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漢學家白川靜代表作(套裝共3冊)
- (日)白川靜
- 4661字
- 2021-04-14 15:30:53
四 神話與經典
若禹的故事是由墨子學派流傳下來,則《書·禹貢》的成立,或者也與此學派有關。《節葬下》記堯舜禹的儉葬,論其葬法說:“昔者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衣衾三領(三重),榖木之棺,葛以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南巴)之市。衣衾三領,榖木之棺,葛以緘之”。至于禹,則“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稽之山。衣衾三領,桐棺三寸,葛以緘之”。禹葬會稽,當因其為治水到此地會諸侯,慮及有功的關系。這便成了禹域九州說的背景。
關于禹的治水, 《墨子·兼愛中》里的敘述最為詳細。此或是《禹貢》講到治水部分的原型。以下是《兼愛中》中子墨子之言:
古者禹治天下,西為西河、漁竇(渭瀆),以泄渠孫皇(水名)之水。北為防原泒(泒,水名),注后之邸(澤名)、嘑池(沱)之竇(川),灑為底柱(山名),鑿為龍門(山名),以利燕、代(地名)、胡貉(族名)與西河之民。東方(做)漏之(大)陸,防孟諸之澤,灑為九澮(九州),以楗東土之水,以利冀州(山西、河北)之民。南為江漢淮汝(水名),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南方國名)與南夷之民。
下面述及周文王統治西土,其文與現在的《書》中所謂偽古文《泰誓》很接近;另述及武王的部分,也與同為偽古文的《泰誓》《武成》很接近。這些乃是偽古文的作者取《墨子》之文而作, 《墨子》所傳則近乎原型。以此觀之,現在的《書·禹貢》當以墨子學派的此類資料而作成。墨家所傳禹治水的故事,在《呂氏春秋·愛類》篇中表述為墨家言,在《淮南子·本經訓》中亦全部繼承下來。
儒家也有禹治水的故事。《孟子·滕文公上》中所傳與《墨子》相近。不過,其中加入了益的故事,想來或與《堯典》有關: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水名)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
跟《墨子》相比,文勢頗為不同,加上了一些辯論家的夸張。
先秦諸子中,把《詩》《書》作為經書引用的,只有儒墨兩家。其引用的《書》,與現在的《書》不合者很多,想來作為經典的《書》仍在形成的過程中。故而,禹的故事在儒墨兩家中各有傳承,此后則作為經書得以完善。《堯典》和《皋陶謨》等含有益的故事的,當基于儒家所傳,記載從各地風土到物產貢物的《禹貢》,則或基于墨家所傳。兩者的不同,除益的故事之外,亦在于對三苗的處理。儒家把三苗的平治作為舜的功勞,墨家則歸于禹。舜是殷的始祖,禹是夏的始祖。《墨子·非攻下》里,子墨子講到禹平定三苗的事情:
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于廟,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變化,民乃大振。高陽(舜)乃命玄宮(帝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誘袛。有神人面鳥身,奉瑾(玉)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師(軍隊)大亂,后乃遂幾。禹既已克有三苗。
禹如此征討的結果,三苗亦服其威,“神民不違,天下乃靜。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搤矢有苗”便是在《山海經》和漢代神話圖像中常見的“射者”形象。征討有苗“神民不違”的故事,儒家或在《書·呂刑》篇中有所記述。《呂刑》篇中有伯夷典刑的故事,說的是苗人暴虐,上帝怒而命重黎隔絕天地,由此斷絕了神人的聯系,并命姜姓祖神伯夷用五刑來處置,這是姜姓國的傳說。《墨子》所傳禹伐三苗的故事,仍具有豐富的神話色彩,符合相信鬼神和天鬼的墨者傳承。《書·禹貢》中只說“三危既定,三苗丕敘(治理)”,則儒家把三苗之事完全歸功于舜。由此來看, 《禹貢》還是繼承了墨家所傳。通過這樣的神話傳承形式,或許能解釋現在《書》里的虞夏書諸篇的成立問題。
中國的神話在視為經典的《書》中大多埋沒不彰,這一點我在《中國的神話》中已經提及。神話的成立方式,神話的發展方向,都是顯示民族的存在形態或說歷史志向的重要問題。在日本和希臘的神話中,其志向極其顯著;但是中國神話的特征則不夠明確,特別是神話傳承的形態問題基本上未被闡明。將神話問題作為文學史的第一章,神話和經典的問題便絕對無可回避。
關于禹的神話,從其成立到固定于《禹貢》等經書的形態的過程,這個問題在此已經大致闡明。禹在最古老的土器文化——彩陶文化的前期紋樣中就已出現,為人面魚身而無足的神祇,被稱為魚婦。“魚婦”這一神名,或與禹這個名稱有發音上的關聯。喜歡把神名讀成一音的殷人,把魚婦的讀音一音化,讀成了禹。另外禹的字形,因在殷人的知識當中已有羌族洪水神共工和后土,以及南人苗族的洪水神伏羲-女媧,他們皆為龍型神,故把二龍組合而成禹字。在西周前期的金文里有鼎,
字的字形是在廟中毆打禹形的神。可能在跟水有關的咒儀當中,有毆打龍型神的儀禮。
彩陶土器文化是所謂夏系的文化,禹則是夏系的洪水神。啟母石的信仰亦基于此族古老的求子高禖儀禮,都是古老的神話。鯀和禹的交替,好比顓頊作為死而復生的神,這種古老特征不僅見于洪水神,也見于農業神,類似苗族的伏羲-女媧作為農業神變化了七十次的故事。彩陶文化分布廣泛,禹的神話早就傳播到各地。此后興起了諸子之學,墨家將其奉為思想的祖神。對以工作者的行會集團為母胎的墨家來說,禹作為水土平定者在特征上頗為親近。墨家被評價為身體力行乃至“摩頂放踵”,這和禹原本人面魚身無足的圖像,未必毫無關聯。
禹的神話,在中國神話的傳承當中,幾乎是唯一可以追跡始終的故事。伴隨這一信仰,也舉行各種祝祭和儀禮, 《山海經》里亦多有記述,或是與山岳信仰結合起來。比如在《中山經》里,即提到青要山是天帝的密都,也是禹父(鯀)化身之地,但此山乃由山神武羅掌管。他的相貌為人面豹紋,小腰白齒,叫聲如鳴玉,食北流水中的鳥就能生很多孩子。這依然說的是與生子儀禮之間的關聯。
從神話時代到戰國后期,經歷了茫茫三千年的歲月。其間禹的神話產生了各種信仰和祭儀,思想上也和儒墨之學結合起來,作為古圣王的傳說物語展開,最終形成了《書·禹貢》。《禹貢》篇乃是此神話的最終完結點。該篇形式上頗似古代經濟地理書,在《書》中亦相當特殊:
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冀州既載,壺口(山名)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陽。覃懷(地名)厎績(治理),至于衡、漳(水名)。厥土惟白壤(白質土),厥賦(賦稅)惟上上錯。厥田惟中中,恒、衛(水名)既從,大陸(澤名)既作。島夷(東北民族)皮服,夾右碣石(山名)入于河。
以下用同樣的方式,述及兗、青、徐、揚、荊、豫、梁、雍這八州,列舉水土的治理以及土質、賦貢、物產之類,繼之從岍、岐(山名)到各地的山系,以及弱水、黑水以下河流,特別將九州依其距王畿遠近,分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等五服,最后以“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錫玄圭(黑色玉器),告厥成功”結尾。本篇在《書》中也是屈指可數的長篇,沒有比這更具事務性而不令人感動的文章了。從這篇文字,幾乎無法追溯精彩的禹神話之漫長的發展。神話就是這樣在經典中埋沒,死后變成了化石。這乃是中國神話普遍的命運。關于其他的神話,我已經在《中國的神話》中做過概述。
關于《禹貢》篇,杜克義質疑其是否有資格稱為詩性作品。在我們看來,這個問題全然意外;但在歐洲人眼里,也許還有某些方面讓他們作如是觀。杜克義說:“《禹貢》作品中強烈的旋律性,早就已經被很多人注意到。沙畹(Chavannes)認為,禹傳說的部分(這當然根據他自己的假設)可以看作詩。但是,我根據高本漢(Karlgren)重建的音型,從實際發音的觀點進行審視。我的結論是, 《禹貢》的旋律乃是整體形成一個統一體,并不能分解成一個個構成要素。也就是說, 《禹貢》不是古文書的記錄——至少本來——是和告諭一樣演出、朗誦的。雖然并沒有流傳到后代,但它或許是在周代跟《大武》的舞蹈一起成為最龐大的歌舞,同時也是和禹的名字有關的舞蹈歌曲——《大夏》的朗誦文本的。”(前引書,50頁)
演出《禹貢》篇,與傳說中的古樂章《大夏》之曲一起朗誦,這種驚人的假想,我們未免覺得奇特。而杜克義好像回答此一疑問,這樣說:“整部作品非但不能叫作傳說物語,甚至能否叫作記述也頗為可疑。大體說,只能叫作列舉、或者記載。這是‘民俗的’(前文學的,民間傳承文學的)類型,是所謂目錄文學。自荷馬敘事詩以來我們知道,目錄文學的列舉手法,其使命是通過單調而無限的長度,給聽者帶來偉大感和威壓感。因為荷馬敘事詩所采用的目錄文學性列舉方式,對敘事詩而言,乃是體裁上弘揚偉大感之勢在必要的條件。而《禹貢》通過無限列舉人名、地名、事物的種類,不僅講述了統治領土的豐饒——借助單調節奏的力量——亦使人感到禹的偉大。從而這部作品勢必要被當作詩之創造的開端與起步性產物,且不說整體的散文性,并不包含任何學術特征,也全然沒有地理學或歷史學的文獻價值。這是特殊的、前文學的類型,以獨立形式確立了文學中的地位,這也是因為周代中國社會獨特的‘早熟性’。”這段頗多跳躍的論述,讓我們頗感摸不到頭腦。究竟何以產生了這樣的作品?“在傳承性傳說中,一定會有戰斗略地、使國家豐饒的禹英雄傳說物語。”“周代的戰爭已經旨在取得納貢源和稅源——所以需要禹作為創立完善規范的納貢體制的王。”禹傳說的變形,“周代的翻案、改作,自然會完全遵從父權制官僚貴族階級的利益進行,這一點很重要”(前引書,52—53頁)。這就是杜克義想道出的真正目的。杜克義認為,禹作為夏王朝的建設者這個傳說的發展,乃根據周代的意識形態,改造成了“納貢制度—征稅組織的創始者”。
我已經闡明,從禹的神話到《禹貢》為止漫長的發展中,以地理記述為中心的古代文獻,乃是洪水神禹作為水土平定者的發展。我也表明,其建立經歷了儒墨兩派,最終傳到秦漢。毋寧說,其建立是在天下世界觀當中,有著預想實現統一王朝的政治意圖。從這一點來看,或可說與《禮記·王制》以及《周禮》的官制記述,有同樣的志向。這根本算不上旨在周代納貢和征稅的規范。目錄性的列舉形式,表明其實本來就是祭祀文學;在《莊子》的文章和《楚辭》的歌謠中,還保留了其顯著的特征。
經典和文學的問題,不應從這樣的觀點來討論。作為經典的《書》,其文學性應該在神話變形為經書的過程中考量,其間還留有為數眾多的問題。但在這里,我們只能滿足于拜讀杜克義的禹貢論。對我來說,關于神話與中國的宗教、思想、文學有著怎樣的關聯,只想以《中國的神話》一書中詳細論述過的禹神話為主題,追溯其展開的過程,對古代神話如何經典化、同時失去其神話性的過程,進行一以貫之的思考。這樣的考察,對于《書》中的許多其他神話,亦可以分別嘗試。這里提出的禹之經書化過程,表現出其與日本神話的文獻化過程之形態何其不同。中國的神話世界,絕對不把自身表現為文學。有時會作為思想展開,但基本上是意在把這樣的傳承作為政治性、道德性的規范來解釋,神話并不處于觀想一般人性的立場。《書》是以這樣的目的為基礎誕生的,所以從一開始就有脫離神話的意圖。中國民族無法摒除的政治性,在如此遼遠的古典時代即已經出現。希臘哲學家曾把人類規定為政治人;廣而言之,中國人才是政治人。文學和政治的結合,乃在于神話的經典化;這一事實既已有明確的闡明,而在詩篇上又表現得尤為鮮明。中國文學的特征,是具有向政治社會發展的姿態;在這個方面,可以說與日本文學的存在形態正相反對。
①作者白川靜研究中國神話的重要著作,亦收入中公文庫。——編者
②所作事,日本歌舞伎中的舞蹈。——編者
③即歌垣,日本古代風俗。指春秋兩季男女相聚歌舞飲食,亦有性行樂活動。——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