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谷文集(卷十 傳記文學)
- 和谷
- 15971字
- 2021-12-31 13:33:08
第四章 校書郎
柳公權,雖經不止十年寒窗的苦讀生涯,卻又幾乎在一夜之間,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京兆華原學子,成為名震京城長安的狀元郎。即授秘書省校書郞,正九品上。
終于有了一份安身立命的公差,柳公權的心情舒坦多了。整天出入于大明宮的皇家宮殿,披閱典籍書牘,出口成章,提筆如有神助,儼然成了不乏飽學的文化人物。也不似多年的掩門閉窗,青燈黃紙,前途未卜,孤獨得想學狼叫。眼下同僚也盡是舞文弄墨之名士,探究興趣所在的學問,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相談甚歡,儒雅了得。
平時騎馬回到柳府,與年邁的父母及兄嫂、侄兒們一起團聚,抑或自己也應該有了妻室兒女,盡享天倫,其樂融融。有了自己的一份俸祿,心理上安然多了,生活上雖然不是所謂鐘鳴鼎食,遠不是華原農莊的粗茶淡飯可比了。這樣的日子,不就是自己哼哧多年夢寐以求的嗎?
他所供職的所謂秘書省,乃官署名。東漢桓帝始置秘書監一官,典司圖籍,先屬太常寺。曹操置秘書令,典尚書奏事,屬少府。到了唐代龍朔二年,改秘書省曰蘭臺,監曰太史,少監曰侍郎,丞曰大夫,秘書郎曰蘭臺郎。武后垂拱元年,秘書省曰麟臺。到了唐太極元年,曰秘書省。有典書四人,楷書十人,令史四人,書令史九人,亭長六人,掌固八人,熟紙匠十人,裝潢匠十人,筆匠六人,秘書郎三人皆從六品上。掌四部圖籍,以甲乙丙丁為部,皆有三本,一曰正,二曰副,三曰貯。
柳公權就職伊始的校書郎,正九品上的編制有十人,另有正九品下正字四人。唐代的秘書省與弘文館、崇文館、集賢殿、司經局,皆置此職位。校書郎的業務范疇,主要是訂正訛誤,校勘整理皇宮圖籍史冊。東漢朝廷藏書于東觀,征召學士至藏書處校勘典籍,稱校書郞中。除有御史中丞領侍御史在殿中處理行政事務外,還有眾多名儒學者,在其中負責典校秘書或從事撰述。
比柳公權小一歲的元稹,在《贈三呂校書》詩中寫道:同年同拜校書郎,觸處潛行爛漫狂。之后的胡曾《贈薛濤》詩云: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蜀中能詩文的名妓,時稱女校書,后因以女校書為妓女的雅稱。
作為當朝狀元的士人剛入仕,柳公權所任的校書郎,亦是唐代基層文官之一。雖然只是一個九品小官,擔任官資歷要求很高,需進士或同等條件。和他一起在校書郎崗位上的同事,皆是進士登第后又中博學宏詞科及書判拔萃科,或者制舉即殿試,才被選拔任命的。流外和視品官出身者,被禁止充當此官。
文武行政官員稱為職事官,皇親國戚和立了大軍功的有爵位和勛封。所有這些官員都有相應的品位,這個品位或稱本位、或稱散位,標志著學歷與資格。職事官中最高的是正一品的三師和三公,最下一等是從九品下的內侍省主事等,共三十階。三品以上稱清望官,四品以下但職守重要的稱清官。勛官最高的是正二品的上柱國,最下一等是從七品上的武騎尉,共十二階。爵位分親王、嗣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公、縣侯、縣伯、縣子、縣男。封爵有食邑,但往往為虛封,唯加實封者可以享有所封地的租稅收入,后改為領取俸祿。
柳公權被授的品位,為正九品上。科舉考試及格登第,是獲得了品位的一個途徑。所考的科目難易及成績優劣不同,所獲得的品位也不同。秀才上上第為正八品上,明經上上第為從八品下,而進士考試獲甲等的,為從九品上,以下類推。考書學和算學的,則在九品之下。
考核選拔有道德與才能的人,擔任行政職務稱為選,參選要有學歷和資格。學歷,就是科舉的結果。資格包括出身、門蔭、前資和流外入流內。所謂出身,主要指有爵位的人。嗣王、郡王的出身為從四品下,以下至公、侯、伯、子、男依次類推。五品以上的大官們的孩子有門蔭,就是乘老子這棵大樹的蔭涼,借光做官的意思。一品官的孩子,得正七品上的蔭,從五品官的孩子得從八品下的蔭。但這個蔭涼,不是家中所有的孩子都能乘得到的。皇帝皇后的直系親屬,一家蔭兩個孩子。一、二、三品官家,只能在指定的兩個孩子中蔭一個。而五品官家,只能蔭及一人,而這個人還必須是上邊指定好的。既沒有爵位,又沒有功勛,又沒有做大官的好爸爸,要參選做官就得走第三條路,即科舉,乃知識分子最主要的仕進之門。
禮部的常選對象,通常是無出身、無官資的白身人,他們通過禮部的考試后,移送至吏部,在接納這些及第舉子時,尚要進行“關試”,取得為官資格證,成為入仕守選人。唐代的士子入仕為官的途徑,除建立軍功或秉受門蔭外,主要依靠科舉考試。常科中的明經及第者須守選七年,進士及第者守選三年。
柳公權順理成章,為官的第一步當上了朝廷的校書郎,已經是好運氣了。進士及第守選合格后,只能授予州縣參軍或簿尉,而制舉登科,則多是校書郎、正字和畿縣簿尉。柳公權的狀元及第,則在這一深遠范圍之內。
柳公權明白,入仕做官有三個大門檻兒。一是要入流,流內為官,流外為吏;二是要進五品;三是要進三品。六品以下的散位都叫郎,所以又稱為郎官。原則上講,做官謹慎無誤,沒有超人的政績,正六品就算是到頭兒了。五品以上為大夫。五品以上的官,沒有在外做過州、縣官的人和很多其他的人,根本就不許做。又有嚴格的人數限制,而且要出類拔萃,考核優異,皇帝特別恩眷、器重,才能授予。至于三品以上的官,因為地位高,聲望遠,不輕易授人。除了宰相和各部門長官以外,剩下的差不多都是名譽官而沒有實權,常常授給歷朝元老,以示恩寵。七十歲以上,或者衰老,有慢性病,不能勝任公務的允許退休。在唐朝,退休叫作致仕。五品以上官致仕之后,拿一半俸祿。官員的履歷,常常開始于某年進士,終于以某官致仕。
尚且年輕的柳公權,還考慮不到臨終能夠做到多大的官階,覺得日后的路還很漫長,只是恪守職責,做好當下的校書郎就是了。
自古以來,做官必經考核,晉升必有途徑。先秦有所謂三考三黜陟,漢魏至隋唐都有明確的標準和程序,對官員定期考績,以為進退、升遷的依據。另設御史,主管按察、彈劾。做官每年都要考績,每個官至少要經歷四次考績,由尚書省吏部即人事部門主持。凡應考的官員,由秘書寫出當年的功過、品德,本單位長官對眾宣讀,大家評議優劣,定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和下下共九等,核實后送到吏部以備升遷。
考核的方法,有所謂的四善和二十七最。四善,是用來考查為官的一般行為,有德義有聞即德高望重,清慎明著即清廉謹慎,公平可稱即斷事公平,恪勤匪懈即勤勞不懈。二十七最,是按照不同的專業分工,分別選出實際工作中最優秀的。考績得了上下的進升二階,中上進升一階,中中不升不降,中下以下每等降一階,考績得了下下的則立即解除官職。官員有行政誤失,可以告發到御史臺,御史也會自行監督察訪,一旦暴露出來,御史臺上奏并提出彈劾的建議,依照律法定罪懲罰。
柳公權所任的校書郎,大多文學素養豐厚,都是一些文才出眾、秀逸超群之人。通過校讎、編著、酬唱等活動,得以廣泛地接觸社會,增加生活體驗,并且用詩文記下自己的體會和感受。從校書郎遷轉過程中形成的送別詩、政論散文來看,要離開原來熟悉的環境,去往新的未知的地域,因此就形成了大量的送別詩,體現了士人的心態和社會生活狀況。
唐代文學家中的一些風云人物,都經歷過校書郎一職,他們在仕途上以校書郎起家并官至宰輔。在唐代,從校書郎起家的詩人或文士當中,就有三十五位官至宰相,可見此職是一個肥差,炙手可熱。
不論是盛唐、中唐還是晚唐,深受儒家正統理念影響的有識之士,都懷抱著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卻也常常感覺懷才不遇。王昌齡,在任校書郎期間寫有許多詩作,融入了心中的壯志和感慨,詩風新穎奇特,含蓄蘊藉。白居易,自貞元十九年至元和元年在秘書省任校書郎,其間的詩文體現了他積極進取的政治心態,也表現出內心向往的閑適心境。李商隱,在秘書省工作的時間較長,曾兩入秘書省,任過校書郎、正字,他的詩文綺麗朦朧、晦澀含蓄,婉曲地表達了自己的復雜心態。
校書郎一職雖顯清要,卻是正九品上的微官,往往是士人踏上仕途的首任官職。對于柳公權來說,從校書郎起家,確實是一個良好的升遷起點,雖然處于官員階層的低層,但是俸祿的供給還是比較穩定的。但在此位置上待得久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也常常會引發內心不安于現狀或不滿于才高位卑的惆悵之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不饒人啊!赫赫有名的狀元柳公權,曾經是如何地雄心勃勃,卻怎么也沒有料到,自己的仕途生涯并不順當,在仕宦前程看好的校書郞任上竟然原地不動,一待就是十三年之久。正值三四十歲的美好年華,在仕途上卻始終貼著一個校書郎的標簽,沒有什么進步,他的內心能不深感委屈嗎?
唐憲宗元和二年,柳公權在校書郎任上度過了三十而立之年。
這一年,年長柳公權六歲的白居易做了翰林學士。
柳公權一向所傾慕的白居易,曾祖父時從祖籍太原遷居下邽即今陜西渭南,生于河南新鄭一個世敦儒業的中小官僚家庭。兩歲時任鞏縣令的祖父卒于長安,祖母又病故,父親白季庚被授彭城縣令,他得以在宿州度過了童年時光。他聰穎過人,讀書讀得口都生出了瘡,手都磨出了繭,二十九歲中進士時頭發都白了。在出道較晚這一點上與柳公權近似,有點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當初,柳公權中狀元的時候,聽說白居易罷了學子們為之羨慕的校書郎一職,與元稹“退居于上都華陽觀,閉門累月,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白居易《策林》序)。華陽觀在朱雀門街東永崇坊,本是玄宗之女興信公主宅第,后來賣與劍南節度使郭英乂,此人因在任上肆行不軌為人所殺,死后住宅被籍沒入官。大歷十二年為代宗第五女華陽公主追福,立為觀。白居易退居華陽觀,落花何處堪惆悵,著書立說。
白居易通過并非升堂斷案的《百道判》的寫作,獨一人高中書判拔萃甲科。并在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始得名于天下。舉行制舉考試那天,憲宗親自在大殿對應詔赴試士子。除白居易外,還有校書郎元稹、監察御史獨孤郁、前進士蕭俛、沈傳師都嶄露頭角。授白居易盩庢縣今西安周至縣尉,做樂府詩百篇流傳宮中,憲宗喜好,遂召回授翰林學士。
柳公權猜測,是白居易厭倦了校書郎的差事以求轉機,還是向往宮廷外的廣闊天地另謀出路,他看不出白居易的仕途規劃,自己還是想在這一崗位上歷經一番再說。
另一位比柳公權小一歲的元稹,六世祖從洛陽遷居長安,生于亂世,八歲喪父,家貧卻藏書頗富,隨母親在鳳翔度過童年。十五歲應試明經科及第,后與白居易同登書判拔萃科,同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元和元年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試,名列第一,授左拾遺。
元稹與白居易,一時為文壇領袖。二人在兩地為官,交稱莫逆,酬唱無數,每有新作,除用郵筒傳遞外還以郵亭題壁交流。元稹每在郵亭見到白居易的題詩,“盡日無人共言語,不離墻下至行時”。白居易也是“每到驛亭先下馬,循墻繞柱覓君詩”。
柳公權自知也比不得出道較早的才子元稹,誠實內斂的性格,注定了他暫且安于校書郎的職位,一時并無好高騖遠的非分之想。
這一年,胞兄柳公綽已經四十有五,年富力強,遂為武元衡判官,隨之入蜀。武元衡乃武則天曾侄孫,曾登進士第,還當過華原縣令,與柳氏算是半個鄉黨。與胞弟柳公權篤誠內向的性格不同,柳公綽性情莊重嚴謹,喜歡與朋友豪杰交集,以禮待人,仕途順暢。
一起飲茶時,柳公權第一次見到年少時就心儀的狀元武元衡,靦腆地說,早年在華原時就仰慕前輩的才學,后學視前輩為榜樣,才走到今日的。武元衡笑了,說,我在華原做官當了逃兵,實在慚愧,不料我的半個鄉黨柳公權竟然也榮為一代狀元,可見華原之地乃一方寶地也。公綽、公權二兄弟,前途無量啊!
柳公綽也曾補校書郎,驗校古書。兄長離開京城長安之際,免不了為入仕不久的胞弟操心,說上一席鼓勵和勸慰的知心話。柳公權說,兄長放心,我會勤勉努力的。
元和四年,柳公權三十二歲時,胞兄柳公綽為營田副使檢校尚書吏部郎中兼成都少尹。此年二月二十九日,成都武侯祠建立《蜀丞相諸葛武侯祠堂記》,柳公綽正書,裴度撰文。
碑文上的柳公綽名字職務,后綴則是賜紫金魚袋。裴度時任節度掌書記侍御史內供奉緋魚袋。緋衣與魚符袋,即朝官的服飾,唐代五品以上佩魚符袋。官服分顏色: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官吏有職務高而品級低的,仍按照原品服色。如任宰相而不到三品的,其官銜中必帶賜紫金魚袋的字樣;州的長官刺史,亦不拘品級,都穿緋袍。
柳公權聽兄長說過,裴度少時貧困潦倒,一天在路上巧遇一行禪師,發現裴度嘴角縱紋延伸入口,恐怕有餓死的橫禍,因而勸勉裴度要努力修善。裴度依教奉行,日后又遇一行禪師,大師看裴度目光澄澈,臉相完全改變,告訴他以后一定可以貴為宰相。依大師之意,裴度前后臉相有如此不同的變化差別,是因為其不斷修善斷惡,耕耘心田,相隨心轉。之后,便有緋魚袋可佩。
柳公權從兄長寄自成都的信札中,讀到了武侯祠堂碑文的拓片,開頭說:度嘗讀舊史,詳求往哲。這說明裴度對先賢諸葛亮的生平經歷及業績都做過研究,是很了解的。稱贊諸葛亮是一個“藏器在身,待時而動”的英才。碑文說:公是時也,躬耕南陽,自比管樂,時稱臥龍。因劉備“三顧而許以驅馳”,于是“翼扶劉氏,纘承舊服,結吳抗魏,擁蜀稱漢”。兄長公綽的書法更讓胞弟開眼,作為書法同道,柳公權從兄長書藝的些微變化中,體悟到了藝無止境的道理。
由裴度撰文,柳公綽楷體手書,魯建刻字,因文章、書法、鐫刻都極精湛,世稱三絕碑。還有一種說法,三絕是指諸葛亮的智絕、裴度的文絕和柳公綽的書絕。由此可見,在擅長于書法造詣的柳公權前邊,有一個稱為書絕的人,竟然是他的胞兄。只是由于在書法之外的造就更顯著,而掩蓋了胞兄的書法地位。反言之,也許由于胞弟一生專工書法藝術,書法之外并無顯赫于胞兄之處,柳公權的知名度則超過了柳公綽。
元和五年,柳公權在校書郎任上。胞兄柳公綽回到長安,改諫議大夫。
唐憲宗愛好武功,并且多次外出游獵,身負諫議重責的柳公綽義不容辭,上奏章《太醫箴》來諷諫皇帝。
奏章的意思是,上天排定寒暑次序,對人不講私情。品類既然完全,用高貴低賤平衡,人要限制嗜好,才能保護身體,清靜沒有污染,光色才會鮮明。狩獵游樂沒有節制,就會喪失志氣。騎馬奔馳損耗身體,呼喝就損傷元氣。不保養肌膚,是前面修養方法忌諱的。人憑著元氣生存,嗜好欲念從它產生,元氣離開身體就會有病有災,元氣充盈就心舒體泰。弊病在于生了病才考慮防治,防治應當在生病之前才是正確的。心情安適沉靜又喜歡運動,就會身體和順道德完美。能施舍于萬物,靠此能享受萬年壽命。圣人高高在上,各有各的歸宿,我執掌太醫之職,斗膽報告皇上。
皇帝閱罷奏章,認為柳公綽是高才,派使者對他說:你說的元氣運行不閑,裂隙漏洞不在大,這是對我的厚愛,應該把它作為座右銘。
過了一個月,任命柳公綽為御史中丞。
這期間,父親柳子溫畢竟早已過了七十致仕的年齡,從丹州刺史的位置上退隱,在華原柳家原老宅度過清閑的晚年,溘然長逝,長眠于那片溝壑縱橫的山原之上。柳公綽和柳公權,老大做了刺史,老二在宮廷做校書郎。孫子輩,柳公綽的長子柳仲郢,柳公權的長子柳仲憲,也已經長大成人,重孫也上世了,當爺爺的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作為未亡人的崔氏,守在鄉下畢竟孤孤單單,便被兩個兒子迎侍到了長安城里安度晚年,做兒子的也算盡了一份孝心。柳公權雖然身居京城長安,畢竟入仕時間不長,論各方面待遇條件,顯然不及兄長優越,也就順了母親的意愿,讓母親隨兄長一起生活,在京城養老。好在兩兄弟住宅相距不遠,隔三岔五,柳公權也去兄長宅邸給母親請安。
翌年,柳公綽為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湖南觀察使。長子公綽去了南方,年邁的母親崔氏就一直與次子公權生活在一起,倒也身心安泰。柳公權與兄長天各一方,只是憑書信往來,大多談論的是家事。母親人老了便絮叨,手心手背都是肉,總是說常常夢見長子,想去南方探望公綽,不然怕是趕死也見不上長子一面了。官做得再大,母子卻遠隔千里,好像長子的出息與名望只是說給旁人好聽的,做母親的倒希望他是一個平庸的兒子能夠常常守在自己跟前,享受天倫之樂的好。
柳公權言語短,勸慰不了母親,只好把實情寫信告訴兄長。柳公綽也無不思念年邁的母親,但感覺南方潮濕,恐怕母親來了不能適應,反而盡不到一片孝心。在猶猶豫豫了兩年后,柳公綽終是遵循百事孝為先的古訓,不計較官場得失,以湖南地氣卑濕,不能迎侍母親崔氏為由,上奏乞分司洛陽,朝廷許久不允。
一直到這年的十月,柳公綽方移為鄂州刺史、鄂岳觀察使。這樣,柳公權便按照兄長吩咐,千里迢迢,親送母親至江夏。
母親崔氏的身體還硬朗,父親在北邊塞上做刺史,不可能帶上家眷,母親一直是在華原柳家原老家過活的。如今,父親不在了,盡管她老人家堅持留守在老家,不想到了古稀之年,兩個兒子一個在長安,一個在江夏,自己又執意隨長子漂泊異鄉,卻又擔心把自己的老骨什丟在了家門之外。
江夏郡治,隸山南道,與江夏縣同一治地,尉遲恭督修武昌城,至德元年恢復鄂州名,隸江南西道。鄂岳觀察使柳公綽駐地江夏,此地歷來就是兵家重鎮,其轄區北臨淮西藩鎮,一旦朝廷用兵淮西,這里便是前線。好在眼下處于和平時期,這里仍是宜居的好地方。
到了元和十年,在校書郎任上的柳公權,明顯察覺到朝政事態的變化。
此年六月三日,報曉晨鐘敲過,天色未明,大唐宰相武元衡即啟門戶,出了自己在長安城靖良坊的府第東門,沿著寬一百步的道路左側行進,趕赴大明宮上朝。豈不知剛出靖安坊東門,即被躲在暗處的刺客射滅燈籠,遇刺身亡。同時上朝的副手裴度,也遇刺受傷。
柳公權早就知曉并有所交集武元衡,因曾經是京兆華原縣令的緣由,多少有一些同鄉之誼。加上兄長柳公綽隨同入蜀做判官,自然關切其人的仕途走向。元和二年,武元衡拜門下侍郎平章事,尋出為劍南節度使。他制定規約,三年民殷府富,蜀地少數民族紛紛歸服。治蜀七年后,武元衡還朝,仍拜門下侍郎平章事。宰相李吉甫、李絳不和,不斷爭吵,武元衡對二人不偏不向,憲宗稱贊為忠厚長輩。淮西節度使吳元濟謀反,憲宗委任武元衡統領軍隊對淮西蔡州進行清剿,引起與淮西勾結的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等割據勢力的恐懼,預謀刺殺武元衡等主戰派大臣以救蔡州。李師道及其幕僚認為,天子專心一意地聲討蔡州的根由,在于有武元衡輔佐,遂秘密前去刺殺。如果武元衡死了,其他宰相不敢主持討伐蔡州的謀劃,就會爭著勸說天子停止用兵了。
人生莫測,武元衡被刺殺身亡時,三十七歲的校書郎柳公權,不禁唏噓不已。他找到了兄長柳公綽抄錄的武氏及白居易、裴度的詩稿,試圖從詩文中感受到一些他們的心境氣息,也是打發自己沉悶而寂寞的時光,精神是上有一些解脫與慰藉。
柳公權讀到兄長柳公綽入蜀期間的一首題為《和武相錦樓玩月得濃字》的詩作:此夜年年月,偏宜此地逢。近看江水淺,遙辨雪山重。萬井金花肅,千林玉露濃。不唯樓上思,飛蓋亦陪從。柳公綽奉詔入朝任吏部郎中,武元衡寫了詩送別柳公綽:落日河橋千騎別,春風寂寞旆旌回。當時,裴度也在節度府中任判官,與柳公綽關系密切。裴度有詩相贈:兩人同日事征西,今日君先捧紫泥。兄長文武雙全,堪為詩友的武元衡也是一個歷史上少有的詩人宰相,其詩之瑰奇在于雕琢字句,求奇求工。
武元衡在西川時,曾經游玩前任西川節度使韋令公的舊宅園,園中池邊有一只很漂亮的孔雀,遂即興作詩一首,名為《孔雀》,詩曰: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動搖金翠尾,飛舞碧梧陰。上客徹瑤瑟,美人傷蕙心。會因南國使,得放海云深。字里行間表達了詩人的同情之心,充滿了言外之思,感嘆人生的變遷。回到長安后,他將此詩示于朝中大臣。既是同僚又是朋友的白居易讀罷,以詩相和,詩曰:索莫少顏色,池邊無主禽。難收帶泥翅,易結著人心。頂毳落殘碧,尾花銷暗金。放歸飛不得,云海故巢深。在韻律上回應了武元衡的原作,同時也在情感上比原詩更為深切悲傷,表示孔雀在蜀地滯留已久,有淪落他鄉之感,且羽翮已經殘傷,即便將它放飛也難以重歸故巢了,情感基調感傷至極。
柳公權知道,武元衡與白居易交好,然而二人卻近似情敵,都與一位女詩人要好。武元衡號稱唐朝第一美男子,在時任西川節度使的時候,與當時的美女詩人薛濤的關系極為曖昧,這讓愛慕薛濤的白居易心生嫉妒。武元衡曾賦《贈道者》一詩: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詩人大加贊美欣賞這位美麗的白衣女子,對她的姿色頗為傾倒。薛濤也曾作《送友人》更是煽情: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詩中字字真切,層層曲折,將那執著的相思之情一步一步推向高潮,對友人的思戀是多么的綿長。武元衡奏薛濤為校書郎,好似武元衡的貼身秘書。
武元衡在被刺殺的前夜,作了一首很具有詩讖意味的《夏夜作》,詩道:夜久喧暫息,池臺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冥冥之中,武元衡似有預感而又無能為力去改變未卜之事的發生。寂靜的深夜,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唯有那明月高高地懸在夜空,照著池臺,但災難卻在不知不覺之中靜悄悄地向著武元衡靠近,給人以天要下雨,娘要出嫁的無可奈何之感。
柳公權感嘆于朝廷生活的撲朔迷離,也覺察到了官宦群體背后的險惡。所慶幸的是,武元衡雖然命運多舛,其子武翊黃頗有出息,乃唐朝元和狀元。武氏其文脈承傳,后繼有人矣。
宰相武元衡被刺殺案,一時朝野震驚。明擺著,這是藩鎮對中央政府的公然挑戰。憲宗皇帝龍顏大怒,下詔捕賊,明令誰敢窩藏刺客,誅滅九族。案情告破,殺了張晏等十九人,唯不及元兇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則出自朝廷的策略。而時任左贊善大夫白居易,急匆匆地上書,責怪辦案官僚辦事不力。因而觸怒了執政群僚,以越職言事為罪名,讓他落了個遭貶的下場。
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柳公權聽到這個消息,不禁扼腕長嘆。自己尚在所謂兼濟天下的期許中,而白居易已經由此“換盡舊心腸”,個人際遇和生活由此成為轉折點,到了所謂獨善其身的境地。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自以為天涯淪落,牢騷滿腹,顧影自憐。朝廷中的言論,一是說當朝委屈了他,二是說他活該,是對其一貫喜歡出風露頭的合理懲罰。
是非不由己,禍患安可防。白居易滿懷凄楚離開了長安,那個寧折不彎的白居易不見了,開始了他的亦官亦隱生活。在任江州刺史道上,中書舍人王涯又上疏追論白居易平時言行之過,認為所犯狀跡,不宜治郡。母親精神失常,墜井而死,白居易寫過一首《新井篇》,于是又追貶為江州司馬。后來,甘露事變,王涯被殺,白居易聽聞后,非常開心,到東都香山寺游玩,寫了如下詩句: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白居易被貶期間詩作《琵琶行》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從個人仕途而言,不幸落入了低谷,從接觸到社會底層并寫出了佳作這一點上說,他又是幸運的。
從白居易的身上,柳公權意識到了官場的神秘莫測,變幻無常。于是,他試圖兼濟天下的進取心受到傷害,盡職盡責之外,便把自己可以支配的精力用在了書法的探究上,沉溺不已。
而胞兄柳公綽的仕途前景則光明燦爛,卻也使柳公權為奔赴殺場、生死未卜的兄長擔憂,惶惶不可終日。
元和十年初,唐憲宗下令討伐淮西吳元濟,柳公綽接到命令,讓他調派本部五千兵馬歸安州刺史李聽指揮。按照管轄范圍,安州是由鄂岳觀察使節制的,現在讓觀察使柳公綽調派兵馬顯然是因為他是文臣,而李聽則是將門之后。朝廷認為我是儒生就不懂軍事嗎?這是柳公綽接到命令后的反應,他當即上奏,要求親自將兵開赴前線。
在得到朝廷的許可后,柳公綽率領本部兵馬渡過長江,北上安州。安州刺史李聽遵循迎接觀察使的禮儀,身著戎裝挎弓背箭迎接柳公綽。柳公綽對李聽說:你出身于名將之家,熟知軍事,如果認為我沒有能力指揮,你可以告缺,如果愿意聽從我的指揮,我將任命你為部署,今后將按照軍事法令行事。李聽回答得很干脆:一切都按您的命令辦。
柳公綽號令整肅,知權制變,甚為時人所稱道。當時唐中央政權進討淮西的戰爭進行得并不順利,但鄂岳的軍隊卻經常在戰斗中獲勝。其間,柳公綽騎的馬,把養馬人踢死了,他讓殺死馬為其祭奠。有人說:這是一匹好馬,是養馬人不防備造成的,殺了可惜。柳公綽說:此馬能奔善跑,但生性頑劣,有甚可惜。
整日出入于大明宮的校書郎柳公權,也還操持著柳氏一家人的家政事務,時時關注著兄長戎馬生涯的安危。在焦慮與期盼中,戰事終于結束,兄長凱旋,柳公權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元和十一年十一月,新任京兆尹柳公綽,前往光德坊東南隅的京兆府辦公地走馬上任。
京兆尹是首都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所謂京,是極大的意思,兆則表示數量眾多。定名京兆,顯示出一個大國之都的氣派與規模。京兆在漢時被形容為輦轂,意思是在天子的車輪之下,離天子太近,各種矛盾錯綜復雜,人際關系盤根錯節。西漢時,潁川太守黃霸曾調任京兆尹,幾個月后就因不稱職而離任返回原職,還受到了降薪二百擔的處分。黃霸當時在全國省級官員政績考核中名列第一,而且重新回到潁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為時所贊,可見是不服京兆水土,所謂橘生北則為枳。
唐玄宗李隆基設立京兆府,京兆尹一般情況下為從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兩名,還有功曹參軍等相當于現今局一級的官員。京兆府下轄二十三個縣。第一任京兆尹是孟溫禮。起先,京兆尹住在自己的私宅里,每天走班。大中年間,唐宣宗特批錢兩萬貫,令京兆尹韋澳在京兆府辦公院內營造官邸。
柳公權明白,兄長這個京兆尹的官并不好當。涉及唐時京兆尹的更換頻率,白居易在其《贈友五首》中寫道: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長吏久于政,然后風教敦。如何尹京者,遷次不逡巡。請君屈指數,十年十五人。詩中沒有明指是哪十年,但從元和元年至十年八月,擔任京兆尹的就有十四人次,十年十五人當不是虛指。
唐代相繼任京兆尹的,如劉晏、李峴、黎干、李鄘、第五琦、柳公綽、郗士美等。有父子先后擔任京兆尹的,如柳公綽、柳中郢。有兄弟任京兆尹的,如李仲通、李叔明。有叔侄任京兆尹的,如韓迥、韓皋。還有一個叫王甫的禁軍將領,自己任命自己為京兆尹,最后被郭子儀殺了。而玄宗、肅宗時期的崔光遠則創造了另一項紀錄,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三任京兆尹。
柳公綽初次上任京兆尹這天,前有清道,戟陣追隨,儀刀團扇,僚佐相擁,象征著身份和權力。突然,一個神策軍小將馳馬從橫向竄出,直沖進儀仗隊中。小將被制服后,柳公綽按住馬頭,下令依照法令行事,處以杖擊。一陣棍棒落下,受杖者氣絕身亡。京師長安三大惡,中使、閑漢、軍神策。對于這三股勢力,一般很少會有人去惹。這一次,神策軍小將因違反法令送了小命。
一向沉穩從事的柳公權聽了,著實嚇了一大跳,為面臨皇上問責的兄長捏了一把汗,不知是福是禍,是出師不利還是旗開得勝?
第二天,大明宮延英殿,唐憲宗面帶怒氣,責問柳公綽事前不請示獨斷專殺一事。柳公綽從容對答:陛下不認為臣是無能之輩,令臣管理您車輪下的土地,此次臣初次上任,就有人違反法令闖進儀仗隊伍之中,這不僅是對臣的無禮,更重要的是在蔑視陛下的權威,臣只知道沖闖儀仗的人理當杖擊,并不在于他是不是神策軍的人。唐憲宗退而求其次,追究柳公綽事后不匯報的責任:何不奏?柳公綽答道:臣只是在行使正常的職責,沒有必要匯報。憲宗再求其次:誰當奏?柳公綽答:此人所在的神策軍應當上報,如果死在大街上由金吾街使上報,如果死在坊里那么應當由左右巡街使上報。
唐憲宗面對柳公綽的言之鑿鑿,的確無話可說。事后皇上對左右的人說:你們以后遇上柳公綽這個人要多留心,連朕也怕他幾分。
柳公權聽后,為之釋然,敬重兄長為官的膽識與智慧。家鄉土話說,同是從一個娘的腸子上下來的,其性情則有差異。
柳公綽曾在西川任職時,納有一姬,有同院鄰里卻說他納妓。柳公綽曰:士有一妻一妾,以主中饋,備灑掃,公綽買妾,非妓也。
周圍人們都知道,柳公綽妻韓氏,相國之曾女孫,家法嚴肅,“儉約為縉紳家楷范,歸柳氏三年,無少長未嘗見其齒,常衣絹素不用綾羅錦繡,每歸覲,不乘金碧輿,只乘竹兜子,二青衣步屣以隨(《河東柳氏族訓》)”。荒年歉收,柳公綽家雖然豐衣足食,但每餐飯他不超過一碗,到豐年才恢復飯量。有人問他,回答說:四方的人都困苦饑餓,我能一個人吃飽嗎?
如此德行,與柳氏家族崇尚家法相關。《河東柳氏族訓》載:中門東有小齋,自非朝謁之日,每平旦輒出至小齋,諸子仲郢皆束帶晨省于中門之北。公綽決私事,接賓客,與弟公權及群從弟再會食,自旦至暮,不離小齋,燭至則命子弟一人,執經史躬讀一過,訖乃講議。居官治家之法,或論文或聽琴,至人定鐘然后歸寢。諸子復昏定于中門之北,凡二十余年,未嘗一日變易。其遇饑歲,則諸子皆疏食曰:“昔吾兄弟侍先君為丹州刺史,以學業未成,不聽肉食,吾不敢忘也。”
由此可見,柳氏家法之一斑。長此以往,柳公權從兄長柳公綽身上汲取了不少處事的品行與才智,子侄輩如柳仲郢等也在家風家學的熏陶下受益良多。
柳公綽擔任京兆尹后,母親崔氏也隨同移居長安城,一大家人盡享天倫,其樂融融。母親隨長子在江夏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見識了異鄉的風光,算是一點晚年的慰藉,也在與親戚鄰里老太拉話時多了一層談資,心情自然舒暢。返回長安后不久,因年事高邁而謝世。柳公權與兄長一起去職,回到了久別的華原柳家原家中,為母親守喪,亦稱丁憂。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母親的去世,使柳公權頓覺人生之匆促,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已經踏入不惑之年的門檻。在仕途上,也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校書郎而已。在這一點上,也難免有一些自責,羞于啟齒似的有愧于已經故去的老母親。想到這里,也不由得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唐朝法律中有十惡之罪,其中第七惡為不孝,聞父母喪匿不舉哀就是不孝之一。因而,在任官員去職丁憂是常見的事,除非皇上認為公務需要下旨縮短某個官員的守喪期,這叫奪情,否則是一定要為父母守夠三年期限的。在此期間要堅持做到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考。當然,在自己家吃不吃筵席沒有硬性規定。
柳氏兄弟,在生母崔夫人喪后,三年不沐浴,因哀傷過度而身體瘦弱。同時,事繼母薛氏三十年,有的遠方姻戚尚不知非薛氏所生。舅兄薛宮很早就死了,柳氏兄弟將其女兒撫養成人出嫁。柳公綽守喪期滿,任刑部侍郎,兼任鹽鐵轉運使。
已邁入不惑之年的柳公權,在這一年的十月,柳州大云寺復建,邀請他書寫《柳州復大云寺記》碑,又有機會施展了一番自己的書法造詣。
碑文撰文者,乃柳宗元。祖籍河東的二柳在此相遇,實在是千載難逢之幸事。盡管各自的祖輩離開河東蒲坂城已經幾百年之久,錯把異鄉當故鄉,顛沛流離,榮辱沉浮,總是從一個娘胎里繁衍下來的,所謂血濃于水。若按輩分,柳宗元得稱柳公權為叔父。
叔侄二人也許在長安有過不多的交往,但在千里之外的異鄉相見,他鄉遇故知,一起追憶河東柳氏宗親的來龍去脈,敘說宦海沉浮的往事,自然倍感親切,也不無傷感與寬慰。
河東柳氏的祖籍,起源于一個叫柳下的地方,即今河南濮陽東柳下屯。柳下惠是魯國大夫,任士師,即掌管刑獄的法官。因辦案公平,嚴懲酷吏,損害了封建權貴的根本利益,曾三次被罷官。于是就有人問他,你為什么還要留在魯國而不去別國做事?柳下惠說,我用正直的態度做事,到哪里都會被三次罷免的。如果用不正直的態度做事,還有必要背井離鄉嗎?他是一個輕名利、重為人的正直之人。在他看來,丟官事小,失節事大。
柳公權與柳宗元叔侄二人說到遠祖的一則趣事,有點不好意思。有年冬天,柳下惠到外地辦事,耽擱了出城時間。此時,客店也已住滿了客人,他只好到城門下夜宿。稍后,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也來到城門下夜宿。柳下惠見那女子衣服單薄,凍得索索發抖,恐怕那女子凍死,就用自己的棉衣把她裹在懷里,一直到天亮,絲毫沒有淫亂行為。可見,柳下惠善于講究貴族禮節,是一個被奉為楷模的正人君子,是個道德高尚的人。此后,人們就用“坐懷不亂”來形容男子在兩性道德方面持有情操,作風正派。
柳下惠死后,門人為他寫悼詞,他的妻子說,夫子的品德,你們不如我了解。于是,就娓娓道來,最后說,夫子的一生宜用一個“惠”字來歸結。門人聽從其妻之言,送他一個謚號叫“惠”。孟子稱柳下惠為圣之和。
柳姓繁衍之地,在今河南北部和山東西部一帶。解梁,是春秋時晉國智伯的封地,故城在蒲州虞鄉西北四十里,即今永濟虞鄉開張鎮古城村,智伯墓在城外栲栳鎮東下村。秦滅六國后,柳下惠的裔孫柳安被封為賢大夫,入居山西境,始居河東解縣,即今山西運城解州鎮。
柳宗元在《故大理評事柳君墓志》中寫道:柳族之分,在北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在為其叔父撰寫的《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中說:公諱某,字某,邑居于虞鄉。在河東虞鄉,有柳氏祖塋。柳慶的曾孫柳子夏,唐初任徐州長史。柳子夏的玄孫為柳宗元。《虞鄉縣志》記載:唐子厚,即柳宗元,先塋在縣北五里陽朝村東,有數大冢,今其地猶稱柳家坳。
叔侄二人說到故鄉家山,都無不為之悵然。
一起說到柳慶之孫柳亨,隋末附于李密,敗后歸唐,累授駕部郎中,受到李淵的愛重,娶李淵的外孫女為妻,遷至左衛中郎將,后拜太常卿,檢校岐州刺史。唐太宗李世民曾對柳亨說過,與卿舊親,情愫兼宿。柳子夏的叔伯兄弟柳奭,貞觀中為中書舍人,高宗李治朝做過宰相,他的外甥女王氏為皇后。當時的柳氏一族,是與皇族有著親密關系的權臣貴戚。
在唐朝,河東柳氏作為關隴集團的一個有勢力的家族,在朝廷中據有顯赫的地位。柳宗元并未在虞鄉生活過,他生在長安,隨父母游移。其門柳奭為相時,在長安萬年鳳棲原修有莊園,其后多居于長安。父柳鎮,安史之亂中奉母隱王屋山,后徙吳興,仕途不暢。從高祖、曾祖、祖、父及柳宗元,都歸葬在萬年縣先人墓,在今西安鳳棲原,可見柳宗元之族已不在故里祖塋安葬。
柳宗元回憶說:人咸言吾宗宜碩大,有積德焉,在高宗朝并居尚書省二十二人。
柳奭是柳亨的兄子,柳奭之父柳則曾為隋左衛騎曹,出使高麗而殉職。柳奭入蕃迎喪柩,哀號逾禮,深為夷人所慕。貞觀中,累遷中書舍人。后以外甥女為皇太子妃,擢拜兵部侍郎。妃為皇后,柳奭又遷中書侍郎,后代褚遂良為中書令,仍監修國史。
唐高宗一朝,是宮闈內廷之紛爭異常激烈的特殊年代。由于高宗王皇后無子,成為唐高宗的一樁難卻的心病,王皇后好似風雨飄搖。柳奭與元老重臣褚遂良、韓瑗、長孫無忌、于志寧等多方設法為王皇后固位。然而最終還是無濟于事,武則天得寵后,王皇后被疏忌至廢。再加上母魏國夫人柳氏及舅中書令柳奭入見六宮,又不為禮的說法,形勢對王皇后一派更為不利,最終武則天成功運用其政治手腕被立為皇后。武則天嚴厲打擊政敵,柳奭與諸位元老重臣均遭貶黜,柳氏一族損失慘重。
隨后,武昭儀誣王后與其母魏國夫人柳氏為厭勝,敕禁后母柳氏不得入宮,貶吏部尚書柳奭為遂州刺史。柳奭行至扶風,岐州長史于承素希旨奏柳奭漏泄禁中語,復貶榮州刺史。皇后被廢,柳奭被貶為愛州即今越南清化刺史。尋為許敬宗、李義府所構,云柳奭潛通宮掖,謀行鴆毒,又與褚遂良等朋黨罪當大逆。高宗遣使就愛州殺之,籍沒其家。柳奭既死非其罪,甚為當時之所傷痛。
柳宗元與柳公權談到柳氏命運,“遭諸武,以故衰耗。武氏敗,猶不能興。為尚書吏者,間十數歲乃一人(《河東柳宗元文》卷十五)”。從此之后,柳氏家族中道衰落,從皇親國戚的特權地位降到普通士族官僚階層。雖然開元時柳亨之孫柳渙曾任中書舍人,并且上表請求許臣伯祖柳奭還葬鄉里,其曾孫無忝放歸本貫之后,無忝后也曾官至潭州都督,但柳氏衰落的大勢已經在所難免。
雖然后來柳氏中有柳渾這樣升至宰相的機會,同時也可以看到,終于乾元年的柳真召曾經年弱冠、舉孝廉的情況,但畢竟是少數。更多類似秘書少監柳行滿,攝鴻臚卿監護、柳機之孫柳偘為處士,柳偘兩兄未仕等,柳氏家族逐漸由靠家族勢力的蔭官等向科舉入仕轉化,許多人也通過科舉入仕,但官職不高。
柳宗元的曾祖父柳從裕、祖父柳察躬,都只做過一般的縣令。其父柳鎮,雖然是明經及第,頗有政能文才,因沒有門蔭特權的倚仗,只能由府縣僚佐這樣的低級官吏地位逐步遷升,到晚年才靠軍功到長安受任正七品京銜。
安史之亂中,柳家又一次受到打擊。戰亂中,柳鎮送母親入王屋山避難。貞元九年,其子柳宗元考中進士,很快就與朝中一些激進的改革派結合在一起,推動改革,最終失敗后遭貶永州。
柳公權與柳宗元,同屬晉代官至侍中的柳景猷后人,相隔三百多年,約十代。柳宗元比柳公權大五歲。四歲時父親柳鎮去了南方,信佛的母親盧氏帶他住在京西莊園里,后隨父宦游長沙、九江一帶,十二歲時隨父親在夏口親歷了藩鎮割據的戰火。二十歲考中進士,同時中進士的還有好友劉禹錫。先是任秘書省校書郎,與楊憑之女在長安結婚,后中博學宏詞科,調為集賢殿書院正字。當了兩年藍田尉,又調回長安任監察御史里行,時年三十一歲,與韓愈同官,成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
唐憲宗上臺,“二王劉柳”被貶,柳宗元九月便被貶為邵州刺史,行未半路,又被加貶為永州司馬。六十七歲的老母親隨往,寄宿龍興寺未及半載,老母盧氏便離開了人世。柳宗元富有藏書,《詒京兆尹許孟容》云:“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永州一貶就是十年,王叔文黨人未有遷官,有人主張召回,后升職但遣送到更遠地方。元和十年,柳宗元接到詔書,回到長安不但沒有受到重用,又被改貶為柳州刺史。柳宗元說:讓母子同往,實在悲慘。
柳公權所書碑文《柳州復大云寺記》,乃柳宗元寫于任上。碑文寫道:“越人信祥而易殺,傲化而偭仁。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始則殺小牲,不可,則殺中牲,又不可,則殺大,而又不可,則訣親戚飭死事,曰神不置我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戶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禮則頑,束之刑則逃,唯浮圖事神而語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到柳州任刺史后,柳宗元發現當地百姓有了病不醫而迷信鬼神巫術,濫殺禽畜,致使人口減少,田地荒蕪,禽畜難以繁殖等情況。于是,他主持修復了被焚毀約百年的大云佛寺,利用佛教戒殺的主張和講究大中之道的教義,引導百姓去掉濫殺牲口的陋習。柳州當初奉朝廷的命令建有四座佛寺,其中的三座在潯水的北面,只有大云寺建在江水的南面。江北環繞著柳州城居住有六百戶人家,江南則有三百戶。大云寺建成不久,江南發生了火災,大云寺也被燒毀,以后約百年一直沒有修復。柳宗元來到這里不久,就把當地人崇拜的怪神趕到偏僻遙遠的處所,將立神的地盤管理起來。
這里恰好有一座僧人居住的小房舍,就在這基礎上擴建了一座更寬大的寺廟,并且使門前的道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向北可以一直連接到江邊。還將擴建佛寺的事報告給桂管觀察使府,給佛寺取上原來的名字大云寺。大門之后,在門額上書寫了寺名作為標志。廟內建有東西兩廂房,還充實寺廟的設施,作為僧徒居住的地方。會集僧徒并送給他們食物,讓他們在寺內擊磐敲鐘,念唱佛經,以便顯示佛教道義的尊嚴和傳播佛教的教義。
從此以后,地方上的百姓又開始拋棄迷信鬼神巫術的陋習,停止了濫殺禽畜,努力趨向于講究仁愛。人們生病之后,有所請求就讓他們用恰當的方法去做,這也許是適合于教化當地百姓的一種好辦法。與修復大云寺的同時,還在這里建造了房屋若干間,開墾荒地若干畝,栽種樹木若干株,種了竹子三萬竿,開辟菜地上百畦、田地若干塊。兩年之后的十月某日,寺廟就完全修復好了。
憲宗實行大赦,在裴度的說服下,敕召柳宗元回京,柳宗元卻在柳州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七歲。
《柳州復大云寺記》碑文,是柳公權應柳宗元之邀而書寫的。也許有遠方同族從叔從侄的人脈關系的因素,而柳公權的書風在這時候的宮廷和民間也已經聲名鵲起。書寫此碑文,代表了柳公權早年書法風貌,顯示了其潛在的書法才能,也為日后的仕途生涯做了很好的鋪墊。
柳公權對朝廷的事件了如指掌,甚至對一些幕后的交易也明白幾分,但對于一向誠實內斂的他來說,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并不去說道國事與官場之是非。對于革新派的“二王劉柳”及柳宗元的仕途命運,他有自己的公正理解,同情加之氣不忿兒,只是把立場深藏于內心,不去公開表白。他也許過于本分,不屑于見風使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鬼不是,恐怕是他沒有升遷機會的因素之一。
也就在唐憲宗元和末期,柳公權再也無法忍受一待就是十三年之久的校書郎公職,厭倦了宮廷里沉重而壓抑的氣氛,決意離開長安城,到塞外的廣袤天地中去,長長地喘一口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