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拉封丹寓言
  • (法)拉封丹
  • 10248字
  • 2021-04-09 17:41:11

導讀

“沒有寓言詩,偉大的世紀就會忽略快樂的生活。如果沒有拉封丹的微笑,沒有莫里哀的微笑,這種鼎盛的時期,在我們看來就不過是一具涂金的木乃伊。多虧了拉封丹和莫里哀,這個時期才有笑容,也就是說透過金飾,這個時期有了活氣。

“這就是《寓言詩》這本小書里,所包藏的文明的奇異珍寶……”

拉封丹生活的十七世紀,史稱“偉大的世紀”,是“太陽王”路易十四統(tǒng)治的世紀,法國封建專制制度達到鼎盛的時期。路易十四對外擴張,雄霸歐洲;對內(nèi)削減諸王的地方勢力,筑固中央集權(quán);又興建凡爾賽宮,漸成奢華之風;創(chuàng)立法蘭西學院、自然科學學院、繪畫和雕塑學院等,科學和文學藝術(shù),無不蓬勃發(fā)展。尤其文學領(lǐng)域,與偉大世紀相匹配的法國古典主義文學,從理論的完善到大批杰作的誕生,以其崇高、典雅的風格,史無前例地成為世紀的標志。

世紀坐標的四位偉大作家,悲劇大師高乃依和拉辛、喜劇大師莫里哀,以及寓言大師拉封丹,他們在各自領(lǐng)域的創(chuàng)作,都達到了歷史的最高水平。

同樣,標志盛世的氣象:宏偉的排場、盛大的慶典、隆重的宮廷舞會、頻繁的戲劇歌舞演出。舞臺上的英雄人物,盡顯高尚的品德;詩壇歌劇院,也競相大唱贊歌……浩大的工程:凡爾賽宮、路易大帝廣場……

然而,這種盛世的文明,如果缺少了拉封丹的寓言詩、莫里哀的喜劇,再怎么氣象萬千,金光燦爛,在當世人看來也僅僅是一枚大金幣的正面,而后世人看上去,“就不過是一具涂金的木乃伊”,了無生氣了。

文明就是這么奇妙,宏偉與小巧,莊嚴與微笑,悲壯與幽默,都同等重要,一樣也不能少。缺少后者的這些小樂趣,那么偉大世紀就徒有一具僵尸。難道不是這樣嗎?當年那些宏偉的排場、勝利的慶典、隆重的儀式,都已成為歷史的陳跡;舞臺上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早已謝幕退場了;歌功頌德的那些詩歌唱詞,也全成為塵封的古董,無人問津了。反之,拉封丹的寓言詩,至今仍然保持生活的氣息和教益,給世界越來越多的讀者帶來樂趣。同樣,莫里哀塑造的偽君子、吝嗇鬼、想當貴族的暴發(fā)戶、痛恨欺世盜名的恨世者,都伴隨莫里哀成為不朽者,還不時登上各國的舞臺,給觀眾帶來古典戲劇人物針砭時弊的樂趣。

這就是上面這段引文大致要表達的意思。這段話引自法國作家讓·奧里厄所著的《拉封丹傳》,一本大部頭的書,洋洋灑灑寫了六百余頁。典型的法國式傳記,以材料翔實見長,所引用的材料多為傳主的詩句,讓我了解到除了寓言詩,拉封丹寫了那么多詩,連講故事都采用詩體,實在是一位作詩高手。

一種意味深長的現(xiàn)象:偉大的世紀不識永世發(fā)光的瑰寶,不能善待富有生命力的天才作家。1634年創(chuàng)建的法蘭西學院,應(yīng)是當世頂尖俊彥薈萃的殿堂。四十名院士稱為“不朽者”,去世一位補選一位,與莫里哀同時代的院士前仆后繼,算起來少說也有上百位,獨獨沒有莫里哀的位置。為了彌補這種歷史缺憾,將不是院士的莫里哀的一尊雕像,安放在法蘭西學院的大廳,基座上刻著這樣一句銘文:“他的光榮什么也不少,我們的光榮卻少不了他。”當世的統(tǒng)治者就認識不到這一點,朝廷的保守勢力和教會勢力沆瀣一氣,聯(lián)手攻擊,非難、阻撓莫里哀劇作的演出。他的劇作屢遭禁演,尤其他的力作《偽君子》,他為之抗爭了六年,上書國王三份陳情表。一代喜劇大師,在斗爭中耗盡心力,五十一歲便英年早逝,一生卻是一場悲劇。

這就是“偉大世紀”的反面,還可以加上拉封丹的境況,就更能說明問題:

“拉封丹出版《寓言詩》的時候,他全靠人周濟,過寄人籬下的生活,等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派人送來新衣服和床單,他才能換上。這部無比美妙的作品,是在貧困中誕生的,除了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再也沒有什么人關(guān)切了。”(《拉封丹傳》)

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比拉封丹晚生十五年,是眾多喜愛拉封丹的人品和作品的朋友中的一位。贊賞他的天才的朋友中,不乏莫里哀和拉辛,以及當時的重要作家,《書簡集》的作者塞維溫夫人、《箴言錄》的作者拉羅什富科、《克萊芙王妃》的作者拉法耶特夫人、《品性論》的作者拉布呂埃爾……他們都認識寓言詩的價值,沖拉封丹微微一笑,就算給他的報償了,此外并不關(guān)心他的生活。

拉封丹極不善理財,他的財產(chǎn)和債務(wù)糾結(jié)在一起,經(jīng)過幾番折騰,老宅和田產(chǎn)全變賣了,連他那水澤森林的官職也讓出去了,到了五十歲時,他已一無所有,連工作也沒有了。出版作品收入微薄,難以謀生。如無人相助,他就會流離失所,窮困潦倒,最終會死在收容所。

拉封丹的《寓言詩》于1668年出版,有獻給王太子的卷頭詩,深得太子的喜愛,也得到太子老師博須埃的贊賞。當時太子年僅七歲,而拉封丹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可謂大器晚成,摸索了十五年,終于找到了成功的路徑。1677年新集《寓言詩》出版,最終確立了拉封丹的名望,但是這并不意味得到官方的認可,也不意味從此時來運轉(zhuǎn)。《寓言詩》第二集優(yōu)先印刷權(quán)甚至遭拒。好在有國王和蒙特斯龐夫人的贊譽;當局還是準許這個“小小的動物園”正式進入文學領(lǐng)域。據(jù)說,幸好國王還算滿意,批準印行,“以便表明他對作者本人及其才華的器重,因為先前出版的寓言詩選,對青少年很有教益”。

可見,朝廷的稱譽,主要針對寓言詩的教育作用,給書店和警察局開具的這部作品的“優(yōu)良證書”,也僅僅是一紙行政空文,至于年金,或者補助金,卻只字未提。對拉封丹唯一可能表示的善意,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追查他的《故事詩》的非法銷售,不像公事公辦那樣嚴厲了。總之,朝廷僅限于稱贊,以及這種不花分文的讓步,根本解決不了拉封丹的生計。

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打擊。布瓦洛是官方認可的文藝理論家,他在《詩的藝術(shù)》中,全面回顧了所有體裁的詩歌作品,卻無視拉封丹和他的寓言詩的存在。我們的詩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受了多大傷害,只是仿佛隨手拈來,填補了《詩的藝術(shù)》留下的空白:

寓言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種樣子,

寓言中最普通的動物,

也能充當我們的老師。

單純的說教總使人厭煩,

訓誡結(jié)合故事就容易流傳。

這種虛構(gòu)的故事應(yīng)亦教亦樂。

這是給寓言下的最明確、最精致的定義。詩人對寓言深度理解和把握,將這種受歧視的小體裁,牢牢嵌在古典主義這座宏偉建筑上。然而,布瓦洛掌握著話語權(quán),代表主流價值觀;說拉封丹只是模仿者,而非創(chuàng)作者,不能同那些“大作家”在《詩的藝術(shù)》中并肩而立。等幾十年之后,布瓦洛認識到自己的偏見,終于贊賞拉封丹和莫里哀,他們早已作古了。

他們在世雖無“大作家”的名分,但給偉大世紀帶來的歡悅和教益,不亞于任何一位大作家,甚至可以說無人能及。可是他們的生活境況,卻是相當可悲的。拉封丹大器晚成,晚年已經(jīng)無依無靠了。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是個天使,是拉封丹生命中的貴人,屬于那個時代博學多才、極有見識的貴婦。她同拉封丹的摯友莫克魯瓦一樣,獨具慧眼,從欣賞他的寓言詩的樂趣中,看出其長久的價值。不過,她首先欽佩的是拉封丹的人品:總那么溫文爾雅,謙抑而善氣迎人,言談舉止跟山泉一般清澈。收留這樣一位璞玉高人,也是一種見識,一種緣分。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從不以施主身份自居,把拉封丹當作家中一員,而不是待為客人。同樣,拉封丹以其一貫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把這一切都視為自然而然的事,從未流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收留拉封丹之后五六年,丈夫去世,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破產(chǎn)了,她仍然給拉封丹安排了個住處,在圣奧諾雷街附近租了一套中二樓房子。一住又是十余年,直到1693年,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去世;她持續(xù)照料拉封丹生活,前后長達二十年,這在文壇上是絕無僅有的。

本來,拉封丹的寓言詩并不分集,1668年出版了《寓言詩選》之后,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向,創(chuàng)作大體裁的戲劇。他終生熱愛戲劇,但是先后被喜劇和悲劇所背棄:他的悲劇《阿喀琉斯》開篇的手稿,交給莫克魯瓦提意見,這位好友甚至沒有把手稿還給他。于是,他又投身歌劇。那個時期,有國王資助,歌劇是呂里和吉諾的地盤。吉諾寫腳本四平八穩(wěn),更能突顯呂里作曲的光彩,因而二人配合默契。不料新近一出歌劇《阿爾刻提斯》演出失敗,蒙特斯龐夫人姐妹就想讓她們喜愛的拉封丹出馬,寫一出美妙的牧歌,以感人的歌詞表現(xiàn)希臘神話的田園愛情,再由呂里作曲,這出歌劇演出肯定十分精彩。

拉封丹懷著無比的激情,創(chuàng)作歌劇腳本《達佛涅》,講的是太陽神阿波羅愛上女神達佛涅,但是女神另有所愛,為逃避阿波羅的追求,就請父親把她化為月桂樹;阿波羅無可奈何,便用枝葉編成桂冠戴上。美麗的愛情故事,優(yōu)美動人的詩章,由天才的佛羅倫薩人呂里作曲,每天晚上重復演出的盛況,在拉封丹的頭腦里構(gòu)成一幅天堂圖景。他沉于創(chuàng)作的夢境,卻不了解呂里和吉諾是何許人。呂里仗恃國王的寵愛,當上音樂總監(jiān),獨霸樂壇,他需要吉諾那種平庸而輕浮的才華,以便托舉他的音樂達到上佳效果。

然而,拉封丹太想在戲劇體裁中大放光彩了,對他來說,詩歌本身就是音樂。法國詩人很少能以如此精湛的造詣,如此敏銳的樂感,無論作詩還是寫散文,同樣把玩著語言的節(jié)奏和音韻,達到升華法語的和諧高度。詩文要同音樂爭奇斗艷,這就犯了忌,觸動了呂里和吉諾的樂曲為主詩文為輔的潛規(guī)則。呂里佯裝奉命與拉封丹合作,暗中卻與吉諾合謀,另外準備一套,即歌劇《忒修斯》。呂里虛與委蛇,采用拖延戰(zhàn)術(shù),對腳本表示不滿意,讓拉封丹修改并存有幻想。結(jié)果可想而知,《忒修斯》取代了《達佛涅》的演出。

這是1674年的事,從6月到9月,拉封丹花了四個月時間寫出腳本。這個從不說謊的人,終于明白呂里一直在欺騙他,耍弄他。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達佛涅》卻泡了湯,拉封丹成為笑柄,都知道呂里不屑于為《達佛涅》作曲,永遠也不能演出了。拉封丹為人太厚道,太謙和,明白受騙也沒有馬上奮起維權(quán)。最終木已成舟,事情不可挽回,《忒修斯》在圣日耳曼行宮演出,得到國王的贊賞。這種文案同許多歷史事件一樣,是是非非復雜紛亂,當世就不想讓人弄明白,后世漸行漸遠,就更難判斷了。我們知道這類事件,無論給拉封丹的名聲帶來多大損害,璞玉終究是玉,能永世放光:真正持久的價值存乎人心,發(fā)于筆端而成詩。總之,寓言詩是天才之作,那些獅王、蠢驢、貪婪的狼、狡猾的狐貍,以及笨熊,都得到了應(yīng)有的對待,無不記錄在案,能讓后人了解那個偉大世紀的社會百態(tài)。至于那對得意的搭檔,到1687年呂里一死,吉諾的劇本就再也登不上舞臺了。

這場騙局,且不說給拉封丹精神的打擊有多大,同時也擊碎了他改變經(jīng)濟狀況的希望。他沒有按照對方的承諾,堅持討要腳本一完成就應(yīng)付的酬金。相信了呂里的鬼話,答應(yīng)歌劇首演之后,立即全額付給他報酬,殊不知呂里決意將他的劇本扼殺在搖籃里,永遠也不會有首演。文人鮮有能以文為生者,投靠熱愛文學藝術(shù)的權(quán)貴,也是當時的一種風氣。拉封丹曾先后投靠過富凱、布伊雍公爵、蒙特斯龐侯爵夫人;一位是王爺,一位是宮廷大總管,一位是國王的情婦。拉封丹始終不忘雅人深致的富凱,懷念沃堡的田園。他作為水澤森林官,陪伴布伊雍公爵和夫人近十年,相處也十分融洽,可惜他們相繼失勢。蒙特斯龐夫人的地位,不久也要被曼特儂夫人所取代。

歌劇之夢破滅,拉封丹又回到他拿手的故事詩和寓言詩。1674年年底就推出《新故事詩》,比十年前出版的《故事詩》,在色情描述方面更加大膽了。可是這十年來,虛偽開始統(tǒng)治法國。然而,“正人君子”看了拉封丹所寫的色情故事,非但不氣憤,反而欣賞起來,這在達爾圖夫們看來是不可容忍的。于是書報檢查機構(gòu)決定禁售《新故事詩》。不過,警察局長也是位“正人君子”,他明禁暗放,任由《新故事詩》在地下銷售量十倍增長,第二版很快在阿姆斯特丹開印。回歸寓言詩的創(chuàng)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盡管他在1668年出版的《寓言詩選》中,寫了此后罷手的《尾聲》:

這里僅限于談創(chuàng)作。

長篇大論令我咋舌。

遠非窮盡一種題材,

滿園芳菲只取花朵。

至此不可蹉跎時日,

須當重整少許精力,

最終實現(xiàn)別的胸臆。

“別的胸臆”,是指他早已動手寫的韻文體小說,1669年出版的《普緒喀和丘比特的愛情》。可是,他耐不住技癢,同年寫了寓言詩《牡蠣和爭訟者》,是他創(chuàng)作新寓言詩的先聲。到了1677年,他一改初衷,準備新出一版《寓言詩選》,1679年出齊,從而有了第二集《寓言詩》。1668年的版本便序列第一集,共有六卷;第二集從七卷到十一卷,共五卷。欲罷不能,于是,1694年,又出版了第三集,排序為第十二卷。第二集獻給蒙特斯龐夫人,可謂攀喜愛寓言詩的權(quán)貴的高枝。第三集獻給勃艮第公爵;1693年1月,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去世后,拉封丹本想流浪到英國,正是勃艮第公爵的恩惠,他才得以在法國善終。善終要有個好歸宿。當時拉封丹的全部收入,只有法蘭西學院每年照發(fā)的六百利弗爾車馬費。在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去世后,他被迫離開圣奧諾雷街附近租用的房屋,不知該去哪里,正走在街上,遇見德·埃爾瓦爾先生。埃爾瓦爾就對他說:“我正找您呢,要請您去我家住呢。”拉封丹輕聲答道:“我也正往您那兒走呢。”

埃爾瓦爾是富二代,銀行家的兒子;夫婦二人喜愛文學藝術(shù),與拉封丹交往多年,便接過了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的接力棒,照顧這位仍帶稚氣的老詩人。拉封丹住進豪華公寓,受到女主人像對待孩子那樣的細心照料,他還一如既往,什么都渾然不覺。有一天,客人夸詩人的新衣裳很合體,他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物全由埃爾瓦爾夫人換成新的了。在近一年的時間,非親非故的埃爾瓦爾夫婦,為拉封丹養(yǎng)老送終,在冰冷的偉大世紀,給這位天才詩人臨終時留下人間溫暖的記憶。圍繞著在世的天才人物,任何時代總有兩類人,一類人愛護幫助,另一類人摧殘迫害;兩類人代表著一個時代和社會的兩副面孔,他們也跟隨天才人物進入歷史,留下美名或落個罵名。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德·埃爾瓦爾夫婦等,正是伴隨拉封丹進入歷史,留下美名佳話的人。

拉封丹于1673年住進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府上不久,莫里哀便去世了,他為心心相印的亡友寫了墓志銘:

在這座墳?zāi)估锇蚕⒅?/p>

普勞圖斯和泰倫提烏斯,

但長眠于此,僅莫里哀一人,

三人才華形成一種精神……

拉封丹贊賞莫里哀所體現(xiàn)的這種精神,就是一種具有傳承性的通才,能融會貫通當代與古代的杰作,延續(xù)發(fā)展著永恒的典范。公元前二世紀的兩位拉丁詩人劇作家,同莫里哀三位一體;這種思想一旦表述出來,便說明已在他的心中扎根了。正是這兩年,拉封丹思想產(chǎn)生了蛻變。他本人破產(chǎn)伴隨著整個國家陷入貧困:戰(zhàn)爭、欠收,許多省份發(fā)生饑荒,布列塔尼、諾曼底等地區(qū)民眾暴亂,怨聲載道。拉封丹的生活非常貼近鄉(xiāng)民和農(nóng)民,他又那么敏感,還極富洞察力,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自然也了解那個時代的不幸,深深感受到社會的不公和殘酷。那世紀的勝利、燦爛輝煌的涂金、富麗堂皇的建筑,無論多么令人眼花繚亂,也掩飾不住令他痛心的戰(zhàn)亂、饑饉、鎮(zhèn)壓,民生的這種荒謬的狀況,違背了他追求享樂的幸福理想。

拉封丹的這種思想變化,開始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顯露端倪。他漸趨混淆不同的體裁,不在乎一出喜劇倒像一篇故事,故事不過是寓言詩的草稿;而寓言詩卻適合搬上舞臺。他從規(guī)則和典范中解放出來。他在窮困中,也感到無牽無掛了,可以主宰自己的才能。從此他要順從內(nèi)心思想的需要,不再遵從體裁高下的等級、既定的文學準則,在創(chuàng)作中深挖自己豐富的資源,運用精妙的手法,寫出心目中的寓言和故事。拉封丹不是憑著規(guī)則,而是完全依靠個人、個人的天才和勤奮,以及層出不窮的奇思異想,將這些被人小看的體裁,寫成世代賞閱的頭等偉大的作品。

此后他創(chuàng)作的故事詩和寓言詩,仍不乏博愛與善意,但是摻雜進來指責,針對法規(guī)制度和當權(quán)人物,有時批評很尖銳,頗令人不安。如《獅王宮》:

國王如此排場,

要向臣屬展示富強。

在盧浮宮大宴群臣,

好一座盧浮宮,

地地道道的堆尸場,

臭氣沖天嗆鼻子,

老熊趕緊捂鼻孔……

那怪相拂圣意,

君王大發(fā)雷霆,

打發(fā)老熊下地獄,

死了做鬼去掩鼻。

老熊直白表現(xiàn)遭嚴懲,猴子拍馬屁過分也自食惡果。獅子王問狐貍聞到什么時,狡猾的狐貍“推說患了重傷風,嗅覺一點也不靈”,才躲過一劫。短短一則寓言詩,便刻畫出朝廷的內(nèi)幕:國王專橫,臣子的三種命運——直言遭殃,吹捧過當也惹殺身之禍,只有說話模棱兩可,方能明哲保身。

這并不表明拉封丹變成一個刻薄的人,一個恨世者,或者持不同政見者。拉封丹要想走仕途,通過關(guān)系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性情懶散,與朝廷那種生活格格不入:在朝廷做官日夜惕厲。比做什么都累人。而且,同時代就有人寫道:“朝廷的人,無不一副矯揉造作的表情……”拉封丹討厭卑劣的小人,尤其得勢的小人,他在寓言詩《獅王后的葬禮》中寫道:

一群變色龍,

一群猴子精,

唯主子是從……

人成機械偶,

全憑繩操縱。

朝廷里勾心斗角,拉封丹自然不愿躋身一群得勢的小人之列。但是批評的矛頭直指政權(quán),這是第二集寓言詩增添的新內(nèi)容。拉封丹是一生不大敬重金錢和權(quán)力的人,摯友莫克魯瓦說他是“最坦誠、最厚道的人:從不弄虛作假,我不知道他這一生是否說過謊”。同樣,他在創(chuàng)作中也不弄虛作假,能道出世間的真相,包括權(quán)力頂端的朝廷的真相。巴爾扎克的作品,統(tǒng)稱為《人間喜劇》。反映社會的所有大家,如雨果、伏爾泰、狄德羅,乃至莫里哀、拉封丹等,他們各自以不同的體裁:小說、詩歌、戲劇、故事和寓言詩,創(chuàng)作出一部部“人間喜劇”的百幕大戲。

近二百五十首的寓言詩全集,就是二百五十臺戲。每場戲幕布拉開,都會給觀眾帶來驚喜。請看《女人和秘密》的開場白:

沒什么比秘密還緊要,

要女人保密也難做到;

我甚至知道在這方面,

許多男人也強不了多少。

再看《狗脖子掛主人的晚餐》如何開場:

我們的雙眼,

經(jīng)不住美人的考驗;

我們的雙手,

也經(jīng)不住黃金的誘惑。

看守財富的人,

很少不動貪心,

見財不起意,

恐怕天下也難尋。

這樣的開場,如同戲引子,必定引出一段故事,有人物,有情節(jié),還有結(jié)局。最后,詩人通過故事,得出一種教訓。前者是家庭生活場景:丈夫考驗妻子能否守秘,謊稱肚子疼,生了一個蛋,囑咐她千萬別講出去,否則惹人笑話他是母雞。妻子發(fā)誓嘴把牢,可天一亮就去找鄰家嫂……接下來可想而知,口口相傳沒到天黑,就成了公開的秘密,越傳越玄,傳為一下子生了一百只蛋。后者則是一出社會喜劇:狗挎飯籃給主人送晚餐,路遇一群野狗來搶,“都是吃社會的好漢”;看看面臨危險,送餐狗就只想保住自己一份,率先搶吃。作者不免感嘆:

這故事引我遐想

一座城市的形象:

有人公款消費,

公款成自家錢箱。

市政長官、稅務(wù)官,

無不伸手沾光,

……

看他們鯨吞金錢,

還真是一種消遣。

有人若以“無聊的理由,企圖保護公款”,就會被人說成傻瓜蛋:這樣的社會,便成為一種貪腐的大染缸。人生百態(tài),無不拿來戲說演義。粉墨登場時而是人,多為動物,這樣可以放開手筆。譬如《獅王宮》,真要寫盧浮宮,那還了得,只能影射。大多用動物來表演,由人自己對號入座,自覺自愿,沒誰強迫,這樣會有更好的教育效果。請看作者在《不誠實的受托人》中道來:

寓言狼與狗交談,

用的正是神語言。

動物野生與家養(yǎng),

粉墨紛紛爭上場,

扮演角色各不同;

有的理智很聰明,

有的愚癡顯得瘋。

聰明有時反誤事,

愚癡時而占上風。

接著說不限上場人物,羅列長長一串,有騙子、大壞蛋、負義小人、暴君、愣頭青、莽撞漢、笨伯、糊涂蟲、吹捧者、賤貨,還有說謊者組成的鬼話大兵團……羅列不完,二百多首寓言詩,恐怕有上千人物上場,包羅人世間的萬象。只因拉封丹本人,就是一個難以解釋的混合體,容納了各種文明、哲學、宗教的思想:單就宗教而言,天主教自然有其位置,但是也摻雜進了異教、不信神的思想。不過,他首先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作為一位大詩人,總有其神秘莫解之處。譬如馬蒂尼·馬萊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拉封丹隨幾位朋友去安東尼村,在鄉(xiāng)間小住數(shù)日。一天該吃晚飯了,卻不見他的人影兒,大家呼喚,拉鈴叫他,怎么也叫不來。等晚飯過后,他才露面。人家問他去哪兒了,他回答說去參加了一只螞蟻的葬禮,跟隨送葬隊列一直走到花園,再陪螞蟻家族回到住宅(即蟻穴);他還天真地描述了這些小動物內(nèi)部治理的情況,后來寫進了他的寓言詩中,他的故事詩《普緒喀》和《圣·馬勒》里。”

故事真?zhèn)尾⒉恢匾沁@種非常人之事,放到拉封丹的頭上,則是自然而然的事。這個老頑童,即便走向老年,也從來沒有離開童年,始終熱愛水澤山林、動物世界、無邊的寂靜和睡夢、無限的幻想和想象,因喜愛一切而總是周而復始,終生處于一種輕快而溫存的陶醉狀態(tài)。這就是為什么,他總那么心不在焉,即使在德·拉薩布利埃爾夫人府上,在德·埃爾瓦爾的公館里,受到寵兒般的呵護,他也顯得漫不經(jīng)心。人的一種特殊常態(tài),往往也是一種韌性,是不容易摧毀的。

《自說自話的拉封丹》的作者克拉拉克也講述了一件趣事,他記得儒勒·羅曼(法國作家,1885—1972)在《凡爾登戰(zhàn)役的前夕》中,想象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同一名中立記者的談話。記者說到陸軍統(tǒng)帥霞飛頑強的性格。

“見鬼!”皇帝高聲說道,“難道法國人性格里,還有這種東西嗎?”

“陛下,法國人的性格里什么都有。”

于是克拉拉克得出結(jié)論:“拉封丹的性格里什么都有。”就像稱呼伏爾泰那樣,也可以稱拉封丹為“萬形先生”。其實,拉封丹自己早就一語道破:

我本輕浮物,飛向萬題目。

所謂“萬形先生”,就是童真之心懷抱萬物萬象,從而演義出來一幕幕“人間喜劇”。正如紀德說的:“拉封丹的藝術(shù),就如同游戲一般,輕松地講述尼采以感人的說服力論說的這種不堪承受的真相。”

人生的現(xiàn)實,不堪忍受的真相,怎樣解釋才能讓世人理解并接受呢?可以像尼采那樣,以嚴謹?shù)倪壿嫛⒏腥说恼f服力進行論說,但是難免流于高度概括的籠統(tǒng),同民眾的接受力有一定的距離。拉封丹則采用以逸待勞法,來了個鳥獸總動員,“游戲”人生,就能輕松地與人交流,輕巧地道出故事的寓意。看似游戲,卻極認真,每場游戲都表明一兩個道理。拉封丹在《寓言的威力》中,講了一個用寓言喚醒希臘民眾的故事,最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這個道理同古今,

我們?nèi)窍ED人。

此刻我談這寓意,

有人若講《驢皮的故事》,

我會聽得津津極有味。

據(jù)說世界已衰老,

這話我也不反對。

老了也得尋開心,

返老還要葆童真。

說教并非拉封丹的長項。與其說他是倫理學家,不如說是個應(yīng)用心理學家。他沒有一套完整的倫理學說,僅僅因時因地因事因人得出寓意,而且并不是一成不變,隨著時間地點和人物事件變化,便又另作一道理。拉封丹給讀者的忠告五花八門,種類繁雜,前后歧出,不能領(lǐng)悟其深意者,往往不知所措。《寓言詩》第二集,副標題為《多樣化寓言詩》。多樣化有豐富內(nèi)涵:不僅題材更廣泛,知識更豐富更“奇特”,詩句也更優(yōu)美,表現(xiàn)力更強,思想更尖銳了。各篇寓言之間所顯露的矛盾,正是一位智者自然產(chǎn)生的,因為一切事物都在不斷地變化,情境不會完全相同,人的行為也就應(yīng)該適應(yīng)這種變動,要跟隨人物、時間、地點和自己的心情變化而變化。人跟狼打交道,就不能像對待小羊那樣;在獅王宮里的狐貍,也不能與在樹下哄騙烏鴉的狐貍同日而語。總之,拉封丹不像空談的倫理學家,創(chuàng)建什么封閉的體系,而是漫步在真實的世界中,反映了什么都不固定,總在重復變化的真相。

人的行為很難保持適度,拉封丹早有預見。在《切勿過當》這篇寓言詩中,集中討論這個問題,頗有點辯證意味。天地萬物,沒有哪種遵循造物主的要求,能保持適度。麥苗太密實,擠在一起瘋長,麥秸特別粗壯,不但耗地力,又很難灌漿;果木也同樣,枝葉過分繁茂,結(jié)的果實就很少,只能供觀賞。上帝允許羊吃麥苗,是要遏制秧苗瘋長,可是羊群一沖進田里,就把麥苗啃得精光。局面失控,老天便允許狼吃掉一些羊;然而狼太貪婪,要把羊吃光,即使還未做到,這也是狼的意向。這樣,上天又叫人懲罰那些惡狼,人做得更過分,而在所有動物中間,濫用天意是人的最大傾向,無論做什么,總要走極端而失當,不是過火,就是不到火候。正因為如此,每篇寓言詩都是以不同的故事,從不同的角度來探討,人若是親歷其境所應(yīng)有的行為。寓言詩篇尾的話非常凝練,往往分不清是寓意還是忠告:

有道是:

好運不長眼,

專找傻大膽。

智者不斗智,

時而當機斷。

審勢抓實際,

得失一瞬間。

——《兩個冒險家和護符》

可見,拉封丹不是講大道理,只是勸人審時度勢,按照實際情況行事。世間萬事紛繁,不過是“得失”二字;而得與失,也往往存乎一念之間。作者講述這么多寓言故事,反反復復講的,也無非是一個道理,就是人如何快樂地生活,至少盡量規(guī)避各種不幸事件。拉封丹的道德觀,簡言之,就是擺脫困境的技巧。這種生活的技巧,算不上一種理想,但是不抱先入為主的念頭生活,有時還真難做到。影響幸福生活的因素太多,要防范各種危險、各種騙局、各種愚蠢的行為,防范各種誘惑、社會不公正、貪心和欲望……動物出于本能,面對危險,比人要敏感,更為警覺。因此,動物能很好體現(xiàn)這種久遠的謹慎、這種生命的本能。有了這種謹慎和本能,就能保障普通人的普通幸福,

正是這一告誡,

將標志拙著的終結(jié)。

但愿能有教益,

造福于未來的世紀!

“造福于未來的世紀”,預言得多么準確。法國世代的兒童,無不能背誦拉封丹寓言詩,從中懂得許多道理,至老不忘;他們背誦《狐貍與烏鴉》《狼和小羊》等篇,脫口而出,就像中國人背誦“床前明月光……”一樣。

全稿殺青時,又來了一位證人。法國友人白樂桑先生從遠方來,相聚甚歡。他聽我說翻譯完了全部的拉封丹寓言詩,不禁嘖嘖稱贊,認為這是一個大工程,很有意義。他對拉封丹的評價出乎我的意料:拉封丹在法國的影響力,也只有雨果能與之媲美。看起來,這并非一家之言。這樣的評價,出自一位法國學者之口,值得我進一步認識。

2005年,我翻譯出版了《拉封丹寓言詩》,僅僅選譯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寫了一篇譯序,題為《亦教亦樂的典范》,總括地談了談拉封丹寓言詩,但是流于空泛,只有一副骨架。這次譯完全詩,寫前言時參照了《拉封丹傳》原著,補血增肉,為讀者提供些了解拉封丹所處的時代、獨特一生的具體材料。原先的譯序附在后面,還有參考價值。

李玉民

二〇一三年七月于北京花園村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民乐县| 神池县| 大英县| 松江区| 桃源县| 措勤县| 武穴市| 舞阳县| 隆安县| 南陵县| 基隆市| 潞西市| 北碚区| 福州市| 壤塘县| 武乡县| 麟游县| 闽清县| 自治县| 开化县| 千阳县| 读书| 凤凰县| 伊吾县| 吉水县| 姚安县| 河西区| 扎鲁特旗| 东明县| 南丰县| 高州市| 旬阳县| 巧家县| 紫阳县| 乐都县| 时尚| 库伦旗| 南安市| 利辛县| 安徽省| 汾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