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8章 不屈的生命(27)

他以前積攢了許多寫作素材,準備在透徹地了解了它們之后再去寫作,可現在他卻再也沒有機會去寫了。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用遭遇開始寫作時可能遇到的失敗了。也許他根本就寫不出來,因此他才一直沒有動筆。到底是不是這樣呢?現在他已經沒法了解了。

“我們要是沒來這里就好了。”女人一邊說一邊看著正舉著酒杯的他,咬了咬嘴唇,然后繼續往下說,“如果我們待在巴黎,你就不會遇到這件麻煩事。你一直說你喜歡巴黎,事實上,我們確實可以選擇留在巴黎,去別的地方也行,只要你喜歡。比方說,我們可以去舒適的匈牙利,這樣你就可以打獵了。”

他說:“你可真是個有錢人啊!”

她說道:“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那些錢可是你我共有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能陪你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喜歡。可是現在,我只希望我們沒來過這里。”

“可你說過喜歡這里。”

“我是這么說過,可是那時候你還好好的啊!現在,我恨透了這里,因為你的腿生了毒瘡。我們怎么會碰上這么倒霉的事呢?上帝為什么這么懲罰我們?難道是因為我們犯了大錯?”

“我覺得,只是因為我在腿受傷以后忘了擦碘酒而已,再加上我以前從未感染過,所以也忘了去處理這個傷口,然后傷口就惡化了,而我們身邊又沒有殺菌劑可用。我認為是藥性不足的石碳酸溶液致使我微血管麻痹,進而導致我腿上生毒瘡的。”他望了她一眼,接著說道:“難道是別的什么原因?”

“我說的不是這個。”

“假如我們雇用的不是半吊子的基庫尤人,而是一個技術過硬的技師,那么現在就不會出現因為沒有事先檢查機油而導致卡車軸承被燒壞的情況了。”

“也不是這個。”

“你原本屬于韋斯特伯里、薩拉托加、棕櫚海灘這類高級場所,如果你一直和這些圈子里的老朋友們在一起,而沒有選擇和我來這個該死的地方……”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我愛的可是你啊,你這樣說一點都不公平。我現在以及往后都會愛你,直到永遠。難道你不愛我嗎?”

男人回答:“不,我沒有想過這些。”

“哈里,你在說什么胡話?難道你頭腦發昏了嗎?”

“我沒有昏頭,因為我已經沒有這個精力了。”

她說:“親愛的,別再喝了。我們得盡量去做完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說:“你自己做吧,我覺得好累。”

這時候,他想起了喀拉迦奇的火車站。

他背著包站在站臺上,四周一片黑暗。辛普倫的東方快車駛來,車前燈劃破了黑暗。他準備在撤退之后從色雷斯離開。這是他腦海里保留的一個片段,他準備在日后寫作時使用。除此以外,還有一段情節:“一天清晨,他一邊吃早餐一邊向窗外望去,眺望著保加利亞山脈上的積雪。探險家蘭森的秘書問老頭:‘山上那些白色的東西是雪嗎?’老頭看著窗外的山,回答:‘不,那可不是雪,這個季節是沒有雪的。’秘書把老頭的回答告訴了其他的女孩:‘不,你們看到的不是雪。’于是他們也都這樣說道:‘我們看錯了,山上那些白色的東西并不是雪。’后來,他把她們帶到山里,并且提出要用她們去交換難民,這才發現山里到處都是積雪。她們踩著積雪一步一步向前走,步伐越來越沉重,直到死去的一刻才停下來。”

那一年的圣誕節,高厄塔爾山上飄了整整一個禮拜的雪花。當時,他們住在樵夫的屋子里。這間屋子里有一半的空間被一座方形的大瓷器給占了。他們睡在一個裝滿了櫸樹葉的墊子上。后來,一個逃兵走了進來,他的雙腳被凍得鮮血直流。逃兵說,后面有憲兵在追他。他們拿了一雙羊毛襪子給逃兵。為了幫助逃兵,他們和憲兵閑聊了一陣,直到逃兵的腳印被雪蓋住。

在施蘭茨時,圣誕節那天的雪花顯得晶瑩剔透。如果坐在酒館里向外望,眼睛會被飄落的雪花刺得生疼。每個人都從教堂里出來,向家里走去。那些地方的人都扛著滑雪板,走在被雪橇磨得光滑的琥珀色路面上。路邊的小山和河流都被松木堆給覆蓋了。他們從木結構的瑪德萊屋出發,沿著冰川向下滑去。雪就像是覆蓋在蛋糕上的霜糖,非常平滑而又輕盈。他們在下滑的時候,他聽不到什么聲音,只看見他們滑得飛快,就像一只天空上往下俯沖的小鳥一樣。

由于大雪,他們不得不在瑪德萊屋逗留一陣子,因此耽誤了行程。那時候,屋外刮著暴風雪,他們在提燈下點起煙抽了起來,并在煙霧籠罩的屋子里打起牌來。倫德先生輸得越多就越下大注,最后把錢都給輸掉了。他輸掉了他的全部家當,包括學習滑雪的費用、一個季度的收益,以及他所有的錢。倫德長著一個長長的鼻子,他會在抓完牌之后大喊:“不看。”那時候,不管外面有沒有下雪,人們都會把時間花在賭牌上。他回憶這段時光,覺得自己的一生幾乎都花在了賭牌上。

可是,他從沒描寫過有關賭牌的事情,哪怕是一行。他也沒寫過那個寒冷而又有著明亮天空的圣誕節。在那個圣誕節,人們可以透過平原眺望遠處的山脈。那一天,巴克飛過防線,到敵占區去轟炸奧地利軍官的休假列車,把對方嚇得四散而逃,巴克就端著機槍對著他們掃射。之后,巴克在食堂里談起了這件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有說一句話。后來,有人這樣對巴克說:“你真是個該死的殺手。”

不久以前,那些被射殺的奧地利人還和他一起滑過雪。不,和他一起滑雪的不是那一批奧地利人。那個叫漢斯的奧地利人,和他一起滑了一年的雪,曾經是皇家狩獵隊的一員。他和漢斯曾經一起去鋸木廠上的小山谷里打過野兔,當時他們聊起了帕蘇比奧山、佩爾蒂卡拉和阿薩羅納的戰事。可是,這些事他都沒有寫出來。另外,他也從未提過蒙特科爾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洛這些地方。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他待了多少個冬天?四個!在此期間,他認識了一個賣狐貍的人,還和他一起去布盧登茨買禮物。那帶有櫻桃核味兒的櫻桃白蘭地,至今還令他回味;他們上了滑雪坡道,滑行在松軟的粉狀雪上,一邊滑一邊大聲唱起來:“嘿!呵!羅利說!”他唱著歌滑過最后一圈坡道,沖下陡坡,轉了三個彎兒之后來到了果園里。從果園里出來之后,他越過溝渠,滑到了旅館后面的大路上。這條大路結了冰,而且很光滑。他把松緊帶解開,把滑雪板從腳上甩下來并放置在旅館的木墻旁邊。燈光從窗戶里射出來,屋子里煙霧籠罩、酒香四溢,他們就在這溫暖的氛圍里拉著小提琴。

他問女人道:“我們在巴黎的時候,住在什么地方啊?”這時候,女人就坐在他旁邊的帆布椅上。他們現在在非洲。

“在克利翁酒店啊。”

“嗯?”

“那兒可是我們一直居住的地方啊。”

“不,我們應該還住過別的地方。”

“是的,我們還住過圣日耳曼的亨利四世大廈,當時,你還說很喜歡那里。”

哈里說:“愛情就像一坨屎,而我就像一只公雞,在那坨屎上咯咯亂叫。”

她說:“難道你在決意離開前,要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毀掉嗎?我的意思是你要帶走一切嗎?是不是你一定要殺死你的馬和妻子才滿意,是不是你非得燒了你的馬鞍和盔甲才罷休?”

他回答:“沒錯,你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它們真該死!還有斯威夫特和阿穆爾!”

“不要這樣說好嗎?”

“好,我不說了,以免傷害你。”

“你已經傷害我了。”

“那好,我就繼續說下去,這樣的話,事情才會越來越有趣。其實,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只有一件,但是現在已經沒法做了。”

“不,不是這樣的,你有很多喜歡做的事情,而且我做過所有你想做的事。”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別再說大話了!”他看了看她,只見她哭了起來,于是又接著說了起來,“聽著,我這樣做可不是為了取樂,可是我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做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想,我可能是想靠毀滅一切來延續自己的生命。我們最初交談時還很融洽,我現在說這些話,并不是有意的。可是,我還是這么殘忍地傷害了你,我真是一個笨蛋!親愛的,你別把我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有多愛你,我只這么愛過一個女人。”

不知不覺間,他就說出了他慣用的謊言。他平時就是靠著這類謊言謀生的。

“你對我真好。”

他說:“你這個賤人,富有的賤人——這可是詩歌啊!我現在想的全都是詩歌,腐爛透頂的詩。”

“不要再說了,哈里,你現在就像一個魔鬼,你為什么要這樣呢?”

男人說:“我不想留下任何東西,在死前,我要把一切都安頓好。”

直到傍晚時分,他才安靜地睡了一會兒。太陽已經下山了。平原籠罩在陰影之下,營地附近有小動物在覓食。它們的小腦袋快速地上下起伏著,尾巴來回搖晃著,正從灌木叢里跑出來,剛好被他看到了。那幾只大鳥也沒蹲在地上了,而是像其他的鳥一樣停在了樹枝上。樹枝被鳥兒壓得吃力地彎了下來。這種鳥真是太多了。他的床邊,坐著他的隨身男仆。

男仆說:“太太出去打獵了,先生有什么吩咐嗎?”

“沒有。”

她想去外面弄一些新鮮的肉回來。她知道,他很喜歡看人打獵,所以她向外走了很遠,以免打破他周圍的寧靜。他心想,她一直都這么體貼。只要是她知道的,不管是聽過還是看過的事情,她都會考慮得很周全。

當他認識她時,他整個人已經快毀了,這并不是她的錯。你說過的那些謊話,她一個女人又怎么能洞悉呢?她又如何能夠知道你說的話只是為了心里舒服,還是習慣使然?自從他學會了虛情假意之后,他就不對女人說真話了,而且效果比說真話還好。

你可以說他滿嘴謊言,事實上,他對人根本就沒有真話可講。他以前享受過生活,可如今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在那以后,他接觸了不同的人,變得越來越有錢,去了那些老的好地方,也到了一些新的場所。

你不讓自己思考的做法真是太好了。你的內臟很健康,所以不會一下子就垮掉,而大多數人就沒有你這么幸運了。你的態度表明,你已經毫不在乎現在不干的活兒了,反正那些事你以后也做不了。可是,你內心卻想寫出這些人的故事,也就是那些有錢人的故事。你雖然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可你已經打入了他們的內部,你是一個間諜。你想從他們的國度里離開,并且把那個國度的事情寫出來——這將會是第一個了解那個國度的人寫的東西。可是,他沒法完成這個作品了,因為他每天都在安逸中度過,什么也不寫。這樣的人,連他自己都會鄙視。他的能力因為安逸的生活而變得遲鈍了,他的意志也因此而消沉,最后他變得無所事事。當他放下手里的活時,他覺得他還沒有那些他熟悉的人過得舒適。在非洲的日子,是他過得最快樂的時光。因此,他重新回到這里,想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這次來非洲狩獵,條件比前幾次都要差,但是也不能說艱難,只是算不上奢華罷了。他想,這樣也不錯,能讓自己重新開始訓練。這么一來,他或許就能減掉心靈上過多的脂肪了,就如同一個斗士為了強身健體而進山做體力活兒一樣。

她喜歡這次狩獵,她也這么說過。任何令人激動的事情都是她所喜歡的,因為這些事情可以讓她換個新環境,認識一些新朋友,還能見到許多新東西。他產生了一種重新獲得以往意志力的幻覺,他覺得自己能夠開始工作了。這是它結束的方式嗎?是的,事實就是這樣的,他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不必像那些脊背斷裂的蛇那樣咬自己。這并不是這個女人的過錯。他明白,就算不是她,也會有另外一個女人來替代她的。如果他只能在謊言中生活,那他也就只能在謊言中死去了。他聽見一聲槍響,是從山后傳過來的。

她這一槍打得很漂亮。這是個有錢而又善良的賤人,而且對他很體貼,是他才華的守護者和毀滅者。不,這些話都是胡話。他的才華是他自己毀掉的。這個女人只是在悉心地關心和呵護他,為什么要把這一切都賴在她身上?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他自己不去使用這才華,并且出賣了自己的信仰,這才讓才華離他而去的。他的洞察力被酒精給毀了,他變得懶散、懈怠、勢利、傲慢、懷有偏見,做事不擇手段。這是什么?是不是一本舊書的目錄?他到底有什么才華?他確實有過才華,可是這筆才華被他用做了交易的籌碼,而沒有物盡其用。現在,他要面對的問題不是他做過些什么,而是他還能做什么。他選擇靠其他途徑生存下去,舍棄了寫作。他愛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富有,這聽起來難道不讓人覺得奇怪嗎?可這就是事實。他沒有真心對待的女人,而且靠謊言迷惑了不少女人,就像對現在這個女人一樣。這個女人,是他交往過的女人里最為富有的一個。她有著花不完的錢。她結過婚、生過孩子,還有情人,可是她依然不滿足,反而愛上了他。在她眼里,他是一個作家、一個男人、一個伴侶,也是讓她驕傲的財富。他并不愛她,只愛她的錢,所以經常對她撒謊,可是他同時也付出了比真心愛她時還多的代價,真是奇怪。

他想:“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上帝安排好的。”一個人的才華由生活方式來體現。他一生都在靠出賣自己的生命力過活。當你缺乏感情時,錢對你來說就越重要。他明白了這一點。可是,現在他卻沒辦法寫出這一點了。不過,即便這一點值得寫下來,他也不會這么做。

他看到她了。她正穿過空地,向著營地走了過來。她穿著馬褲,手里有一把來復槍。她身后是兩個男仆,他們扛著一只野羊。他想:“她還是一個美人兒,有著迷人的肉體。”她對于男女之事一點就通。他喜歡她的臉,雖然那張臉算不上漂亮。她看過不少書,愛好騎馬和射擊。她當然也有缺點,例如酗酒。她年輕的時候就成了寡婦,她曾經有一段時間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了兩個剛成年的孩子身上。不過,兩個孩子并不需要她的照顧,反而覺得有她在身邊會很拘束。她喜歡在吃晚飯前看書;或者一邊看書,一邊品嘗著威士忌蘇打。到了吃晚飯時,她已經喝得有些醉了。吃晚飯的時候,她還會再喝一大瓶葡萄酒,之后,她就能醉得呼呼大睡了。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擁有情人。在有了情人以后,她喝的酒也少了,因為即使不喝醉,她也能入睡了。可是,那些情人也叫她感到厭煩了。她還和一個男人有過第二次婚姻,可是這個婚前不讓她覺得厭煩的男人,后來卻也讓她煩得要命。

后來,她的一個兒子在一場空難中喪生了,此后她就沒有再找過情人。她不能靠酒來麻醉自己,所以她必須開始新的生活。就在這時,她被突然而來的孤獨感嚇得慌了神,可是她沒放棄找一個讓她尊敬人的想法,她想有那樣一個生活上的伴侶。

一切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對于他的生活,她很羨慕。她覺得,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讓他做了。她俘獲了他,其中的每一步,以及她最終愛上他的方式,都很正常。在此過程中,她構筑了自己的新生活;而他呢,只不過是把自己剩下的生活出售出去了而已。

主站蜘蛛池模板: 贵阳市| 壤塘县| 准格尔旗| 合水县| 潜山县| 惠水县| 萨迦县| 麦盖提县| 满城县| 米泉市| 双城市| 余江县| 松原市| 兰溪市| 大埔区| 名山县| 建阳市| 霍林郭勒市| 常山县| 洛宁县| 靖安县| 札达县| 桐柏县| 高平市| 墨竹工卡县| 大足县| 土默特右旗| 剑阁县| 扎赉特旗| 屯昌县| 长治县| 桓台县| 伊吾县| 宁海县| 政和县| 大埔县| 平罗县| 固安县| 岳西县| 阳西县| 新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