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蘭西世界史
- (法)帕特里克·布瓊主編
- 3511字
- 2021-04-14 13:39:38
1336年
阿維尼翁的教皇不在法國
在1895年的《藝術家》(L'Artiste)雜志中,我們可以讀到雜志主編讓·阿爾布瓦茲(Jean Alboize)的描述:“我們知道,阿維尼翁的教皇宮殿那些厚重的高墻俯瞰著被其威嚴籠罩著的城市和地區。然而它如今——這一時期的統治者對古建筑的歷史記憶和考古學利益毫不在意——卻被改造成了營房,直到今天,也還是營房。……議會(市議會)一致通過普爾克里·德·布瓦瑟蘭先生(M.Pourquery de Boisserin)的提案,并委托后者進行準備工作。這一提案在于修復宮殿,并將其改造為巨大的廳堂。這里曾是法國羅馬教廷的所在地,一個基督教國家的博物館。”
如果這次改造發生在十年后,那么在19世紀末,教皇宮殿就能被合理地認為是“法國羅馬教廷的所在之地”嗎?為了理解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回到一個鮮少有人提及的日子,即1336年6月27日。在這一天,阿維尼翁舉行了一場宗教儀式,儀式中,教皇本篤十二世贈予阿維尼翁主教一座新的宮殿。宮殿坐落在一座橋的附近,即今天小宮殿(Petit Palais)的所在地。作為回報,主教正式將主教宮讓與教皇,然而實際上,御前會議已經在主教宮中駐扎了20年。這一舉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雖然人們習慣將這座府邸稱為‘主教府’,但它從來都是‘教廷宮’。”羅馬教廷在羅訥河岸可能就此安頓了下來,并且,教皇也為這一安頓賦予了新的意義。
事實上,教皇們在阿維尼翁的停留可能只是暫時性的,這并非偶然,而是在一段漫長的歷史作用下的結果。在12世紀與13世紀,羅馬教廷自愿進行著流動。在這兩個世紀內,教皇們只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羅馬度過的。羅馬因大貴族家族間的爭斗而飽受折磨,而教皇們已經無法掌控這座城市。通常,教皇們會去往位于意大利中部的教皇宮殿,有時也會長時間地停留在半島之外,例如英諾森四世,以及后來的格列高利十世都在里昂做了長時間的停留,并于1245年和1274年在里昂召開了兩場重要的主教會議。1305年,克萊蒙五世在里昂加冕,他被認為是首位“阿維尼翁教皇”。在法國國王腓力四世與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對抗結束的兩年后,作為波爾多大主教的克萊蒙五世登上了彼得的寶座。當時,因羅馬以及意大利北部的部分地區對羅馬教廷抱有敵意,新教皇選擇留在與法蘭西王國緊鄰的地區,但并沒有在這里定居。1309年,他定居在阿維尼翁的多明我修會。這座城市屬于普羅旺斯的一眾伯爵們,后者同時也是那不勒斯的國王。但阿維尼翁的周邊地區,即維奈桑伯爵領地,自1274年起就歸教皇所有。因此,克萊蒙五世的在場具有領主和教廷的性質,這也在情理之中。克萊蒙五世逝世后,來自卡奧爾的約翰二十二世于1316年當選教皇。他的當選邁出了新的一步,將教皇安頓在主教宮。1336年,無論是在法律意義上,還是在宮殿陳設上,本篤十二世都對教皇宮殿進行了改造,他所改造的工程,與今教皇宮殿,即“舊宮”(Palais-Vieux)北半部分的建造是一致的。本篤曾想返回意大利,他剛開始時定居博洛尼亞,隨后最終選擇了阿維尼翁。本篤的繼任者克萊蒙六世(在位時間1342-1352)也延續了相同的做法。克萊蒙六世來自利摩日教區,他圓滿地完成了宮殿以及新宮(Palais-Neuf)的建設,并于1348年,在那不勒斯的喬萬娜女王(la reine Jeanne)的幫助下得到了阿維尼翁。數十年間,教皇們也在羅訥河左岸建立了一個真正的小公國。
這一變化引發了當時人們的熱議。在克萊蒙六世買下阿維尼翁之時,詩人彼特拉克寫下了一些書信,信中嚴厲地抨擊了羅馬教廷,并將其在阿維尼翁的停留比作另一個以奢靡風氣為標志的“巴比倫之囚”。14世紀那些偉大的智者,如瑞典的布里吉特(Brigitte de suède)和加大利納[1]都對其做出回應。他們揭示了羅馬的懶散放縱,而對于彼得教皇之位的繼承者而言,羅馬是唯一的合法之地。這次筆戰產生了一個關于阿維尼翁過于“法國化”的羅馬教廷的黑色傳說。論戰表明,阿維尼翁教皇在集體記憶中的地位是矛盾的。因為在信仰天主教的意大利,以及信仰新教的德國看來,阿維尼翁是羅馬教廷史中的一個危機。這一時期,即使是在19世紀的法國史書中也沒有變得更有價值,在民族傳奇中亦沒有一席之地。米什萊在他的《法國史》中如此寫道:“羅馬將教皇借給了阿維尼翁,在那里,財富與丑聞都十分充裕。在這些地區,宗教都被敗壞了,尤其是自阿爾比派以來。宗教被教皇的存在殺死了。”20世紀初,在歐內斯特·拉維斯所撰寫的《法國史》中,畫卷依舊是昏暗的:“最終,羅馬教廷的莊嚴愈發忍受著巴比倫囚禁之苦。法國的教皇們,被圍繞在法國的紅衣主教和法國的宮廷周圍,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加服從法國。人們因此而指責他們忘記了教會的利益。”同一時期,只有阿維尼翁教皇們的藝術品味,尤其是那些在宮殿中表現出來的藝術品味,被改造成為博物館,顯然被后世當作教皇在普羅旺斯停留時的遺產。
“法國羅馬教廷”首先將阿維尼翁視為另一個基督教地區,而不是卡佩王國的疆域。在14世紀,后者的疆域僅限于羅訥河右岸。而普羅旺斯和維奈桑伯爵領地在理論上都屬于神圣羅馬帝國。貝特朗·德·格斯(Bertrand de Got),即教皇克萊蒙五世是加斯科人(gascon),自然,這意味著他是法國國王的臣民,但他同樣也服從于身為英格蘭國王的阿基坦公爵的統治。克萊蒙五世的繼任者大多來自利穆贊和凱爾西,他們及其周圍人通常都說奧克語。這一時期,使用“法語”的地區主要是卡佩王朝的統治中心,即法蘭西島與奧爾良之間的法國北部。當然,阿維尼翁的行政官員以及教會成員的社會學顯示,很多神職人員都是來自法蘭西王國,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需要了解羅馬教廷在“法國”的范圍。然而,教皇的政策主要是,通過試圖恢復教皇仲裁人的身份,甚至是其在神權政治中的主導地位,以此保持西方各大王公之間的勢力平衡。1344年,曾效忠于法蘭西王國的教皇克萊蒙六世試圖組織一場外交會面,以期結束法英兩國國王之間的沖突,但這場會面最終未能成行。教皇們依照同樣的方法,一邊試圖再次踏足意大利,一邊試圖干涉西班牙以及神圣羅馬帝國內部的繼承事務。
當羅馬教廷決定將阿維尼翁的宮殿作為教皇宮殿之時,幾個差別巨大的階層展開了相應的舉措。在當地,羅馬教廷依靠的是公國,該公國以在法國和英國中那些還在建設中的君主制政體為典范。在地區范圍內,羅馬教廷與法國南北部都維系著獨特的關系,在教廷中,有許多行政官員和教會成員來自法國南部,也有很多人來自巴黎的宮廷和大學。同時,羅馬教廷也與意大利有著特殊的聯系,并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借鑒意大利的做法。這一點,因一些文人(如彼特拉克)和畫家(如西蒙·馬提尼)在阿維尼翁的現身而得到了印證。阿維尼翁宮廷是形成新興文化的地方之一。新興文化在歐洲范圍內廣泛傳播,其中包括國際化的哥特藝術以及剛剛產生的人文主義。接著,在整個基督教國家,羅馬教廷對教會的精神和財產進行管理。羅馬教廷的舉措遠不止于此。其普遍的野心,引導著羅馬教廷籌劃面向圣地的十字軍東征,引導著它與拜占庭、希臘、亞美尼亞等地區建立聯系,引導著它向亞洲派去傳道團,也引導著通過伊比利亞君主制度擴張大西洋的野心。
教皇在阿維尼翁的停留對法蘭西王國的歷史產生了影響,既通過其現時結果,例如近乎外交的文化交流,也通過其長期影響,例如天主教會大分裂(1378年)的發起,法國教會自主論的出現,以及在普羅旺斯內教皇飛地的建設,其存在時間超過了五個世紀。但對于羅馬教廷而言,在阿維尼翁的停留是十分重要的:穩定了教廷的制度,發展了教廷的行政管理和稅收制度,并依靠教廷對土地的統治,形成了新的管理形式。從15世紀開始,以上種種舉措都成為教會史中的決定性舉措。將阿維尼翁的羅馬教廷稱為“法國”,實際上對應的是拉丁語詞源“Gallia”,即法國天主教會之意。這個定義雖模棱兩可,但卻意味深長。從矛盾的意義上講,羅馬教廷既是法國的,但又不是法國的。顯然,它從未要求成為法國的教廷,并且其歷史也證明,在14世紀人們的思想中,文化身份支配著政治身份和領土身份——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民族身份。但是,在英國外交官和意大利人文學者看來,百年戰爭增強了王國的集體意識,形成了新的意識形態,其中混雜著文化舉措、地理認知,以及政治上的從屬之位。在1791年法國大革命時期,在全體居民的投票下,阿維尼翁和伯爵領地并入法國。這一事件是兩種政體之間的較量,也是這段漫長歷史的尾聲。法國逐漸成為舊政體的代表。舊政體在宗教上有著勃勃野心,這一點表現為法國教會自主論的出現,并且在領土上成功地取代了耶穌的代表者,即教皇統治的普遍教會。
艾蒂安·阿內(étienne Anheim)
附注:1282, 1308, 1494, 1452
[1] 圣加大利納(Catherine de Sienne,1347-1380),天主教道明會第三修會圣人,同時也是經院哲學的哲學家和神學家。——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