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學寫作對話——答《散文視野》記者王春
- 和谷文集(卷十四 文論)
- 和谷
- 3235字
- 2021-04-23 10:12:17
王:和谷老師,您在報告文學和散文創作兩個領域都有不菲的成就,您更喜歡哪一個文體?這兩個體裁您個人對哪一個更投入一點,或者說給您帶來怎樣不同的感覺?
和:更喜歡寫散文。更投入一點的是報告文字,或稱紀實文學、非虛構文學。散文往往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理,信馬由韁,精神上是自由的、愉悅的,是心靈的釋放與揮灑,完全非功利的,是對生活藝術的審美享受。報告文學則需要有意義的選題,現場踏勘采訪,搜尋梳理素材資料,原則上做到無一字無出處,也就是真實性吧。盡可能做到用簡約的文字,把事情敘寫清楚,融思想于其間,語言藝術上考究在次。其社會現實功用與價值,較散文屬于另一路筆法,相對費力,尤其是長篇紀實文學。
王:從當年久負盛名的《市長張鐵民》到《音樂家趙季平》等,這么多報告文學在采訪創作的過程中,有沒有特別印象深刻的故事?寫作別人的真實故事對于您個人的意義?
和:寫市長張鐵民時,三十郎當歲,初生牛犢不怕虎,盡管主人公有口碑卻也是個頗受非議的人物,出自擔當敢為便寫了。贊譽背后,無形的政壇詬病卻讓作者走南闖北,困惑多年而不解,然而便也無悔。趙季平是我供職單位的文藝官員,是大藝術家,同事數年,耳濡目染,對其知之甚多也甚細密,有興趣寫他,寫起來得心應手。他是明白人,只是對書稿中的人名、時間、地點、音樂術語和理論性闡述作個別校正,寫什么怎么寫則尊重作者筆墨,這也就順當并省事多了。寫別人的故事,讓我增加見識,欽佩主人公的人格力量,自己也被感化,寫別人亦是寫自己。
王:您的散文集《還鄉札記》獲柳青文學獎,長篇散文《歸園》在2013年入選中國作協重點作品。近些年,“還鄉”這個詞可能更多地出現在您的情懷當中,您在銅川老家南凹也修葺了一處院落,時不時回去小住。您覺得這是人精神的必然嗎?寫作更主要是對家鄉的致意還是對自己的安慰?
和:具象與抽象的還鄉,的確是人精神的必然歸宿。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如陳忠實所慨嘆的“老友相繼凋零,倍感人生匆促”,還鄉則是緩解這種生命痛楚的中草藥。向家鄉致意,與自我撫慰是一致的,回歸故園,赤子的腳板與清新的泥土是彼此重吻的。
王:散文集《秦嶺論語》獲冰心散文獎,秦嶺是每一個生活在秦地的人不可或缺的地理象征,您是在通過這本書梳理自己的地理情感和由此帶來的種種心理的微妙嗎?
和:梳理人文地理及地域概念的秦嶺,觀照的是自然和歷史文明進程中的意味,亦是對人在生存環境中的驚喜與迷惑的探尋。包括現代人在這一話題中的微妙的心理處境。書名只是其中一篇作品的篇名,不是系統論述,包括了多篇如《司馬祠》《唐長安》《漢江源記》《云南十日》《西藏散記》等散文作品。但力誡不要寫成走馬觀花、浮皮潦草的游記文字。
王:您是舞劇《白鹿原》的編劇,曾經有林兆華導演的話劇,還有去年上映的電影,觀眾褒貶不一。您是怎樣在線索眾多的劇情中把握表現呢?
和:話劇版注重眾多人物在場景中的呈現和渲染,舞劇《白鹿原》則用優雅的肢體藝術語言來表現原著精神品質,大膽且簡潔地從厚重繁復的小說文本中,抽出一條糾結全書的人物小娥作為劇情的主角,演繹她與幾個男人的情感糾葛和命運,更貼近舞劇的舞臺空間形式。稍后的電影版,鏡頭也是偏重于小娥的劇情,就顯得不盡人意了。
王:您寫《渭河,你好嗎》,近些年“自然”也是您關注的重點嗎?
和:我在獲自然寫作獎感言說過,我的寫作或遠或近一直未離開過與自然的關系。著重寫自然生態的報告文學,是整版發表在人民日報的《庫布其,綠色琴弦》,是寫黃河河套治沙景觀的。多是在鄉間僻野溜達,關切農時節氣,與莊稼果樹雜草一類植物交談,寫點原上花花草草的博文而已。
王:寫作《市長張鐵民》應該是您非常難忘的一段經歷,尤其是在現在的環境中,您留下了一個好市長的寶貴故事,如今想起來,有什么感觸?
和:前多年,有人說《市長張鐵民》是我的代表作,我還不以為然,自己更偏愛于《游子吟》《黃河古渡》《長安夢尋》《王維的輞川》等散文。報告文學注重思想性,文學價值相對弱一些,不被我看重,但通過改編電視劇在央視呈現,知者甚眾且流傳久遠,美文反而小眾,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張鐵民是一個好市長,一個真正為民執政的共產黨官員,他的故事是一面鏡子,是眼下廉政者的寫照,也反襯出腐敗者丑陋無恥的面孔。
王:每一部報告文學都是一個豐富的世界。寫作關中民俗博物院創立者王勇超的報告文學《國風》,應該也是非常有故事的過程,能給大家講講嗎?
和:《國風》的主人公王勇超是柳青筆下梁生寶的后一代農民鄉黨,揣著十塊錢進城打工,近三十年后擁有了一座估值十個億的關中民俗博物院,顯示出民間文化的自覺自信,其奇值得一書。采訪寫作歷時四載,數易其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有評論家給予中肯的評價,深解個中三昧,也有讀者被豪華版本的圖像遮蔽,未細讀文字,誤為是給私企做廣告宣傳,忽略了民風即國風,如蘇軾所言“國之長短在風俗”的蘊意。
王:您寫過《巴黎望鄉》,為什么沉浸在國外的文化當中,要“望鄉”呢?拉開距離以后,故鄉在心中的位置和感覺是怎樣的?
和:《巴黎望鄉》是客居海南島時游歷西歐的隨筆集,身居異鄉方可回望故鄉,不然則井底之蛙,不識廬山真面目。望鄉,似乎是今生今世的一個精神的死結,扯不斷理還亂。年少時離開故土,生活在別處,愈行愈遠,漂泊得一頭白發,滿懷疲憊,淚水酸楚,詩意的安居何在?原來,距離產生美,萬樂與本源為鄰,故鄉奧妙而美麗。你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卻也回歸最早出發的地方,而當初的離鄉并非錯誤。如《圣經》所說,你本來就是在世上客旅客居的,若想念永恒的家鄉,回去便是了。
王:書法繪畫也一直是您喜愛的,我看過一幅《故園》,溫情,松弛,但很篤定。書法和繪畫在您的創作生活當中是什么角色呢?
和:我一直喜好書法繪畫,只是喜好,從未想去跨界搶坐書法家畫家的板凳。我的書畫也有傳播,皆屬習作,處于摹寫或調試水墨關系階段。博采眾長,偏好苛刻,也只是在作文的閑暇之余自我休憩的一種轉換方式。書畫與詩文相通,技術性重要,但貴在意味與情調。更多的是孤芳自賞,與書壇畫派沒大的干系,也與純商品性無涉。
王:您有沒有什么寫作習慣?現在是每天都寫嗎?
和:十多年來習慣了電腦寫作,操作簡便,如果仍用筆紙寫,尤其是長篇紀實作品,簡直匪夷所思。我同時有幾部長篇紀實參差推進,思維變調不受影響,短篇插空即成。除公務審看影視或不多的應酬和還鄉賦閑時間外,均穩坐窗下梳理素材,開寫修改階段每天約三千字進度。年過花甲,寫作成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癮似的,說是罷筆,卻不能自拔。
王:目前正在創作什么?《柳公權》嗎?
和:有《歸園》《絲綢路上》《習仲勛人生紀實》《照金往事》《漢江之子》五部長篇散文或紀實書稿,已交稿待出版或在修訂中,一百二十多萬字。長篇傳記《柳公權》,已進入完善史料及調整提綱階段,春暖花開時動筆,力爭按與中國作協合同期限,年底交稿。《柳公權》是塊硬骨頭,亦是深水區,頗有壓力,卻富于誘惑。
王:您在《從心集》序言中寫:耳順挺好,從心所欲不越法度也好,粗茶淡飯,一杯茶,一本書,如此晚年該知足了。其實人都是從繁華歸于簡單的,值得在意的就是身邊的事和人,可能這時候才獲得真正的開闊。您現在的心境能描述一下嗎?
和:還是那句從心所欲不越法度的話,縮小人際圈子,少于應酬,如魯迅所說的躲進小樓成一統,在靜靜的小角落里,做一點自己愿意做而且做起來愉悅的事,漸漸老去。
王:您這樣在《音樂家趙季平》后記中寫道:寫官員與藝術家,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又說:能寫出一個在塵世上的人,其心靈的掙扎與快慰,同時感染了周圍更多的人,好好做人,做事,做學問,這便是文學寫作的意義,也是人們與讀物之間的意味所在。我覺得說得太好了。您覺得寫作還有什么您割舍不下的意義所在呢?
和:文學寫作關注于人,人與自然,人與歷史進程,人的情感處境,無論哪種表現形式,其文化立場和學養品行,決定寫作的意義與價值。割舍不下的是,一息尚存,仍然求索寫作和人生的真正意義,而已。
《散文視野》 2014年總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