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和谷文集(卷十 傳記文學)作者名: 和谷本章字數: 23019字更新時間: 2021-12-31 13:33:07
第三章 狀元
在京兆華原柳家原,少年柳公權過著傳統的耕讀生活,長到二十歲時,為弱冠之年,取字誠懸。
從周朝開始到唐朝,不論男女都要蓄留長發的,等長到一定的年齡,要為他們舉行一次成人禮的儀式。男行冠禮,就是把頭發盤成發髻,謂之結發,然后再戴上一頂表示已成人的帽子。但身體還未發育強壯,所以稱弱,而弱是年少之意。冠,弁冕之總名也,謂之成人。
在北部邊塞的丹州做刺史的父親柳子溫,公務之余約莫著次子公權的生日回鄉省親,準備了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邀來達官貴人與親朋好友,為柳公權行加冠的禮數。
這一天,華原柳家原煞是熱鬧。冠禮由父親主持,柳公權由父兄引領進柳氏宗廟,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由來自方圓的傅氏和令狐氏幾大世家的貴賓,為柳公權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頂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質做的緇布冠,表示從此有參政的資格,能擔負起社會責任。接著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軍帽,表示從此要服兵役以保衛社稷疆土。最后加上紅中帶黑的素冠,是古代通行的禮帽,表示從此可以參加祭祀大典。
柳公權明白,這三次加冠,分別代表擁有治人、為國效力、參加祭祀的權利。他不由地挺了挺結實的胸脯,端視前方,目光豁朗而鎮靜。
加冠后,父親柳子溫設酒宴招待賓贊等人,叫禮賓。贊是賓的助手。主人傾其所有,酒宴自然豐盛,七碟子八碗,白蒸饃夾肉,飯菜勝似過年的筵席。當地有給客人端酒的禮數,作為受冠者的柳公權自然不可例外,酒滿茶半杯,躬身一拜,雙手將斟滿酒的瓷盅遞到客人手中,看著客人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以求尊重。而不是友朋之間的平起平坐,一起干杯。
禮賓后,受冠者入內拜見生身母親崔氏。母親乃河東清河望族大家閨秀,識文斷字,紡織針線和茶飯廚藝都不落人后,且教子有方,寬嚴相濟,是不離左右,一手把兒子們帶大的。自小性情內向的柳公權,對母親又愛又怕,愛的是母親對自己的衣食起居和學業關切備至,但也懼怕母親嚴厲的眼神,當然是在自己做錯了什么事的時候。他感恩于母親的養育之情,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母親卻背過身子抹起了眼淚。
男子二十冠而字。加冠后,由貴賓向冠者宣讀祝詞,并賜上一個與俊士德行相當的美字,代表今后在社會上有其尊嚴。古人認為成年后,只有長輩才可稱其名,一般人或平輩只可稱其字,因此要取字便于別人稱呼。柳公權得到的字,乃誠懸。父親柳子溫解釋說,誠懸亦作誠縣,喻指處事公正明察。語出《禮記·經解》:“故衡誠縣,不可欺以輕重。”衡,稱也。誠,審也。懸,錘也。柳公權對自己得到字甚為滿意,誠懸之下,輕重難欺,輕重必正,是他內心向往的一種為人的品德。
接著,再依次拜見兄弟,拜見贊者,并入室拜見姑姊。之后,他脫下最后一次加冠時所戴的帽子和衣服,穿上玄色的禮帽禮服,帶著禮品,去拜見華原長官和鄉先生,即退休鄉居的官員。
古代早期的原始社會,男女青年進入成年階段時,會舉行一種儀式,稱為成丁禮、入社禮,后來就演變成冠禮。冠者,禮之始也。意思是說,冠禮是一切禮儀的開始。已冠而字之,表示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
柳公權由此想到了兩句名詩:“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這是西晉文學家左思的代表作《詠史》中的詩句。柔翰,即毛筆。是說作者二十歲就擅長寫文章。犖,同躒。卓躒,意為才能卓越。是說博覽群書,才能卓異。柳公權從小喜歡學習,十二歲就能作辭作賦。他對前輩左思的為人為文甚為崇敬,知曉左思少時曾學書法鼓琴皆不成,由于父親的激勵乃發憤勤學,寫出了名篇《過秦論》《子虛賦》,為一代典范。雖然貌丑口訥,不好交游,但辭藻壯麗,曾用一年時間寫成《齊都賦》。因其妹被選入宮,舉家遷居洛陽任秘書郎,后退居專意典籍,數年后病逝。
當時,由于門閥制度的限制,出身寒門的才俊壯志難酬,不得已只好退而獨善其身,做一個安貧知足的達士。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有理想有才能的知識分子,從積極入世墜入消極避世的境界,時而也發出不平之鳴。回想左思的命運,無疑給予尚未步入社會的柳公權以心靈的震撼,但真正透徹地體悟其中的深味,還有待在滾滾紅塵中去獲得。
柳公權讀到了前輩杜甫的詩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正是由于左思博覽群書,才能善于寫作,給后人留下膾炙人口的名篇。而對于柳公權來說,自幼至弱冠之年,始終沒有放棄研習書法和博覽群書的志向,這與他的家世、家學、家風密不可分。
出身于官宦之家,官至丹州刺史的父親柳子溫,受唐五代科舉制度對童蒙教育的影響,家法非常嚴厲。后世流傳廣泛的所謂柳子溫家法,“常合苦參、黃連、熊膽和為丸,賜子弟永夜習學含之,以資勤苦”(《南部新書》丁卷)。
苦參,多生在山坡、沙地、草坡、灌木林中及田野附近,對土壤要求不嚴,一般砂壤和黏壤上均可生長,為深根性植物,有清熱燥濕之藥效。黃連,大苦大寒,主要成分是黃連素,可瀉火解毒。而熊膽,為熊科動物的膽囊,熊膽汁有平肝明目之功用,是一種較為罕見的動物性藥材。苦參、黃連系植物,得來不難,而要獲取兇猛的熊一類動物的膽囊絕非易事。
父親柳子溫以此三者苦藥合為丸子,供夜讀的柳氏子弟含啜,以免打瞌睡,振作心神。柳公權和哥哥柳公綽一樣,備嘗了這種藥丸的苦澀味道。他也由此體驗到古人的懸梁刺股是什么滋味。父親柳子溫告訴了其中的來由。
懸梁的故事,發生在楚國一位名叫孫敬的賢士身上。孫敬到洛陽求學讀書,怕受睡眠困擾,就把頭發綁住懸于梁上,如果讀書疲累,眼睛一合上,頭低下來,那懸在梁上的頭發一拉,必定痛得醒過來,最后苦讀有成。
刺股的故事,發生在戰國蘇秦身上。蘇秦少時便有大志,變賣家產,在鬼谷子那兒學合縱連橫之術,到秦國游說卻不被采用。旅費用完,衣衫襤褸地回到家,被父母大罵了一頓,妻子也不理,他很羞愧難過,于是發憤苦讀。讀累了想打瞌睡,就拿一把錐子在腿上戳,把睡意趕跑,血流至足,繼續讀書。這樣堅持了一年,再次周游列國,終于說服齊、楚、燕、韓、趙、魏合縱抗秦,并手握六國相印,投縱約書予秦,使秦王不敢窺函谷關達十五年之久。
相似的典故,還有鑿壁偷光,是說西漢經學家匡衡,自幼家貧,勤學而無燭,他的鄰居比較富裕,他便將墻壁掏個洞,引來鄰居家的燈光苦讀。還有囊螢映雪的故事,是說晉代車胤家貧,沒錢買燈油,覺得非常可惜,白白地浪費光陰,便在夏天晚上抓一把螢火蟲來當燈讀書。晉代孫康,冬天夜里利用雪映出的光亮看書,終于成為飽學之士。
柳公權從父親不止一次的勸誡中,熟知了這些流傳下來的故事,或比喻家境貧苦,刻苦讀書,或說明只要付出時間和精力,只要下功夫,就會有造就。如同莊稼人一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播種才會有收獲。
由此見得,家長的良苦用心和士族對子弟教育的重視。同時告誡子弟一個簡單通俗的人生道理,即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科舉競爭本身,就激勵和鞭策子弟及早讀書,只有通過讀書的唯一渠道,進入社會的核心階層或中上流圈子。隋唐時期,以學而優則仕為特征的科舉制確立之后,客觀上增強了人們對科舉應試教育的重視。科舉士人通過應考,“白衣起為公卿”,成為名門望族。若想保持其家庭與家族的地位聲望,必須靠其子弟不間斷地獲取科舉功名,在眾多的家庭類型中,唐代士族家庭尤其鼓勵子弟努力讀書向學。進士家庭既以家教立名,又能將家教得以傳承。
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尤其強調家風,重視家學。家風世代相承,成為一個家庭或家族所延續的文化傳統。家庭或家族的傳統作風與風格,具有明顯的繼承性、典型性和相對穩定性的特點。
柳公權自幼接受了良好的童蒙教育,首先有賴于崔氏的母儀母教。人在幼年時,接觸最多的往往就是母親,所以母親的教養對孩子的成長有重大的影響。河東清河崔氏一脈,向來聞名于世,出身名門的母親自有從長輩那里得到的育兒經驗,尤其從心智方面有一套調教的辦法。這或許也是古代官宦家庭的婚姻看重門當戶對的一個重要原因。古代世族家庭強調母系親屬具備良好的品格與學養,才能更好地承續傳家,光大門楣。
當然,也離不開父兄在家學傳承中的輔導與點撥。家有讀書之人,則禮有人講究,綱紀有人扶持,忠孝節義從此而生,公卿將相亦由此而出。讀書關系如此,田地錢財有來有去,書中受用則無盡無窮。
唐代士人的仕進之途,主要是通過以進士科為中心的科舉來實現的。因此,唐人好學,爭相科舉入仕。柳氏家庭,更是嚴格要求子弟努力讀書,像他們的父輩那樣由科舉致仕,成為棟梁之材。唐代開元至天寶以來,社會大力推崇進士科,重文學而輕經學。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也不失時機地適應這種形式。所傳授的知識,主要以科舉考試的內容和方法為主。
也如同唐代其他士族家庭一樣,在柳家原,于住宅旁立有書屋一所,專事訓教童蒙。每年正月擇吉日起館,至冬月解散。童子年五歲令入學,至十五歲出學。這種家學教育,可以集中全族的財力來培養子弟,以保證本家族人才輩出。
多年之后,柳公權在宮廷讀到了韓愈的詩作《符讀書城南》,是作者在送其長子韓旭到城南別墅讀書時,鼓勵其刻苦向學而寫的。其詩云: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柳公權欣賞韓愈的這首詩,言語雖然有些偏頗,但把人的成材與否歸結到后天的努力學習,在訓導子弟在努力向學方面起了導向作用。當初,父兄對自己的教誨,又浮現在眼前。
在唐代社會中,詩賦不僅是個人的修養與才華,更是仕宦顯達的工具和途徑。哥哥柳公綽,經常找出李白、杜甫的作品為范本,讓柳公權誦讀書寫,從中領會詩文的奧秘,希望弟弟通過詩賦來取得功名,得以科舉入仕。當時的思想信仰相對自由開放,儒、佛、道三教并立合流。在唐代士人家庭教育中,許多士人把佛、道等宗教作為一種家學加以傳播。柳氏家庭,也不例外。
婚姻乃人倫大事,不可馬虎。從周代到漢唐,成婚年齡大體相同。
《禮記》說:男子二十而冠,始學禮,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女子十有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而嫁。
孔子說:男子二十而冠,有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許嫁,有適人之道,于此而往,則自婚矣。
唐太宗貞觀元年詔令適婚年齡: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
唐開元二十二年,唐玄宗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這是由于邊疆征戰頻仍,賦役加重,勞動力欠缺,國家對人口需求不斷增加,婚齡在原來的基礎上降低了。
唐人初婚年齡大體在禮制規定的年齡范圍內施行,但法定婚齡實際上也突破了禮制的限制,在一個較長的時期內實行早婚。同時,由于社會動蕩、經濟因素、家庭變故等諸多原因,也有部分男女實行晚婚。安史之亂,對婚嫁年齡產生了影響,出現一些大齡出嫁或待嫁的婦女。
杜甫詩云: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看來,這些女性終身不得嫁了。戰亂時期,不少皇族子弟也不能以時嫁娶,前后達十余年之久。一直到德宗即位,朝廷方有暇顧及此事,結果出現了同月內公主、郡主、縣主紛紛出嫁的事件。她們出嫁時,年方幾何呢?其中大多應該屬于大齡女性。
唐代的婚姻,愿與舊族為婚,新的貴族形成,又互為婚,講門第婚,門當戶對,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
柳公權弱冠之年,應該是到了成婚的年紀。他也許是在尋謁華原傅氏世家故居時,與傅家后輩的妙齡女子邂逅,日后新婚宴爾,夫唱婦隨。也許是在某一次藥王山廟會上,與華原令狐德棻世家的后輩女子相遇,情投意合,一番鴻雁傳書,終成眷屬。也許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迎娶了某一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也有可能與村姑或牧羊女相識相戀,那才叫羅曼蒂克呢!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階級的分野,社會等級的差別,延續于古代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男婚女嫁自不例外。唐時之婚尚風俗中,士庶有別的門第觀念,雖已不若南北朝時嚴格,但當朝新貴仍是買婚舊門為榮。良賤不婚,則是明確的法律禁令。
那么,柳公權弱冠之年,正值唐德宗貞元十四年,干支紀年為戊寅虎年。男女婚嫁趨于正常,朝廷再也沒有出臺相關婚齡規定,女性出嫁年齡大致回復為笄年之后至二十歲之間。也就是說,柳公權在此已經成為一個新郎官,是有家室之男子了。或許,他屬于晚婚一族也難說。
比如詩人白居易,元和三年娶妻楊氏,當時他已經三十七歲,的確屬于晚婚。詩云:近代多亂離,婚姻多過期。嫁娶既不早,生育常苦遲。不僅普通百姓家庭,有些家境拮據的低級仕宦家庭亦然。有其父攜子女奔波宦游,家境不佳又無暇顧及子女婚娶,致使女兒二十多歲尚待字閨中。也有富于修養而獨具稟賦者,因性格原因而晚婚。又比如宰相牛僧孺,元和五年娶妻辛氏時,也已三十一歲。
說不準,也許為了功名,柳公權的婚姻,是在近十年后金榜題名時才圓夢的。所娶妻室,姓氏芳名,不見于史籍,也就不必猜測虛構了。
柳公權自幼年學書,獨具天賦。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發執著于獻身書法的遠大志向。作為讀書人自身的精神需求,加之科舉應試制度的規則,柳公權在研習書法的同時,一直夜含苦藥丸子,可謂含辛茹苦,博覽群書。對于當朝的科舉選官制度,柳公權是向往的,贊賞的,雖然不乏質疑,也只能依照規矩,順應時勢,找到一條實現自己生命意義的路徑。
在柳公權看來,歷史上品德好而且有才能的平民被推舉或考核,授予官職,參與國家的行政管理,是天經地義的事。堯帝年紀大了,一直沒找到接班人,心中很憂慮。聽說有個人叫作舜,父親待他不好,弟弟常欺負他,而他依然孝順父親,友愛弟弟。堯就把他叫來,委以重任,并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他,來觀察他在家和在外的為人與能力。舜贏得了堯的信任,把天下國家的政治接管起來。等到堯死了,舜就接替做了帝。上古的時候,置相就是立儲,帝選拔賢能的人,把他們立為相,來輔佐政治,而這些相就是帝的繼承人。到了夏、商、周三代,貴族與平民做官參半。之后到了戰國的時候,各諸侯國爭相網羅人才,養士用士。《尚書》《禮記》一類的書是古代圣賢所作,其中講到為政,首要的就是要興辦學校,用以培養人才。漢朝以后,舉薦和選拔賢能的人做官執政逐漸制度化,地方向中央進貢,除去物產珍寶,很重要的一項就是人才,所以叫作貢舉。地方推舉出來的人,由皇帝和中央考核錄用。
隋煬帝大業年間,開始有了進士科的考試。唐承隋制,并使科舉成為唐朝政治家最重要的來源之一。唐高祖一進長安,天下未定,就下詔設立學校,安排宗室子弟和其他青年上學。唐朝從中央到地方,都設有官辦的學校,用來勸導和獎掖青年人學習上進,謀求仕宦。這些官辦學校都歸國子監,類同高教部管。其中有專門招收高干和京城干部的子孫的國子學,有招收中高級干部的子孫和近親的太學,有為普通干部的孩子和老百姓中優秀青年設立的四門學。此外,有專科的律學、書學和算學計算等,招收小官和平民子弟。京都及各都督、都護府、州、縣都分別設立學校,中央政府中和太子宮中設有弘文館和崇文館,都是皇親國戚、宰相、一品大官和大功臣的子弟。入學的年齡為十四到十九歲。學生每十天有一天休假,放假前要有小考試,默寫經文并背誦先儒對經典的解釋,答對三分之二的就算及格了,不及格的要受罰。每年放兩個長假,五月農忙間的叫作田假,九月又有換冬衣的授衣假。家住得遠的,還特別加給路上往返的時間。
上學期間,年終要考一年的學業,口試一百條對經文的解釋,答對百分之八十的得優,對百分之六十的得中,百分之五十以下得差。上學不聽話、曠課超過三十天、事假超過一百天、因父母生病請假超過兩百天的,或者年終考試得過三次差、在學校羈留九年而學業無望的都要退學回家。而且,還要記錄下來,送到相應的管理部門。大官的孩子們,送到兵部,看看能不能借上老子的光,當個武士。
柳公權的祖上為隋唐世家,應歸于大功臣之列,理應讀的是弘文館或崇文館,也許就讀于國子學。由于祖父和父親都是在京城之外做地方官,家住鄉間,他在十四歲之前,大多時間是在京兆華原的柳家原鄉間度過的。之后就近進入華原縣城讀書,也只是在五月農忙的田假日和九月更換冬衣的授衣假期,才回到從小長大的柳家原莊園度假。
柳公權在唐朝官學的學業內容,以儒家經典和史書為主,根據難度和分量的不同,分成所謂大經、中經和小經。《禮記》《左傳》為大經,《詩經》《周禮》和《儀禮》為中經,《易經》《尚書》《公羊傳》和《谷梁傳》為小經。除此之外,所有的學生都要能兼通《孝經》和《論語》。秦始皇統一文字語言,把秦地的文字和方言定為官方語言。兩漢以來,對齊魯方言寫成的經典,做了注解詮釋。唐朝的學生除學習經典的正文,還要同時學習注釋。
幼年即開始識文斷字的柳公權,應該是從十四歲入學讀書,經弱冠之年,到應試趕考之前,已經對必修課的《詩經》《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有了深入的研讀。在之后漫長的宮廷生活中,這些傳統經典又被他反復咀嚼,熟知于心。
柳公權尤為喜愛《詩經》中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民歌。祖父柳正禮,曾任唐邠州士曹參軍,邠州即之前所稱之豳州。柳公權想象不到,祖父曾經在那塊豳風浩蕩的溝壑縱橫的丘陵上,如何刀光劍影,只有在發黃的《詩經》中尋找先人的蹤跡。
在《尚書》中,柳公權讀到,說《豳風·鴟鸮》為周公旦所作。風,其意義就是聲調,多為民間歌謠,是土風,風謠。這是一篇用動物寓言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詩歌。“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是說貓頭鷹你這惡鳥,已經奪走了我的雛子,再不能毀去我的窩巢。我含辛茹苦,早已為養育雛子病了。我趁著天未陰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將窗扇門戶縛緊。現在你們樹下的人,還有誰敢將我欺凌?柳公權明白,這首詩的主角,是一頭孤弱無助的母鳥。當它在詩中出場的時候,正是惡鳥鴟鸮剛剛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雛鳥在高空得意盤旋之際。即以突發的呼號,表現了母鳥目睹飛來橫禍時的極度驚恐和哀傷。母鳥看似孤弱,卻也一樣富于生存的勇氣和毅力。它剛還沉浸在喪子破巢的哀傷之中,即又于哀傷中抬起了剛毅的頭顱。詩作與其說是代鳥寫悲,不如說是借鳥寫人,那母鳥所受惡鸮的欺凌而喪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艱辛生存中面對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深深恐懼,正是下層人民悲慘情狀的形象寫照。
他讀到的《豳風·七月》,是一首極古老的農事詩,產生于西周初。它敘述了農夫一年四季的勞動生活,并記載了當時的農業知識和生產經驗,像是記農歷的歌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是說七月大火向西落,九月婦女縫寒衣。十一月北風勁吹,十二月寒氣襲人。沒有好衣沒粗衣,怎么度過這年底?正月開始修鋤犁,二月下地去耕種。帶著妻兒一同去,把飯送到向陽的土地上去,田官十分高興。
他猜測,詩的作者像是一個奴隸家庭的家長,率領一群農夫和自己的妻子兒女為公和公子勞作,忠實地描繪了從氏族公社轉化來的奴隸制的社會情狀。農夫們既要在田中耕作收獲,又要種桑養蠶,紡麻織絲,乃至練習武功,打獵捕獸。農閑時還得到城堡里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里也不得閑,要鑿取冰塊藏入地窖,供公及公子們夏日里享用。一年到頭,周而復始。他們吃的是什么?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蘆、麻子這一類東西。一切好物事,全歸主人所有。公和公子不但享受了農夫們的勞動成果,還驅使他們為自己高呼萬歲。
柳公權自幼生長在農耕田園的包圍之中,晴耕雨讀,一呼一吸都接著地氣。盡管家道富足,過的是士族世家的美好生活,他也常常喜歡走到田野中去,與農夫們攀談,饒有興致地了解時令與莊稼的常識,體諒勞動者的酸甜苦辣。這樣,讀詩不僅是科舉應試的科目,卻也從漢字的行列中品評其中的意味,是一種難得的精神洗禮與享受。
他讀到的《豳風》中的《東山》,寫的是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復雜感情,在每章的開頭都唱道:“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去東山已經很久了,走在回家路上,天上飄著細雨,襯托出士兵的憂傷感情。一會兒想起了恢復平民生活的可喜,一會兒又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經荒蕪,迎接自己的也許是一派破敗景象。但是,即使是這樣,也覺得還是老家好:“不可畏也,伊可懷也!”一會兒又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鸛鳴于垤,婦嘆于室。”“自我不見,于今三年!”然后又想起妻子剛嫁給自己時那么漂亮:“其新孔嘉。”可是,三年不見她還是那么漂亮嗎?“其舊如之何?”
這位士兵在歸家途中的心理情景,是對和平生活的懷念和向往。柳公權想到自己的祖輩,從河東遷至京兆華原,隋朝時門楣生輝,到唐初至中期漸次失勢,直到安史之亂前后才重新煥發脈氣。近幾代人皆一生戎馬倥傯,歷經征戰。曾任唐邠州士曹參軍的祖父柳正禮,正是在《豳風》所描述的地方駐防多年。柳公權想象不到,祖父曾經在回到華原柳家原的路上,是否天上飄著細雨,想起了老家可能已經荒蕪,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長年不見她還是那么漂亮嗎?
在科舉應試的科目中,上古文獻檔案匯編《尚書》,柳公權不可不細讀。《尚書》為孔子晚年整理的古代典籍,將堯舜一直到春秋秦穆公時期的重要文獻資料匯集在一起,挑選出一百篇而成書。自漢以來,《尚書》一直被視為政治哲學經典,既是帝王的教科書,又是貴族子弟及士大夫必修的大經大法。就文學而言,《尚書》是中國古代散文已經形成的標志。在生澀的文字中,柳公權琢磨出了該書的要旨,無非是在明仁君治民之道與在明賢臣事君之道。
對于孔子修訂、司馬遷續寫的《春秋》,柳公權也未曾不研讀,此乃必修之課。書中用于記事的語言極為簡練,遣詞井然有序,然而幾乎每個句子都暗含褒貶之意,被后人稱為春秋筆法。在中國上古時期,春季和秋季是諸侯朝覲王室的時節。春秋,也代表一年四季,史書記載的都是一年中發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成了史書的統稱。天開人文,魯興春秋,人們開始有了禮,懂得了仁愛,大智大勇的智慧開始浮現。
柳公權之后在詩文寫作的時候,無疑受到春秋寫作方法的影響,用字用言,字字珠璣。在一個毫無言論自由的封建國度里,不僅說話要注意,連寫字都要注意。春秋就像是文人們的救命稻草,借以著書立說,褒貶時事。
在柳公權的閱讀經驗中,以為《左傳》雖不是文學著作,仍是中國第一部大規模的敘事性作品。許多頭緒紛雜、變化多端的歷史大事件,都能處理得有條不紊,繁而不亂。其中關于戰爭的描寫,尤其寫得出色,善于刻畫人物,重視記錄辭令。情韻并美,文采照耀,是先秦時期最具文學色彩的歷史散文。《國語》也叫《春秋外傳》,記錄了春秋時期的經濟、財政、軍事、兵法、外交、教育、法律、婚姻等各種內容,有很強的倫理傾向,弘揚德的精神,尊崇禮的規范,認為“禮”是治國之本,非常突出忠君思想。其政治觀比較進步,反對專制和腐敗,重視民意,重視人才,具有濃重的民本思想。
在柳家原的莊園里,或在華原城的學堂里,柳公權從春到秋,年復一年,陽光或燈光下,執著地漫游于人文經典的汪洋大海之中。如此般苦渡書海,追古撫今,思接千年,涉過了他好學多思的青少年歲月,開始涉入社會,初試鋒芒。
柳公權在華原城學堂苦讀應試科目時,得知河東節度李說于花甲之年去世的消息。
翌年,尚未考取功名卻在書法界初顯端倪的柳公權,受官方及李氏家人邀請,承當了書寫李說碑之任。由此,或可想象其為年少妍華之書。
這一年,柳公權二十四歲。在他的書法生涯中,此乃處女作,開山之作。
碑主李說,何許人也?
柳公權審慎地閱讀了碑文文稿,疑難處便查找典籍資料和相關記述,得知李說乃淮安王神通之五世孫,官至汾州刺史。其父李遇,曾以門蔭歷仕,在馬燧手下做事,之后李說也被辟為幕僚。
汝州郟城今河南郟縣人馬燧,少時攻兵書戰策,多有謀略。安史之亂時曾勸范陽留守倒戈,事泄逃脫,后為河東節度使,平定河中有功遷光祿大夫。因輕信吐蕃,招致平涼會盟之劫被奪兵權,備受唐代宗冷落,降為司徒兼侍中,郁郁而薨。接任馬燧兵權的是泗水人李自良,天寶年間從軍于兗鄆,率軍討伐賊寇獲勝,授右衛銜。回鶻侵犯邊境時屢破敵營,被冊封為右龍武大將軍,并充任河東節度使。唐德宗親自選任李景略為副帥,讓李說忌妒不已。回鶻受降后,梅錄入京進貢經過太原,李說設宴接待,梅錄欲爭入座的順序,李說出自情面,不便遏制。李景略則大聲呵斥梅錄,令其上前跪拜,在下首的座位上坐下來。就座的人皆歸心于李景略,李說愈發憤郁不滿。適逢回鶻又要前來侵擾,唐德宗憂慮此事,篩選可以守衛的人駐防要沖之地豐州。李說便以豐厚的物品賄賂要人,推薦李景略為豐州都防御使,調離了河東。此間,李說被河東節度使李自良復奏為太原府尹、檢校庶子、兼中丞。
貞元十一年五月,李自良患病,凡六日而卒。按照當時慣例,節度使不是長子繼承就是軍中推舉,朝廷只能追認。身為太原府尹的李說與監軍王定遠設計,秘不發喪,先將士兵擁戴的將領打發去休假,然后迅速請求朝廷任命李說為代理節度使,并且立即給軍官們加官晉級,兵權得以順利交接。之后情勢有變,王定遠認為李說軍政皆自專決,并請求皇帝給自己賜印。監軍有印信,得以干涉軍政事務,便是由王定遠開始成為慣例。
讓李說大為不滿的是,王定遠自從有了印信,便開始委任軍官,委派虞候田宏為列將,被取代的彭令茵不服,說:田宏沒有功勞,怎敢取代我?王定遠居然把彭令茵找來斬首,還把尸體埋在馬糞里。軍士為此鬧事,李說向朝廷報告,而唐德宗因為王定遠過去有扈從之功,也不治罪。當王定遠知道李說在彈劾他,當即闖入李府舉刀就刺,李說趕緊逃走,得以幸免。
王定遠召集將吏,拿出箱子里的二十多卷官告即委任狀,一邊給大家看,一邊說:我這里帶著敕書,命令李說前往京城受訓,諸位全都提升官職。于是,將吏們跪倒一大片,頂禮膜拜。多了一個心眼的大將馬良輔偷偷向箱中看去,發現箱中放的都是王定遠的告身和他所接受的敕書,即指揮將吏們說:敕書和告身都是假的,諸位被蒙騙了!王定遠一看陰謀被戳穿,連忙跑了出去,在翻越城墻時摔了下來,被枯樹枝戳傷。對這樣作惡的監軍,唐德宗也只不過下了一道詔書:長流崖州。
朝廷以李說為行軍司馬,充節度留后、北都副留守。在職六年,勤心吏職,后遇疾,言語行步蹇澀,不能錄軍府之政,悉由監軍主之。然而又被人欺誑,軍政事多隳紊,如此累年,六十一卒,皇帝廢朝一日,贈左仆射。
柳公權接受書寫碑文,對碑主李說的身世和人品官品盡得其詳。未有仕途經歷的年輕書家,通過碑主的人生軌跡,驚嘆于官場命運的神秘莫測。其實,李說也是以門蔭歷仕,背后的靠山是馬燧,之后是馬燧線上的李自良,當他用賄賂上司的手段排斥走了妨礙自己的異己李景略后,與之先是合謀后轉化為政敵的王定遠,險些要了他的性命。如此一位頗有政治軍事智慧的強人,在生活的渦流中卻難免身不由己,晚年因疾權柄旁落,徒有虛名,浮萍一樣任憑風吹雨打,而黯然凋零。
撰寫李說碑文文稿的作者鄭儋,時年六十歲,比柳公權年長三十有六,應該是父輩一代的老者了。在請教鄭老先生時,柳公權自然恭敬備至,小心地求證碑文中的字句措辭,以求領悟其中的語境和含義,從而通過符合碑文格調的文字書寫表達出來,存留后世。
鄭儋,自號白云翁。唐德宗建中元年,也就在柳公權兩歲時,應軍謀越眾科及第,拜京兆府高陵尉。高陵,即在京兆通往華原的途中。在與鄭老先生攀談時,得知老先生歷官起居郎、司封郎中、吏部郎中,后任山南東道節度參謀,遷大理丞、太常博士。想不到,柳公權入仕之后的履歷也大致與其相似。
讓柳公權感到驚異的是,撰寫李說碑文時,鄭儋是在接任李說的河東行軍司馬,任檢校工部尚書、太原尹、河東節度使任上。也就在來年的八月,他得知鄭儋在任不期年,病卒于任的噩耗,享年六十有一,恰與李說相同壽數。明年的今日,竟然是旁人為寫碑文的人而寫碑文,真乃人生匆促,應驗了《論語》中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古話。
《河東節度李說碑》原石在洛陽,已佚。李說碑,一邊是柳公權的開山之作,一邊竟然成了鄭儋博士的絕筆。不知又有誰人,繼之為鄭儋撰寫碑文呢?
而柳公權的碑文書寫生涯才剛剛肇始,一如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噴薄而出。
有史料說,也就在之前的唐貞元十四年,柳公權曾遇到過一次展示身手的機會,書寫《贈越州都督苻元亮碑》,立于京兆。
符元亮,名璘,貞元十四年卒。碑主所供職的越州,為今紹興越城。武德四年討平李子通,置越州總管,后改總管為都督。唐初其領軍出征者為行軍總管或大總管,后以總管府為都督府,成為地方最高軍事長官。
《唐贈越州都督苻元亮碑》,據《寶刻類編》:“貞元中立。此碑不著書撰人名氏,其字畫,公權書也。”另《集古錄目》《寶刻叢編》亦著錄。一說為偽作。
柳公權時年二十一歲,此碑難道是他的處女作,不得而知。符元亮其人,亦史無記載。而二十四歲所作之李說碑,則鐵板釘釘,毋庸置疑。
度過了四年的青春歲月,到二十八歲時,柳公權似乎還沒有多大驚人的出息,在科舉場上似乎是運氣不佳,屢試不第,一直酷愛的書藝如何作為,繼書寫李說碑之后也無出名的明顯征兆。如果說他在弱冠之年便娶妻生子的話,孩子已經到了自己當初捉起毛筆寫字的年齡了,而眼下的自己依舊功不成名不就,還背了一個類似神童的虛名,竟然是這番德行,一家老老少少沒有顏面,讓他情何以堪?假如屬于晚婚大齡男子,人說不愁無妻室、只愁事不成,那也是夠煎熬的了。那么,就等著大器晚成了。
這期間,柳公權依然在華原城的學堂里繼續留守深造,或者回到柳家原的村莊讀書習字,煩悶時便游歷于周圍的山水名勝和歷史遺址。間或,到長安城客居一些日子,踏勘在典籍中讀到的故事的發生地,走訪先賢,結交同道,將大唐王朝的風景攬入自己的胸懷。
大唐的天空,飄過滾滾烏云。這年正月二十三日,唐德宗病死在皇宮中的會寧殿,時年六十四歲。當朝皇上駕崩,往往會是國運的轉折點,也關乎每一個臣民的利益和命運。
熟讀史籍與詩文的書生柳公權,處于功名未就的彷徨期,在黎明中等待天亮,不會不為之關切備至。
對于唐德宗李適的命運,柳公權一向很好奇,也有幾分敬重之心。
這位皇帝生于天寶元年的長安大內宮中,乃唐肅宗的長孫、唐代宗的長子,母為睿真沈皇后。他的整個少年時代,正是大唐帝國昌盛繁華的輝煌歲月。但好景不長,他十四歲那年的冬季,爆發了安史之亂,第二年國都長安失守,曾祖父玄宗出逃四川,從此大唐帝國陷于一場亙古少見的大動亂之中。在國運的盛衰變遷中,李適和其他皇室成員一起,飽嘗了戰亂和家國之痛,也親身經歷了戰火的洗禮和歷練。
唐代宗即位之初,李適被任命為天下兵馬元帥,肩負起與安史叛軍余孽最后決戰的使命。平定叛軍之后,因功拜為尚書令,李適與平叛名將郭子儀、李光弼等八人一起被賜鐵券、圖形于凌煙閣。依照慣例,于廣德二年,李適以長子身份被立為皇太子。大歷十四年,唐代宗病逝于長安宮中,身為皇太子的李適遵照父皇遺詔柩前即位。
柳公權以為,青少年時代的動蕩生活,使唐德宗深知國家安定的可貴。在位前期,堅持信用文武百官,嚴禁宦官干政,頗有一番中興氣象。但涇原兵變后,文官武將的相繼失節與宦官集團的忠心護駕形成了強烈反差,使唐德宗輕易地放棄了以往的正確觀念。在執政后期,唐德宗委任宦官為禁軍統帥,在全國范圍內增收茶葉等雜稅,導致民怨日深。當一番改革謀略遭遇挫折后,他的雄心竟然消失殆盡,順其自然,讓唐王朝這艘大船逐流而下。在他一生中,無論是性格還是行動,都充滿了矛盾和悲劇色彩。
讓柳公權欽佩的是,唐德宗曾下罪己詔,給自己過不去,所謂自我批評抑或自我懲罰,堪稱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一道皇帝罪己詔,其辭痛切沉郁,其情摯誠感人。以往的皇帝,通常是在面對重大天災時,出于對天譴的敬畏才不得不下詔罪己,其辭往往流于形式,其情亦難免作態之嫌。而李適此詔,則純粹面對當朝人事,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深刻反省和強烈譴責。這份檢討書,雖是由本人口述、翰林學士陸贄草詔,但其深切懺悔之狀依然溢于言表,令人感動。
柳公權曾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唐德宗在一個叫辛店的地方打獵時,微服私訪,來到一個叫趙光奇的農人家中,德宗問:百姓們生活的高興嗎?
趙光奇不知是皇上駕臨,實話實說:不高興。
德宗問道:今年莊稼獲得了豐收,你們為什么不高興呢?
農人趙光奇回答:國家的詔令不守信用。
德宗復問:怎么不守信用?說來聽聽。
趙光奇答道:前邊說的是除兩稅以外不再有其他徭役,現在各種強迫收費比兩稅還要多很多。后來又說這是和糴,實際上是對百姓巧取強奪,而且還不給百姓們錢,連個白條也不打。開始時說收百姓的糧食由官府來收取,現在卻強迫百姓們把糧食送到幾百里外的京西行營。由于路途遙遠,很多人家干農活的牲口被累死了,車也壞了,導致家庭破產,難以維系。農人的生活如此愁苦,有什么可高興的呢?國家每次發布的優恤百姓的政策,只不過是一紙空文而已!圣上深居在防衛森嚴的皇宮里,哪里會知道這些民情呢?
德宗當即下令,免除了趙光奇家的賦稅和徭役,并指示調查落實這方面存在的問題。
唐德宗感嘆當皇帝的難處,治國之道真是太難以悟透了。自古統治者所擔憂的,是君主的恩澤被下屬截流而百姓得不到實惠,民間的真實情況被官吏隱瞞,上邊被蒙在鼓里。所以君主雖然心里經常掛念著人民,不斷出臺優惠百姓的政策,但百姓卻由于得不到實惠而并不買賬。老百姓愁困怨憤,而君主卻無從知曉,以至于百姓和國家離心離德而走上反叛的道路,最終導致國家危亡。歷朝歷代政權的消亡,大都是由此造成的。
除武則天以外,德宗乃唐朝第九位皇帝,在位整整二十六年。唐朝皇帝中,比他在位時間長的只有高宗和玄宗,太宗在位也不過二十三年。在他之后,再沒有哪個唐朝皇帝比他在位時間長久。
如柳公權所料,唐德宗駕崩,太子李誦繼位,即唐順宗。
唐順宗李誦是唐德宗李適的長子,母親為昭德皇后王氏,進封宣王。順宗被選立為皇太子時,已經十九歲,初為人父,長子李淳已降生。在做太子的二十六年中,親身經歷了藩鎮叛亂的烽火,也耳聞目睹了朝廷大臣的傾軋與攻訐,在政治上逐漸趨于成熟。他慈孝寬大,仁而善斷,對各種技藝學術很上心,對佛教經典也有涉獵,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長隸書。每逢德宗作詩賜予大臣和方鎮節度使時,一定是命太子書寫。涇師之變時,隨皇帝出逃避亂,順宗執劍殿后,在四十多天的奉天保衛戰中,面對朱泚叛軍的進逼,他常身先禁旅,乘城拒敵,守護了父皇的安全。
柳公權欣然看到,即位之際的唐順宗李誦,繼承先皇未竟之遺愿,立刻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對朝政施行改革,和彭城人劉禹錫、河東人柳宗元等人一起,形成了以“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派勢力集團。這次史稱永貞革新的宗旨,乃維護統一,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反對宦官專權,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不曾預料,唐順宗畢竟缺乏執政經驗,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尚未燃燒起來之時,被動了利益的宦官俱文珍等人,如驚弓之鳥,急于一手操辦立太子之事。將順宗長子廣陵王李淳更名為李純,玩弄權術,竟然以順宗名義下詔,由皇太子主持軍國政事。隨即,宦官擁立李純登上皇帝之位,即唐憲宗,迫使被蒙騙了的順宗退位稱太上皇。等到順宗醒悟過來,一切悔之晚矣,永貞革新胎死腹中,宣告失敗。
朝廷的變故,似乎與柳公權如何取得功名沒有多大關系。誰當皇上都一樣,并不能改變一個疲憊地跋涉在科舉途中的老考生的命運。被旁人看來才高八斗卻屢試不第的柳公權,實在是耐著性子,又一番別無選擇地踏上了趕考應試之路。
但當他通過父親柳子溫與兄長柳公綽得知唐王朝的宮廷變動時,卻禁不住深為“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派之敗北扼腕長嘆。這位在書法上與柳公權有著共同擅長的順宗李誦,只是當了八個月的皇上,逼迫內禪,退居二線顧而不問,革新夢斷,可惜了不是?
也罷,唐王朝的前景就看新皇上的了。常言道,新的總比舊的好。
唐憲宗李純出生時,正是皇曾祖代宗李豫的晚年。出生的第二年,祖父德宗即位,父親順宗被立為太子。幼年懵懂之時,長安城里就發生了涇師之變,德宗倉皇出逃,皇宮中那些沒有及時撤離者有七十七人死于叛軍之手。在他六七歲的時候,德宗剛剛重返長安。
有一天,李純被祖父德宗皇帝抱在膝上逗引作樂,問他: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懷里?
李純目光銳利,順口回答道:我是第三天子。
啊呀呀!尚處在懵懂年齡的孫兒的這一回答,使祖父德宗大為驚異。作為當今皇上的長孫,按照祖、父、子的順序回答為第三天子,既聞所未聞,又很契合實際。孺子可教也!德宗不禁對皇孫增添了幾分喜愛。
日后果然做了皇上的唐憲宗李純,自幼遭遇戰亂,自身的家庭關系也很有些混亂。母親王氏曾是代宗的才人,另外有位同父兄弟被祖父德宗收養為子。憲宗自己的婚姻關系也有些奇特,娶了郭子儀的孫女、駙馬都尉郭曖與代宗長女升平公主之女為妻。論輩分,憲宗要比自己所娶的郭氏低了一輩。婚后兩年,郭氏就生了兒子李宥,也就是后來的唐穆宗。
與新皇上年歲相當的柳公權也明白,二十八的李純,從一個普通的郡王到登上最高權力的頂峰,僅僅用了四個月的時間。依靠宦官的擁立和發動宮廷政變,迅速取得了最高權力。這一刻確實來得太快了,難道有什么神力相助嗎?看來,皇帝的政治作為與他獲取權力的途徑是否合法,絕對沒有直接的關系。憲宗之前的太宗和玄宗,莫不是如此。
元和元年正月十八日,乍暖還寒,唐憲宗下詔宣稱太上皇“舊恙愆和”,第二天就死于興慶宮。這就難怪有人估計,太上皇早就死了,向天下通報太上皇的病情,也許是為掩蓋太上皇被害死的真相。
也許將太上皇順宗直接殺死,正是擁立憲宗的那些宦官為了消除一切可能的隱患,目的最終自然不外乎是穩固自己剛剛贏得的地位。而憲宗個人在當時早已是成熟的年齡,整個過程他自然不會茫然不知,權力的誘惑自然不會使他拒絕對太上皇用粗,利欲熏心,更何況九五之尊。
趕考途中的老考生柳公權,對此傳聞略知一二,覺得宮廷的政變距離自己的仕途還尚遠,并不完全左右自己的前程。也許是躊躇滿志,正積聚青春的力量,等待嶄露頭角的那一天。也許有郁郁寡歡的時候,或心里發毛,急躁不安。對于年近而立之年的他來說,書海無涯,這閉門讀書寫字的煉獄般的日子,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隨著季節更替,華原的田園景色在重復著不同的圖景,似乎沒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可以改變自然的腳步。奔跑在風雨中的柳公權,體力與精神似乎扛不住這漫長的應試生涯了。
此時,距離他書寫李說碑的曇花一現,業已過去了五六個春夏秋冬。什么時候,他才能脫離苦海,金榜題名呢?
胞兄柳公綽比胞弟柳公權運氣好。之前于唐貞元元年,年方十八歲的柳公綽就參加了制舉考試,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一舉登科,補校書郎。三年之后,二十一歲的柳公綽再次參加制舉考試,再登其科,授渭南尉。后被提升為侍御史、吏部員外郎。
當下奔三十而立之年的柳公權,并非不才,顯然是比柳公綽晚熟,其功名之路走得并不順當。他似乎不屬于兄長那樣的幸運兒,自己十八歲到弱冠之年,還是往來于京兆華原與柳家原的一名苦讀的書生,一文不名。二十四歲上書寫李說碑,似乎是出頭的日子到了,高興了一陣子,卻也是悄悄回到學堂或柳家原鄉下,沒有挪地方,還是面對黃紙青燈,繼續他苦讀的日子。
或許已經是資深父親,或許是事不成不言娶妻,尚且奔波在立身的路上。但愿大器晚成,父親柳子溫和兄長柳公綽都這樣安撫柳公權。
一籌莫展,還是鎮靜自若,也只能如此了。
秋去春來,燕子回歸。很快到了唐憲宗元和元年,即公元806年,二十九歲的柳公權從華原柳家原一路南下,前往京城長安參加春試大考。
柳公權老成持重,卻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沖動,在輕車快馬的行程中,高聲朗誦起李白的詩句: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此番入京,柳公權有如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登程而去。心里想著,滿腹詩書經綸之我等,豈能埋沒民間,豈能甘做庸人?
已經到了不算年輕的歲數,他的最終目標很高,一向瞄準的是科舉考試形式中的制舉,別無選擇。
“其天子詔者曰制舉,所以待非常之才也。”制舉考試由皇帝出題,考試地點設在皇宮大殿內,其規格高于普通的貢舉考試。柳公權的兄長柳公綽,曾在四年之內兩次參加制舉,兩次登科,不知令多少陷入“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套中的人羨慕不已。此番向制舉沖刺,柳公權有幾分勝算呢?他在科舉考試的一系列程序中一路走來,可謂篳路藍縷,豈止十年寒窗。
唐代的科舉,其考生來源主要有三:一是學校出身的曰生徒,二是通過州縣地方選拔考試而選送的叫鄉貢,三是皇帝親自選中的考生曰制舉。
在唐代,國人分為士、農、工、商。士,其社會地位最高,大多都是做官的。農民的利益最受重視,工、商兩個階層最沒有社會地位,而以商人為尤。除此之外,還有吏,即衙門里的辦事員、警察、執行刑罰的人等,和尚、道士,加上犯過罪被流放的人。在這些人中,只有士與農的子弟允許參加科舉考試,其他階層的人都不許做官。另外,品行不好或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人之直系親屬,也都不能入仕。在農業社會,農民當然是絕大多數,而其他幾類人常被視為社會的邊緣現象。
每年深冬,中央及各州、縣的官辦學校要把學員挑出來進行初步考試,把優秀的推舉到尚書省,類似國務院應考。不是從這些官辦學校畢業出來的人叫作鄉貢,先由鄰里鄉親保舉推薦,地方長官驗證后也一起送到尚書省。地方保舉不當,不僅被錯舉的人不能予試,就連他的所有同鄉都要受到牽連,被剝奪考試的資格。到了省里,要把名字、年齡、地址、籍貫等重要數據寫在牒子即個人履歷上,由戶部即管理戶口的部門核查過了,印證了推舉環節,交給吏部即人事部門的考功員外郎,即專門考核下級官員的功過勞苦以定其升遷的官員,進入考試程序。
始于隋朝的科舉制,到了唐代以降至清末,是封建知識分子躍身仕途的重要途徑,從童生到狀元,一般須經過若干臺階。凡應考生員,即秀才之試者,不論年齡大小,皆稱儒童,習慣上稱為童生。院試,由省學政主持,童生參加考中的稱秀才,也叫生員,一般可稱相公。此二者只是預選形式,鄉試、會試、殿試才是正式的科舉考試。鄉試,通常每三年在各省城舉行一次,由于是在秋季舉行,所以又稱為秋闈。秀生先要通過本省學政巡回舉行的科考,成績優良的才能選送參加鄉試,考中后稱為舉人,可稱老爺。第一名稱為解元,第二名至第十名稱亞元。
省試,即科舉中的禮部試,次年春天在京城禮部舉行,舉人為應試者,由尚書省禮部主持。每逢辰戌丑未年為正科,遇皇室慶典加恩科,一般安排在二三月進行,因此又稱春試。省試合格稱貢士,第一名稱會元。每逢省試,京城長安為之傾動,試前要舉行隆重莊嚴的儀式。禮部貢院考試當日,設香案于階前,主司與舉人對拜,儀式舉行后進入考試程序。省試在貢院內進行,連考三天。考生要對號入座,試卷要糊名、謄錄,并且由多人閱卷。考官俱為臨時委派,并由多人擔任。考官獲任后要即赴貢院,不得與外界往來,稱為鎖院。考試完畢,監考官、閱卷官進行評卷,分初閱、復閱兩次。成績合格者,由尚書省張榜公布,第一名稱省元。落第者可以訴請復試一次。為防舞弊,常對權貴親屬、子弟合格者加以復試。學子通過省試后方可進入殿試,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考狀元。
柳公權參加的制舉,即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或欽命大臣代理主持的殿試。合格的統稱進士,第一名稱狀元,第二名稱榜眼,第三名稱為探花。合稱為三鼎甲,第二甲第一名俗稱傳臚。
考試的科目雖多,但方法卻只有五種:口試,即口頭問答;帖經,就是將經書任揭一頁,將左右兩邊蒙上,中間只開一行,再用紙帖蓋三字,令試者填充;墨義,是對經文的字句作簡單的筆試;策論,指議論當前政治問題,向朝廷獻策的文章;詩賦,則需要具有文學才能。
唐朝初年,秀才科等級最高。貞觀年間,有一個州被推舉應考秀才科的,沒有一人及格,太宗大怒,處罰了州長,并廢除了秀才科的考試。后來時有時無,到了玄宗天寶年以后,就名存實亡了。從此,知識分子仕進,就以進士與明經兩科為主,而最看重進士。
俗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是需要寵辱不驚的勇氣與耐力。可以設想,在讀書應試的旅途上,從弱冠之年到而立之年的十數年間,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迫于時勢與立身之必須,柳公權已不止一次參加過鄉試及省試,兼有得失,或許還有點恃才自傲的性情,自尊地回避了程序化的應試。再則,也許過于擅長于書法訓練,且沒有特長生一說,他的偏科勢必影響了應試制度的成績。好在幾番筆戰終于過關,并名列前茅。
柳公權躊躇滿志,心高氣盛,期待著大唐王朝的至高學位。他想到,進士科一般取中很難,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唐前期每科進士只取十幾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幾人。他想到孟郊,在渡過難關而考中后何等欣喜若狂,作《登科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還有韓愈,中進士后,三次選試都沒有通過,只好去刺史那里做幕僚,可見選才制度之嚴格。
唐代的科舉考試,仍保留漢代以來的譽望風氣,主考官并非單憑考生的成績而定等第,還考慮考生的知名程度。所以在應考前,考生必須云集京師,竟將自己的得意作品送呈達官貴人,以邀名譽,觀素學,以期即使臨場失準亦可被錄取。此種做法稱為公卷制。
柳公權也明白,科舉制之用意,在用一個客觀的考試標準來挑選社會上的優秀分子,使之參與國家的政治。應試者懷牒自舉,公開競選,可以免去漢代察舉制必經地方政權之選擇,從根本上消融社會階級之存在,促進全社會文化之向上,培植國人對政治之興味而提高其愛國心。它不僅在于給國家擢選良士賢才,更重要的在于它的社會整合功能。科舉考試的標準,一則求其公平,不容舞弊營私,二則求其單純與統一,減免經濟因素的限制,使貧民亦有出頭之日。如此一來,間接地助成了風俗教化的統整,以輔成大一統政府的團結與鞏固。地方大族優秀分子因科舉而被吸收到國家體制內,遷徙于城市之中,人民優秀分子均有參政機會,新陳代謝,以逐步消解政治特權階層。對于士族門閥制度而言,在瓦解和侵蝕士族制度方面的作用遠遠超過革命與暴動,對社會的整合其過程雖然緩慢,但效果是穩定的。
盡管如此,隋唐時代的門閥士族仍在政治人事上占主導地位,唐朝執政者有多人出自士族,甚至一支士族前后產生十幾個以上的宰相。例如,一流大士族博陵崔氏一門,在唐朝有宰相十五人,其中進士九人,明經一人。京兆杜氏,有宰相十一人,進士六人,秀才一人。隴西李氏,有宰相十人,進士四人。在老牌士族當中,范陽盧家考中進士最多,從唐貞元元年到乾符二年的九十三年之間,登進士者一百一十六人。從武則天時代起,科舉出身者超出門蔭出身者,而這種趨勢還在不斷擴展。到后來,通過門蔭而躋身宰輔者幾屬鳳毛麟角,而且還羞于啟齒。因此,即使老牌士族也無法抗拒時代潮流,不得不屈尊應試,以圖高就。
如此看來,河東柳氏世家雖不在一流大士族之列,卻也算得上是處于邊緣的既得利益者。柳公權的先祖官至隋朝開府儀同三司,登上了權力的高峰。而后百年漸漸淪落為無名之輩,經過初唐到盛唐之際,祖父及父親也只不過做到刺史一級官員。兄長柳公綽,通過應舉登科,其政治位置有超過前輩的可能。而柳公權呢,僅憑寫得一手的好字,能夠光宗耀祖不成?守住祖上名望且有光大,成就一番事業,不枉其一生一世,無疑是青年柳公權的夢想。
但他也十分清楚,科舉風云,難免有個中蹊蹺。在京城長安預備應試的日子里,柳公權與有著相同期待的考生難免也放松放松,閑暇之際聊起了考場內外的逸聞趣事。
說是在唐玄宗時期,有一個人在皇上身邊侍奉了多年,玄宗決定放他到外面去做個官。這個人在拜謝了皇上的大恩大德之后斗膽提出一個請求,他說臣的女婿王如泚今年已經報考進士,希望圣上將原本賜予臣的恩德轉授給臣的女婿,讓他成為進士。玄宗答應了這個請求,讓禮部有關官員給安排一下。禮部侍郎接到圣旨后去請示宰相,即便是圣恩也還是要按規矩來。右相李林甫詢問:以王如泚這個人的水平能考上進士嗎?禮部侍郎回答:有可能考上,也有可能考不上。李林甫說:這種水平的人,是不能給他進士這個頭銜的。如果讓一個能不能考中還在兩可之間的人成為進士,那朝廷將用什么標準來衡量人才呢?當天,李林甫就將自己的意見上報給唐玄宗。王如泚得知圣上已經同意特批自己成為進士后,認為這是十拿十穩的事,就廣發帖子邀請親朋好友參加慶賀酒會。兩天之后,王如泚的家門口車馬盈門,前來道喜的客人絡繹不絕。就在王家沉浸在一片歡樂氣氛中時,從禮部傳來了最新消息:王如泚應該依照正常程序參加科舉考試。這喜慶的酒是沒心思喝了。
又說到天寶后期,楊國忠得勢,炙手可熱,他的兒子楊暄參加科舉考試成績不及格。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達奚珣心里發毛,連忙讓自己的兒子達奚撫去楊國忠那里打個招呼。楊國忠聽說達奚撫求見時,認定自己的兒子肯定是高中,滿心歡喜地接見達奚撫,所得到的匯報是:我奉了父親大人的命令前來稟報,您的公子這次考試沒有及格,不過,父親大人是不會讓他落選的。楊國忠聽了臉色大變,高聲喝道:我的兒子難道還擔心不能富貴嗎?為什么要為一個進士的名分落你們的人情?達奚撫嚇得不輕,飛馬趕回家中對父親說:楊國忠仗著權勢目中無人,和他就講不成道理。最終公布的金榜上,楊國忠之子楊暄以優異的成績名列前茅。
至于唐德宗時期,裴延齡的兒子參加考試的逸聞,皆是坊間盡知的事。是說兒子考試之后,裴延齡親自來到閱卷現場打聽消息,當主考官杜黃裳和苗粲出門時被攔住了。到底是有些心虛,裴延齡沒有直接說事,而是念出兒子所寫作文的開頭語:是沖仙人。兩位主考官對此心知肚明,便直接把話回死。杜黃裳問苗粲:你記得錄取者的文章中有這樣的話嗎?苗粲回答:好像沒有。裴延齡一看主考官這種態度,就知道面子是使不成了,便仰頭大呼:不得!不得!錄取通知書下達后,果然沒有裴家公子的大名。
柳公權從考生中聽到一則流傳甚廣的科舉趣聞。說是唐德宗時,有一個名叫宋濟的人,參加過不少次進士考試總是落榜,屬于屢敗屢戰的人。有一次,考試時的作文是一篇律賦,文章快做完時,宋濟才發現用錯了韻。他禁不住撫膺長嘆:宋五坦率矣!宋濟排行老五,“宋五坦率”這句話便傳遍了京城,甚至傳到了皇宮之中。落榜后,宋濟在西明寺借住過夏,頭頂一塊布頭巾,光著膀子,下身穿一條“犢鼻裈”大褲衩,在房間里抄書。這時,外面進來一位客人說:能不能給沖杯茶水?宋濟頭也沒抬,回答說,房子外面爐子上的壺里有開水,案子上的瓦罐里有茶葉末,你可以自己潑茶。客人問他姓甚名何,排行第幾,是干什么的,攻讀的是什么學科?答曰:作詩。客人說:現在寫詩的人很多,聽說當今的圣上也是詩作愛好者。宋濟答了一句:圣意不測。此時從外面又進來幾個人,跪在那個客人面前叫著“官家”。宋濟立即意識到,這個客人是當今的圣上德宗皇帝,急忙懇請圣上恕罪。德宗倒沒怪罪,只是想到京城流傳的那句名言,就隨口說道:宋五大坦率。轉眼間,一年一度的進士考試又到了公布成績的時間,德宗特意指派小宦官去看一下宋濟考中了沒有,小宦官快去快回稟報圣上說:榜上沒有宋濟的名字。德宗嘆息道:宋五又坦率也。
這則趣談,讓柳公權捧腹大笑,卻也酸楚不已。科舉考試是一個關口,難煞了許多學子,唐朝一輩子都在參加科考的人著實不少,所以有人寫詩說:太宗皇帝真長算,賺得英雄盡白頭。有一年,二十九個人成為進士,其中的施肩吾說: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二十九個人應該是五十八只眼睛,說五十七是因為其中有一個進士的一只眼睛因苦讀失明了。
考不上的是大多數,個別人比較極端,一個叫郭東里的落榜考生就曾大鬧看榜現場。唐代進士榜的公布地點在長安城中皇城的禮部南院,東墻是專門為公布進士榜而修建的,它比其他的墻要高。前面專門砌了一道矮墻,與進士榜之間還布下了棘藜做障礙。進士榜是用黃紙寫的,人稱黃榜。這個落魄的郭東里,硬是越過矮墻沖過棘藜,扯壞了進士榜。
大多數落榜生是好的,有些人寫下一首詩之后回家去了,有些人則留在京師,復讀備戰明年的高考。留在京師復讀叫作過夏,學子有的在城中租下一間房子,有的則找一座寺院借住,來日再搏。
由此可見,開科取士既取決于士子才能的大小,又取決于外圍工作的多寡,僅有才能而無關系,只注重埋頭苦讀而不追求揚名延譽,其結果往往是名落孫山。受世風影響,士子記廢學重托之氣日熾,公平公正性受到挑戰。
獨占鰲頭,謂科舉時代稱中狀元,據說皇宮殿前石階上刻有巨鰲,只有狀元及第才可以踏上迎榜,后來比喻占首位或第一名。眼下,科舉風云中獨占鰲頭的幸運兒,能是誰人?
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京兆華原學子柳公權,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出人意料,如同一匹黑馬,在人頭攢動的考生人群中脫穎而出。經科考,柳公權登進士科,又登博學宏詞科,為狀元。
這讓柳公權自己欣喜若狂,也讓父母親和兄長及一家人為之釋然。華原的老百姓也為處自豪,奔走相告,咱華原也出了一名當朝狀元!華原城里擺地攤的字畫湯老先生更是擺開龍門陣,看客圍了個水泄不通,說當初幼年的柳公權如何向他求教寫字的秘訣,他這沒有手臂的廢人還曾受過當朝狀元的三個響頭,老夫此生足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十數年的心血終是沒有白費,其間的酸辣苦甜只有柳公權自己體味得最深。梅花香自苦寒來,報春花開,預示著他人生中的一片溫暖而璀璨的前景。
科舉制度開啟后,隋唐狀元榜上,除了一代風流孫伏伽、張九齡、王維等大名外,又有柳公權的名字入列,載入史冊。科舉考試以名列第一者稱“元”,鄉試第一稱解元,會試第一稱會元,殿試第一稱狀元。老百姓把狀元看作文曲星下凡,所謂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多少士子追逐著這頂桂冠,通過金榜掛名,步入政壇,獲得升官晉級的機會。
重才學品質而不重門第的科舉制度,削弱了門閥大族世襲的特權,擴大了官吏的來源,為大批門第不高的庶族地主知識分子參政提供了機會。大者登臺閣,小者任郡縣,科舉制把讀書、考試和做官緊密聯系起來,把選拔人才和任命官吏的權力,從地方豪門世族手里集中到中央政府手里,有利于政局的穩定。從庶民百姓到達官顯貴,無一不堅定地認為,學而優則仕,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讀書的直接功利目的就是入仕。歷代狀元中,大多出身名門望族。他們從小就處在優裕的家庭環境,既有重臣之后,又有名士之家。但是,也有相當一部分狀元出身寒門,他們全憑自己的才智成為一國學子之冠,
早先,唐太宗李世民看見新科進士從考場中魚貫而出時,高興地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由武狀元而位至宰相者,是唐代開元初年武舉高等狀元郭子儀,曾兩度擔任宰相,同時也是歷代武狀元中軍功最為顯著者。他力挽狂瀾,平定了安史之亂,居功至偉,皇帝贊其再造唐王朝。
狀元中,詩畫成就最高的,是唐開元十九年狀元王維。他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杰出代表之一,其詩歌藝術被認為自李白、杜甫而下,當為第一。其繪畫被推為南宗繪畫之祖,文人畫亦自他而始。
而書法成就最高的,就數唐元和元年狀元柳公權了。他精于楷書,也擅長行草書,之后和唐代另一書法家顏真卿并稱“顏柳”。
摘下當朝狀元桂冠的柳公權,自然又想起了大他二十多歲的孟郊,也是一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靜下心來,他重新梳理了過往的若干狀元的仕途命運,希望從中尋覓到一條可供自己選擇的路徑,借鑒前人的處世經驗,使自己少走一些彎路。他清楚,狀元不是終生的護身符,只不過是一個學歷的資質,往后的一切作為,其成敗還得由自己重新開始。
在他的內心深處,所欣賞的狀元前輩,一是歷史上第一位狀元孫伏伽,比柳公權早了將近二百年。早年在隋朝時考中進士,任大理寺史,是一位懷才不遇的下級官吏。入唐后曾上書高祖坦言三事:一是開言路,二是廢百戲散樂,三是請為皇太子及諸王慎選僚友。高祖閱后大喜,用其為治書侍御史。又請設諫官一職,高祖均采納。后因上疏而被免官,應進士科考試取中第一,官授刑部郎中,拜大理卿,成為朝廷重臣。因年老辭官,病逝于家,算得上是功德圓滿。
二是敬重張九齡,西漢留侯張良之后。則天順圣皇后長安二年狀元及第,唐開元尚書丞相,秉公守則,直言敢諫,選賢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趨炎附勢,敢與惡勢力做斗爭,后罷相為荊州長史。舉止優雅,風度不凡,深為時人所敬慕。自張九齡去世后,唐玄宗對宰相推薦之士,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詩風清淡,一掃六朝綺靡詩風。他曾辟孟浩然為荊州府幕僚,提拔王維為右拾遺。杜甫早年也曾想把作品呈獻給他,未能如愿,晚年追憶,猶覺得可惜。是為先賢。
三是崇尚王維,唐玄宗開元九年狀元及第,比柳公權早了近百年。應舉之前,得知公主預定名士張皋為狀元,頗為不滿,身著錦繡之衣,隨歧王拜見公主,獨奏琵琶,獻上詩作。公主讀罷大驚:此早已熟讀之詩,原以為古人佳作,豈知竟出自汝之手!遂請至上座。岐王乘機語及狀元之事,公主一口應承,后王維果先后取解頭、狀頭,先任右拾遺,后出使涼州,返回長安遷殿中侍御史,過著平靜的文官生活,在輞川買下產業,常與文友聚會,參禪信佛,寫田園詩。安史之亂爆發,他被迫受偽職,戰后受到唐肅宗寬恕。死后葬于藍田別業輞谷中。如此人生雖不是一帆風順,也堪稱一代智者。
一條看似五彩斑斕然而諱莫如深的狀元之仕途,在等待著來自京兆華原的柳氏之后去踐行。畢竟是三十而立之年的人了,他在短暫的興奮過后,即著手持重地盤算自己的人生規劃了。
士子經禮部試及第成為進士,僅取得做官資格。至于正式授官,須再經吏部釋褐試,中試者授以官職,不及格者須過三年再試。釋褐試的標準有四:身,指觀考生的樣貌,必須儀表端正;言,指觀考生的言辭,必須善于辭令;書,指考生的書法,為官常書寫公文,故文筆及書法須佳;判,指憑案例考識見,由于古代行政與司法不分,地方官須兼理獄訟,故須有判斷能力。六品以下官員,包括京官及地方官由吏部選用,五品以上官員則經宰相商議及皇帝批準后任命。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當朝狀元柳公權從長安城南的柳府騎馬北去,穿過熙熙攘攘的鬧市,衣冠楚楚地進入大明宮入仕為官,授秘書省校書郎,正九品上。
從此,他便開始了漫長的仕途生涯,竟然歷仕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七朝。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皇帝寶座上七番易主,或病歿,或被殺,或是吃了長生不老的丹藥致死,都是短命的。唯獨擅長書藝的近臣柳公權,幾乎一直圍繞在皇帝寶座周圍,看慣了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更朝換代,體悟了一個個帝國王朝諸多事物的變幻莫測和人世間的寒暑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