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的余曦:張居正和他的時代
- 齊悅
- 10443字
- 2021-04-13 10:40:47
第一章 天降文曲
身為歷史人物,張居正已經(jīng)無法開口為自己說話,但對歷史而言,他確實是一位“蓋棺不論定”式的人物。身為明代最具爭議的一代“權相”,張居正無論生前身后,都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譽之者或過其實,毀之者或失其真”。
張居正只手撐起風雨飄搖的大明帝國,挽救了自正德、嘉靖以來的頹勢,造就了晚明數(shù)十年的社會安定和經(jīng)濟富庶,從而使萬歷朝成為明末清初士大夫緬懷的太平盛世。另一方面,他朝綱獨斷、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和孤傲偏執(zhí)、剛愎自用的性格弱點,又使他背負了數(shù)百年的罵名。
不管怎樣,張居正五十八年的歲月里充滿著個人的激情,時代的激蕩以及歷史的落殤。
神童的誕生
四百八十七年前(公元1525年),那個梅子黃熟的暮春五月初五[1],大明王朝的百姓們紛紛開開心心地吃著香粽、熱火朝天地劃著龍舟。
荊楚大地的江陵張府,有著比過節(jié)更激動人心的喜事,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焦急地等待著,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端午節(jié)本是紀念偉大愛國詩人屈原的日子,而今年端午時節(jié),在屈原故里,又誕生了一位日后改變明朝,甚至影響世界的偉人。
荊州府作為江漢平原的首善之區(qū),在當時乃楚地軍事、政治、經(jīng)濟重鎮(zhèn),王宮府署,隔街相望,茶肆酒樓,鱗次櫛比。當?shù)厝嗣癜簿訕窐I(yè),城內(nèi)城外洋溢著一派安樂祥和的氣氛。
秉承著先秦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三國的悲情與雄壯以及后世的浮浮沉沉,都注定著這方在大明朝已漸現(xiàn)衰落的水土上將迎來新的輝煌。
自古不凡之人出世多伴有異象,江陵張家這個新降生的嬰兒還沒出生,就開始顯露出非凡的“才能”。一般人懷胎十月產(chǎn)子,個別心急的孩子還提前出來見爹媽,可他倒真沉得住氣,愣是拖了一年才神情自若地來到人間,似乎要和神話中手套金鐲、腹圍紅綾的哪吒比上一比,冥冥中也預示著,這孩子必定和哪吒一樣,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
奇異之事遠不止此,張居正乳名喚作白圭,取自諧音“白龜”之意,他之所以有這么一個“龜兒子”的名字,背后蘊藏著一段趣聞。
張居正出生前夕,曾祖父張誠做了一個神奇的夢:
在一個萬籟寂靜的不眠之夜,張誠一個人走進院子,抬頭望著那月朗星稀的夜空,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激動。他捋一捋胡須正想賦詩一首,忽見空中皎潔的月亮迅速下墜。
只見那月亮越來越近,撲哧!一聲巨響!
這月亮不偏不倚墜入了院里的水甕,照得滿甕亮晶晶的,張誠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他小心翼翼靠近水甕,只見水中的明月瞬間化作一只白色的烏龜,正從水中慢慢浮起。萬分驚喜的張誠沒能欣賞這只白龜太久,就被一道刺眼的閃光驚醒。
過了幾日,張誠的曾孫降生,全家人苦思冥想該給孩子取個什么名字?這時張誠想到了前幾日那個神奇的夢,想到了那只可愛的白龜,突然覺得這個曾孫正如那夢中的白龜一樣是上天賜予張家的珍寶,喃喃自語道:“此乃祥瑞之物!就叫白圭吧!”。
張居正就這么獲得了“白圭”的乳名。白圭是家中長子,后來,其母又給他添了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再來說說江陵張氏,張誠的先祖張關保原是淮西鳳陽定遠人,早年跟隨朱元璋東征西討,因戰(zhàn)功卓著,受封到江陵做世襲千戶,入了湖廣的軍籍。如此說來,張氏門宗也算將門之后。
明朝初期,朱元璋采納了劉基的意見,在南北重要地段建立衛(wèi)所作為駐軍機構。明代的“軍”專門指衛(wèi)所軍,他們沒有普通的民籍,都是軍籍,這些人以屯田充當軍糧和工資,歸地方都指揮屬司管理。都指揮屬司下設衛(wèi),統(tǒng)兵五千六百人,每衛(wèi)下設五個所,所的最高長官是千戶,統(tǒng)兵一千一百二十人,所下面是總旗,最高長官是百戶,統(tǒng)兵一百一十二人。
張關保這個千戶長,屬于中級軍官,只是無名之輩,但這軍籍卻對張氏宗族影響重大。
張關保千戶長的職務后來由在歸州的長子承襲,張白圭的曾祖張誠便不再擁有軍職和俸祿,千戶的榮耀沒能傳到張白圭頭上,也幸好沒傳到他頭上,否則,明代只不過多了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千戶大人”,卻少了一位名垂青史的治世能相。
在歸州無法繼承祖上的“千戶大人”,張誠成家后索性就從歸州搬到了江陵,即今天湖北省荊州市——那個三國時期的風云之地,盛唐詩人李白“千里江陵一日還”中提及之處。
張居正常自稱“江陵張?zhí)馈保驗樗诱柼溃耆耍笕怂餍苑Q他為“江陵公”、“江陵相君”或“張江陵”。
張誠是一個有軍籍而又要自謀生路的貧民,他生性豪爽,急公好義,自家生活艱難,卻盡力周濟窮人。他愛講話卻有些結巴,人稱“謇子”,這是當?shù)厝藢诔哉叩膭e稱。張居正言談舉止,豪邁仗義,頗有其曾祖遺風。
張誠追思先祖金戈鐵馬的英雄氣概,對孩子們寄寓厚望,希望后人有無堅不摧的銳氣,可他沒想到,最終真正讓家道中興,達到鼎盛的是自己的曾孫子張白圭。
張鉞擅長治產(chǎn),家道日漸殷實;張釴愛好讀書,補縣學生;偏偏張鎮(zhèn)既不讀書,又不治產(chǎn),只是一味放浪,游手好閑,張鎮(zhèn)成家之后,日子很是拮據(jù)。
然而“謇子”偏偏最愛張鎮(zhèn),既然老二不如他的兄弟,那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能生得一個好孫子。
張鎮(zhèn)生子文明的時候,“謇子”保佑兒子:“吾此生幫過多人,應當生得一個好孫兒,也許就是這個孩子罷!”
張文明字治卿,別號觀瀾,二十歲補上府學生,但考過七次鄉(xiāng)試,始終沒有錄取。悠悠歲月,為此竟耗去了四十個春秋。直到兒子張居正進了翰林,三年秩滿以后,眼看“長江后浪推前浪”,張文明這朵“前浪”徹底認輸了,擲下考籃,徹底放棄了科舉考試。
他終于明白,原來他名字中那個“文治武功、公卿明相”的理想是為他那個天才的兒子準備的。
成名須趁早
張白圭的聰慧遠遠超過同齡兒童,自幼便贏得家鄉(xiāng)父老的眾口交贊。
有一天,奶娘抱著小白圭在院里嬉耍,正好遇到他的一位堂叔正在津津有味地誦讀《孟子》,堂叔許是聽聞了些傳言,拿著書逗小孩:“世上哪有什么天才,要認得字才算真天才,看看這兩個字,叫‘王曰’,認不得‘王曰’就不算天才。”
堂叔只是隨口說說,哪知第二天,奶娘又抱著白圭出來玩,正好堂叔又在院子里看書,不到兩歲的張白圭小朋友走過來,指著書上的兩個字念道:“王曰!”
堂叔大開眼界,世上真有無師自通的天才!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張白圭以“王曰”啟蒙,似乎注定了這個兩歲孩童日后“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的人生軌跡。
張白圭五歲入私塾讀書,十歲就能粗通六經(jīng)大義,在荊州已是小有名氣的傳奇人物,十二歲即投考秀才。
開考那天,張白圭提著考籃,帶著文房四寶,隨著一大群讀書人來到荊州的最高學府——文廟書院參加考試。
當時的監(jiān)考官——荊州府的父母官李士翱在監(jiān)考的前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天帝要他把一枚玉印獎給一個孩童。第二天他監(jiān)考時,一見張白圭便怦然心動,這不就是那位夢中所尋之人嗎?于是格外青睞,認為他的才華遠邁漢代賈誼。
李士翱和同考官一起品評神童奇卷,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孩子器宇不凡,以后當為太平宰相”。
于是把他的試卷列為六百人之首。
小張才貌雙全,但張白圭的名字著實不雅。“圭”是玉制禮器,原本寓意美好,奈何發(fā)音令人聯(lián)想到“龜”。在中國古代,龜原本也是祥瑞之物,寓意長壽,古時也不乏以龜命名者,如唐代著名樂工李龜年。時過境遷,明代方言中的“龜兒子”、“龜孫子”、“烏龜王八”等都是罵人之辭。
張白圭有棟梁之才,前途無量,豈能頭頂個烏龜做人?
好在,李士翱為了勉勵這位少年才俊,特地為其更名為“居正”,暗含了對張白圭的美好祝愿,希望這個天才少年日后在朝堂上,“居”官遵循“正”道。“白圭”二字,這才成為歷史。
愛才心切的李大人對這位少年寄以厚望,預言他日后必為“帝王師”,并立刻把他推薦給學政田頊。為了證明這少年天縱奇才,李大人建議當場面試張居正,面試之時,考官結合此情此景,讓小居正寫一篇《南郡奇童賦》的文章。這樣隨口而出的命題,事先毫無準備,難度遠大于考場上深思熟慮之作。張居正略加思索,筆走龍蛇,不多時就呈上美文一篇,在場考官無不嘖嘖稱奇。
最精彩的一幕上演了,有一位考官指著呂洞賓的圖像讓他即席賦詩,小居正撲閃著一對機靈的眼睛,回頭看看遠處圍觀的眾考生,再看看瞇眼凝視的考官,不假思索,揮筆寫出:
在座諸人掌聲如雷,無不為他的才思敏捷而驚艷不已。
就這樣小居正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考中了秀才,進入府學,學習禮、射、書、數(shù)四門功課。
禮與書為研讀歷代儒家經(jīng)典和本朝典章詔令,練習書法;射與數(shù)則為習武射箭和九章算法,文武兼修,以全面培養(yǎng)人才。
天賦是橫亙在天才與笨蛋之間的一座高山。聰明人與傻瓜的差距有時比人類和動物的還大。書呆子付出全部的精力學習,奈何南轅北轍,腦中總是一團亂麻,終其一生碌碌無為。張居正則觸類旁通,在書海中“獨觀大義,惟務宗旨,不求蔓引泛溢”,善于切入要點,洞悉大義,擷英揚華,在同學中脫穎而出。
張居正考中秀才以后,于當年秋天來到省城武昌參加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如果再次順利考取舉人,進則赴京會試繼續(xù)摘取進士的桂冠,仕途無量;退則享受縉紳地位,衣食無憂。
鄉(xiāng)試途中,小張秀才心血來潮,作五言絕句《題竹》自勉:
竹形典雅,凌云挺立,經(jīng)霜不凋,張居正熟知這些典故,小小年紀就以竹自喻,并有“直上勁頭竿”的遠大志向。
神童落榜內(nèi)幕
幸運的是,張居正在府試中贏得知府李士翱的青睞;爾后的鄉(xiāng)試中,更是遇到了他命中的貴人——湖廣巡撫顧璘。李士翱改變了他的名字,顧璘則改變了他的一生。
顧璘又名顧東橋,是金陵有名的才子,與同鄉(xiāng)陳沂、王韋合稱“金陵三俊”,在江南一帶家喻戶曉。后來清人編修的《明史》把他列入《儒林傳》,可見他在知識分子中地位之高。
顧大人不僅是儒林名士,而且頗通吏事。他在應天巡撫、湖廣巡撫任內(nèi),主持多項惠民善政,深受當?shù)厝嗣竦膼鄞鳌?/p>
有一次,他翻閱荊州來客攜帶的詩冊,其中有一首詩令他玩賞不已,驚嘆作者是世間奇才,他一定要物色到這位神秘人士。得知作者名叫張居正后,顧璘第二天就滿懷希望地到荊州學校查詢,逢人便問:“哪位是張居正?”
此時的張居正還是一個童稚未脫的孩子,尚未在學,眾人回答:“此無此人。”
恰巧有一學生與其相識,連忙解釋:“張居正乃一乳臭未干的十齡童子。”
顧東橋大為震驚,立即把傳說中的神童秀才召來,當場出題測試:“玉帝行師,雷鼓電旗云作隊,雨箭風刀。”
小神童不甘示弱,脫口而出:“嫦娥織錦,星經(jīng)宿緯月為梭,天機地軸。”[2]
顧大人又對:“雛鶴學飛,萬里風云從此始。”
神童即曰:“潛龍奮起,九天雷雨及時來。”[3]
顧東橋喜出望外,連呼小友,并解下象征身份的玉帶,贈送給尚未束發(fā)的小居正。
張居正接過玉帶,顧大人語重心長地拍他肩膀:“汝乃相才,將佩玉帶,老夫犀帶配不上你,聊表相識。”
他一再告誡張居正:“他日作相,無富貴心,無富貴氣,則為賢相。”
小居正懵懂點點頭,顧大人惜才,慷慨資助五十金,并反復囑咐張父為國為家都要善待此子,甚至把自己小兒子顧俊都托付給尚未考取舉人功名的小張朋友。興奮之余,渾身散發(fā)著文人氣的顧東橋和詩言樂:
《贈寄張童子》
張居正小小年紀就受到巡撫大人的格外賞識,心中充滿感激,他推廣師德,把顧大人贈予的獎學金分贈給他的同學朋友,勉勵大家共同發(fā)憤苦讀。[5]
小居正聰明機智,考中舉人本是易如反掌,可就在大家熱切期盼他大展身手時,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當鄉(xiāng)試結束后,考生試卷被統(tǒng)一裝訂,送呈湖廣巡撫和提學御史閱卷。主考顧璘一眼認出張居正那文采飛揚的試卷,他和同考官一起嘖嘖稱贊作者的才華。
突然,顧璘臉色一變,做出一個鄭重決定——讓張居正落榜,這令在場所有人都費解。以張居正的才華,要完成落榜實在是一項高難度動作,顧璘畢竟是經(jīng)歷過官場污風濁雨,熟諳士人風情的老前輩,不錄取張居正,恰恰是對這個少年得志的孩子寄予厚望。
顧璘對監(jiān)試的馮御史說:“張居正是一個大才,早些發(fā)達本沒有錯,不過最好還讓他遲幾年,等到才具老煉了,將來的發(fā)展更是前途無量,一切請你斟酌。”
湖廣按察僉事陳束深不以為然,顧璘的說法固有道理,可不符合考試公正的原則,他欣賞張居正的才華,極力主張錄取,但鄉(xiāng)試生殺予奪的大權都在監(jiān)試御史手中,馮御史聽從顧大人的意見,竭力拒絕陳束的請求,張居正竟沒有錄取。
面對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小張居正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冷靜,他沒有絲毫的抱怨,而是深刻理解顧大人的良苦用心,發(fā)奮學習,讀書明理,用實際行動報答顧大人。
三年后,張居正再度奔赴武昌參加考試,在湖廣全省數(shù)萬名精英的激烈競逐中,他以鄉(xiāng)試第三十名的驕人成績,一舉摘得舉人桂冠。那一年,他十六歲。
恰巧這時顧璘正在安陸督工,張居正特意到安陸拜謁顧璘,把他中舉的好消息告訴顧大人,顧璘看到少年有為的張居正,欣慰地說道;“古人都說大器晚成,這是中材的說法,你是天才不是中材,上次我耽誤了你三年,很是抱歉,我希望你要有遠大的抱負,要做伊尹,做顏淵,不要只做一個年少成名的舉人。”
玉不琢,不成器。
每個人的成長都需要經(jīng)歷無數(shù)艱難困苦,顧大人從長遠角度栽培“大器”,希望三年前那次適時的磨練能幫助他日后成為棟梁之材,不因榮譽而驕傲自滿,亦不因失敗而垂頭喪氣。功名利祿,一切都是浮云。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自強奮進,才是人生的真諦。
顧璘一席話堅定了張居正的報國之志,他牢記顧大人教誨,終生不曾改變。
顧、張邂逅,為明代歷史留下一段伯樂識才,才懷伯樂的動人佳話,張居正對李、顧二人的知遇之恩牢牢銘記在心,終生將其奉為精神導師。
時光流逝,李士翱、顧璘相繼離開人世,隨著時間流逝,他們的英名漸漸被世人淡忘。張大人繼承了古代士人知恩圖報的傳統(tǒng)美德,他秉國期間,不惜屈尊降貴,為二老請求恤蔭,還捐獻俸祿資助顧璘后人,幫助他們調(diào)解家族遺產(chǎn)糾紛。
縱觀張居正的一生,始終逃不出恩怨二字。他快意恩仇的性格,貌似正是此時成形,宦海仕途中雖與政敵爭斗無數(shù),卻對所有幫助過他的人心懷感恩。
種下善因,必有善果,張居正謝世不久就遭覆巢之禍。他最小的兒子張靜修當時還不滿二十歲,母親囑托仆人掩護他和未婚妻李幼滋的女兒南下避禍,恰恰又投奔到了昔日恩人顧家。顧東橋小兒子顧峻欣然收下張靜修,并為他找到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從此張家這支血脈就在江蘇興化生根發(fā)芽。
青年才俊初長成
科舉考試自隋朝設立以來,就是古代士人踏入仕途的重要途徑,“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旦金榜題名,出身寒微的書生就可脫卻青衫換紫袍,封官受祿,光宗耀祖,他們享有私人田產(chǎn)終身免稅的特權,恩惠澤及子孫。
科舉的誘惑不言而喻,金榜題名是每位儒生夢寐以求的夢想,若想考取功名必須經(jīng)過縣試-府試-院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等層層選拔,不僅耗費巨大精力寒窗苦讀,也要花費不小的財力、物力跋山涉水參加考試。所以,科考是一筆巨大且驚險的投資,考上了便前程似錦,一旦落榜很有可能抱恨終生。如此嚴格的考試中,多數(shù)士子為取得一功名皓首窮經(jīng),等到蟾宮折桂之時已是白發(fā)蒼蒼,垂垂老矣。
張居正年屆弱冠就已經(jīng)歷了縣試、府試、院試、鄉(xiāng)試的洗禮,從童生搖身變?yōu)樾悴拧⒃僮優(yōu)榕e人。在考取舉人的次年,十七歲的張居正滿懷信心地來到京城,參加三年一度的禮部會試,他本以為再捷春闈如探囊取物,結果卻黯然落榜。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張居正第二次參加會試,遺憾的是,他再次落榜。
連續(xù)兩次落榜,對這個自幼有著神童之譽,在府考和鄉(xiāng)試中均以優(yōu)異成績備受贊賞的青年才俊,無疑是個沉重打擊。從小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大挫折的他,其實相當脆弱。他痛定思痛,反思自省,認為兩次失敗原因正是自己的驕傲自大。
張居正天資聰穎,從小在鮮花和掌聲中長大,造就了他孤傲的性格。他覺得區(qū)區(qū)一第,唾手可得,不屑鉆研科舉本業(yè),反而馳騖于古典文學中。不覺數(shù)年過去,新功未完,舊業(yè)已蕪。
試遍五味方是人生,落第的挫敗沒能令張居正氣餒,他認定只有通過科考出仕為官,才能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理想這條道路。從此,他把更多精力用于習制舉文。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春寒料峭,張居正攜書童游守禮一路北上,進京趕考。京師貢院格外莊嚴肅穆,來自五湖四海的數(shù)萬士子在這里進行著激烈角逐。他們當中,只有三百人能有幸留下參加接下來的殿試,其余都要打道回府,三年后卷土重來。十多年寒窗苦讀,能否得到上天的眷顧,就在此時此刻的筆鋒墨轉。
會試從二月九日開始,由內(nèi)閣大學士張治和孫承恩主持,連考三場,每場三天,持續(xù)九天。張居正投考《禮記》,閱卷官為陳以勤和吳維岳。自古文人雅士,惺惺相惜,當陳、吳二老讀到張居正的試文時,不禁拍案稱奇,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張居正最終取得會試第一百六十名的成績,陳以勤和吳維岳成為他的房師,張治成為他的座師。
三月十五日黎明時分,張居正等三百多名貢士(會試的中試者)就已聚集在紫禁城建極殿,參加科考中的最后一關——殿試。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以經(jīng)義或政事設問,貢士當場作答。殿試基本不再淘汰考生,只是確定進士的最終名次。
殿試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士子們終于從緊張的考試中解脫出來,但這遠遠不是科考終點,他們馬上進入更加緊張而又焦急的等待期。
殿試結束當日,試卷隨即被密封轉送至東閣讀卷官。次日,讀卷官奔赴文華殿,開始艱巨的評卷工作。他們逐一評點,然后把一甲試卷呈送皇帝欽定次第,再逐一封裝。隨后,讀卷官連同封裝好的二甲、三甲試卷,一并送往內(nèi)閣并填寫二、三甲進士的黃榜。待第三天,讀卷官會同內(nèi)閣官員一道,拆封皇帝欽定的鼎甲試卷,填寫黃榜。
三月十九日,朝廷終于在長安左門外放榜,三百零一名貢士幸運成為大明帝國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新科進士。江蘇興化李春芳摘取狀元的桂冠,江西張春和浙江胡正蒙奪得榜眼和探花。除鼎甲三人外,二甲進士九十人,三甲進士二百零八人。張居正在殿試中再創(chuàng)佳績,取得飛躍式的進步,從先前會試第一百六十名一舉躋身至第十二名,即二甲第九名。
丁未年是明朝科考史的“豐收年”,當年的科舉進士可謂人才濟濟:狀元郎李春芳和張居正日后入閣拜相,楊巍、陸光祖成為名公鉅卿,凌云翼、殷正茂等人做了封疆大吏,王世貞、汪道昆成了一流的文學家……
經(jīng)過十年寒窗的辛勤付出,千軍萬馬的激烈角逐,漫漫長夜的焦急等待,新科進士終于功成名就,迎來了朝思暮想的恩榮盛典。
為嘉獎新科進士的優(yōu)異成績,鼓勵他們精忠報國,嘉靖皇帝命大臣在禮部舉辦隆重的恩榮宴。參加宴會的新科進士和讀卷官,巾帽上都簪花一枝,其花“剪彩為之”。花上的掛牌赫然鑲者“恩榮宴”三字,唯獨狀元郎掛銀牌,所簪花枝葉等也都為銀飾,翠羽裝飾部分還專門抹金。張居正和其余進士所掛為銅牌,大家往日眉宇間的焦灼煙消云散,帶著對未來仕途的憧憬,相互舉杯,整個禮部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張居正作為新科進士,平生第一次參加如此隆重的宴會,心情非常激動。自進京趕考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足以令這個來自荊楚平民之家的讀書人感到新奇與敬畏。金榜題名后,能夠出席皇帝親命主持的恩榮宴,和朝廷高官與各省精英齊聚一堂,更令他感到無比榮幸。
恩榮宴后第二日,皇帝親賜狀元冠帶朝服一襲,每名進士賜寶鈔五錠。李春芳等鼎甲進士獲賜“進士及第”榮譽稱號,張居正等二甲進士獲賜“進士出身”,三甲進士獲賜“同進士出身”。張居正自此成了“天子門生”,贏來了他人生第一次的華麗轉身。
三天后,李狀元郎率全體新科進士上表謝恩,然后一同赴國子監(jiān),在莊嚴的古樂中,進士們拜謁孔子神主,行釋菜禮。
舉行完拜祭孔廟禮儀后,張居正和其他進士都換上冠服,禮部奏請工部在國子監(jiān)立石題名(進士題名碑)。
李狀元被朝廷授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張春和探花胡正蒙授正七品翰林院編修。無論修撰還是編修,都是極具發(fā)展?jié)摿Φ暮擦止佟P驴七M士一入史館,即能與六卿抗禮,二十年內(nèi),便可躋卿相清華之選,百職望塵莫及。有明一代,多達八成的名卿碩輔、九成的內(nèi)閣輔臣出身翰林。
余下的二、三甲進士,顯然沒有前三名幸運,要再參加一場“后科舉考試”來一決雌雄,成績優(yōu)秀者即被選授為翰林院庶吉士(見習生),不久的將來也會和鼎甲進士一樣擁有廣闊的前景;次優(yōu)考生則被授予低級京職,其余人等外放到地方做知縣、推官等百姓父母官。
翰林院按例組織了館選考試,從二甲、三甲進士中選拔德才兼?zhèn)湔咦鳛楹擦衷菏俊p^選內(nèi)容形式多樣,有考察政治見解的詔、論、疏和測評文學素養(yǎng)的詩、賦等;成績也有一、二、三等之分。庶吉士的錄取以館選成績?yōu)橹鳎Y合先前會試、殿試成績綜合評估。
入選翰林官是儒生學而優(yōu)則仕的重要一環(huán),亦為許多士人夢寐以求的人生榮顯。張居正經(jīng)過十余年不懈努力,實現(xiàn)了進士登科的夢想;但若止步于此,那就不是張居正了。他明白館選翰林對其人生的意義,并未沉醉在科考及第的歡欣中喪失斗志,而是把握好改變命運的每個機遇,以優(yōu)異的成績與亢思謙、汪鏜、胡杰、謝登之等28位同學一起被擇優(yōu)錄取為翰林院庶吉士,成為士人心目中的“儲相”。
庶吉士是翰林院最底層的見習生,好比今日中國科學院的博士研究生,沒有行政官職,以學習研究為主業(yè),學習國家典章制度、行政運作。庶子們在翰林院苦讀三年,通過結業(yè)考試后,最優(yōu)秀者留任編修、檢討等史官,作為皇帝的文學侍從,為皇帝決策提供參考建議;次優(yōu)者出任御史、給事中等科道官,封駁諫議,糾劾督察,是朝廷耳目之官;即便是名次最落后的庶吉士,也會安排做六部各司的屬官,負責具體執(zhí)行事務,作用也不可小覷。
張居正如愿進入翰林院,眾多館生沉醉于華麗的西漢詞賦和盛唐詩句,津津樂道于司馬相如、李白等文學名流的趣聞軼事;只有張居正孜孜不倦地探究國朝典故,尋求治國安邦之良法。
正是此時,一位重要人物的出現(xiàn),深刻影響著張居正今后的人生軌跡。他就是內(nèi)閣次輔兼吏部左侍郎,翰林院教習官徐階。
徐階,號存齋,松江府華亭人。年輕時擔任過浙江提學僉事,深諳人才育選的要領。當時儒者對如何進行翰林館課教育以蓄養(yǎng)用世之能,爭議頗多。多數(shù)人以為文章是經(jīng)國大業(yè),庶吉士館課必須以詩文詞章教習為主,才可培養(yǎng)出經(jīng)世識見與方略;有人認為館課須以心性涵養(yǎng)為主,培養(yǎng)品格端正的真儒,以為國家所用;還有人主張詞章與心性并重,教習圣人之學,文章可與之相互為用。
徐階不同于那些沉醉于華麗無實詞章的腐儒,他把館課與儒家經(jīng)世思想緊密結合,明確指出翰林館課應以道德、政務為重,庶吉士務必端正心性,教育庶吉士從修身之道到治平之業(yè),實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
徐階竭盡全力疏導庶吉士們關注時事政務,授課內(nèi)容圍繞有關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教導學生學以致用。徐階注意到,翰林院新來的這位小伙子博學多才,文史功底深厚,所作之文列諸子百家之言,歸于敦本務實之旨,經(jīng)世濟民之道。
人如其文,此君生性簡淡,特立獨行,好與同學指點江山,更是慷慨激昂地發(fā)誓他要以身許國:“士所貴,姱節(jié)隆名;必殉國家,以奉天明;寧義而殞,勿榮幸生。”士大夫尊崇氣節(jié)與榮譽,要以身殉國,奉獻朝廷。寧可舍生取義,不可賣身求榮。此情此景不由令侵淫宦海數(shù)十年的徐階也心生感動。
徐閣老刻意接近小張,多次和他促膝長談,從軍國大政到學術思想,從國家前途到人生理想,他都侃侃而談,見解不凡。縱是閱人無數(shù)的官場大佬,也不禁為張翰林沉毅淵重的性格和廣博的學識所傾倒,尤其是他在言談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擔當意識,更讓徐階刮目相看。
晚明天下滔滔,官員以敷衍塞責為能,在這種黑暗污濁的大環(huán)境下,張居正以清新方正之姿進入徐階視野,不能不令這位官場大佬感到驚喜。
徐階認為張同學天資聰明,才華出眾,將來很有可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超越自己,他對張居正深相期許:“張君他日定為國家重臣”,從此一路提攜引拔張居正,年輕的張翰林也對徐老師的知遇之恩銘記在心。
和徐階一同教習庶吉士的還有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張治和以“宿學居顯位”的歐陽德,張治既是居正的翰林前輩,又是他的湖廣老鄉(xiāng)。張治和徐階兩位老師將諸庶子招至館下,耐心教導他們讀書立志,厚積薄發(fā):
徐階和張治認真教導庶吉士讀書明理,經(jīng)世致用;歐陽德則更加側重于實務操作。他常召集各位庶吉士,向其出示百司的章奏,和學生探討古今政治的異同和成敗得失。張居正勤學好問,謙恭有加,深得翰林諸老的器重。
三年后,翰林院如期舉行了散館考試。經(jīng)過三位老師的精心培育和自身的不懈努力,張居正學問日精,他和汪鏜、謝登之、胡杰、殷士儋、馬一龍、林熑等人的試卷被考官評為“上卷”,上呈嘉靖皇帝御覽。
明朝規(guī)定,榮獲“上卷”的庶子依原中進士甲第分別授官,張居正、汪鏜、謝登之、胡杰等二甲進士順利轉為翰林院編修,專事制誥、纂修。殷士儋、馬一龍、林熑等三甲進士則被朝廷授予翰林院檢討,其余的庶吉士做了科道官或六部屬官。
二十年后,這批翰林官中,張居正和殷士儋入閣拜相,汪鏜(禮部尚書)、林熑(禮部尚書)、謝登之(刑部尚書)三人官至二品尚書。
山洪來時,泥沙俱下。新進翰林官魚龍混雜,品流不一,并非都是國家棟梁。有些人是當朝權貴的子弟姻親,只不過把翰林院作為跳板;有的極盡阿諛奉承之媚相,奔走權要,以求日后飛黃騰達;相對清高之士整日沉醉歌臺舞榭,詩酒自娛,吟花弄月。
機會鐘愛有準備的大腦,今日的知識積累才是他日當國的資本儲備。張居正沒有隨波逐流,清閑的職務給他提供了讀書、思考的時間。在官場的紛爭囂鬧中,張居正不忘顧東橋當年教誨,始終堅守政治理想。他閉門謝客,攻讀歷朝典章制度,默默潛求救國興邦之道,而象牙塔外的世界卻是一派陰森,殺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