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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學與故鄉——在銅川王益區作協的演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我們城市人的祖父、曾祖父,超不過三五代人,他們都有故鄉,這個故鄉就在種莊稼的鄉村。

中國是一個農業社會,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現在的城市化,也就是上百年時間。在座的鄉黨作家都是我們王益區人,一部分人是王益的土著,所謂“土著”就叫“此地人”,可能有一大部分人就是我們老家所說的“客伙人”,河南的占大多數,可能也有其他地方的,因為銅川是一個移民城市。

在我的祖先在忽必烈時代,我們姓“和”的人屬于“西羌”,前秦、后秦包括大香山建造者都是西羌人,后來在長安建立西羌人的國都。西羌人就是從西部來的。我在《先人的故事》一文中,已經遠溯到這一段遙遠的歷史。為什么叫羌族,羌就是美字有一個勾,它是羊字頭,就是放羊的。我有時候會產生一種奇異的聯想,我說它就是一個美字,少了一橫這么一拐,就是一個放羊的鞭子。我的祖先從一個放羊人、從游牧民族進入到農耕社會,具體落腳到了咱們腳下的這一塊土地上。

近一百年來,從同官到銅川,這里的陶瓷業有了巨大的發展,在唐代是官窯,宋元明清以后淪落為民窯。民國以前,在鐵路還沒有修入銅川的時候,陳爐鎮沿著石馬山梁到耀州、到西安,它是騾馬大道。這里的川道有狼群,人們去老縣城的時候都是走宜古村、高坪原上,翻兩個山原過去,而不走荒僻的川道。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鐵路修到了銅川,叫咸銅支線。過去慈禧太后的晚清政府無能,認為大清是天下第一,和現在的美國一樣,它可以和八國聯軍宣戰,和美利堅宣戰、和德意志宣戰,井底之蛙。它開始反對修鐵路,因為鐵路一進來,把所謂脈氣沖了。但也就是在這種世界共同體的情勢下,晚清江河日下,一夜間崩潰了。慈禧太后逃到西安,但就是這么沉痛的教訓讓她清醒了,她愿意修鐵路,修到皇宮門口,因為西安救過她的命,隴海線她畫了一個勾,就開始修了,就修到我們老家的門口。因為我們這里有煤炭資源,從30年代之前就開始挖掘了。

在鄉下,我們家門口,哪個溝叫新井溝,哪個炭窠叫上雞窩、下雞窩,其實在明代已經開采煤礦了。后來鐵路修進來,整個成了現代化的開采。隨著20世紀三四十年代黃河花園口產生的河南難民,沿著鐵路線像螞蟻一樣爬到了陜西的寶雞、咸陽,爬到了我們老家的山溝里面求生存,有一種非常頑強的生存能力。這和我們土著是不一樣的,因為土著認為這一塊地是我們家的,這棵柿子樹是我們先人留下的,這個溝是我們家的地盤,都是老先人給我們置下的。但是他們沒有,只能在山上挖個洞住下,慢慢地,你看現在溝邊上,這里搭個房房,哪里搭個棚棚,一路唱著豫劇下井挖煤,成了新中國的煤炭建設者。那么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之后,陸陸續續把中原大地上的那些親戚都遷徙到這兒來了,所以這個城市的官話是河南話。我在水泥廠當過礦山工,工友都操一口河南話。我們此地人也學著說河南話,河南人成了這個城市的主人。最早的時候是江西人,陳爐鎮往前追溯七八代都有不少江西人,因為當時陶瓷業的技能在國內有交流,自然就產生了姻緣,所以故鄉是多人種混血的這么一個地方。

我在《人民日報》發過一篇文章《故土人脈》,過去的主人是游牧民族,后來成了農耕民族,再后來成了像陶瓷這樣的民間手工藝匠人,再后來成了煤炭工人,成了現代工業能源基地。到了現在,我原來所在的水泥廠已經是浙江人經營當老板,國營廠歸民營了,這里經過招商成了容納五湖四海人種的這樣一個時興城市。我們這個地方不像其他地方,它是城市,建市的歷史僅次于西安,農村人口很少,但人的文明素質和文化背景是高的。銅川有過很出名的歌舞團,為什么你能在央視星光大道上見到銅川人,那也就是她的爺爺在這里當過煤炭工人,一代一代通過血液和家風的遺傳產生了優秀的人才。包括作家也是一樣的,銅川土著作家并不多,客伙人的作家不少。因為他們的文化根脈多元。黃衛平是江蘇人,在座的趙建銅一口河南腔,秦鳳崗說的是隴原話。當然此地人對客伙人有些偏見,但是慢慢也產生了聯姻,到了兒子孫子你說他是河南人還是銅川人?銅川歌舞團出去的,據說曾經坐在樂隊角落里或是拉提琴或是敲梆子的,現在是國家級領導人。銅川出去的人很多,我見到陜文投影視老總姓孫,他說他是銅川人,我問銅川哪里人,他說我是在焦坪礦長大的,在一中讀過書。我說你現在都是陜文投的影視老總啊,老家人都不知道你啊,你回去都不和這些人交往?他說我回去就是和我的同學見見,連街道辦事處的官方人都不認識。我說這就是社會文化資源的流失了,我們真正把這些資源整合起來,為了故鄉的好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不是很有價值嗎?

省上某一個廳的總會計師,手頭可以操縱若干個億,喜歡寫散文雜文,他找我談文學,說他是孟家原人。回到老家我一問村上人,他們說可能是誰誰家的老幾,那一陣窮得都沒褲子穿什么的,他出去還弄那么大的事呀!我說你和他接觸一下,讓他給故鄉辦點好事,把村路給修好。不愛故鄉的人,還談得上愛國?就像我現在回到老家,我可能把人家叫爺叫叔呢。人家喊叫我,蠻兒你回來啦。區長到我那里去了,說了兩個多小時話,村民組長沒見人。第二天問我,蠻兒,區長到你那來啦?沒來吧。我說來了,咋不見你呢?村民小組是政府的末端干部,但他有農民的自尊,或者說是狹隘的意識。我給我媽說這是區長,比過去的縣太爺都大,跑咱屋里來了。也是,哪怕是唐朝的賀知章回去了,小孩子都會說這老漢尋誰呢?你是哪里的?對吧。你做的事再大,你回到老家該是孫子還是孫子。所以我回到老家,哪怕見到一個潦倒的老漢,也得爺爺大大叫著把煙遞上,哦,娃回來了!所以說,故鄉是偉大的!

我們搞文學,什么是鄉土文學,應該說故鄉是永恒的題材。我近來在寫央視文獻片《東方帝王谷》唐代部分,我們在上海和易中天討論,涉及一個話題。皇帝死了以后,他有帝陵,周王陵、秦王陵、漢王陵、唐王陵。秦陵在臨潼東邊一帶,漢陵在涇渭三角洲一帶,唐陵在整個靠北邊的山脈一字排開,從禮泉到蒲城的高處依山為陵。皇帝死了會被埋到帝陵,像賀知章這樣有名的人,他死了如果不回到老家,尸骨不歸老家,不落葉歸根,說句不好聽的,那么就是孤魂野鬼、四處飄蕩。俄國作家蒲寧說過在自己的老家生老病死的話,我是欣賞的,盡管也欣賞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的人生哲學。老家回不去,老家有的親弟兄關系處不好,回去占人家一平方米都不行,行情是一萬塊錢。你在外面做事,這里沒你的地啊!只有土地是永恒,自然是永恒。人像莊稼一樣像草一樣,春夏秋冬,沒了。老年人講,一個蒿草一折就斷,但是它立在那里,有時候一立就是幾十年,立起來,不斷地長,蒿稈立在懸崖上,就那么幾十年過去。人呢,大不了百年,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歲逝去的人不少,所以過去人過五十歲都是老漢了,黃土埋到脖子上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也有,但是八十歲的人周圍陪的多少人都死了,像我六十四歲,我身邊多少同齡人,多少同學,我們村一查七八個都死了,還別說我年齡以上的人。

我婆(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帶賈平凹到我家住過,賈平凹回去寫了一個老女人的文章,他就把我奶奶講的這種農民的生命哲學用了進去。我每次回去看見我婆坐在土坡上,我就問:婆,你坐在這里弄啥呢?她說:我等你回來呢!我說你知道我啥時候回來呢,你等我?她說:唉,跟我一樣歲數的人,都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現在滿世界轉來轉去的這些人我都不認識。所以賈平凹在他的詩里面說,她活在死人與活人之間。所以,我近十年來,老家熟悉的老人慢慢都埋在自家的土地里了。我出去四十年了,看見的一些人,四五十歲的甚至當了奶奶的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因為我出去的時候她們才娶進門。我回去坐村村通的車,車上坐一個大小伙子,他問,你得是那和谷?我說是。我問你是誰啊?他說我叫啥啥。我說我不認識你,你大叫啥,他說叫啥啥,我說你大我也不認識。我說我出去的時候,你大還沒上世呢。我說你爺叫個啥,他說我爺是狗娃或牛娃,我說哦,你爺我還記得。哎呀,這個世事真快,我有時候就在感嘆,人的生命非常短暫,白駒過隙。與故鄉的這一種情感,是與生俱來的,也是遞進的、升華的。我早年寫了《故鄉的柿子》等,二十歲的時候寫故鄉是一種情感方式,四十歲寫的時候又是一種情感樣態,我在海南遠離故鄉的時候又是另一種情感色調,到了六十歲回歸故里,寫的時候又是另一種精神處境。同樣的題材,面對的是同樣的一個破窯洞,一棵老槐樹,但是隨著一個人生活的閱歷,隨著他的知識的積累,那么他在文學上應該像什么,開始是水,慢慢地釀造成酒,甚至到后來是酒精,劃根火柴,一點就著。

為什么人活著要從事文學,可能我們最早的時候是自己的喜愛,也許是一種遺傳。從小的時候,我爺識那么幾個字,他崇尚王老九,他不知道李白,卻知道王羲之大草,懂得王老九那種快板的押韻,放羊時編順口溜:放羊這事沒人干,衣服掛扯鞋跑爛,羊生尿蛆細細看,中午加班把圈墊,謝謝恩人把我換。這是真正的文學,是民間文學,比那些孤芳自賞的咿咿呀呀的所謂詩好多了。因為他和他的生存他的血液他的喜怒哀樂緊緊連在一起,所以我永遠說文學在民間,智慧人在民間。若知朝中事,先問故鄉人。所以我小時候受到爺爺的影響。我外爺是個傘頭,我小時候見到他,那秧歌扭得真是威風。我四五十歲找見了咱們市文聯的主席,他是搞音樂的,給我外爺錄過音,后來我整理了一下,就叫作《銅川民歌五首》,都是世世代代口口相傳的民謠,反映了真實的生活與民間的愛情。所歌唱的生活情景真的像《詩經》那樣,一邊生活,一邊又很藝術地生活。最快樂的是什么,就是這些歌唱生活的俗人。就像城里撿垃圾的人,男的在前面拉,女的在后面推,紙板堆上面坐一個小孩,這就是幸福。你不要瞧不起他們,其實你自己房貸車貸,看著活得光面堂皇,回到家吃的方便面,省下錢來就是為了買個車,甚至買個十幾萬的車還要把它裝修成豪車的樣子,不虛偽嗎?是給別人活的。這是一種什么人生價值,我真的懷疑。

毛澤東也是農民的孩子,上學前是販米的,二三十年后把世界翻了個跟頭,不管他晚年如何,他是偉大的。劉邦不過是一個亭長,他是農民領袖,建立了大漢王朝。中國的歷史驚人的相似,你看看《易中天中華史》,它不是教科書,不是照本宣科,每個人都在解讀歷史,就像我們寫文章不斷反復解讀故鄉,我們要找見規律找見閃光點,有所發現。不是只關注一個小圈子的話題,應該是世界共同體的大視野,觀照整個人類宇宙,這樣你才知道你生活在什么地方,怎么樣生活的,怎么樣生活才有意義。中國的歷史,堯舜不說,周朝是一個相對公平的禮樂社會,是一個聯邦的天子,自食其力。之后春秋戰國整個打了幾百年,你打我我打你,死人,消耗國家所有的生產力,破壞其生產關系,之后產生了秦,這樣一個虎狼之國把六國都吃了。我曾和齊人作家聊天,他說你們秦國就是一個暴力嘛!我說人都講道理,講不過的時候最后就是武力,現在的世界局勢不就是這樣嗎?價值觀不同,講理解決不了問題就開打,把你收拾了把你捏死了你不存在了,還講個屁啊。各人有各人的話語系統,農村人為什么常打架,有時候道理講不過你我就打你狗日的。普希金的詩寫得那么好,為了一個情人決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的人性萎縮了,很少見過哪一個男人為了所愛的美女兩人出去撂一跤。當然得講法治,講文明,有話好好說,不是提倡暴力。我說的意思是血液里流的是血還是水,得有血性。所以說秦其實是漢的試驗品,為整個漢朝拉開了中央集權的序幕。

劉邦也是秦的一個亭長嘛,讓你修皇陵,你趕不到就把你頭割了,所以他只好造反了。戰爭往往在一夜之間就爆發了,一個士兵走火了,也許一個王朝就滅了。上午我和劉平安還在聊,你別看這天下太平,卻也有成千上萬的敘利亞難民潮。你小孩就沖到海灘上去了,還能顧上什么,家里的擺設都沒用了,趕緊換成錢塞進口袋里,去買逃亡的船票了,什么都不值錢了,只有生存。所以我們為什么要擁戴一個穩定的社會秩序,就你逞能,這不公平那不公平,你是干嗎的?你整天在做什么?所以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個人的生存意識,擁有民族精神,中國精神,這才是大境界。你如果不贍養老人,不講孝道,那你還算是個人嗎?祖祖輩輩也是相似,歷史也驚人的相似。后來整個魏晉南北朝天下大亂,從亂到治,產生了隋朝,隋朝也和秦朝一樣是短命的,但是偉大的,為大唐奠定了基礎。宋元明清,宋是漢人的天下,明是漢人的天下,元、清是少數民族的天下,馬背上的民族征服了中原農業帝國,清的衰敗導致滅亡。辛亥革命一百年,現在應該是鼎盛時期,但現在還有好多的社會問題。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我們在座的每一個從事文學寫作的人,要從故鄉出發,因為文學是沒有國界的,你要是寫出好的作品,那不是一般的個人小情感,要滲透一些中國文化的根脈,應該是一些大意識。我們小時候在鄉下,物質匱乏,生活很苦,都想逃離故鄉,向往遠方。但到最后,不管是人回來了還是意識回來了,都在慢慢地往回看。二十多歲的人都嫌棄故鄉,豪情萬丈,都向往城市。中年人只顧及自己的當下,不抬頭看天,一過四五十歲就開始懷舊,這時候就說明你慢慢老了。老是人的一種生理現象,說明你青春不再,但也說明一種成熟。就像搞書法一樣,人書俱老,讀的書多了,經的世面多了,那些花言巧語華麗辭藻沒有了,那是開始寫作文時抄的一些詞語,朝霞晚霞月光如水,現在你羅列這些東西有什么用?你現在在哪里?你的處境,你對這個社會的理解,你的父母你的孩子你的情感世界,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什么,必須能夠在你的文章里面看到,看不到那就是你自己隨便玩玩而已,沒什么價值可言。我近幾年在《人民日報》發表了二十多篇散文,寫過耕讀傳家一類文字,講科舉制,講學而優則仕,講當下鄉村知識分子的尷尬命運。我想到我的老家是從游牧民族到農耕民族,農民整天種地,人家出個當官的,出個教書先生,就受人尊重。幾百年來,我相信我們的祖先都是崇尚讀書人的,這個是從《詩經》開始,從春秋戰國開始,從孔子開始,擁有這么一種意識,是滲透農民血液中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文化。有文化是什么,是你知道自己待的這個世界外面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我們不是井底之蛙,我們從井底跳上來以后一看原來世界這么大!同時會改變生存命運。為什么城里人的祖先都是鄉下人,第一代進城在那里立足,第二代有他爸爸的房子,有了人脈,第三代他爺爺就是城里人,這就慢慢生長起來了。畢竟,城市是文明的產物。而鄉愁,總是永恒的。

我的曾祖父40年代修過同官縣志,包括縣志封面上署名陳誠寫的幾個字,在座的秦先生經過研究說是我曾祖父的手跡。當時參與縣志民國版的人,在日本飛機轟炸下校對書稿,是有歷史責任感的人。陳誠的字可能比我曾祖父寫得好,再看一下黎錦熙的字,寫得那么好。黎是毛澤東的老師,他在北大當教授,毛澤東在圖書館夾報紙,是給他抄稿子的。所以黎到我家和我曾祖父編過同官鄉諺志,當然都丟失了。所以我寫文章的時候就能想到,當黎到了我們家后,說,哎,我那個學生毛潤之在延安,天下不能有兩個太陽,我看潤之能成。賀龍在我家買過馬,我家的長工跟著賀龍到了抗日前線,后來是軍級干部,這些歷史該多豐富啊!后來我的祖父到了煤礦上當索客,是操持井繩的。到了我大當礦長,后來礦上出了人命,他坐了十幾天的牢,到死的時候他還把拘留證給我取出來,上面寫的是取保候審,我說這事兒都撂了幾十年了你還說這干啥啊?他淚水長流,說給先人丟人了。我說你是為村民服務呢,有貢獻,你應該心平氣和才是。他有些許安慰了。

我們的客伙人和此地人,其實都是煤礦人。我弟也是一樣,他們就是種一些薄地,慢慢通過工業的補充能生活得更好一些。到現在,你種麥子一畝地就是三四百塊錢,所以周邊的地很多都讓人征用了,一畝地給四五百元,兩畝千元一年,這夠生存嗎?所以農民最可憐。我大活著的時候,去摘椒,我說你一季忙活過來就幾百塊錢,這是個舍本錢的買賣扔了算了,撿垃圾一天也一百塊錢呢。他骨子里面是對土地的珍愛,對生存來源對物質的憐惜。我媽八十多了,年前接到西安,從農村拿了些饸饹放在陽臺上發霉了,她說把那洗一洗還能吃,我說那就值三五塊錢,撇了吧。她說,可惜得很么。我說不可惜,過去可惜,現在物質那么豐富的。香蕉都爛了,她說把那吃了,我說撇了,吃了肚子不好受吃它干啥。咱們農村過去真是窮,饃渣掉到地上都要用指頭粘上來,把碗舔干凈,現在吃穿不愁,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這一種意識存在于老人一代的血液里,愛惜糧食是農民最美的德行,為什么講節儉,世上的物質是有限量的,消耗完了就沒了。

煤炭石油都是一次性的。我寫過石油,石油是若干億萬年前整個海洋天翻地覆后壓到下面的魚鱉海怪,那不是石頭生出來的,是有機物,是有限的。日本人聰明,為什么把中國煤炭弄去在海邊儲藏,給他的后代儲藏呢。美國人大多是低滲透油田,從中東搞能源,是為本土世世代代著想。美國建立以來除南北戰爭,哪一場戰爭是在本土發生的,把危機黑轉嫁到了朝鮮戰場、中東戰場。美軍士兵服兵役參加實戰,殺過人見過血才有經驗與實力。英國王子到阿富汗前線作戰,是在創建功名,贏得民眾擁戴,才可以操盤整個國家和對應世界格局。

為什么李世民把他哥殺了,他自己當皇帝?我在馬上打了多少仗,你就在后宮主持事,我服你啊?長子接班,我就不要這規矩。那時八水繞長安,他爸正坐船游玩呢,聽說殺人了,這還了得,沒辦法只好這樣。為什么尉遲敬德是門神,武將啊,滿身的血,拿著大刀,見李淵去了,李淵嚇得這是干嗎呢?李世民抱著他爸的腿,做羊羔跪乳狀,他爸就認可了,還能怎么辦?李世民建立了初唐的盛世。看一個國家看一個家庭都是一樣的,現在在我們的家中,誰是長子,誰是嫡系,誰是后媽生的,好像中國人都有這樣的意識,好像他的家族就像一個國家,誰來頂門立戶?長子不離老戶,繼承破窯洞兩個爛甕。帝國政權一個個被推翻了,伴君如伴虎,為什么,君有生殺之權。今天看你是好人,明天不是好人,就被殺了。人們都想往高處爬,一些高官家破人亡,你不為民服務嘛,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為什么現在首先是精準扶貧,我們在鄉下待著,過去李自成還不是陜北遭了災幾十萬人沒飯吃,舉旗造反,難民全部跟上,搶富戶,進長安,官軍抵擋不住。武人反戈一擊變成了反官方的力量。民眾幾百萬像螞蟻一樣,形成洪流不可抵擋。這就是農民的力量。但是像李自成那樣的農民領袖,一進城還想自己當皇帝,不把人民當人,很短的時間,如網上說的民眾把他鏟死了。所以毛澤東為什么講甲申三百年祭,我們進北京,我們這個政權是去考試呢。我們得重溫,什么是國家和民眾的關系,什么是官和民的關系。

我從故鄉出發到了西安,張鐵民在銅川當過市長,修二馬路修漆水河,上我家去過,到西安后他當市長,修城墻修護城河,搞衛生,我在《長安》編輯部當編輯,整天騎著自行車穿梭于城里。聽市民都在議論說,張鐵民拿著一個老百姓幾塊錢買的鐵鍋去換,鍋漏了換不了,他說走,我拿上,明早上咱尋去。有些人就說鐵市長老管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不管雞毛蒜皮行嗎?老百姓的鍋漏了吃不上飯,這叫民生,民以食為天啊。交通擁堵,他戴個爛草帽在公共車上轉悠,有人買菜插隊他就把你拉出來。我在省委住,他規定垃圾不處理就罰單位領導錢,街道辦小姑娘就找到馬文瑞,罰了一百塊錢,這叫執法如山。他在體制下的官場不得志,有爭議,但他為民做主,他是真共產黨,所以我寫了他,鐵市長成為電視劇的主角,留在了西安人民心中,留了在史冊上。

近年,我又寫了徐山林。有人說你寫當官的歌功頌德,我說盡管后來網上說徐山林置墓地如何如何,但他是孤兒出身,沒有任何政治背景,憑著德行和才智,官至省府翹楚。他在省政府經歷了霍士廉、胡耀邦、李瑞山、馬文瑞、李建國、趙樂際到現任省委書記時期,當常務副省長多年,退休后創立慈善協會扶貧濟困,在咨詢決策委當默默高參。我覺得這個人值得寫,他是陜西政壇五十多年臺前幕后故事的見證者,是這一歷史階段的縮影。我不光寫當官的,也寫了反映草根民間文化自覺的《國風》。王勇超當年是販豬娃子的,后來說咱販豬娃子干啥,養幾個老母豬生豬娃子賣錢,還弄不成,日子過不下了,把豬娃子賣了三十塊錢,他拿了十塊錢進城當民工。三十年以后,他擁有了價值十個億的關中民俗博物院。他就是一個農民,是柳青《創業史》里的那些農民的后代們與命運抗爭的縮影。進城后睡在房檐下,給人修水管子,當泥瓦工,然后就愛上了拴馬樁,三十塊錢一個你給我往那里拉,搜集了幾千個。現在多少錢,好的一個三十萬。拴馬樁在渭北一代,就幾百年的事,全部散落在汽車不能到達的土路終端的偏僻村落,那些莊園里的石器和磚雕,是明末清初的遺物。人家給娃娶不上媳婦,來一看這是個啥爛地方嘛,那行,咱們邊上蓋一個二層樓,把這破地方幾千塊錢給你拆了去。弄回來的石門洞,都是價值連城。中國拴馬樁的存量他有大半壁江山,現在的五百畝地里種的是拴馬樁等農耕時代的石器,石頭能生錢,石頭能開花。我每一次去看,員工就在割草,用殺蟲劑噴,你再用什么辦法,草還在頑強地生長,草的生命是最頑強的,離離原上草,那真是草根。

我為什么寫《柳公權傳》,現在搞書法的人多如牛毛,一些冠以書法家名堂的人沒把功夫用在寫字上,而是功夫在詩外,沽名釣譽,欺世盜名,寫個狗字,混個頭銜出去騙錢。這個世界講名頭,我們在座的可能有人的才能比我高,但你現在沒有名氣,把你寫的作品署名當紅作家的最新作品,馬上賺錢。你自己寫的,可能還得自己掏錢買了書號印了送人,這也是現實情況。

我從海南回歸西安后,發誓不講課,母校西北大學、陜師大、交大叫我講課我都不去,有交大文學社的十幾個年輕人跑到我老家去,一起交流寫作。我不講課,一講風吹走了,整天講課就沒時間寫東西,我得著書立說,疲馬三嘶。我也能講,但我不是教書先生,我對一些教授朋友開玩笑說,我不是吃“皮干”這一碗飯的。“皮干”其實也就是話講得嘴皮兒干,不是罵人的那個話。所以我回銅川多年,只有唐云崗讓我在文化講堂講了一次“一個人的文化歸宿”,后來在一個中學講了一次,我外甥在那兒上學,人家說你不來我就把你外甥開除了。這是玩笑話。

有一個詩會的年輕人組織雅集朗誦,見到我說,和老師,聽說你以前還寫過詩。我說你還是個寫詩的,你不了解七八十年代的詩是什么,本人和北島在《文學家》有交集,顧城來《長安》編輯部住過,戴個街道辦事處的破帽子。我當時算是陜西中青年詩人之一,你現在是詩群頭頭,在《詩刊》上發過幾首詩?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發行若干萬的《詩刊》等發的詩歌,夸張一點不下一千首,嚇死你寶寶。一笑。我們要了解歷史,尊重歷史,在銅川搞文學,要知道焦坪礦還出過一個叫姚攸舟的詩人,寫過《唱支山歌給黨聽》發表,雷鋒抄在日記上,傳遍全中國,至今還在唱。你要尊重那個老頭,他也許是溜達在街上的一個白發蒼蒼的半死不活的老漢。我尊重他幾十年了。研究銅川文史的,你要問后洞寫《抱負子》的晉代葛洪遺跡是怎么回事,在座的秦先生能給你講得清清楚楚,你懂嗎?我們是站在河流目下的斷面,河流是從遙遠的地方流來的,我們每一次跨進河水的時候都不能重復過去,就像時光一樣。一個小時前是那樣,現在時光不經意地溜走了,沒了,人也是這樣,每見一次老一次,見一次少一次,珍惜生活,做一些有益的事,妥了。我見不得那些沒效率的人,我去年出了四五本書是怎么寫的,魯迅說只不過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在了學習上,我一大早肯定是先打開電腦瀏覽新聞,也處理其他事,靜下來我就寫東西,大概一天平均三千字,讓你把一本書抄一遍,都把你抄得愁死了。我寫柳公權三十多萬字,手頭過的電子稿可能有三百萬字,瀏覽三千萬字,這是享受啊。過去我也打麻將,戒了有十年了,自己尋找精神寬慰,把《資治通鑒》翻一遍,把新舊唐書、隋唐演義翻一遍,把涉及的白居易、李商隱、劉禹錫甚至令狐楚、傅玄家族史及傳記和著作瀏覽一遍,書中涉及的有名有姓的近千人都得搞確實,得查祖宗八代,我才可以寫柳公權是怎么回事。明代耀州喬志說,華原柳氏是從北魏柳懿始遷耀縣的,但經過我的考證,始祖不是他,也不是他兒子柳敏,而是他的孫子柳昂。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一位專家說,作者說法不對,但我對唐代華原對柳公權的研究和判斷是自信的,文史專家王春瑜讀了書稿,評價說“史料翔實,論述嚴謹,乃上乘之作也”。人云亦云,要不得。

一輩子讀不了多少本書,你不讀書能寫什么書,笑話。我也玩微信,不去看那些曬涼皮一類的信息,但真會在微信里發現好東西。我今天一早起來看到一篇文章,講世界局勢,講朝核講南海講敘利亞講中美軍事,你我不是國防部部長,但我們作為一個公民平民腦子里得裝這些東西,豐富自己的心靈世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能寫出什么對讀者有益的東西?我們要牽掛時下的麥子泛青了沒有,鄉村幼兒園建好了沒有,又對太空人感興趣,才能有寬廣的精神處境和豐饒的思想。不然每天也就揣摩那一點點孤芳自賞的小事,也寫不好作品。當然文學不是每一個人都當作協主席,得茅獎,首先它是安慰自己靈魂的東西。讀書的時候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候,你和作者能夠產生一種超越時空的情感交流,這陣子你不考慮掙錢吃饃或欠債,這個時候是最好的時光。人為什么要讀書,通過讀書豐富你的知識,知道你的存在,能寫就寫一寫,首先安慰自己,然后是教益于世人。我《歸園》一書里的大部分東西,本來也不想著發表,一輩子的愛好,突然有些感觸我就記下來,聊以自慰。后來在西安開會時邂逅人民日報編輯,說和老師如有新作給一篇,我說我在鄉下種苞谷呢,他說就把種苞谷的事寫一點,我整理了一下寄去,連發了幾篇,他說這就是沾著泥土的最好的散文。

我們整天提倡作家深入生活,這不是一般的深入和采風啊,你到鄉下見到每一塊土地每一個草葉每一朵花,見到每一個人,情感滲透了你靈魂,那是一個全方位的融入生活,你寫的東西肯定不錯。我寫過一篇《傍晚村景》,寫到了故園的凋落與希望所在。我弟種樹,一架子車樹苗賣幾千塊錢,如果是柴火,幾塊錢都沒人要,也就是如何增加土地的附加值,農民才能過好日子。我寫麥子受旱了,以為是麥茬地,結果一看麥子就長這么高,遠遠看好像收割過的。人民日報編輯要發,給我打來電話到老家,哎呀和老師啊,農業部都說今年糧食是歷史最高的大豐收,你怎么寫有的地里沒收成啊,我說我寫的旱原邊緣一帶顆粒無收,渭北高原東西八百里今年都是旱災是歉收的,從全國大面積看是豐收的,但如果說所有地域都是大豐收,我是親眼所見,那是屁話。我說我沒有寫錯,最后一字沒改發表了。我們了解民情,把它記入文學,如實去敘說就是了。傍晚吃完飯,給媽說我到溝里轉轉,見到了誰,麥子、果樹怎么樣。雜果也就是幾毛錢一斤,這也不能怪政府啊。我鄰近的周家村,一畝地蘋果收入一兩萬,滴灌疏花,蘋果品質好,孟家原的桃也一樣,在家里買也得六塊一斤,我們村的下賤果兩毛錢一斤。人家能做到,我們為什么做不到?

村上的自來水解決不了,我給市長寫信,幾天后水供上了。秘書長來了,說趕來看看水供上了沒有。我過了半年沒回去了,又沒水了,鄰家說你再給市長寫個信,我要再這么做就顯得沒趣了。村干部電話問,蠻兒你啥時候回來給咱寫村史,我說回去沒水喝嘛。我沒辦法,把原來院子里鋪的磚用水泥鋪了,偌大的瓦房但因磚地滲水,窖里收不到水。我說不靠電不靠水,讓雨水整個從瓦上流到水窖里,撂上兩銑黃土把窖水沉淀了,搜集來一個轆轤,回去一絞,弄些柴火把水燒熱就可以喝茶,又過回早年農耕的自然經濟生活了。都說這水還難解決得很,有啥難解決的,國家花幾百萬打井,水量充足,就是沒人維修管道,水都流到溝里去了,管水的人拿不到工資,收了水費先把該得的工資裝到自個口袋里,吃水不繳納水費,當然就斷了水。還是上上下下的管理能力問題。我說連農民最起碼的生活必需的吃水問題都解決不了,還搞美麗鄉村建設?鬼都不信。不要哄農民,農民最可憐。農民勤勞善良,當然也有極少數刁民,死狗爛娃,就像張煒寫的《秋天的憤怒》一樣,他爺給人當過長工,到他孫子手里還跟人當長工,不是勤勞人,人家把地翻得深,你翻得淺,人家地里一根草見不到,你地里的草比莊稼還高,你在草里尋著收麥子,你世代給人當長工,窮慫活該。貧富差別有體制政策層面的因素,也有個人素質和能力的種種原因,扶貧不只是救濟,而還有智力扶貧,如何提供致富條件和環境,改善不公平公正的社會弊病。農民也有劣根性的一面,國民亦然,作家亦然。運氣背不能怪社會,不勤勞善良,整天想著怎么投機騙人,貪污腐敗,那不是進籠籠就是自殺或逃亡,不會壽終正寢,你不是個好人。

一句話,獨善其身,兼濟天下,做一個有益于社會的文學寫作者,以此共勉。謝謝。

2016年3月13日

劉昭 整理

《陜西文史資料》 2016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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