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尋找無憂樹——與友人的對話
- 和谷文集(卷十三 文論)
- 和谷
- 2657字
- 2021-04-23 10:12:15
讀你的散文集《無憂樹》了,感覺還不錯。
謝謝!
是不錯,初讀竟然流了淚。你信嗎?
這恐怕是虛構(gòu)的,過獎了。
不瞞你,一次是在《少年夢》讀后,那古樸的情景,那孤獨的少年,勾起我好多傷心事。
這也許。是你被自我感動了,你在為我的故事流淚。你進行了第三度創(chuàng)作,同我一起完成了這篇文章的。如果說我的文章所寫的是雷管,你的經(jīng)驗,也就是你所說的傷心事吧,卻是炸藥。作者與讀者的情緒一經(jīng)撞擊,便可以是藝術(shù)的諧振吧?
還有那篇《根》。我知道你所寫的電影劇作家是誰。他見到母親時的號啕,令人欲哭無淚。這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已經(jīng)不大遇到了。因而感悟到文學畢竟是有情物。至情、至性者,方可立足于林林總總的繁紛喧囂之中,之外,之上。
我也常這么思索,人的情感,其內(nèi)容與方式,是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無情感的汁液、性靈的飛翼,其詩文頂多是塑料花的角色。大自然所賦予的鮮活,在詩文中便是生命的象征。
有人評價你的第一本散文集《原野集》,說你似乎要始終重復一個主題,那便是傾注于黃土地的深情。也說感情的散文的生命,說《原野集》是生動的,活潑的,有詩的浸潤,畫的意境。這我有同感。
你光挑好聽的說,他也批評《原野集》所缺乏的是對這塊黃土地的科學的整體的解釋,因而減弱了其應(yīng)有的厚度和力度。還勸我坐一次飛機。
坐飛機?這說到哪兒去啦?噢,對!
是說我需要在認識上坐一次飛機。若是僅僅身在地面,是不可能全面認識黃土地的。只要從地上坐飛機起飛,高高于太空俯瞰,萬般便了然于心了。那么,對于黃土地的解釋將是總體的,民族的,歷史的,文化的,它的積淀是會同黃土地一樣曠達和深厚。這便是古人說的道的通和大通了吧。我從這勸告中受益匪淺,試圖在《無憂樹》這個集子里有一些變化。散文要寫好,光念叨“感情是散文的生命”是不夠的,當然它至關(guān)要緊。散文要素的多元,決定了它這種樣式的易學而難工。
我正要說這層意思。較之《原野集》,你的《無憂樹》試圖想進入一個獨你才具有的美學空間?
噢?一本是“傾注深情”,一本是“美學空間”,我沒有這么想得很清楚。我只覺得,由情感層次朝哲理、美學層次的過程,是不易逾越的。戲劇的藝術(shù)魅力講詩情哲理,即對所處時代的思考,由象征而哲學思辨的理性;講時空開放型,舞臺、角色心理時空,審美信息量,還有心理節(jié)奏;還講空白和未確定性,即無言之美,模糊性,不完整、不藝術(shù)的含蓄美。這與散文意識的變更,是相通的。
這里有一個智慧結(jié)構(gòu)的問題。如史學的、民俗的、人類文化學的、自然的交融,使其絲絲縷縷都富有新的機制,所謂“氣韻生動,天然肌理”也。
寫法是要變通的,表層的就事論事是低能的小動作。如果沉入生活底部,就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不是贊美詩所說的那么單純而淺顯。生命是多棱形的,可供各個角度去考察審度。
寫法的變通,本來就意味著對生活與藝術(shù)的重新把握。你說是嗎?
是的。什么叫深刻,我欣賞這句話:“不管是帶咸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都要沉到底為止,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同樣,這才叫藝術(shù)。當然,也包括散文。
應(yīng)該提到的是,似乎從《古經(jīng)》《望山》《無憂樹》等篇什中可以感悟到一種禪意。
禪意?遺憾的是我對此知之甚少。
是的,禪意。那種空靈,那種超遠的東西。作為讀者,我以為這些心境比哲理的意趣要高級。這方面的探求,很有意思。
空靈及超遠,也怕是不出哲味的范疇吧?
不不,它不單純是人在自然事物中經(jīng)過艱窘的奮爭獲得的希望的光點,而是無因果、無對比、無理路、無言鑒的極致。
所謂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虛靜玄遠嗎?
對了,那便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大境界。舍偽歸真,無自無他。“青青翠竹凈是法身,郁郁黃花無解般若。”我以為,這種體驗,才可能有先兆進入大家層次。
很感謝你這一番指撥。我琢磨,這當是人生態(tài)度一種體驗,但距創(chuàng)作心態(tài)、藝術(shù)美學可能更親近一些。文學史上,有過不少這類的大文人,他們用他們的勞作闡發(fā)自己的這種生命意識。而勞作本身呢,又有不甘寂寞的味道。現(xiàn)世需要正視,把握一個時代的精神,又同時是對藝術(shù)生命的把握。空靈和超遠,也會有這種精神烙印。
你再往下說。
當然,表現(xiàn)在文章里的應(yīng)該是形象的,象征的,富于美感的。與某種物體、動物、植物的心靈感應(yīng),從知性上來說只不過是人的精神外移,而就人的某種特殊的心靈狀態(tài)而言,則擁有著獨到的心物契合的霎時。在我們的視域里,物體和人應(yīng)該同屬一個文化環(huán)境。也許在終極意義上,自然是不可越渡的。這一點,似乎一刻講不清楚。
之所以講不大清,才有藝術(shù)之奧妙。
是的,作家們都在用不同的感受解釋這個世界,用不同的筆調(diào)寫小說,寫詩,寫散文,這也正是文學存在的意味吧。
也對。
有讀者看了《無憂樹》這篇東西,問我到底有沒有這種樹。我如實地告訴他說,這棵樹就長在華山玉泉院的庭院中。當初詢問它的名字,因辨不出其樹種,有人就回答說叫“無憂樹”,便做了這篇散文的標題。
因為你在集子的前言中說了:“也許,樹族中并無喚作‘無憂’的樹種。”不怪人家問你這話,是出自你的近乎矛盾的說法。
是這樣的,對此,我還得重復說:“也許,樹族中并無喚作‘無憂’的樹種。誘惑人的怕不是它的本身,而是滲入其中的那種神秘的意味。”
意味是神秘,人家才要詢問這種樹,尋找“無憂”的樹。而他還未弄懂,無形的東西比有形的東西更有魅力。
這就叫“此處無聲勝有聲”。
你寫了不少有形的樹,不少樹種的樹,也意在言外嗎?
也有知識性的東西,是自然情趣之所在。一株樹,擁有一個世界。于晴雨晦暝、四時轉(zhuǎn)換中去體察它,便使人陶醉于對現(xiàn)實生活形態(tài)和各種生命形式的內(nèi)心觀照,而從中獲取美學的、哲學的啟迪。這就不僅僅是自在之情趣了。
那么,草木花鳥,山原河溪,這大自然的造化物,與人的溝通更是無疑的了。
這又似乎回到了情感和性靈上來。自然之造化物,正因為與人的默契,也就是心與物的霎時的契合,才使其富有了生命的活力和性靈,富有了那么多眷戀、錯愕與感愴!
我想起來了,有人這么評價一位小說家的作品,說他對物象和物態(tài)得到感覺和奇異聯(lián)想,是值得稱道的。物的神化、物是人世的沉默觀察者、物是歷史過程的見證、物收藏著的各種秘密和物與人的奇妙溝通,合成了他小說物體描寫的全部價值。
散文更應(yīng)該如此。物在散文中并不應(yīng)該僅僅作為道具或背景形象出現(xiàn),而是擁有著獨立含義的。抒情性的美文,尤其這樣。物事人化的一首詩的和弦,便分娩一篇美文。它應(yīng)該屬于大千世界中赤裸裸的自我,亦是我所覷視的塵世。
這又是你《無憂樹》前言里的話,固執(zhí)地重復。我再補背最末一句:“別忘了,他總為愛做證。”
也為真,為善,為美做證。抑或是尋找。
尋找“無憂樹”?
你看,我們的話題又畫了一個圓。
《當代青年》 198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