宅(領有)禹跡。 十又二公,在帝之社。
這是把秦地看作禹治水結果的傳承。從其銘文來看,此器或以公元前505年,吳趁楚內亂侵入其都郢,秦國給予救援并恢復楚都這件事為背景而造。所謂“虩事蠻夏”,乃是講秦的威勢已經擴及這南方國家的一句夸耀的話。
齊國的叔夷镈比秦公簋略早,約在齊靈公二年(公元前580年)左右。這位叔夷是從宋國遷移至齊,成為有力卿士的名族。在其銘文中回顧遠祖道:
虩虩成唐(湯),有嚴在帝所。敷受天命,刪伐夏嗣(夏王朝),敗厥靈師(軍隊)。伊小臣(伊尹)惟輔,咸有九州,處禹之堵。
叔夷的祖先出于湯之子孫——宋室。他回顧湯進行的夏殷革命而視為史實,講到殄滅夏而領有九州,保有禹的遺跡。就是說,所謂九州曾是禹所統治,這便是夏王朝。
“禹跡”一詞,在上述秦公中亦可見到。而更早的是,在春秋時期宋襄公(前650—前637年在位)成就一時霸業,為歌頌此事創作的《詩·商頌》詩篇里也可以看到。這便是《殷武》中述及殷武丁功業的句子:“天命多辟(諸侯) 設都于禹之績(跡) 歲事來辟”。武丁的都城即所謂殷墟,而此詩歌詠的則是取宋景山松柏造成寢廟,故而指的是當時的宋都——河南商丘。如此,則禹跡不限于一地,九州全部都是禹跡。《商頌·長發》中也有:
濬哲維商 長發其祥 洪水芒芒 禹敷下土方
《左傳》襄公四年“虞人之箴”有云:
芒芒禹跡 畫為九州 經啟九道 民有寢廟 獸有茂草 各有攸處 德用不擾
這首本來是戰國時期的歌,但是禹跡九州的說法,至少在叔夷镈時代即春秋中期,就已經廣為流傳,山東之齊亦屬于禹跡的范圍。
禹的神話就這樣廣泛地在天下傳開。把禹看作古代圣王、夏王朝始祖的過程中,對古老的洪水神禹的信仰,在特定的祭祀者之間,以近似古傳的形式口頭流傳下來。上面說過,禹的初形正如早期彩陶土器紋樣所見,是人面魚身無足的偏枯之神,亦稱為魚婦。偏枯一詞,或許指的是魚的形狀。但后來偏枯一詞卻解作禹治水勞苦,身體枯槁的樣子。《莊子·盜跖》篇有“舜不孝,禹偏枯”, 《列子·楊朱》篇有“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在《莊子》之學中還存在著古老祭司者的傳統,偏枯一詞也經由他們流傳下來。但是禹傳說的這種變化,或是來自于墨子一派。把禹作為思想性的祖神,也是墨家一派。《莊子·天下》篇述及諸子學說的起源;其中說,墨家乃出自禹之道: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畚箕和犁)而九(鳩)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肉),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身)勞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毛衣)為衣,以跂蹻(麻與草制品)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至極之道)。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墨者的勤儉力行,即是祖述禹所為。勞身以為天下,便是禹之道。此外,五侯之徒有一批叫作南方墨者,誦《墨經》。《墨經》是一種邏輯學,所謂“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亦稱別墨。墨者組織有領導人叫巨子,其徒絕對遵守巨子命令,奉此不避生死。此即“將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 《莊子》評價道:“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枯槁”一詞與《盜跖》篇中“禹偏枯”一詞相同。《孟子·盡心上》亦說:“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想必墨者的力行主義,一定使當時的人們吃驚了吧。《孟子》所說的“摩頂放踵”,令人想起“人面而魚身無足”的偏枯之神形象。啟母石的故事,在原本墨家的《隨巢子》佚文中可見,無疑他們乃是禹傳說的傳承者。
墨書起于宋。墨翟是宋人,他的事跡中亦多涉及宋。他曾游于魯,受到史角之教,即是學到了巫史之學。但墨者的起源,顯然是奉禹之道;對于洪水神禹的信仰,原本就屬于彩陶土器文化圈內。墨子一派當中,秦墨到最后依然強勁有力,因為此地存留著古老的傳統。墨家的蹤跡遍布天下,墨家弟子的出身廣及列國,乃因他們以有組織的集團活動,具有特殊的連帶關系。墨家——包括巨子本人,都服從嚴格的集團秩序。秦墨的巨子腹,他的兒子殺了人,盡管惠王寬大處理,他依然不管不顧,殺了兒子。這種嚴格的自我戒律行為,毋寧說是感受到宗教意味。墨家或許是奉禹之道而具宗教性的結社。
設若禹的神話,曾經在彩陶文化圈中以某種形式傳承,并由此形成了如此具有宗教性的集團,那么賦予宗教性的契機又是什么?在古代中國,很多巫祝集團各據圣地為中心積極活動;但擁有如此強烈的宗教性,并進行強力組織性活動的,尚別無他例。這一派特有的被稱為“別墨”的邏輯學,在先秦的學術史中亦獨樹一幟,不過并未表現出自身的發展。恐怕這種形式邏輯學,尚非中國之所固有,而是與戰國時期的世界觀、元素觀念、天文學等等一起,從西方傳播而來。
墨家的主要思想在于兼愛說。這徹底的和平主義者,在另一方面,卻是巨大機械化武器的制作者,也是武裝集團。他們的土木筑城技術堪稱卓越,貌似也已經具有西方金字形神塔(ziggurat)的知識。《山海經》里頗多提及西北地區神殿形式的古帝王之臺, 《墨子·尚同中》亦述及“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設國都”。把這樣的知識傳到具行會形式的古代制作者集團時,或許便形成了墨家集團。
在《墨子》諸篇中可見,他們的活動范圍非常廣泛。這個集團把禹作為思想祖神,通過這樣廣泛的活動推廣了禹的傳說,最終發展成禹跡九州說。《書·禹貢》的成立,或亦與墨家有關聯。現在的《禹貢》有從孔氏壁中所出古文系統,以及漢初伏生所傳今文系統;一般認為, 《史記·夏本紀》依據了前者, 《漢書·地理志》則依據了后者。但是原典的寫成是在戰國后期,此前則由墨家形成了口傳的傳說。
《墨子》引用過《禹誓》(《兼愛下》 《明鬼下》)《禹之總德》(《非命下》)這些與禹有關的文獻。《禹誓》類似于現在的《書》中《大禹謨》《甘誓》的文體。《大禹謨》是后來的補作即所謂偽古文,作者取《墨子》的內容再加以點綴。根據《書序》, 《甘誓》是禹的兒子啟討伐有扈氏時對軍隊的誓詞。不過《莊子·人間世》篇和《呂氏春秋·先己》篇中,討伐有扈氏的是禹,或者本來該叫《禹誓》。此文亦包含五行三正之類戰國時期的用語,或許本文也在墨子學派中流傳過。現在《書》中的《甘誓》篇內容如下:
大戰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六卿)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政治三原則)。天用剿絕(斷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政),汝不恭命。用命賞于祖(祖廟),不用命戮(刑殺)于社。予則孥戮(滅族)汝。
《墨子·明鬼下》中的《禹誓》,和此文頗有不同。如果《墨子》所傳是其原型的話,那現在的《書》或許就是從墨子學派所傳改編而成的。《墨子》中的《禹誓》如下:
大戰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聽誓于中軍。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有曰:日中,今予與有扈氏爭一日之命。且爾卿大夫庶人,予非爾田野葆士(寶玉)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罰也。左不共于左,右不共于右,若不共命。御非爾馬之政,若不共命。是以賞于祖,而僇于社。
《墨子》在這句的后面加上了“賞于祖者何也?言分命之均也。僇于社者何也?言聽獄之事也”的解釋,可證《夏書》既已出現天鬼之事。還說到“尚(上)者夏書,其次商周之書”,可知當時已經存在《書》的原型。然較之《甘誓》之文,或許與現在的《書》頗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