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蘭西世界史
- (法)帕特里克·布瓊主編
- 3508字
- 2021-04-14 13:39:32
212年
一般無二的羅馬人
在羅馬帝國的歷史文獻中,高盧至少有一個地方與其他部族不同:他們被稱作高盧羅馬人,而其他行省并未使用這一叫法。我們的高盧人難道比潘諾尼亞人、敘利亞人和布列塔尼人更像羅馬人嗎?不同部族有著不同的名稱,同樣,他們對藝術、文化和信仰的稱呼也各不相同。高盧是羅馬的“長女”嗎?但其他行省卻擁有更多的羅馬公民(非洲、亞洲),且這些行省的顯貴進入元老院(西班牙人)與軍隊(色雷斯人)的人數與高盧顯貴至少是持平的,這就使得這一叫法更加奇怪。這一名稱是一個史實,還是后來人們的得意創舉?當我們查閱術語的定義時發現,其他部族以及其他羅馬行省的人民都沒有相應的名稱。而湊巧的是,在現留存的唯一一篇皇帝發表的演說,也就是克勞狄一世發表的那篇演說中,清晰地描繪了高盧顯貴們成為羅馬公民的過程,并且這篇演說被刻在16世紀出土于里昂的青銅板上。這是否是歷史助了高盧人一臂之力,好讓他們擺脫無名臣民的身份呢?
因為我們無法證實這一稱呼是否帶有優越性。那些對這一名稱的構建,例如1833年羅貝爾詞典出版社的《歷史詞典》(Dictionnaire historique)中使用的術語——這一術語最早是在1830年阿爾西斯·德·科蒙的著作中被提到,都想要描繪這樣的景象:“高盧人”顯然是野蠻的,并構成了法國人的祖先,他們與帝國的臣民(異邦人)并無不同之處。“羅馬人”,指的是那些已經獲得公民身份的高盧人,他們不再談起他們的出身,也不再以此為傲。而“高盧羅馬人”這一稱呼,使得他們想起了自己榮耀的出身(維欽托利),同時也想起了自己對新世界的成功融入。
然而,高盧人與其他部族一樣都是羅馬人,不論是在那件影響了帝國的事件發生之前還是之后,而這一事件也同樣影響了世界。公元212年,這一事件的影響范圍自(大)布列塔尼[1]北部一直延伸到撒哈拉沙漠及底格里斯河河岸。這一年,卡拉卡拉皇帝賦予羅馬帝國全體居民(只有一小撮蠻族除外)以平等的公民身份。但是,古代作家絲毫沒有提及這一革命性的舉措。只有與該舉措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卡西烏斯·狄奧指出,皇帝的這一舉措定是不懷好意的:“他讓帝國所有的居民都成為公民。表面上皇帝給了他們榮譽,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利用這種方式增加帝國的收入,因為這些居民若作為外族人,是無需繳納大部分稅款的。”〔出自《羅馬史》(Histoire romaine),第78卷,第9頁〕大部分作家都只是單純地對這一政策進行影射。但幸運的是,一卷埃及紙草書卷(P.Giessen 40)將這份詔書的部分留存了下來,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也為這項舉措提供了其他動機:通過壯大信徒的隊伍來“感恩那些不死之神”,準確地說是羅馬之神。有一種諷喻的說法更準確地說明了這個動機,“人們聯合起來……共同承擔他們背負的義務”。這也是為了能使“所有人民能一同走向勝利”。在文章中斷前,皇帝預估道:“(這份詔書)將使羅馬(人民)更有尊嚴:(它證實了人民的尊嚴),其他人民也能擁有他們過去不曾擁有的(與羅馬人)同等的尊嚴。”將所有人民都團結在羅馬帝國的天神與軍隊周圍,這樣的做法不僅僅是出于對財政狀況的擔憂。
但實際上,卡拉卡拉真正的動機卻無關緊要了:他是出于憐憫,還是因為憂心羅馬的榮譽,抑或是出于填補國庫的需要?這些動機都是可能存在的。比起研究動機,更為有趣的是分析這項舉措的影響范圍,研究這項舉措對于受惠民眾的精神、意識形態以及自我意識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簡單地說,在公元212年之前,羅馬帝國的自由人分為兩種:羅馬公民和異邦人(不包括鮮為人知且人數較少的蠻族)。自同盟者戰爭(公元前90年-公元前88年)之后,意大利居民的后代就與羅馬公民享有了同等待遇。羅馬公民同時還包括那些出身行省、以不同方式獲得羅馬公民身份的人(及其后代)。由羅馬元老院或皇帝(自奧古斯都起)對個人授予公民身份,對被保護人來說是最罕見也最尊榮的,例如希律(Hérode)變成蓋烏斯·尤利烏斯·希羅德斯(Caius Iulius Herodes)。這樣的公民身份都是為行省中的大顯貴保留的。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乎所有希臘、小亞細亞、非洲和西班牙城中的公民法官都成了羅馬公民。但是,成為公民的不僅只有顯貴們,還有“羅馬殖民地”的居民。雖然從一開始,這些殖民移民者就是公民,帝國把從當地人那里沒收來的土地交到他們手上。自公元2世紀起,這些城市就成為“殖民地”,城中所有的自由人都成為羅馬公民。解放奴隸同樣可以增加公民的數量:這些被解放的奴隸的孩子成了公民。還要算上效力于羅馬軍隊輔助部隊的士兵:這些士兵在復員后都成了公民。然而,這些士兵有很多是從帝國中羅馬化程度較低的族群征召而來的,包括色雷斯人、日耳曼人以及西北部的西班牙人。在這樣的政策下,羅馬公民的數量快速增長,但各行省公民數量占總人口的比例變化卻很大:高盧(特別是在那旁高盧行省)、西班牙、非洲和愛琴海盆地的公民比例,要高于敘利亞、阿拉伯和埃及。帝國的另一部分居民是異邦人,即帝國的臣民。一般來說,他們都是當地團體的公民,而對于當地的團體,西方稱之為城市,而希臘地區則稱之為城邦。他們在團體中擁有權利,但不繳納部分羅馬公民需繳納的稅款,例如上繳遺產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5%)。
公元212年實行的這一政策,在某種程度上是堅定的一體化政策的延續。塔西佗提到,克勞狄一世在那篇著名的里昂講話中指出,羅馬的力量來源于其融合戰敗者的能力:“斯巴達人和雅典人善于征戰,但他們的覆滅不正是因為他們固執地將戰敗者劃為異邦人嗎?”(塔西佗,《編年史》,第11章,第23-25頁)事實上,這句話并沒有出現在演講稿的官方版本中,但它完全符合此次演講的精神實質。羅馬對于公民身份的慷慨就反襯出希臘的吝嗇。但這種對比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假象,因為雅典和斯巴達的公民擁有真正的政治權利(檢察官的選舉、法律的投票和審判權),而這些權利對于羅馬公民,自共和國末期開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鏡花水月,而在帝國時期就壓根不存在。持續向曾經的戰敗者提供公民身份,這無疑是卡拉卡拉做出的選擇,但這一舉措并沒有在帝國內產生很大的反響。人們對不斷產生的大量新晉公民都習以為常了。并且,公民數量的增加并沒有剝奪原有公民的權利:只有羅馬和意大利才會進行小麥的分配,這兩地的人民不論高低貴賤,在同盟者戰爭后都成為公民。
然而,從未有一個帝國實行過如公元212年法令的政策。此項法令甚至與其他帝國所實行的慣例截然相反。所有帝國都是建立在多種族群并存的基礎之上的,各族群遵循他們各自的法律,由帝國中的少部分族群或教派領導,這些人掌控了帝國內的所有權利,尤其是政治權利。因此,帝國僅僅是“民族”的疊加(例如奧斯曼帝國),各“民族”相對自治,這也是皇帝所希望的。羅馬帝國實際上沒有經歷這一階段,因為行省與民族并不相干。即便是高盧也和其他行省一樣,擁有通行的語言和共同的信仰。但對于他們來說,從屬于羅馬更像是出于一種愛國情懷,而不是為了要構建一個在文化上統一的民族。相反,帝國的羅馬公民,即掌握權利的那少部分人,不僅僅來自特定的人種或宗教群體,也同樣來自帝國內的所有族群。因此,帝國的各階層、各族群中都開始了一體化進程。
在公元212年法令的實行下,不論是用拉丁語還是用希臘語,所有自由人都可以自稱是“羅馬人”(拉丁語Romanus,希臘語Rhomaios)。與其他行省中的居民一樣,那些原本不是羅馬人的高盧人如今也獲得了公民身份,并在法律上與其他行省的羅馬人享有同等地位。然而,當日耳曼人入侵之時,這支北方人種成為高盧、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的新主,形成了兩支貴族群體,即日耳曼新貴族以及羅馬舊貴族。其中羅馬舊貴族遵循的是高盧、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的文化,但他們同樣也承載著“羅馬”的文化。絕妙的一體化政策建立了羅馬帝國,在高盧和其他行省都收效顯著,盡管后來的歷史文獻都極力想要將高盧從這個法律統一、文化多樣的整體中區別開來。
卡拉卡拉在公元212年推行的法令,或許在其無心的情況下,為一個史無前例的帝國打下基礎。帝國內公民身份的普及,使得阿文提諾貴族、高盧商人、法尤姆農民、色雷斯士兵、雅典演說家、巴爾米拉沙漠旅人和里夫牧人在法律上人人平等。在進行了語言的相對統一,即政府強制民眾只使用拉丁語和希臘語兩種語言之后,帝國內人人都擁有了羅馬公民的權利,人人都能夸耀自己享有共同的歸屬:在這個地中海沿岸的帝國中,高盧的面積比其他行省要大一些。卡拉卡拉開啟了羅馬人口覆蓋帝國疆土的進程,雖然未曾因此而孕育出民族國家,但歷史學家依舊認為此項舉措十分具有現代性。
莫里斯·薩特(Maurice Sartre)
附注:48, 451, 800, 1804, 1927, 1965, 1974
[1] 大布列塔尼即英國。——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