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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部分

倒立

莫言

1955年出生,原名管謨業(yè)。莫言在他的小說中構造獨特的主觀感覺世界,天馬行空般的敘述,陌生化的處理,塑造神秘超驗的對象世界,帶有明顯的“先鋒”色彩。著有《紅高粱》(張藝謀成名電影《紅高粱》原著)、《檀香刑》、《生死疲勞》、《豐乳肥臀》、《透明的紅蘿卜》、《四十一炮》、《酒國》等。2011年8月,莫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蛙》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一)

臨出門時老婆硬逼著我扎上了一條領帶,換上了一套西裝。騎車走在黃昏的路上,感到所有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渾身如同撒了牛毛一樣刺癢。進了市委賓館的大院,躲在一棵雪松樹的暗影里,趕緊把領帶解下來塞到口袋里,又將西裝脫下來揉搓了一陣,本想抓把土撒上做做舊,又怕回去惹老婆發(fā)瘋,只好就這樣穿上,身上還是別扭,但也沒有辦法了。

沿著燈光幽暗、樹影婆娑、用大理石碎片砌成的小路,我朝賓館深處最豪華的一號樓走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大盛今晚在一號樓西餐廳的五號包間設宴招待我們——他的中學同學。得到我竟然也受到了邀請的消息時,我正在電影院廣場旁邊的修車攤上與修鞋的秦胖子殺棋。我的老婆——這個十年前就從丙綸廠下了崗的倒霉蛋——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我把左路的炮沉到底,叫了一聲:將!然后抬起頭,看著跑得渾身肉顫的老婆,問:跑什么?是家里起火了還是你被強奸了?老婆踢了我一腳,罵道:你這個鳥人,怎么一句人話都不會說呢?老秦瞪著眼問:你這個雞巴炮什么時候跑到這里來了?——什么時候?你說什么時候?我的炮一直就支在這里,就等著你跳馬讓路呢。——沒看倒沒看到。——沒看到?這就叫眼色不濟吃蒼蠅!下棋不看棋盤你看什么?——我看你老婆呢,——我老婆有什么好看的?——你老婆好看著呢,兩扇大腚,一身肥膘,胳膊像腿腿像腰——我老婆一腳就把我們的棋盤踢翻了,罵道:你們這兩塊狗不吃貓不叼的癩貨,我讓你們下!我讓你們下!我老婆用腳把那棋子踢得滿地滾動著,嘴里發(fā)著狠說:我讓你們下!

我看到老婆真動了怒,便慌忙站起來,拍著她的屁股說:好老婆,跟你鬧著玩呢,別生氣——老婆猛地把我沾滿了油膩的手撥開,說:滾到一邊去!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嶄新的面額五十元的票子,塞到她的手里。說:今日運氣好,大修了一輛山地車,我要價五十,那小子連價都沒還,扔下這張票子就騎上車走了。老秦彎腰撿著棋子,說:你知道那是誰嗎?——是誰?——他就是斧頭幫的幫主。老秦壓低了嗓門說。我說老秦你可別嚇唬我,我從小就膽小。老秦說我要是嚇唬你我是你老婆養(yǎng)的私孩子。我老婆說去你娘的,養(yǎng)私孩子也不養(yǎng)你這號的!我說他是斧頭幫的幫主又怎么著?我一個臭修車子的,憑手藝賣力氣吃飯,他能怎么著我?再說了,我在他那輛破車子上下了工夫,給他上了油,拿了龍,連每根輻條都給他擦得锃亮,要他五十元也不多。老秦說:不多不多,要五百元他也會給你。我看到老秦的臉上浮現(xiàn)出狡猾的微笑,就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老秦說沒有什么意思。我說你這樣說話怎么會沒有意思呢?老秦鬼鬼祟祟地往四處打量了一下,壓低了嗓門說:你好好看看另張錢。

我從老婆手里把那張錢搶過來,對著太陽一照,看到那個暗藏在紙里的工人老大哥面孔模糊,嘴上似乎長了一圈胡子。借了秦胖子一張真錢一對比,果然是假的。操他的媽!我高聲叫罵著,廣場上的閑人都轉回頭看我。老婆把一張假錢奪回去,反來復去,又摸又照,終于也確定是假幣無疑。老婆嘟噥著:哼,還說人家眼色不濟吃蒼蠅,你自己才是眼色不濟吃蒼蠅,你豈止是吃蒼蠅,你連屎都吃!我知道老婆正在鬧更年期,不敢與她吵,就罵老秦:你個雜種,明知道他用假錢糊弄我,為什么不給我提個醒?老秦低聲道:我倒是想給你提醒,可是我也得有那個膽,他是誰?剛才對你說了,是斧頭幫的幫主,是卸人的行家,今天我給你提個醒,明天我的一只手或者是一條腿可能就沒了。

操他的媽,我還罵,但是嗓門已經(jīng)壓低了。老秦說,你就認了倒霉吧。你不就是出了一點力,費了一點油、貼上了幾個小零件嗎?再說了,這也不一定就是吃虧,多少人想巴結這個幫主還巴結不上呢。

老子靠手藝吃飯,誰也不巴結,我低聲嘟噥著,心中漸漸平和起來,問老婆:還沒問你呢,這樣子急火狼煙地跑來有什么事?

老秦插言道:能有什么事?發(fā)情了唄!

去你娘的個秦胖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老婆罵了秦胖子幾句,興沖沖地對我說:我剛想到菜市場去買雞蛋呢,聽說雞蛋要漲價,一抬頭就看到你那個在新華書店當經(jīng)理的同學,叫什么來著……你看看我這記性——肖茂方,外號“小茅房”,是新華書店的副經(jīng)理——對啦對啦,是那個“小茅房”,開著一輛快散了架子的吉普車,看到我,也不下車,把半個身從車門里探出來,喊了一聲嫂子,把我嚇了一跳。我說原來是大兄弟,走走走,快回家坐坐。他說魏大爪子呢?我說魏大爪子——大早就到電影院廣場去守他的修車攤去了——你這個臭娘們竟然也跟著那小子叫我的外號!——叫順了嘴了嘛,老婆說,我對你那同學說,大兄弟,你如果著急我就去把他叫來。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說,不用了,你去告訴大爪子,就說我們的老同學孫大盛從省里回來了,今天晚上七點在政府賓館一號樓西餐廳五號包間請客,請的全是我們的同學,告訴大爪子早些收攤,別耽擱了。我請他回家喝茶,他說還有好幾個人沒有通知到,要趕著去通知,就開著他那輛破吉普車跑了。我想這事可是不能耽擱,就趕忙來告訴你。你知道你另階同學當?shù)搅四且患墶囊患墸恳弧靶∶┓俊闭f是剛提拔了一個什么副部長,全省的干部有一半歸他管。

原來是孫大盛這個猢猻!我壓抑著心中的興奮,大大咧咧地說,別說他是什么副部長,他就是再大的官老子該不尿他還不尿他!他能管著全省的干部,但他能管著我嗎?

看把你燒的,老婆說,別給你臉你不要臉,人家當?shù)侥敲创蟮墓伲€沒忘了你這個修破車子的,你反倒拿起糖來了。

我真的有些生氣了,對老婆說:當官,誰當不了?別說什么副部長,讓我當省長我也能當。但你讓他們來修修自行車試試,你讓他們來修修皮鞋試試,對不對老秦?他們行嗎?他們不行。老秦說,大爪子喲,你別嘴硬了,只怕見到你那個部長同學,連骨頭都酥了。——呸,如果是別的大干部,我見了也許還打怵,但這個孫大盛,他當了地球球長我也不怵。這主兒,尿床尿到十六歲,翻墻頭偷櫻桃一不小心跳到我家豬圈里,還是我爹用二齒鉤子把他撈了上來。他在別人面前拿架子可以,在我面前嘛,咋不好說他不敢,咱可以說他不好意思。——你就別在這里胡羅嗦了,老秦道,古人說得好,‘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甭管人家小時是什么埋汰樣子,人家現(xiàn)在是大干部,還沒忘了你這個修破車子的,就是你的造化。——老子不稀罕——嘴里是這樣說,心里是怎么想的?老秦用嘲弄人的口吻說,快收攤回家,刮刮胡子洗洗臉,準備著赴宴去吧!大爪子,我要是有你這樣一位尊貴同學,殺死我我也不會蹲在這里修車子!——修車子怎么了?我說,這座城里沒有了市長老百姓照樣過日子,但沒有了我,也包括你,人民群眾會感到很不方便!——聽聽,越說越不要臉啦,我老婆說,你這樣的貨色,是死貓撮不上樹,我這輩子嫁給你算是瞎了眼了。老婆氣哄哄地轉身走了。我追著她的背影說:你這樣的也只能嫁給我,你想嫁給美國總統(tǒng),可惜人家不要你。——老魏,秦胖子鄭重其事地說,別油嘴滑舌啦,這是個好機會,既然你那老同學點名請你,說明你在他的心中還是很有地位的,趁著這個機會拉上關系,將來肯定沒你的虧吃,沒準兒老哥還要跟你沾光呢,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你想想他手里的權力有多大吧!……

(二)

一號樓里燈光通明,樓前的空場上停著十幾輛轎車,車殼子油光閃閃;好像一群明蓋的大鱉。一個身穿西服的小伙子在樓門前的出廈里悠閑地走動著,一看那派頭就知道是從省里下來的。我躲在樹影里觀察著他,看人家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樣地自然大方,那套西裝就像長在身上似的。小伙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也看了一下表,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估摸著離七點還有那么一點點時間,我不愿意提前進去,讓七點來咱就七點來,免得討人嫌惡。我看到二樓的一間掛著雪白窗簾的大房間里燈火輝煌,晃動的人影映在窗戶上。從里邊傳出了一陣似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我知道發(fā)出這笑聲的就是原來的調皮少年如今的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大盛。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此刻活動在我腦子里的全是他年輕時猴精作怪的模樣。那時侯,誰也想不到他能成為這樣一個大人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心中感慨萬端,從樹影里閃出來,向著明亮的大廳走去。那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的目光掃過來,我心中感到怯生生的,腳下仿佛粘上了膠油。幸虧肖茂方的吉普車哆哆嗦嗦地開了過來,我像見到了救星一樣迎了上去。從車里鉆出了糧食局局長董良慶,交通局副局長張發(fā)展,政法委副書記桑子瀾,當然還有新華書店副經(jīng)理“小茅房”。這四位都是官,都比我混得好,我心中有點不是滋味,但馬上又安慰自己:他們在我面前是官,在孫大盛面前是孫子。我在誰的面前都不是孫子。當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們這些家伙都是我的仆呢。

“大爪子,你小子,一個人先跑來了,我還預備著開車去接你呢!”“小茅房”對我說著話,轉到車子這邊,拉開車門,說:“夫人,下車吧!”

我吃了一驚,看到“小茅房”模仿著外國電影里仆人的動作,用一只手護住車門的上框,讓一個面如銀盤的女人鉆了出來。

鉆出來的女人是我們的同學謝蘭英,想當年她是我們學校里出身最高貴、模樣最漂亮、才華最出眾的一朵鮮花,如今她是“小茅房”的老婆、新華書店少兒讀物專柜的售貨員。她穿著一條紫紅色的長裙,脖子上套著一串粗大的珍珠項鏈,耳朵上也懸掛著一些嘀哩郎當?shù)臇|西。她的腰身比起當年雖然肥大了許多,但因為個頭高,所以看上去還是有點亭亭玉立的意思。身材矮小的“小茅房”弓著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大樹旁邊的一棵小樹,就像大螞蚱身邊的一只小螞蚱。

“董良慶你個龜孫子,張發(fā)展你個兔崽子,桑子瀾你個鱉羔子!”我故意地起了高聲,沒稱呼他們的官職直接喊著他們的名字,名字后邊還帶著一串拖落。

桑子瀾笑著說:“狗改不了吃屎,這家伙,嘴還是這么臟。”

叫謝蘭英時我壓低了嗓門:

“謝蘭英你好,好久沒見面了。還認識我這個老同學嗎?”

“不認識了,”謝蘭英微微一笑,說,“我認識你兒子,他經(jīng)常去買小人書。”

“可不是這么地,”我說,“這小子,把我修車子掙那點錢差不多都送到他謝阿姨那里去了,家里光小人書就有一千多冊了!”

這時,那個站在門前徘徊的青年瀟灑地走過來,問道:

“請問,你們是孫部長的客人嗎?”

“是的,”“小茅房”說,“都是孫部長的親同學。”

“孫部長正在跟陳書記和沈縣長談話,請你們先到餐廳里等他。”那青年說著,頭前引著路,帶我們進入了地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廳。服務臺上幾個美麗的小姐滿面微笑,潔白的牙齒閃閃發(fā)光。我們在那青年的引領下拐了一個彎,進入一條鋪著厚厚地毯的廊道。廊道的外側是透明的玻璃墻,玻璃外邊的水池里噴著水花,五彩的燈光像五顏六色的花瓣一樣摻到水花里。廊道的里側,每隔幾米就有一個跟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石膏女人站在那里。她們的姿勢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她們都沒有穿衣裳。還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她們都比較有肉,奶子也比較大。我們的隊伍是這樣排列的:青年在頭前引路,緊跟在他后邊的是“小茅房”,“小茅房”后邊是董良慶,董良慶后邊是張發(fā)展,張發(fā)展后邊是桑子瀾,桑子瀾后邊是謝蘭英,謝蘭英后邊是我,我后邊什么人也沒有,但我總感覺身后還跟著一個人,忍不住回頭張望,回頭一張望發(fā)現(xiàn)我的身后確實一個人也沒有,如果非要說有人也可以,那就是那些被我們拋在身后、光著腚站在廊道邊上站崗的石膏女人。當時我也想過,這些女人也可能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但近前一看就發(fā)現(xiàn)她們是石膏的。如果是石頭,她們的顏色肯定會有一些差別,但她們的顏色一點差別也沒有,全是一個樣子的雪白。我跟隨在謝蘭英的身后大約有一米遠的地方,跟的太近了不方便,跟得太遠了顯得我像個盯梢的特務。跟在她的身后一米多一點還是比較合適的距離。我小時侯鼻子很靈敏,我娘常說我是‘饞貓鼻子尖’,長大后又是抽煙又是喝酒導致了嗅覺嚴重退化,但我還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我的鼻子嗅到了的淡淡的香氣,在別的健康靈敏的鼻子里就肯定是濃得像油一樣的香氣了。起初我還以為是服務小姐撒在廊道地毯上的空氣清新劑的氣味,但我很快就判斷出不是空氣清新劑的氣味,那氣味多么淺薄啊。但現(xiàn)在在我面前繚繞著的是一種很有厚度的香氣,這香只能來自謝蘭英的身體。我突然想到:如果謝蘭英一絲不掛地站在這廊道邊上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她的皮膚肯定比這些石膏女人要黑,但是她的身體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所以即便是黑的也是好的。然后在我的眼前就仿佛真地出現(xiàn)了一個赤身裸體的謝蘭英了。我知道這種想法違法亂紀,于是趕緊地收攏住心猿意馬,往前看,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大搖大擺地走著。她的雙臂擺動幅度很大,雙腳有點外八字,走起來好像故意地把雙腳往外撩一樣。當年在舞臺上能夠表演大劈叉、翻空心筋斗、倒立行走的俠女,幾十年后竟然用這樣的鴨子步伐行走。她這樣在我面前行走使我感到失望,但也讓我感到親切。走完了廊道又拐了一個彎,然后拐進了另一條廊道,這條廊道沒有方才那條布置得豪華,地毯淺薄,上邊有很多污漬,邊上也沒有石膏女人站崗。一個穿紅色錦繡旗袍、衣襟上別著一支圓珠筆的瓜子臉小姐笑容滿面的地迎上來。她親切地問:

“是孫部長的客人嗎?”

青年微微點頭,小姐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她拉開了包間的門,耀眼的光明和刺鼻的霉變酒氣從房間里奔涌而出。青年閃身站在門邊,與那個美麗的小姐隔門相對,簡直就是一對金童玉女。她和他沒說話,但是做出了請我們進去的姿勢。在“小茅房”的帶領下,我們一個跟著一個進入房間。我看到剛進房間時謝蘭英還抽了抽鼻子,說明她對這個出將入相的房間里的氣味很厭惡,但一會兒工夫她的鼻子就恢復了正常,我的鼻子也嗅不到那股子邪氣了。青年客氣地對我們說:

“請各位先坐坐,我去向孫部長報告。”

誰也沒坐,都轉著腦袋觀察房間里的擺設和裝修。我原以為像董良慶、張發(fā)展這些當局長副局長的,應該對這里很熟悉,但看他們的眼色,也好像是初次進來。房間大啊,真大,中央一張桌子大得能擺開我的修車攤,也可以在上邊唱二人轉。靠窗那兒,還有一個鋪了紅色地毯的小舞臺,舞臺旁邊擺著唱卡拉OK的全套家什,舞臺上還立著兩只落地式的麥克風。桌子周圍有一圈椅子,椅子后邊還有一圈沙發(fā)。沙發(fā)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是用上等的羊皮做的,脹鼓鼓地趴在刀隉,好像一群大蛤蟆。這樣的沙發(fā)不坐實在是太可惜了,既然那個小伙子讓我們先坐著,還客氣什么?先坐下,犒功犒勞腚,等孫大盛來了我趕緊起來就是了。這樣想著我就一腚墩在了沙發(fā)上,什么感覺就不用說了,說也說不明白。大圓桌上鋪著潔白的臺布,臺布下邊還有一層深紅色的絨布,我知道那叫天鵝絨,與懸掛在窗戶上的落地窗簾是一種料子。大圓桌的中央是一塊圓形的茶色有機玻璃,能夠旋轉的,這個我懂,要不這樣大的桌子如何夾菜呢?我坐下了他們好像沒看見一樣,這些伙計,束手鎖腳有站著,眼珠子轉來轉去,臉上的表情都很別扭,泄露了他們心里的緊張。別看他們大小都是官,其實也都是些土鱉,沒見過什么大場面,還他媽的不如我呢。真正有點派頭的還是謝蘭英,你看看人家,手扶著一把椅子的后背,文文靜靜地觀賞著墻上的一副大畫。這畫上畫著一群女人,都光著脊梁,脖子細長得沒有道理。她們有的挽著頭發(fā),有的捂著奶子,有的伸著懶腰,看樣子像在洗澡,但又不是太像。女人在河里洗澡哪里敢這樣放肆呢。那盞懸掛在圓桌上方的豪華吊燈上裝了四十九盞燈泡,還有許多假水晶玻璃的珠子串兒,在空調風的吹拂下,那些珠子串兒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很輕微,很好聽。那張大圓桌的中央已經(jīng)放上了一個大盤子,盤子里蹲著一只用蘿卜刻成的孔雀,當然是開了屏的雄孔雀。我知道這盤菜是看的而不是吃的,但為了看費這樣大的工夫似乎不值得。這是我的不對了,人的眼其實是最饞的器官,嘴巴很容易滿足,但要讓眼睛滿足就不容易了。孔雀盤子周圍也已經(jīng)擺好了十二個冷盤,里邊的醬牛肉、炸蠶蛹什么的,這是可以吃的,但我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淺嘗輒止,如果讓這些東西添滿了肚子,后邊的熱菜就吃不了多少了。而熱菜里肯定有山珍海味,看這架勢,市賓館里的大師傅把看家的本事全都使出來了。能讓大師傅這樣賣命,一定是縣委書記和縣長給賓館里的頭頭發(fā)了話,而賓館里的頭頭一定給大師傅下了死命令。

(三)

孫大盛人沒到笑聲先到了。聽到他的好像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我們慌忙站了起來——不對不對,除了我之外,他們本來就是站著的。聽到孫大盛的笑聲他們松散的身體突然地緊張起來,所以感覺上就好像是從沙發(fā)上突然地站了起來一樣。連看起來平靜如水的謝蘭英的腰身也微微地挺了挺,扶在椅背上的兩只手也挪下來,交叉著放在肚子上。真正慌忙站起來的其實是我,我原本是不想站起來的,但我身體自己站了起來。

那個英俊青年推開門,然后迅速地閃到一邊,腰微弓著,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就像名角登臺一樣,孫大盛光彩奪目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只見他上身穿一件金黃色的半袖體恤衫,下穿一條黑褲子,肚子有點凸,但是不大,頭有點禿,用邊上的毛遮掩著。他的頭發(fā)一根是一根,看起來十分珍貴。那個二十多年前的孫大盛的猴精怪樣執(zhí)拗地從我記憶里跳出來,與眼前的大干部孫大盛對比。我總覺得眼前這個家伙不是從那個偷櫻桃掉到我家豬圈里的孫大盛成長起來的,就像一匹老驢是不可能從一頭牛犢子成長起來一樣。但他的獨具特色的、任誰也學不像的笑聲又說明眼前這個豐滿的大干部的確就是孫大盛這個從小就偷雞摸狗的壞蛋。

“咯咯……咕咕……咯咯……”孫大盛歡笑著對著我們走了過來,那扇厚重的包了皮革的房門無聲地掩上,那個英俊青年像股白煙一樣消失了。

“咯咯……咕咕……董良慶……”孫大盛握著董良慶的手,笑著說,”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也不走……咯咯……”

“咯咯……咕咕……張發(fā)展……”孫大盛握著張發(fā)展的手,笑著說:“要想富,先修路。”

“咯咯……咕咕……桑子瀾……”孫大盛握著桑子瀾的手,笑著說:“三等人戴大檐帽,吃完原告吃被告。”

“咯咯……咕咕……”“小茅房”……”孫大盛握著“小茅房”的手,笑著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孫大盛笑瞇著眼,站在謝蘭英面前,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幾遍,然后將目光停在她的粉團般的大臉上,笑著說“徐娘半老嘛!”

謝蘭英的臉唰地紅了。

孫大盛伸出手,說:“多年不見了,來,握握手嘛!”

謝蘭英猶豫著把手伸出來讓孫大盛握著,她的臉卻別到了一邊,那羞羞答答的勁頭兒很像一個小姑娘。

“小茅房”你把謝蘭英管得太嚴了吧?”孫大盛握著謝蘭英的手,歪著頭問“小茅房”。

“冤枉啊,孫部長,”“小茅房”夸張地說,“你看看我樣子,那里能管得了她?”

“有什么冤屈盡管對我說,”孫大盛緊盯著謝蘭英的臉道,“本官為你做主!”

孫大盛松開了謝蘭英的手,笑瞇瞇地對著我走來。我本來想喊他一聲“弼馬溫”——這是上小學時我親自給他起的外號——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的肥胖的小手大老遠就伸了過來,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過去。我的手感到他那只小胖手像一只剛剛孵出的小雞,又軟平又溫暖。

“魏大爪子,你今晚上可是煥然一新啊!”孫大盛用手捻著我的衣袖,笑著說,“沒先過過土?”

“這個狗日的賓館,全部用水泥糊死了,找點土不容易!”我大大咧咧地說。“小茅房”說:“我們來時,他正脫光了身子,把西服放在地上用腳揉搓呢!”

眾人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別欺負老實人了!”孫大盛招呼著眾人說,“坐下坐下!”他拍拍身邊的椅子,說,“謝蘭英,你靠著我坐。”

謝蘭英別別扭扭地說:“我坐在這里就行了……”

“不行,”孫大盛說,“現(xiàn)在講究跟西方接軌,女士優(yōu)先。”

“孫部長讓你坐,你就坐嗎!”“小茅房”說。

“挪過去,挪過去!”董良慶把謝蘭英拉起來,將她扯到孫大盛身邊的椅子上按坐下去。

圓桌太大,六個人坐得很稀。

“靠近一些嗎!”孫大盛說。

大家沒有動。

一個美麗的服務小姐轉到孫大盛身后,輕輕地問:“孫部長,喝什么酒?”

孫大盛掃了我們一眼,說:“老同學聚會,當然喝白酒!”

“我不喝白酒。”謝蘭英說。

“你又掃興!”“小茅房”瞅了謝蘭英一眼。

“白酒有茅臺,有五糧液,有酒鬼,有汾酒,請問用哪一種?”小姐問。

“酒鬼!”孫大盛說。

小姐啟開酒瓶,往每個人面前的酒杯里倒酒。謝蘭英護著酒杯說:“我真的不能喝!”

“不能喝也得倒上看著!”孫大盛說。

“聽孫部長的,”張發(fā)展從謝蘭英手里奪出酒杯,說。

在一個小姐倒酒的工夫,幾個小姐將那些大蝦、螃蟹、海參、鮑魚用大盤子端了上來。

孫大盛端起酒,說:“各位老同學,多年不見,這杯酒我敬你們,都干了!”

我們都端起酒杯,站起來,探著身體與孫大盛碰杯。孫大盛用杯底敲著桌子說:“過電過電,免站免站!”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將杯子傾倒,讓大家看。

這點小酒算得了什么,我一仰脖子就干了,張發(fā)展“小茅房”他們也干了。惟有謝蘭英沒干。孫大盛低頭看看她的酒杯,說:“你連嘴唇都沒沾濕吧?這樣可是不行!”

“我真的不會喝……”謝蘭英道。

孫大盛把她的杯子端起來,舉到她的面前,說:“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是不是?”

“我真不會喝……“

“你會不會喝水?”孫大盛問。

“喝水當然會了。”謝蘭英問。

“會喝水就會喝酒!”孫大盛說。

“這樣吧,”桑子瀾道,“讓肖茂方替你一點。”

“不行,”孫大盛說,“酒桌上沒有夫妻!”

“就是一杯耗子藥你也喝下去!”“小茅房”惱怒地說。

“你這是什么話?”孫大盛瞪著眼說。

“小茅房”一怔,馬上皮著臉說,“走了嘴了,該罰酒三杯!”說完了,伸手就要抓酒瓶子。

“你別轉移斗爭大方向,”孫大盛說,“謝蘭英,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們也不喝了!”

“你真是的,”謝蘭英說,“喝醉了出洋相你們可別笑話我。”

“誰敢?”孫大盛道,“有我在這里誰敢笑話你?再說,也不會讓你喝醉的。”

“那好吧,”謝蘭英道,“我豁出去了。”她端起酒杯,先喝了一小口,齜牙咧嘴地說,“真辣,”然后一仰頭,就把杯中酒喝干了。她將杯子倒過來,扣在桌子上,說,“我的任務完成了!”

“什么你的任務完成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孫大盛用公筷將一只火紅色的大蝦夾到謝蘭英面前的碟子里,說,“吃點東西,繼續(xù)戰(zhàn)斗!大家也吃啊!”

……

三杯酒過后,謝蘭英晃晃蕩蕩地站起來,說:”我可是一點也不喝了!”

孫大盛拉著她的胳膊說:“你到哪里去?”

“我不喝了,真的不喝了……”謝蘭英說。

“不喝也得坐在這里!”孫大盛說。

“好好,我坐著。”

董良慶端著一杯酒,轉到孫大盛身邊,說:“孫部長,我敬您一杯!”

孫大盛說:“酒桌上只有同學,沒有部長,也沒有局長,誰破了這個規(guī)矩就罰誰三杯!”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董良慶說。

“先罰!”孫大盛說。

“孫部長……”

“又來了!”

“好吧,”董良慶說,“我認罰!”

董良慶連喝了三杯,然后又倒?jié)M一杯,說:“老同學,我敬您一杯!”

大家輪流向孫大盛敬酒。輪到“小茅房”時,他自己先喝了三杯,說;“我先罰了,孫部長,老同學敬您一杯!”

“這不行,”孫大盛說,“故意犯規(guī),加罰三杯!”

“三杯就三杯!”“小茅房”雄壯地說,“男子漢大丈夫,還在乎這三杯酒手?”

“神經(jīng)病!”謝蘭英低聲說。

“心疼啦?”孫大盛說。

“誰管他呀!”謝蘭英紅漲著臉說。

“小茅房”連干三杯,說:“二三得六,三三見九,孫部長,現(xiàn)在可以敬您一杯了吧?”

孫大盛與“小茅房”,碰了杯,說,“數(shù)學學得不錯嘛!”

“我當了十年書店會計,當了八年副經(jīng)理,還兼著會計!”“小茅房”似乎有點傷感地說。

“還好意思說,”謝蘭英道,”你混出了個什么樣子?”

“肖兄情場得意,官場自然失意了,”張發(fā)展說,“不過也算不上失意,兄弟我不也副了許多年了嗎?如果謝蘭英是我的老婆,讓我去挖大糞我也心甘情愿!”

“你們別拿我開心!”謝蘭英紅著臉說。

“呵嗬,謝蘭英生氣了!”董良慶說,“你生氣的樣子好看極了!”

“不許你們欺負謝蘭英!”孫大盛說著,端起酒杯,說,“謝蘭英,來,老同學敬你一杯。”

“我已經(jīng)喝了三杯了,再喝就醉了。”

“知道自己喝了三杯就說明還沒醉,再說了,喝醉了又怎么樣呢?人生難得一次醉嗎!”

“對,人生難得一次醉,”“小茅房”說,“孫部長讓你喝,你只管喝就是!”

“我真地豁出來了!”謝蘭英端起酒杯就干了。

“好,到底顯出廬山真面貌來了,”孫大盛說,“怪不得人說酒場上有三個不可輕視,‘紅臉蛋的吃藥片的梳小辮的’。”

“還梳小辮呢,”謝蘭英拍著腦袋說,”老白頭啦!”

“你還算是風韻猶存吧,“桑子瀾說,“我們可是真的老了!”

“我也老了,”謝蘭英說,“男過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你是嫩豆腐,我們是豆腐渣。”張發(fā)展說。

“都是豆腐渣!”“小茅房”硬著舌頭說。

“你小子吃嫩豆腐吃撐了!”董良慶說。

“你們都拿我開心!”謝蘭英說。

“怎么會呢?”孫大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謝蘭英的酒杯,說,“干!”

“還干?”

“干!”“小茅房”說,“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干!”

“誰都可以發(fā)牢騷,就是你“小茅房”不能發(fā)牢騷,”孫大盛說。

“為什么?”“小茅房”說,“為什么我就不能發(fā)牢騷?”

“你小子把我們的校花拔了!”孫大盛說,”大家想想謝蘭英在校宣傳隊里哪會兒……唱就唱,跳就跳,還能倒立著行走……那時候,全縣的人民都知道一中有一個女孩子能倒立著在舞臺上轉十八圈!”

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二十多年前的謝蘭英在舞臺上倒立行走的情景。她扎著兩根小辮子,辮梢用紅頭繩扎著,雙手撐地,雙腳朝天,露著小肚皮,在舞臺上轉了一圈又一圈,舞臺下一片掌聲……

“老了……”謝蘭英眼睛閃著光說。

“你不老……”孫大盛眼睛閃著光說,“怎么樣,給老同學們表演—個?”

“你要讓我出洋相?”謝蘭英說。

“來一個,來一個!”大家齊聲附和著。

“不行了,老了,你們看看我胖成了什么樣子?成了啤酒桶了……”

“來一個……”孫大盛直盯著謝蘭英,執(zhí)拗地說。

“不行了……再說,我也喝多了……

“大家鼓掌吧!”孫大盛說。

“真的不行……”

大家鼓掌。

“給我們個面子嘛!”孫大盛說。

“你們這些人吶……”

“讓你來你就來嘛!”“小茅房”說。

“你怎么不來?!”謝蘭英說。

“我能來早就來了,”“小茅房”說,“孫部長難得跟我們一聚,二十多年了,才有這一次。”

“真不行了……”

“你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托!”“小茅房”說。

“說得輕巧,你來試試!”

“我能試早就試了。”

謝蘭英站起來,說:“你們非要耍我的猴!”

“誰敢?”孫大盛說。

謝蘭英走到那個小舞臺上,抻抻胳膊,提提裙子,說:“多少年沒練了……”

“我揭發(fā),”“小茅房”說,“她每天都在床上拿大頂!”

“放屁!”謝蘭英罵著,拉開了架勢,雙臂高高地舉起來,身體往前一撲,一條腿掄起來,接著落了地。“真不行了。”但是沒有停止,她咬著下唇,鼓足了勁頭,雙臂往地下一撲,沉重的雙腿終于舉了起來。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剝開的香蕉皮一樣翻下去,遮住了上身,露出了兩條豐滿的大腿和鮮紅的短褲。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謝蘭英馬上就覺悟了,她慌忙站起,雙手捂著臉,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間。

大家安靜了片刻,孫大盛端起酒杯,對“小茅房”說:“老同學,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好好愛護謝蘭英……”

“孫部長,”“小茅房”眼睛里閃著淚花說,“謝蘭英跟了我,真是委屈了她。我這人能力差,進步慢,雖然一門心思想為黨多做些工作,但總是有勁使不上……”

“還是毛主席那幾句老話,”孫大盛說,“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我們應該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文學短評

同學聚會,本就是一場權力、地位和金錢的表演和比拼。“我”本是灑脫之人,依然想灑脫下去,但在這同學的聚會中,還是成為了那個應該扮演的角色,也終于看到曾經(jīng)的班花倒立的一幕,看到了人的“倒立”。小說用短而有力的文字,用杰出的細節(jié)與構思,將權力對人的控制,將人在其間的位置充分展示,莫言寫的是官場的核心,更是我們生存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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