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官場與職場卷
- 張頤武主編
- 34269字
- 2021-04-22 11:16:31
官道
石鐘山
1964年生于吉林,現(xiàn)為武警總部政治部專業(yè)作家。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發(fā)表長篇小說《白雪家園》、《飛越盲區(qū)》、《軍歌嘹亮》《大院子女》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四部,共計500余萬字,曾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獎。根據(jù)石鐘山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軍歌嘹亮》、《幸福像花兒一樣》等,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征服廣大觀眾。
一
王副廳長晚六點準時走出了辦公室。今天機關沒有什么應酬,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他正點下班。在六點差五分的時候,他呼了自己的司機小衣,告訴小衣自己今天將準時下班。王副廳長走出機關辦公樓時,他的那輛黑色“奧迪”還沒有來,他習慣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這時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六點五分了。他習慣地向停車場方向望了一眼,看見一輛“奧迪”正緩緩駛來,到了近前,他才看清不是自己的車,是張廳長的車。張廳長的司機小梁搖下車窗沖王副廳長點了點頭,這時,張廳長出現(xiàn)在王副廳長身旁,張廳長就說,怎么,老王你的車還沒有來?
王副廳長忙說:不著急,我再等一等。
張廳長這時已走到車旁,司機小粱早巳下車為張廳長打開了車門,等張廳長坐進去后,用力適度地把車門關上了。
張廳長的車不急不慢地從王副廳長眼前駛了出去。
王副廳長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時間又過去了五分鐘。他有些焦灼,在臺階上走了幾步,向停車場方向望了望,那里只剩下一輛車了,王副廳長知道,那輛車就是他的。可那輛車千呼萬喚,卻不見小衣把車開過來。王副廳長當副廳長已三年有余了。司機小衣自然也就是他的專車司機了。以前,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他走出來,小衣總是及時地把那輛“奧迪”開到他的面前,然后走下車,拉開車門,直到他舒服地坐好,小衣才把車門關上。小衣今天遲到了,這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王副廳長有些不適應,站在機關門口的臺階上,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又看了一次表,這時距他離開辦公室已經(jīng)二十分鐘了。王副廳長有些不耐煩了,他最后朝停車場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氣洶洶地走出機關,走過一條馬路,揮手攔了一輛“的士”,他上車時用了很大的勁把車門關上。出租車司機很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他說出了家的位置,便一言不發(fā)了,他把頭靠在坐椅上,閉上了眼睛。
昨天,機關組織處就把他的退休申請報到了省委組織部。雖然他距退休還有幾個月時間,但機關的工作程序一直是走在了時間的前面。尤其是干部工作,歷來都是如此,不論是晉升還是退休,機關的處以上干部,總要經(jīng)組織部門這么提前地走上一遍,誰都知道,不管走不走一遍,該升就升,該退就退,但機關就這個程序。
以前王副廳長對這一程序早就司空見慣了,覺得沒有什么,一切都很正常,當輪到他自己時,他卻覺得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絲失落,又有一點別扭,總之心里有些堵得慌。那份感覺有點像人活著來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會面對死亡一樣,當死亡離自己還遠時,并不覺得有什么,不管怎么活,總是有滋有味的;當死亡真正走近時,人才感受到了那份恐懼。
當王副廳長坐進出租車里,而不是自己那輛熟悉的“奧迪”時,他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真的要退休了。也是在這時,他對司機小衣第一次有了一種厭惡感。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小衣給自己開了將近四年的車,對他的習性了如指掌。只要他一坐上車,小衣總是及時地放起音樂,小衣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歌曲,每次有“業(yè)余活動”時,在有“卡拉OK”的場合里,王副廳長總要唱幾首自己喜歡的歌,小衣總是不失時機地更換錄音帶。當然,都是王副廳長最愛聽的。有時,王副廳長在車里會接到電話,有時也打出電話,小衣總是能很好地掌握背景音樂的聲音,不太吵,也不會冷清,總能恰到好處,當然也不排除私人性比較強的一些電話,小衣這時似乎就沒了耳朵,只剩下一張表情專注的臉,十二分專注地開車。王副廳長有什么事似乎也不回避小衣,他習慣在車里給柳琴打一個電話,白天在辦公室忙一天了,晚上在回家的途中和柳琴講上幾句溫存的話,似乎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慣。有時就在電話里約好了兩人的見面時間和地點。
柳琴是文化廳下屬一家影院的經(jīng)理,她和王副廳長的關系,機關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原來柳琴在機關時,兩人的關系就有些說不清楚,后來,柳琴到了一家影院當上了副經(jīng)理,后來又當上了經(jīng)理,兩人似乎就不太避諱什么了。成了不是公開的公開秘密。
今天,王副廳長坐在出租車里,無論如何已沒有了和柳琴通話的情緒了。出租車離他住的樓還有一段距離時,他便讓出租車停下了。他還不適應讓人們看到他坐出租車下班的那種眼神。
當王副廳長下了出租車之后,王副廳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顯示的電話號碼,知道是司機小衣打來的。他不知道小衣今天是什么原因沒準時送他下班,不管怎么樣,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他不理睬小衣的電話,任憑小衣的電話不屈不撓地響下去,最后他索性把電話關機了。
司機小衣今天并沒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下午的時候,車隊司機好幾個人都沒有出車,聚在一起沒什么事可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張廳長的司機小梁就說:“咱搓幾圈麻吧。”一經(jīng)小梁提出,便得到了大家積極的響應。機關上班時間不允許打麻將的。司機們自己有一間辦公室,除廳領導有專職司機外,其他司機都是臨時性任務,有時一天也在辦公室坐不了幾分鐘,有時閑著一天也沒什么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經(jīng)常關起門來打幾圈麻將。司機玩麻將時,大都有廳長副廳長的司機參加,這時他們玩得才放心,就是被辦公室的領導撞見,一般也不會挨太嚴厲的批評,頂多說上一句:下不為例。然后就嘻嘻哈哈地散場了。在車隊司機的地位中,廳長司機小梁的地位最高,然后依次是劉副廳長的司機小諸,王副廳長的司機小衣……他們約定俗成地把小梁叫一把手,小諸是二把手,小衣是三把手……一把手小梁提出搓幾圈麻將,小衣就問:帶不帶彩?小梁說:當然帶彩,不帶彩還玩什么勁兒?幾圈下來,小衣手氣不好,一局也沒開和,白白地拿出去幾十元。眼見著就到了下班時間,小梁就說:還玩么?小梁今天手氣好,這時他的兜里已有了些進項,小衣這時有些輸紅了眼,剛抓完一把牌,覺得這回開的面很大,他要打一個翻身仗,便要繼續(xù)玩下去。小梁這時退了出去,拉過一個看熱鬧的司機頂了自己的缺,他準時把車停在了辦公樓前。王副廳長呼小衣時,小衣正在關鍵時刻,有人就說,三把手都呼你了,你還不去?
小衣緊張得呼吸都深一口重一口的了,眼看著自己就開和了,說什么這時也不能走。可一直等了半天,自己要碰的那張五條一直沒出現(xiàn),眼睜睜見下家和了。大家就說:算了算了,明天再說吧。輸紅了眼的小衣就說:再來一把。有人就說:你不怕王副廳長找你麻煩?小衣這時熱血撞頭,沒深沒淺地說:找啥麻煩,他再過幾個月就退了,我還怕他?眾司機們就笑笑,認為小衣說得在理兒,便繼續(xù)玩下去。直到小衣和了一把,他才慌慌地推了眼前的牌,打了王副廳長的手機,他想找個理由解釋一下,見王副廳長關了手機,他才知道,王副廳長是真的生氣了。他也摔了電話,心想你不高興,我還不高興呢,白白輸了幾十元錢。然后氣沖沖地出門,開著車回家了。
二
第二天上班在電梯里,老干部處的處長李玉田見到了王副廳長。他一如既往地很熱情地和王副廳長打了招呼,王副廳長卻沒有什么明顯的反應,只是很難看地動了動自己的嘴角,算是打過招呼了。王副廳長的氣仍沒消,今天早晨,司機小衣按時地把車開到了他家樓下,他一言不發(fā)地坐在車上,任憑小衣怎么解釋昨天的事情,他一句話也沒說。最后小衣不再說什么了。王副廳長就望著小衣的后腦勺想:真是狗眼看人低呀!
老干部處長李玉田走進辦公室時,心情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但是卻有些亂。他一時對自己的心情竟理不出個頭緒。王副廳長就要退休了,這他早知道,他們下面的處長,對別的不敏感,對幾個副廳長的年齡卻了如指掌,哪位副廳長何年何月何日生,比記自己家人的生日都清楚。退下一個副廳長,對這些處長來說就是個機會。他們都期待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王副廳長要退了,按說對李玉田來說是個好事。老干部處就歸王副廳長直接管理,況且,幾年前的王副廳長就是老干部處長,老干部處有著培養(yǎng)人材的光榮傳統(tǒng)。還有一點那就是,李玉田這個處長是王副廳長一手栽培起來的。換句話就是,李玉田是王副廳長的人。在這之前,王副廳長曾對李玉田說過:我退了,你是接我位置的第一人選。李玉田就滿臉笑容地說:謝謝王廳長的栽培。私下里,他從來不稱王為副廳長,而稱廳長。
李玉田也知道自己是王副廳長的人,也知道王副廳長會為讓他接班而想一些辦法。這么多年了,這一點他心里有數(shù)。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自己究竟能不能接上王副廳長的班而感到心里越來越?jīng)]有底了。不是王副廳長幫不幫忙的事,而是王副廳長此時此地,他說話的分量究竟還有多重。這一點不能不讓李玉田感到懷疑和擔心。
在機關這么多年了,李玉田對這些很熟悉,也很有體會。在這之前,李玉田曾是老廳長的司機。在機關流行一句俗話:領導的司機半個兒。可以想象,司機和領導的關系非同一般。老廳長在當副廳長時,李玉田就是司機。這么多年了,鞍前馬后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親情。就在老廳長如日中天時,李玉田被保送到省委黨校初級班去學習了一年,結業(yè)以后,李玉田便順理成章地成了老干部處的一名干部。這在早些年前,這種轉干方式很普遍,也很通俗。那時,王副廳長是老干部處的副處長,后來又是處長。王副廳長自然也是老廳長的人。那時王副廳長過年過節(jié)的總往老廳長家跑,當時做為司機的李玉田大部分時間也是常在老廳長家里,隨時領受任務。王副廳長自然明白李玉田在老廳長家里的地位,因此他和李玉田兩人關系很隨便也很親密。有時王副廳長在老廳長家呆晚了,李玉田就用廳長的車送王副廳長。一來二去的兩人關系就非同一般。后來老廳長又把李玉田安排在王副廳長手下,兩人都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王副廳長當上處長時,李玉田就當上了副處長,那時的老廳長還沒退,后來王副廳長就當上了副廳長,很自然地,李玉田就當上了處長。不久,老廳長就退了,從那以后,李玉田一心一意地傍起了王副廳長這棵大樹。身為司機出身的李玉田深深地體會到跟對人的重要性。他一路這么跟了過來,從一個司機成長為處級干部,他的身上灑滿了多少恩澤的陽光呵。
李玉田知道,再有幾個月王副廳長就要退了。在競爭王副廳長的位置的處長當中,李玉田清楚自己并沒有多少優(yōu)勢。這時候,誰能幫忙很是關鍵。李玉田還知道,現(xiàn)在的王副廳長不比老廳長當年。老廳長在文化廳干了一輩子,從科員一路干到廳長的位置上,機關所有的副廳長和處長,差不多都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就是在老廳長退休前一天,他仍可以做到說一不二。可王副廳長卻沒有這樣的魄力。李玉田還不知道司機小衣昨天晚上那出戲,要是知道了,他會更加為王副廳長感到悲哀。也就是說,王副廳長現(xiàn)在自身都難保了,還能保他李玉田么?
現(xiàn)在說話算數(shù)的只有張廳長,別說物色一位副廳長的候選人,就是提拔一個副處長,張廳長要是不點頭,也不會算數(shù)。李玉田知道張廳長的重要性,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想辦法把自己和張廳長的關系搞得親近一些,可不知為什么,張廳長對自己總是不冷不熱的。此時的業(yè)務處室都歸副廳長們管,因此,李玉田沒有更多的機會和張廳長打交道。那時,王副廳長離退休還有一段時日,李玉田也沒有太過多地想些別的,只一心一意地聽王副廳長的話。
直到這時,李玉田才真正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知道,要想接王副廳長的班,沒有張廳長的幫忙,那他只是白日做夢。他知道,機關有幾個處長都和張廳長關系比較鐵,比如辦公室的馬主任,計財處的徐處長等等。當初王副廳長允諾讓自己接他的班,現(xiàn)在看起來只能算是一個順水人情。
其實李玉田早就有了這方面的想法,只不過還沒感到那么緊迫。今天一上班,他在電梯里碰上了王副廳長,他腦子里便打了個閃。于是他的心情便又急又亂起來。在這種情急之中,他又想到了老廳長,也只有老廳長在這最后時刻還能幫他一回。想到這兒,他的眼前又現(xiàn)出一縷光明。張廳長可以說也是老廳長一手栽培起來的,張廳長對老廳長仍很尊重,年呀節(jié)呀的,不論張廳長有多么忙,總會抽時間到老廳長家里坐一坐,看一看。當然,張廳長也到其他老干部家看一看,但那只是順便,他去老廳長家才是真心實意的。也許在這時老廳長說句話會改變他眼前的處境。想到這兒,李玉田感到渾身上下有些熱了。他盼著早點下班,有了這些想法,他的心思就飛了。他手頭的一份文件,他一連看了幾遍也沒明白那上面到底寫了些什么。處里的關靈嗲聲嗲氣地進進出出他的辦公室好幾次,他也沒有留意。他只恍惚地看到關靈那兩片緊繃繃的屁股在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此時,他一點那樣的心情也沒有。
終于挨到了下班時間,吃過晚飯,他便直奔老廳長家而去,老廳長的家對李玉田來說可謂熟門熟路了。當他按響老廳長家門鈴時,莫名的,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數(shù)年前給老廳長當司機時的那份感覺。
新聞聯(lián)播已過,老廳長正在客廳里練習書法。對李玉田突然的造訪,老廳長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驚訝。
李玉田是老干部處的處長,平時就和他們這些老干部打交道,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少。不論是機關組織的一些老干部活動,還是年呀節(jié)呀的到老干部家拜訪,可那種見面,和此時的見面有著許多的不同。自從老廳長退休,李玉田一直在有意回避著老廳長。他在老廳長面前,總有一種沒穿衣服的感覺,有種說不清的滋味。老廳長不呼他的名字,更不叫他的職務,而是一直沿襲著他當司機時的稱謂——小李子。老廳長在職時,這么稱呼他,他感到親切,在別人面前他能覺察到其他人對他的羨慕和妒嫉。因此,那時老廳長稱他為小李子,是他的一種資本、榮譽。可自從老廳長退休后,老廳長再這么叫他時,他卻覺得很不舒服,甚至讓他反感。因此,他盡量少和老廳長接觸。機關給老干部搞的一些福利,李玉田總會照顧一下老廳長,比如說發(fā)點大米、水果什么的,李玉田總要特別關照一下老廳長,多給一些。送這些東西時,都不是他一個人,有時他和關靈去,把東西放下,不說什么,老廳長也心照不宣,也不說什么。等晚上時,他會給老廳長掛一個電話,問上一句:老廳長,大米還行吧?老廳長在電話那端就說:謝謝你呀,小李子。這份感覺,讓他能在老廳長面前有種優(yōu)越感。他更愿意用這種方式和老廳長打交道。
今天晚上兩人這種見面方式還很少見,老廳長自然把筆墨推到了一旁,拉出一副要深談的架勢。李玉田不想轉彎抹角,有戲沒戲他只想有一句痛快話。他就先說了王副廳長快退休的事,又說了機關幾個處長都在競爭副廳長的事,再說到自己和張廳長目前的關系。老廳長便什么都明白了,老廳長沒有說話,而是把雙手交叉在自己的腹前,頭靠在沙發(fā)上,他在閉目想著什么。李玉田就那么滿懷期待地望著老廳長。半晌,又是半晌,老廳長睜開眼睛感嘆一聲:現(xiàn)在的人啊!
老廳長似乎并沒有把話說破,慢慢站起來,背著雙手在李玉田面前踱了幾趟,然后才說:我對小張也算有恩之人,要是沒有我當年向省委有關領導力薦,小張也不會當廳長,那時想爭這個廳長位置的人不下十幾個。
老廳長說到這兒瞅著李玉田說:小張現(xiàn)在還能聽我的話嗎?
李玉田望著老廳長那張布滿老人斑的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老廳長就笑一笑,又說:你覺得我說話還能管用,我就試一試。停了停又溫和地說:小李子,謝謝你這么多年對我的照顧。
李玉田從老廳長家走出來,被冷風一吹,他的心也涼了半截。其實他早就應該明白這次來老廳長家的結果,但他還是想把路走到底,否則他會更感到不安。此時,他更像一個溺水者,見到一片草葉也要抓上一把。
三
文化廳的老干部處與其他處室比起來,并不怎么重要,老干部處自然是和那些老干部們打交道。這些人大都是在機關里工作大半輩子了,有的沒擔任過職務,在退休前也大都弄個正處級調研員或副處待遇什么的,最差的也搞一個正科待遇。以前老干部處并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因為那時文化廳還很清貧,單位一清貧,自然也就很冷清。除了每月給老干部們發(fā)一發(fā)退休金外,要么就是年、節(jié)的發(fā)點有限的副食品。還有一些老干部們的生老病死,這都有較為詳盡的規(guī)定,也費不了老干部處多大事。那時的老干部處顯得無所事事。現(xiàn)在的情況卻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些年文化廳下屬一些文化單位,紛紛下海,原來的影院改成了多功能娛樂場所,什么歌廳,茶室呀,很火爆。水漲船高,機關的福利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起來。機關生活富裕了,領導們就想起了那些退休的干部們,因為自己遲早也是要退休的,今天退休的老干部們的待遇好了,明天自己退休時條件也不會差。因此,不管機關在老干部身上投入多少,一般人也不會有什么意見。于是,這幾年老干部處的工作就顯得很忙碌,先是在機關的大樓里建起了老干部活動站,什么橋牌室、閱覽室、健身房都相應建了起來。更重要的是,機關三天兩頭發(fā)一些吃的用的,自然也少不了老干部那一份,除了這些,隔些日子老干部處會組織老干部們開展一些活動,例如,登山,郊游,偶爾也去外地的名勝一番。有了這些,老干部們就感到很幸福,在老干部們的眼里,老干部處是很重要的。
老干部處比較經(jīng)常的活動是組織召開追悼大會,說不定什么時候,老干部處就會在一樓的電梯口張貼出白紙黑字的“訃告”。
過世的老同志,有熟悉的人,便相互議論一番,有人說:這人不錯。另一個人就說:就是,可惜了。不咸不淡地說著,電梯就來了,上了電梯后,便忘了剛才的話茬,該干啥就干啥了。機關里的一些青年人,壓根就不認識這些老同志,這件事在他們的心里水波不興。
追悼大會自然沒人主動要去,老干部處就覺得很對不住死者的家屬、親人。在文化廳干了一輩子了,臨去了,也沒有人送一送,因此,家屬就比較有意見。李玉田把這種意見對王副廳長匯報過,王副廳長覺得也是個事,后來他就讓李玉田起草了個文件,以局里的名義下發(fā)給機關的各處室,文件中要求,每個處室都要派代表去參加。這樣一來,情況就有了很大的改觀,老干部處在死者家屬面前就覺得很有面子。
現(xiàn)在該說一說老干部處了,老干部處共有四人,兩男兩女。除處長李玉田外,還有原副處長蘇群。蘇群幾年前就是副處長了,后來身體就有了毛病,在醫(yī)院里三查兩查就查出了肝癌晚期,按醫(yī)生的診斷,他最多只能活一年,可一年過去了,他仍頑強地活著。他被查出肝癌后,自己主動提出不當這個副處長了,他三天兩頭要去醫(yī)院看病,沒多少心思顧及工作上的事。領導們很是體諒蘇群的難處,就免了他副處長的職務,改為副處級調研員。蘇群辭了副處長以后,老干部處副處長的位置一直空著。于是就有很多人惦記著這個位置。
離這個位置最近的人應該算關靈這個女人了。她不僅是老干部處的人,而且在正科的位置上已干滿了三年了。她覺得只要時機成熟,副處長的位子肯定是她的。于是,她就全心全意地為這一目標努力著。到現(xiàn)在她仍沒能得到那個位置,她認為主要是處長李玉田沒有真心實意地向領導舉薦她。她知道,李玉田和王副廳長是一條線上的人,只要李玉田說一句話,認為她可以勝任副處長的工作,王副廳長就一定會在廳黨組會上討論。任命一個副處級干部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有一個廳級干部保舉,別人就不會說啥。況且,她方方面面的條件都具備了,只要有領導認真地提出她的問題,那就啥都沒啥了。
關靈現(xiàn)在還吃不透李玉田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只要她自己在工作中能努力做到的,她都努力著去做了。
關靈從一參加工作便來到了文化廳機關,機關里的一些事,說不上悟透了,但也悟透了七八分。柳琴原來就是老干部處的一般科員,只因后來和現(xiàn)在的王副廳長好上了,先是當上了副處長,后來又去了一家影院當上了經(jīng)理。現(xiàn)在影院改造后,經(jīng)營得很火爆,歌廳、桑拿什么的應有盡有。關靈知道,要是沒有王副廳長,就不會有今天的柳琴。關靈因此得出個結論,在機關要是沒有個靠山,想進步是很不容易的。她苦惱自己沒有哪位領導當她的靠山,她長得不漂亮,這一點她有自知之明,但也說不上丑。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優(yōu)點是什么,她的胸和臀部都很豐滿,這是在一次活動中,一個男人約她跳舞時告訴她的。那個男人的原話是:你的三圍很夠勁,很性感。從那以后,不管什么季節(jié),她都愛穿比較緊身的衣服和褲子。機關的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曲線畢露的關靈在挺胸收腹地走路,走在樓道里,仿佛是走在時裝表演的T字臺上。關靈那份感覺是空前絕后的。不知為什么,她這么煞費苦心地經(jīng)營自己,至今仍沒找到靠山,這使她困惑和痛苦。
直到處里又分來一個大學畢業(yè)生小魏,關靈似乎才有所醒悟。
新來的大學生小魏是學舞蹈的,畢業(yè)以后在群眾藝術館當了幾年輔導老師,后來就調到了機關。小魏的確很漂亮,長腿、長臂,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小魏不僅有這些優(yōu)點,而且還很年輕,今年才二十二歲。
小魏剛來機關那陣子,老干部處確實熱鬧了一陣子。機關不少男人,不論歲數(shù)大小都愛到老干部處坐一坐,他們說著天高云淡的話,眼睛卻不時地去瞥小魏。小魏對這一切,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她從不正眼瞧這些人,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時間長了,這些男人也覺得沒趣,便很少再來了。
自從小魏來到老干部處之后,李玉田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多了起來,經(jīng)常對小魏噓寒問暖的。處里有一些大事小情也愿意和小魏切磋,有許多事,李玉田自己不拿主張,而是微笑著從自己的里間辦公室走出來,踱到小魏面前,笑瞇瞇地問:小魏你看這么辦好不好?小魏似乎很不領情地說:你是處長,你說咋辦就咋辦吧。
李玉田不知沒趣,他仍那么笑著,下次他仍這樣征求小魏的意見。時間一長,關靈就看出了這種苗頭,她為自己的努力沒有收到成效而悲哀了一陣子。從那以后,她和小魏的關系就微妙起來,老干部處也微妙起來。
四
關靈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她沒有文憑,在這點上,她處處顯得比別人矮了半頭。高中畢業(yè)沒能考上大學,她便來到機關辦公室當上了打字員。那時電腦還不普及,打字室只有兩臺“四通”打印機。關靈來機關那一年剛滿二十歲,人雖說不漂亮,但二十歲的年齡的確很年輕。那時,廳里的一些重要文件都得到打字室里來打。因此,辦公室老主任對打字室就很重視。這些重要文件包括廳長們出席上級會議的講話,也有文化廳要報告給省委的材料。這些東西都馬虎不得。辦公室老主任吃機關這碗飯差不多大半輩子了,他知道這些文件的重要性。
打字經(jīng)常加班,主任以示重視,他也陪著加班。有時經(jīng)常加班到過了吃晚飯時間,主任感到過意不去,便買一些快餐什么的送給加班的關靈,當然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那時社會上剛剛流行跳舞,大小舞廳也如雨后春筍般的在大街小巷里涌現(xiàn)出來。年過半百的辦公室主任也迷上了跳舞,在家里或辦公室里經(jīng)常摟一把椅子練習快三或慢四。主任陪關靈加班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讓她當自己的舞伴,那時大小歌廳差不多都要自己帶舞伴。主任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關靈的熱烈響應。一是關靈剛走向社會,對新生事物充滿了夢幻般的好奇;還有就是,辦公室主任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以后能否進步,領導對自己好壞是關鍵。兩人可以說是一拍即合,從那以后,一老一少經(jīng)常出入大大小小的舞廳。隨著這一老一少的舞步越來越純熟,領導和下級的關系也就越來越親密了。機關里的一些大事小情,主任在跳舞時似不經(jīng)意間說給關靈聽,關靈就從主任嘴里知道誰要當處長了,誰要退休了,誰要轉干了。這一切和關靈并沒有什么關系,但關靈對這一切仍然感興趣,這說明主任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自己人”了。一旦領導把下級當成自己人,也就是說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就有了希望。
那一陣子,關靈自己也迷上了跳舞。有幾天不跳舞,她竟感到空空落落,仿佛失去了什么。直到下一次,她和辦公室主任雙雙走進舞廳,她的心里才踏實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前比較明亮的舞廳的燈光,現(xiàn)在比較昏暗了。以前的勁舞或比較正規(guī)的舞曲換成了如訴如泣分不清節(jié)奏的背景音樂了。舞者們自然也是雙雙對對的拉近了距離,樣子就顯得磨磨嘰嘰。
關靈和主任不知不覺間也人鄉(xiāng)隨俗起來,在兩人半擁半抱間,有一天,主任在關靈的耳邊說:咱們機關要送兩個人去黨校學習。關靈抬起頭,忽閃著并不怎么明亮的眼睛望了主任一眼,主任又說:學習回來,就有轉干的希望。關靈在機關當打字員,她只是職工待遇,她做夢都希望有朝一日轉干。這時她把自己的身體更徹底地偎向主任并不寬大的胸懷說:我想去。主任就說:我會幫忙的。兩人的距離就更近了。
不久,關靈果然去了黨校初級班學習了一年,畢業(yè)后她很順利地轉干了。這期間,老主任已經(jīng)退休了,轉干后的關靈便來到了老干部處。又是個不久,關靈戀愛了,男方是人事廳的一個科員。再一個不久,兩人就結婚了。一切都很通俗,不需多述。
關靈的愛人姓黃,人們都稱他小黃。小黃也是個積極要求進步的青年,從副科干到正科,下一步也該向副處進軍了。人事廳也經(jīng)常搞一些業(yè)余活動,例如唱個歌、跳個舞什么的。當然這都是領導很愿意參加的活動。每次搞活動,除動員機關女性參加外,還號召機關人員動員自己的親朋好友來參加。關靈在小黃的鼓舞下,沒少參加這樣的活動。當然,關靈只陪小黃的領導跳舞,領導們就很高興,領導一高興就說:小黃不錯。關靈就笑著說:還是領導教育的好。領導就笑一笑。一來二去的,小黃的領導們便都認識了關靈,都知道關靈是小黃的愛人,舞跳得不錯,也會說話。又是個不久,小黃終于如愿以償?shù)禺斏狭烁碧庨L。
后來,社會上就不再怎么流行跳舞了,而是又流行起了“卡拉OK”、“桑拿”什么的。關靈也一年大似一年,后來又生了孩子。這樣的場合她不適合去了。
關靈很迷戀學習,她知道自己沒有文憑的短處。不管社會辦什么班,只要有學習的機會,準有關靈的身影在學習班里出現(xiàn)。這在關靈的辦公桌上就能體現(xiàn)出來,這個月她的辦公桌上擺滿了關于經(jīng)濟學方面的書,下個月又換成了文學名著,再過一陣又換成了各式各樣的英語自學叢書……關靈的辦公桌上擺放的書五花八門。李玉田有一次皺著眉頭沖關靈說:你都快成了一個大百科全書了。從此,關靈就有了一個外號,就叫“大百科”。當然,人們是背后這么叫,她本人并不知道。
關靈和領導講話時,樣子是很嫵媚的,站成個T字步,腰與臀也不時地扭擺著。聲音也是極溫柔的,雙眼里盡力含著些許的水分,她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是女人。她要把自己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至,以引起男性領導對自己的注意,最后達到關愛。她嘗過這樣的甜頭,如果當年她不是個女孩,老主任就不會和她跳舞,不跳舞,她就可能失去到黨校學習的機會,自然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干部身分。
蘇群從副處長的位置退下后,她覺得自己離那個位置只有半步之遙了。只要再努力一下就成功了。在這種心態(tài)的影響下,她差不多已把自己當成副處長看待了,不論大會小會,還是在平時,她隨身總會帶一個記事本,不時地記上兩筆,記得是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王副廳長有時到老干部處轉一轉,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轉一轉,然后隨便地問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王副廳長很隨便,關靈卻很鄭重,她一邊嬌滴滴地和王副廳長說話,一邊在小本子上記著什么。王副廳長就說:我隨便來看一看,聊一聊,沒什么的。關靈就一臉嚴肅地說:領導的每句話對我們來說都是指示,現(xiàn)在李處長不在,他回來后我會向他匯報的。
王副廳長就很索然了,若蘇群在辦公室,便和蘇群聊聊蘇群的病,要么和小魏說說舞蹈什么的,然后就走了。
關靈每天都要推開李玉田辦公室的門真真假假地匯報上幾次。她每次進去,李玉田都顯得很不耐煩。關靈覺察不到這些,她拿著記事本說:處長,東區(qū)幾戶老干部家房子漏水,我已通知房管科了,讓他們抽空去看看。
李玉田沒精打采地答:唔,行啊。
她又說:今天王副廳長來了,說今年元旦最好給老干部每人多發(fā)一百元過節(jié)費。
李玉田又答:唔。
…………
李玉田真沒心思聽關靈嗲聲嗲氣地在面前絮叨,這些事他都知道了,有些事下邊的人完全可以自主,房子漏雨派人修就是了,和他匯報不匯報有什么用?反正,這一切他都習慣了,若在平時,他這耳進,那耳出,就讓她說了。這幾天,他的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完全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取得張廳長信任的好辦法。他知道,機關好幾個處室的處長,都在為竟爭王副廳長的位置而到處活動,他表面平靜,心里卻很急。前幾日,他去了老廳長家,他才明白老廳長這條路走不通了,他急于找一條能走通的路。他越想心里越?jīng)]底,心情自然不會好。關靈這個女人又不識時務,在自己面前絮叨個沒完沒了。他終于忍不住說:好了,好了。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關靈在李玉田面前討了個沒趣,她紅著臉從李玉田辦公室里走出來,她看見小魏正在打電話,不知和什么人聊天。自從小魏來后,電話就忙了起來,經(jīng)常有人打電話找小魏,小魏也經(jīng)常把電話打出去,每次打電話小魏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這一點讓關靈嫉妒得要死要活,自己從沒有這么多電話。想一想自己都三十五六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還有什么資本呢?關靈真的為自己悲哀了。
五
蘇群是老干部處乃至整個機關最輕松自由的人。人們都知道他已是肝癌晚期了,誰還能和肝癌晚期的人較真呢?蘇群仍然每天來上班,只不過他比別人來得晚一些,也比別人走得早一些。
廳領導和李玉田都曾勸過蘇群,讓他在家休息。蘇群很蒼白地沖領導們笑笑道:“我還行。”蘇群自從發(fā)現(xiàn)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六年的時間了,醫(yī)生當時確診最多只能活一年,可現(xiàn)在過了五六年,他仍然能上班,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人們感到驚訝的同時,也懷著深深的疑惑。只有蘇群自己明白直到現(xiàn)在為什么還好好地活著。
蘇群大學畢業(yè)便來到了廳機關。他家在農村,在這座城市里他無依無靠,剛來到機關時他一無所有。機關住房很緊張,別說他剛分來的大學畢業(yè)生,就是工作了幾年甚至十年八年的一般干部也分不上房子。機關里有規(guī)定,只有副處以上的干部才有分房的權利。
他來到機關后,為了少花一些錢,他在郊區(qū)租了一間農民房。每天上班路上都要花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發(fā),下班之后,差不多天都黑了,他才能趕回去。那時他的最大愿望是當上副處長,只有這樣他才能擁有自己的房子。
那時王副廳長還是老干部處長,李玉田是副處長。為了取得兩位領導的信任和喜歡,每天總是他第一個來到辦公室,先為兩位處長打掃房間,倒掉煙灰缸,沏上茶,地掃了,桌上擦了。當他抹著頭上的細汗時,處里的人才陸續(xù)走進辦公室。剛開始,處里的人從上到下都感到過意不去,時間長了便習慣了。在人們印象中,蘇群這小伙子不錯,真的很不錯。
科里的工作,蘇群更是積極主動,每次給老干部發(fā)東西,重活差不多都讓蘇群一個人包下了。車停在樓下,他樓上樓下要往返好幾趟把這些東西運到老干部家中,每趟下來,他的汗水都濕透了衣服。因此,深得老干部們的喜歡,老于部一到機關就沖領導表揚蘇群,說這小伙子不錯。
不管老干部,還是機關上下對蘇群印象都不錯,只要有人求蘇群辦點什么事,蘇群總是有求必應。蘇群知道自己一沒靠山,二沒資歷,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在機關站穩(wěn)腳跟。
幾年以后,王副廳長當上了副廳長,李玉田當上了處長。機關其他幾個處室也做了一次人事變動。也就在這時,人事廳下發(fā)了一份文件,其中有一條是,為了使中層干部年輕化,要求處級干部平均年齡不得超過四十五歲。在這之前,機關準備提拔另外一個人到老干部處當副處長,可年齡偏大了,怎么計算處級干部的年齡都超過了四十五歲。后來人們就想到了蘇群,小伙子不僅年輕,工作賣力,人緣也不錯,在民意測驗時,蘇群順利地通過了。于是蘇群成了文化廳機關最年輕的副處長。第二年,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胤值搅艘惶變墒乙粡d的房子。
蘇群在上大學時就戀愛了,只因以前沒房子才沒談婚論嫁。蘇群自己做夢也沒想到這么快就當上了副處長,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接下來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沒多久就結了婚。蘇群的愛人叫李奕,在一所中學里當老師。于是,小倆口過上了美滿幸福的生活。
蘇群在幸福的日子里,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憧憬。現(xiàn)在他是整個廳機關最年輕的副處長,以后他還會是處長,這么一路走下去,說不定還能當上廳長。越這么想,他越覺得日子有了奔頭。機關里的人,誰不希望自己混個一官半職的呢?領導一天也是八個小時上班,不是領導也要坐滿八個小時,可領導和群眾就有了天壤之別。不說別的,待遇就不一樣,處長可以住三室一廳的房子,廳長是四室一廳的房子,廳長還有專車。為了這份待遇,還有身上許許多多看不見摸不著的光環(huán),多少人都在前赴后繼地努力著。當上了領導就會辦許多群眾無法辦到的事,在一些下屬單位安排個子女、親屬簡直是家常便飯。蘇群一直忘不了在鄉(xiāng)下吃苦受累的父親、哥、姐、弟、妹們。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能當上廳長的話。他就有能力把他們從農村接出來,讓他們也過上城里人的日子。正當蘇群對未來的憧憬如詩如畫的時候,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莫名其妙的變化。先是感到渾身無力,接著就是隱隱的腹疼。剛開始,他并沒把這一切當回事,只認為是自己工作太累,直到有一次,他暈倒在辦公室里,被同事們七手八腳地送到了醫(yī)院。
一個星期以后,醫(yī)院把電話直接打給了蘇群的愛人李奕,讓她去醫(yī)院取檢查結果。就是那一次,醫(yī)院已確診蘇群得了肝癌,而且是中晚期,生命已沒有多少個時間了。現(xiàn)代醫(yī)學手段,沒法不讓人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李奕是個善良多情的女人,在如此的打擊面前,她不知道怎樣面對現(xiàn)實。那天她很晚才回來,她走到自家樓下時,抬頭看見了自家窗口的燈光,淚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她知道,蘇群一定是做好了飯菜,坐在燈下一邊看電視一邊在等她,這是一幅極通俗的生活場景。但此時,她卻覺得這樣的日子屬于自己也不會太多了。她沒有勇氣上樓,更沒有勇氣面對丈夫把這實情告訴他。那天晚上,她在樓下徘徊了許久,后來她下定了一個決心,那就是,她要和他有個孩子。愛著的人去了,愛人的生命仍在延續(xù),這對她也會是個安慰。決心下定后,她不在悲傷了,她鼓足勇氣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天她自然沒有提去醫(yī)院的事,而是溫柔地對蘇群說:我想要個孩子。以前兩個人都說過要孩子的問題,兩人意見一致,認為現(xiàn)在還年輕,過幾年再說。今天妻子突然提出來,還是讓蘇群感到吃驚。不過他也想開了,反正孩子遲早都得要,像妻子說的早要比遲要更好帶。
不久,李奕真的懷孕了。在這期間,李奕隔一段時間就會陪蘇群去醫(yī)院接受這樣或那樣的治療。治了一陣子,病情并沒有明顯的好轉,蘇群就有些懷疑,問醫(yī)生自己的病情,醫(yī)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就是一般的肝病。問妻子,妻子也這么說。直到有一次,半夜里,蘇群的肚區(qū)劇痛,實在忍不住,妻子陪他去了醫(yī)院。打過針兩人回到家中,妻子見實在瞞不住了,才將實情相告;蘇群就木雕泥塑地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妻子。后來他把目光就停在妻子日漸隆起的小腹上,妻子一直在默默地流淚,蘇群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把抱過妻子,輕輕把耳朵貼在妻子的小腹上,他似乎聽到了胎心的搏跳聲。這時,他早已淚流滿面了。他喃喃地說:這是咱們的孩子。妻子把手指插在他的頭發(fā)里一次次愛撫著,終于,他平靜下來,凝視著妻子,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要等孩子生下來。妻子聽了他的話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放聲大哭起來。’
不久,機關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蘇群得癌癥的事。沒幾日,蘇群和廳領導談了一次,他要辭去副處長的職務,讓他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妻子,走完生命最后一刻。廳領導滿懷同情,滿懷善意地答應了蘇群的請求。蘇群雖不是副處長了,但蘇群的副處待遇仍不變。
就在蘇群知道自己病情那一天,他覺得日子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他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為自己的目標早日實現(xiàn)而努力奮斗上。當他辭了副處長職務之后,他便一身輕松了。名利離自己遠去了,生活便回到了最真實的狀態(tài)。
他每天很早就回到了家里,早早做好了飯菜,等妻子下班回來。晚飯后,兩人散步來到公園,月光下的公園到處都是花紅柳綠,一對一對戀人在暗影里喁喁私語。他牽著妻子的手,慢慢走著。蘇群似乎覺得自己又回到戀愛的季節(jié),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靜,眼前的一草一木是那么可愛,讓他心動,令他留戀。
他耳語的沖妻子說;咱們的孩子出生后,一定讓他(她)好好地活著。
妻子點著頭。
他又說:活著多好哇,有家庭,有愛自己的人。
妻子的眼淚噙在眼角。
他還說:一定要讓咱們的孩子健康長壽。
妻子的淚水終于忍不住了,她無力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用力地攬住了妻子的身體。兩人懷著凄然悲壯的心情,走在夜晚暖昧又充滿親情的公園里。
蘇群深情地望著自己的妻子,望著身邊的一切,他以前從沒有感受到這一切是這么的可愛。他有些恨自己醒悟得太遲了。
孩子終于出生了。當他聽到孩子第一聲啼哭對,他激動得淚水奪眶而出。他們生了個男孩,他為兒子取名叫盼生。
他看到盼生第一眼時,他的心里充滿了說不清的柔情,他終于等來了兒子的降生,以后這個生命還要一點點長大,他不能沒有父親。那時蘇群就想:自己還要活下去,要親眼看著盼生一天天長大。
六
王副廳長最近一段時間很少走出自己的辦公室,樓道里或電梯里人們依然可以經(jīng)常看到他的身影,他卻換了一個人似的,兩眼空洞地望著某一處。人們就很少聽到王副廳長以前洪亮而又幽默的話語了。
機關里開會時,王副廳長總是走在那幾位廳長的后面,然后找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坐下來,眼睛不望別處,而是盯著眼前的什么東西,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想。那樣子就像久病初愈,沒精打采的。這樣的會議歷來都是張廳長主持,張廳長在全廳干部大會上,總有許多話要說,聲音從麥克風里傳出來,底氣十足。張廳長講累了,也是他收場的時候,然后總結地說:今天我就講這么多。說完側過頭征求般的望幾位副廳長說:你們再補充補充吧。幾位副廳長這時也要無論如何說上幾句,他們的話和張廳長比起來,并沒有什么新意,只是張廳長話的又一種重復。但仍然要講,這是一種身分和地位的象征。最后就輪到王副廳長了,王副廳長似乎在沉思什么,沒有講的意思,張廳長就說:老王也講幾句吧。這時,王副廳長才醒悟過來,慌慌地望一眼大家道:我就不說了吧,幾位領導講得都很全面。張廳長本意也就是讓一讓,其實講與不講只是面子上的事。然后就宣布散會。另外幾位廳長走在前面,王副廳長隨在最后,在大家面前魚貫而過。人們都知道,王副廳長再過兩個月就該退休了,這種表現(xiàn)很正常,大家早就見慣不驚了。前幾任領導要退休前,也都是現(xiàn)在王副廳長的模樣,只不過是又一輪的重復而已。
李玉田做了一個秋季老干部郊游的計劃,這幾年機關的福利好了,每年春天和秋天都要組織老干部郊游一次。要搞活動就需要機關派車、還需要一些經(jīng)費什么的,因此,這樣的報告就需要廳領導簽字。王副廳長分管老干部處,以往李玉田會毫不猶豫地去找王副廳長匯報大事小情。但現(xiàn)在情況有了變化,王副廳長再有兩個月就該退休了,王副廳長分管的保衛(wèi)處,辦公室等部門,他們明里暗里有事都去找張廳長了。誰都知道,今天王副廳長簽的字,說不定兩個月后就不做數(shù)了。這時候還有誰愿意去找王副廳長請示什么工作呢?但李玉田不一樣,他不想讓別人說出自己什么不是來,他和其他幾個處室的領導不一樣,他是經(jīng)王副廳長一手提拔起來的,越是這時候他越怕別人說他不仁不義。其實他何嘗不想去請示張廳長呢,那樣的話,他就找到了和張廳長接觸的理由,他一直苦于無法接近張廳長。無法接近領導,就是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讓領導發(fā)現(xiàn)。不發(fā)現(xiàn)你的優(yōu)點怎么能讓領導重用呢?這些日子,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和張廳長接觸一下,上次他去老廳長家,老廳長答應替他說一說,也不知老廳長說了沒有。他明知老廳長說不說不會起多大作用,但說總比不說好,起碼老廳長不會講他的壞話,肯定會說他的一些好處,就算是群眾對他工作的評價吧,對他來說也是有益處的。
一份無足輕重的報告讓李玉田感到左右為難。這時候撇開王副廳長去找張廳長,王副廳長會怎么看他?張廳長又會怎么看他?人都是有頭腦的,今天你可以拋棄這個過時的上司,明天你也會拋棄另外一個上司。在這點上,不能讓別人小瞧了自己,其他部門領導,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想到這兒,李玉田拿起早就打印好的報告敲開了王副廳長的辦公室。
王副廳長正沖著鏡子在拔鬢邊的白發(fā)。王副廳長見推門進來的是李玉田,收回的手自然了些,然后很無奈的樣子說:老嘍,真的老嘍。
李玉田坐在王副廳長對面,他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王副廳長鬢邊長了那么多白頭發(fā),這是他以前從沒有發(fā)現(xiàn)過的。猛不丁他就想起古人伍子胥一夜愁白頭的故事。他在心里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王副廳長,嘴上卻說:人哪有不白頭的?說完輕輕遞上那份報告。
王副廳長并不急于看那份報告,很是感慨地說:人一走茶就涼。
這話說得李玉田心里一驚,他以為王副廳長看透了他左右為難的心理。目光就那么躲躲閃閃地望著王副廳長。
王副廳長似沒有察覺到李玉田的變化,仍然往下說:你看小衣這個人怎么樣?
李玉田一時沒有轉過彎來,領導的司機半個兒,王副廳長對司機小衣很不錯。去年單位分房子,小衣的岳父死了,扔下岳母一個人,沒人照料,小衣只好把岳母接到自己家。原來小衣分了一個一居室的房子,這對司機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在廳黨委會上,王副廳長硬是為小衣爭取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當時感動得小衣都流出了眼淚。小衣對王副廳長也不錯,家里外面的只要是王副廳長的事,總是有小衣的身影出現(xiàn)。也是去年,機關有個干部公開說王副廳長和柳琴的關系,被小衣聽到了,他當場抽了那個干部兩個耳光。這件事還是讓辦公室馬主任給壓下了。
想到這兒,李玉田不假思索地說:小衣這人不錯呀。
王副廳長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原來,今天早晨王副廳長又是坐出租上的班。今天一早,小衣開車拉著岳母去醫(yī)院看病去了。電話倒是給他打了一個,沒等他有什么反應,小衣就把電話掛上了。以前小衣也經(jīng)常用車,什么親戚朋友婚喪嫁娶,家里人頭疼腦熱什么的,王副廳長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那時,從沒耽誤過他的正事,在他需要的時候,小衣總會準時地把車開到眼前。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司機,現(xiàn)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此時,他還能說些什么呢?
王副廳長不再說小衣什么了,李玉田也就不知道小衣到底怎么了。王副廳長這才低下頭看李玉田推到自己眼前的報告。他看了幾眼,便抬起頭說:你為什么不把報告送給廳長批示呢?
李玉田的心又動了一下,他一直擔心王副廳長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他就忙表白道:王副廳長,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么?
王副廳長表情就很感慨,他拿出一包煙,遞一支給李玉田,自己也點燃一支。兩人各自吸了口煙,王副廳長才道:機關這些人,我只交了你這么一個朋友。
王副廳長話一這么說,李玉田就感到萬分慚愧,他忙說:王副廳長你別這么說,其實有許多人都很尊重你的。
王副廳長又播了搖頭道:我分管的這幾個處室,只有你們老干部處還把我當回事。
李玉田知道,王副廳長的話說的是真心話。早在一兩個月前,其他幾個處室有什么事都直接去找張廳長了。
王副廳長又深吸口煙道: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去找張廳長吧。
李玉田惘然地望著王副廳長。
王副廳長又說:何必一棵樹上吊死呢?人挪活,樹挪死。這對你將來有好處,你以后在機關工作的時間還長著呢。
李玉田聽了這話,心里竟熱了一下,他看得出,王副廳長說這番話是真心實意的,沒有半點怪罪他的意思。
他叫了一聲:王副廳長。
王副廳長就凄然地笑了笑說:以前那么多人都尊重我,其實都是假的,他們是在沖副廳長說好話,而不是沖我。以前這個理我也懂,可沒有這么深的體會,直到現(xiàn)在我完全懂了。
王副廳長說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李玉田望著眼前的王副廳長竟有了一絲一縷的悲涼。這些話是從王副廳長嘴里親口說出的,要是在以前,他死也不會相信王副廳長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直愣愣地望著王副廳長,覺得眼前這一切是那么不真實,像似在做夢。
王副廳長從桌上拿起那份報告放在李玉田稍近一點的地方道:聽我的話去找張廳長吧,這對你有好處。
李玉田站了起來,接過報告,又叫了一聲:王副廳長。
王副廳長就說:以后就叫我老王吧。再有兩個月我所有的關系就轉到你們老于部處,歸你管了。
王副廳長說到這兒,慘淡地笑一笑道:你要是還記著我的好處,以后就多關照關照我這個老干部。
李玉田咧了咧嘴說:王副廳長,看你說到哪去了。
李玉田差不多逃也似的離開了王副廳長辦公室。他關門那一瞬間又回了一次頭,他看見王副廳長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他頭上的白發(fā)是那么顯眼。
七
柳琴的愛人調回省報社工作的消息不知是誰傳到了文化廳的機關。消息傳到李玉田的耳朵里,他有些將信將疑。直到兩天前,他見到了來機關辦事的柳琴,他才相信了這一現(xiàn)實。那天柳琴顯得很高興,滿面春風的樣子,走起路來仍和年輕時一樣,一擺一飄的。柳琴一邊用那雙很媚人的眼睛望著李玉田,一邊招呼道:李大處長,我先生回報社工作了,有空來家坐吧。李玉田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愣愣怔怔地望著走過的柳琴,直到柳琴走出去挺遠了,他才醒悟過來忙答:哎——
沒幾日,又傳來一條消息,柳琴自己花了幾十萬元,在新興的彩虹小區(qū)買了一套別墅。人們就都說:柳琴這女人有兩下子。
李玉田就有些糊涂,他被這一系列的變故弄得暈頭轉向。
機關里的人都知道,這些年柳琴和她的愛人感情一直不和。柳琴的愛人從部隊轉業(yè)后,先是分到省報社當記者,沒多久就和柳琴鬧離婚,不知是柳琴不同意,還是別的原因,反正柳琴的愛人自動要求去了省報駐一個偏遠小縣的記者站,從此,柳琴的愛人很少回省城這個家。就是回來,也是看看孩子,在自己的父母家住個三兩日就又走了。
誰都知道,柳琴為什么和愛人不和的原因。柳琴當姑娘時,那時她就和王副廳長的關系很暖昧了。那時柳琴也在談著朋友,這個朋友就是現(xiàn)在的愛人。那時柳琴的愛人在西藏一個邊防團當兵,是一個連隊的副連長。柳琴嫌男朋友是當兵的,況且又這么遙遠,有時一年兩年也難回來一次。因此,柳琴的戀愛就談得三心二意,馬馬虎虎。
那時,李玉田也沒結婚,以前曾戀愛兩次也失敗了。他比柳琴要大上幾歲,也比她早到機關幾年。當時兩人都在老干部處,辦公時兩人就坐對面。柳琴年輕時人還算得上漂亮,一雙丹鳳眼,睫毛很長,忽閃忽閃的,人不說話,眼睛已經(jīng)在說話了。走路時腰和臀一擺一扭的,于是人就顯得很婀娜。
李玉田從柳琴的態(tài)度上知道她對那個邊防連長并不怎么滿意,兩人每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時間長了,李玉田就滋生了一些很曖昧的念頭。那些口子,李玉田不管干什么,總是心猿意馬的,他總要抬頭望一眼坐在對面的柳琴。有時她埋頭忙著什么,他只能看到柳琴那頭又黑又濃的秀發(fā),秀發(fā)飄灑在柳琴面前,愈發(fā)顯得她嬌媚可愛。有時他望她時,也正趕上柳琴抬頭,兩人的目光似不經(jīng)意地對視在一起,李玉田忙把一臉的燦爛送過去,柳琴只是抿一抿嘴,算是笑過了,沖他又忽閃兩下眼睛,低下頭忙自己的了。
那些日子,李玉田做夢都會夢見柳琴那雙撲閃的大眼睛。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琴身上,她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時,他買了許多女孩子愛吃的“話梅”,“巧克力”什么的,偷偷地放在她的抽屜里。她發(fā)現(xiàn)了,也不說什么,只是沖他友好地笑一笑,有時一邊吃著這些小東西一邊說:謝謝你呦。李玉田聽了這話,一顆心便被幸福陶醉了。那時年輕的李玉田覺得,靠自己的真誠一定能贏得柳琴的芳心。雖說柳琴在和邊防的副連長談戀愛,但在愛情面前人人平等,他會用自己的溫情取得柳琴對自己好感的。他曾大著膽子約柳琴看過兩次電影,也吃過兩次飯,沒想到的是,柳琴都很愉快地答應了。雖然他們單獨相處時,并沒有說到任何關于感情的話題。但一切都在順著李玉田預想的發(fā)展。那些日子,李玉田簡直心花怒放了,每天早早就來到辦公室,先把柳琴的辦公桌擦得纖塵不染,然后再給王副廳長擦,那時王副廳長還是老干部處的處長。待一切都忙活得差不多時,同事們才陸續(xù)走進辦公室。王副廳長,當年的王處長就說:小李不錯嘛!
李玉田就謙虛地沖王處長笑一笑,然后他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琴身上。李玉田曾大膽地讓速遞公司為柳琴送過花兒,當然沒有寫落款,但柳琴知道是他送的,她捧著花嗅著,眼睛卻忽閃忽閃地望著他,那份感覺讓他幸福得要死要活。
正當李玉田順風順水表達自己愛意的時候,情況卻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王處長突然對柳琴關心了起來,說不準什么時候:王處長會背著手從自己的辦公室里走出來,踱到柳琴面前,先問一些家常里短的事,然后又問柳琴戀愛沒有,有什么愛好等等。柳琴剛開始回答王處長的話時,總是從椅子上站起來,腰身就婀娜著扭來搖去的,王處長的一雙目光就很活潑地在柳琴身上游走。最后王處長就伸出一只溫暖的大手按在柳琴的肩上說:小柳,坐嘛,你跟我不要客氣,以后不要把我當處長看,就把我當成兄長,這樣最好了。家里、工作上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出來。
柳琴就坐下了,表情是一副很受用的樣子。
李玉田聽了王處長的話,心里就怪怪的。他來處里這么多年了,王處長從沒這么和他說過話,雖說自己有老廳長那層關系,但王處長仍時時和他擺出上下級的架子。
后來,王處長一次又一次地鼓勵柳琴積極向黨組織靠攏。沒多久,柳琴就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再后來,王處長猛不丁的,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把柳琴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去談心,兩人一走進去,門就關上了。王處長說的是什么,外面的人沒人能聽得清,但卻不時地傳出柳琴很清脆的笑聲。
李玉田的心里就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再后來,王處長經(jīng)常在下班前,把一堆材料放在柳琴面前說:小柳哇,你今天加個班吧,把這些材料看一看。柳琴就愉快地接受了。王處長自然要陪著柳琴加班,李玉田沒有借口留下來,只好走了。
有幾次,李玉田走到半路又回到單位門口,他希望能看到柳琴早些時候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這些日子,柳琴似乎不那么太注意他了。他還想約她看看電影,或者去歌廳唱唱歌。天都黑了好久,他終于看到了柳琴的身影,當然還有王處長的身影,兩人說說笑笑地從辦公樓里走出來,走到路邊,王處長攔了一輛出租車,然后兩個人一同鉆了進去。
直到這時,李玉田才猛醒過來,他站在黑影處,渾身上下出了一層冷汗。
從那以后,他把自己那棵初戀的幼芽狠狠地掐斷了。在王處長面前,他對柳琴沒說過一次帶有暖意的話,就是自己單獨和柳琴在一起時,他也收回了曾經(jīng)有過的滿懷愛意的目光。于是,一切又都變得公事公辦起來。他不敢也不可能去當王處長的絆腳石。獨自的時候,他為柳琴也為自己重重地嘆息了。
沒多久,柳琴入黨了。
又沒多久,柳琴突然宣布和邊防連的副連長結婚了。婚后沒多久,邊防連的副連長就回到了遙遠的西藏。
柳琴就當上了副處長,王處長就成了副廳長。柳琴當上副處長沒幾日,全省文化產業(yè)搞承包,柳琴便去了一家影院當上了經(jīng)理。影院進行改革之后,采用多種經(jīng)營的方式,很快就生意火爆了。柳琴個人的收入也高漲起來。
柳琴能有今天,機關的人都知道這是王副廳長一手給創(chuàng)造的。柳琴和王副廳長的關系也盡人皆知。說了也就說了,這是兩人愿意的事,又沒干涉到別人分獎金、生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忙忙活活地奔日子,誰有閑心管別人的事呢?
失去贏得柳琴的機會,李玉田獨自痛苦了一些日子,但他很快便接受了眼前的現(xiàn)實。后來他也娶妻生子了,副處長,處長地干上了,什么就都沒有什么了。
這么多年柳琴和王副廳長一直保持著那種關系。李玉田由起初的嫉妒轉化成了羨慕,他覺得柳琴和王副廳長這是真正的愛情。要不然,他們這種關系怎么能這么天長地久?有時他想,要是自己和柳琴結婚,這么多年,兩人能保持這么好的關系嗎?
王副廳長和柳琴的關系,剛開始還有些避諱,后來柳琴去影院當經(jīng)理之后,兩人經(jīng)常在晚上約會,有時下班后,徑直讓司機小衣把他送到柳琴在影院二樓開的歌廳里去。即便不去,王副廳長也會用手機和柳琴談情說愛上一陣子,直到車開到自家樓下,他才收線。王副廳長的愛人身體不太好,提前退休了,退休后的愛人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丈夫在外面的一切,她不可能知道,于是自然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問。
就在王副廳長即將退休前,柳琴的愛人調回了省報,柳琴又用這些年的積蓄買了一棟別墅,這一切又都意味著什么呢?
那天李玉田去王副廳長辦公室,王副廳長突然問李玉田:你說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是真的?
李玉田很茫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李玉田就定定地望著王副廳長,他發(fā)現(xiàn)王副廳長頭上的白發(fā)又多了一成。
八
在全省的廳局級單位中,文化廳的老干部活動算是搞得不錯的。老干部們回到機關,就在活動室里看看報紙,下下棋,聊聊天。其實,這些老干部也不經(jīng)常回機關,只是十天八天的來一次。
他們來到機關也不完全是想玩想樂,更主要的是一定要在機關露個臉。他們一走進機關大樓,神情就異常地莊重,他們希望有熟人和他們打招呼,叫一聲處長或副處長什么的,這時他們就會感到很幸福,慈祥深情地望著和他們打招呼的人,然后叫一聲小什么,接下來就是噓寒問暖一番。由于機關流動性很大,大部分人并不認識這些老干部,自然不會和他們打招呼,就是有些認識他們的人,為了少些糾纏往往也遠遠地避開他們或佯裝沒看見。
這些處長或副處長們,在“老干部活動之家”轉一轉,看一看,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抽個身,來到自己曾工作過的處室看看。這些處室的人,當然都認識他們,就是新來的同志,在老同志的介紹下也都認識了。他們都會和老處長打個招呼,忙著的也會點點頭,有人給老處長倒丫杯水。老處長就坐下了,打量著這些忙著的人們。然后說一些過去的事情,誰誰坐在那張辦公桌,誰誰調到省委去了,誰誰“下海”掙錢去了。起初的幾次,大家還都真真假假地聽,做出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時間長了,同事們覺得這一切已經(jīng)不新鮮了,都忙自己的了。老處長們就不尷不尬地坐一會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低頭看見自己面前那杯水已經(jīng)涼了,然后站起身淡淡又充滿失意地說:你們忙吧,我走了。
這時,同志們都會抬起頭,七言八語地說:老處長您慢走,有空就來看看。
失意的老處長聽了這話心里就溫暖了一些,不住地答應著。于是他剛走出辦公大樓,又期望著下一次再走進來了。
那些退休的老廳長們,很少來機關。他們還都擔任著廳里的顧問什么的。顧問自然是有些身分的,不邀不請他們一般是不會來的。好在,中國的重大節(jié)日很多,“五.一”的時候,會約他們來談一談勞動者,“七.一”約他們來談一談黨的光榮歷程,“八.一”就談一談我軍的光榮傳統(tǒng)……每次這種活動之前,老干部處早就派好了車,當然也不是專車了,而是就近的幾個老廳長們合坐一輛。再也不是他們在職時的“奧迪”或“皇冠”了,而是變成了在機關打雜的“桑塔納”。
李五田是了解這些老廳長們的習性的,他特意關照司機,一定要把車開到老廳長們的樓下,最好多按幾聲喇叭,要是能下來,喊幾聲XX廳長這就更好了。
邀請老廳長們的活動,廳里一般也都比較重視,廳長就是不參加,也會有副廳長參加。開場白自然是千篇一律,說一些老干部如何辛苦,做了多大貢獻,然后就是在這重大的節(jié)日里,希望老前輩把寶貴的經(jīng)驗留下來。
這種會往往布置得很溫馨也很有情致,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圓桌上會出現(xiàn)不同的水果,茶也是說得過去的綠茶,還有幾盒煙散扔在桌子上。剛開始,老廳長們的發(fā)言還很拘謹,說著說著就放開了,也失去了章法,一不留神就說到了自己當政時機關如何,這個也搶話,那個也插嘴,場面就很熱烈。主持會議的領導,這時的手機或呼機就會接二連三地響起,領導就會很歉然地說:各位實在對不住,我還有個緊要的事去處理一下,這里有李處長陪你們。
老干部都在興頭上,對現(xiàn)任領導的離去雖有些不悅,但還是說:你去忙吧。
領導就沖李玉田說:李處長,你要做好記錄,把老領導的寶貴經(jīng)驗都留下來。
李玉田一邊點頭就一邊說:那是,那是。
廳領導借故溜走了,李玉田卻沒法走脫,煙薰火燎地折騰了一上午,到了吃飯的時間,李玉田就笑著沖大家說:各位老領導的意見都很寶貴,我已記下了。午飯時間到了,請各位領導吃個便飯吧。
飯是提前就安排好了,就在機關的招待食堂。老干部們也不客氣了,魚貫著輕車熟路地向食堂走去。終于吃過了飯,李玉田再吩咐司機把這些人送回去。
這一通忙活,老干部處的人都感到很累。身為老干部處處長的李玉田深深地領會到職務的差別。這就是老廳長們的待遇,其他處以下干部,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人為了一官半職在努力,在奮斗的最終目的。熬到副廳以上的待遇,不僅上下班有專車,房子可以住四間,就是退休之后,待遇也是不一樣的。
由此,他聯(lián)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王副廳長退休了,這對他來說是個機會,差不多也是最后的機會了。其他的副廳長都還年輕,起碼都還能干幾年,王副廳長的班要是接不上,他在退休前熬到副廳的待遇就會成為泡影。他知道自己上面一沒門路,二沒靠山,向別的單位交流干部,怎么也不會輪到他的頭上。眼前只剩下華山這一條路了。
這些日子,他經(jīng)常去敲張廳長辦公室的門,把老干部處的大事小情都匯報給張廳長。他每次推開張廳長辦公室的門,差不多都要碰上辦公室的馬主任在廳長辦公室里坐著。兩個人似乎在商量著什么,屋里的煙氣很濃,看樣子也不是一會兒半會兒了。每次去,張廳長也倒還算客氣,說一聲:小李來了,坐嘛。李玉田不坐,站在廳長面前一五一十地匯報老干部處的日常工作,廳長就不住地點頭,不時地插一兩句話,算是指示了。李玉田努力地把這一過程拉長,以期找到和廳長拉近關系的機會。他在匯報工作時,馬主任也不回避,仍然坐在那里,笑瞇瞇地望著李玉田。他匯報完了,實在找不到什么話題了,然后就望著廳長,張廳長就說:這些我知道了。
張廳長這么說完,李玉田就找不到再呆下去的理由了,沖廳長點點頭說:那你們忙,我走了。這時,廳長沖他點點頭,說聲:好。馬主任也沖他點點頭,臉上仍是笑瞇瞇的。
李玉田從廳長辦公室里走出來,心里就不是很好受,究竟是個什么滋味,他自己也說不清。
眼看著王副廳長就要退休了,李玉田的心里就一天急似一天。那天,他心情很不好地坐在辦公室里苦思冥想時,關靈推門走了進來。關靈豐乳肥臀地站在他面前,嬌滴滴地說:李處長,你知道么,小魏正在和田副省長的兒子談戀愛吶。
李玉田聽了這話,剛開始并沒有往心里去。他有些討厭關靈這個女人,都三十大幾的人了,卻時時把自己當成小姑娘,假模假勢的,他看了心里就煩。平時他也很少有好臉色給她看,他知道,關靈這女人一直在為副處長的位置在努力著。他也知道,只要他暗示眼前這女人一句什么,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按著他暗示去做的。他不想沾上這樣的女人,那樣的話會很麻煩。但關靈時時在有意引起他對她的注意。每天關靈穿上一件新衣服來上班,總要找機會來到他辦公室,說點別的無關緊要事之后,都要嗲聲嗲氣地問一句:李處長,你看我這身衣服漂亮么?
他有時頭也不抬地答:嗯,不錯。
關靈聽了這話,就很開心的樣子,挺胸扭胯地走了出去。為了這句話,關靈會高興挺長時間。
此時,關靈這句話卻引起了李玉田的注意,誰都知道田副省長現(xiàn)在是實權派人物,聽說是下屆省長的候選對象。他聽了關靈這句話反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關靈就說:這段時間,田副省長的兒子天天來接小魏。
李玉田知道,田副省長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國家某部委當處長,這個小兒子搞了一家文化公司,就是在文化廳注冊的,機關里不少人都認識他。李玉田早就聽說,別看田副省長小兒子年齡不大,在情場上卻是一個采花高手,三十歲了,仍沒結婚的意思,專找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戀愛。他沒想到田副省長的兒子竟“采”到了小魏的頭上。
小魏人是很漂亮,搞舞蹈的出身,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要是小魏能和田副省長有什么結果。……想到這兒,李玉田的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仿佛一個瀕臨絕望的人,又看到了希望之光。
九
李玉田對小魏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凡是來機關的,他多少都知道一些底細,這幾年進機關的人控制的很嚴,一是機關編制有限,二來這幾年機關待遇好了起來,不像一些企業(yè)單位,今天還上班,也許明天就輪到下崗了。機關一直很穩(wěn)定,因此想來機關的人很多,沒有一些背景是進不來機關的。
小魏在來機關前,只是文化廳下屬群眾藝術館的一個舞蹈老師,那種單位可有可無,無足輕重。小魏來文化廳時,是人事處長通知的李玉田,讓他去人事處領人,在這之前并沒有人和他打過招呼。人事處長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咱們機關剛調來的小魏,張廳長讓她到你們老干部處。既然是廳長把小魏安排到老干部處,李玉田雖心里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但嘴上也不好說什么。后來,他問過王副廳長知道不知道小魏的事,王副廳長也沒怎么當回事地說:既然廳長安排的,你就不要多問了,誰來不是來呢?
機關每來一個人,都要看清這個人的來龍去脈,否則弄不好會得罪人。王副廳長也這么說,李玉田心里就算有數(shù)了,在心里他把小魏劃到張廳長的人中去了。剛開始那陣子,他對小魏總是客客氣氣,有事沒事問一些小魏長長短短的話。小魏對李玉田的關心卻不怎么領情,不熱情,也不冷淡,李玉田就覺得不咸不淡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又覺得很疑惑,他發(fā)現(xiàn)小魏和張廳長的關系也不怎么緊密,有時張廳長來到老干部處,并不和小魏多說什么,有時小魏在樓道里碰見張廳長兩個人也就是點點頭。慢慢的,李玉田覺得,小魏雖說是張廳長介紹來的,說不定拐了多少道彎了,只不過是做個人情而已。做出這種判斷后,李玉田心里就有數(shù)了。
自從小魏來到機關后,老干部處的電話就多了起來,這些電話大都是找小魏的。有時小魏自己接,有時是關靈接了再轉給小魏。老干部處有兩部電話,李玉田自己占了一部,另一部就在外間,放在關靈和小魏兩張桌子中間,蘇群一個人坐在另一邊,他要是接電話或打電話,會走過來站在兩張桌子中間。
小魏的電話十有八九是男性打來的,從聲音上自然聽不出年齡大小、地位的高低。小魏接這些電話時,身體和心態(tài)都很放松,靠在椅子上,沖著電話嘻嘻哈哈,咸咸淡淡,桃紅李白。總之,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大都是,下了班去哪里玩,去哪里吃飯什么的。小魏沖電話說上一陣子,又說上一陣子,下班的時間就快到了,然后小魏就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沖著鏡子把自己該畫的地方又重新描繪一番,然后披著一頭秀發(fā),旁若無人地走出辦公室。
小魏下班后,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接。車就停在機關門口,那些車也不停地變換著顏色和車型,今天是“捷達王”明天就是“本田”,看得關靈一愣一愣的。她看見小魏有這么多男人圍前圍后,心里就很那個。她不當小魏面說什么,卻經(jīng)常跑到李玉田面前嘀嘀咕咕,小魏長,小魏短的。李玉田就感嘆:現(xiàn)在的女孩子呀。
時間一長,李玉田的注意力也被小魏吸引了,漂亮的小魏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吸引一批男人。小魏很現(xiàn)代,也很先鋒,夏天的時候總是穿著超短裙,舉手投足的,里面的內褲就時隱時現(xiàn);上衣也很短,也很低,露出一截腰身,伏在桌前,半個乳也霹在外面。這一切不能不引起李玉田的注意。當年柳琴在處里時,那時王副廳長還是處長,最后是王處長把柳琴那枝花采到了手中。小魏這朵花比起當年的柳琴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此地,他卻成了處長。可惜的是,小魏不怎么太把自己當回事,這讓李玉田有些不痛快。要想征服小魏,首先就要讓她領教自己的權威。
于是,在處里開會時,李玉田就開始不點名地批評小魏了。先從電話說起,上班時間不要打私人電話,穿著也要得體,否則影響機關形象等等。李玉田說這些時,關靈就一副很受用的樣子,臉色是潮紅紅的。小魏卻沒事人似的,她拿著指甲刀專心致志地修剪自己的指甲。
幾次過后,李玉田覺得并沒有收到什么明顯的牧果,于是,他又改變了方法和方式。他開始關心起小魏來了。他動員小魏要積極上進,要靠攏黨組織,說什么黨的大門永遠沖著上進青年敞開的話等。小魏卻說:我知道自己不夠格,等我夠格了,我會要求入黨的。小魏的話噎得李玉田不知說什么好。
小魏越是這樣,李玉田越不死心。他眼睜睜地看著仙女似的小魏,可以和那么多男人桃紅李白,為什么就不能和自己咸咸淡淡。沒幾日,他借口說自己這陣太忙,電話又太多,讓小魏搬到自己的辦公室去辦公。原來蘇群沒發(fā)現(xiàn)肝癌前,蘇群是副處長,他和李玉田兩人在里間辦公,蘇群辭了副處長之后,就主動從里間搬到了外間。里間就一直是李五田一個人辦公。他做出這樣決定后,小魏不好說什么了,只能搬到了里間。
關靈的反應卻很強烈,她的臉一直青紫了好幾天,接聽電話時,再也裝不出嗲聲嗲氣的樣子了,不少人還以為老干部處又新調進人了。直到有一天下午,在外間的關靈和蘇群聽到了里間傳出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緊接著里間的門開了,小魏噔噔地從里面走了出來,拉開外間的門走了。兩人一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過了許久,李玉田叫關靈,讓她把小魏的辦公桌搬到外間去。關靈走進里間去時,看到李玉田臉上的幾個手印還沒有褪去,李玉田正在那運氣,嘴里喃喃著:不知好歹,走著瞧!
關靈很賣力氣地把小魏的桌子又搬回了原處,她的臉上又洋溢出了無比幸福的神情。那天,她及時地打了一盆涼水,端到李玉田的里間,輕聲慢語的說:處長,別跟她這種人生氣,洗把臉,消消氣。
李玉田只哼了一聲。
發(fā)生了這件事之后,小魏和李玉田的關系就有些緊張。兩人很少說話,工作上的事,兩人非得不說時,也都是一副沒好氣的神情。
關靈在這種時候似乎就看到了自己進步的希望。她又開始寫工作匯報了,她每隔一陣就要寫一回工作匯報,沒人要求她這么做,這是她自己的創(chuàng)意。她的工作匯報千篇一律,流水賬似的記錄著她所干的工作,最后一段又要重申一下自己在機關也算是個老同志了,正科已干了幾年了,等等。然后把這份報告恭恭敬敬地放在李玉田處長的面前。李玉田看見了,不冷不熱地說:唔,不錯,放那吧。
她就只能放那了。關靈一直希望和李玉田交交心,說說工作,要么說點別的也行,只要能把自己的關系和李玉田拉近,說點什么都是次要的。通過小魏這件事,她更清楚地看清了李玉田這個人,他其實也是愛好女性的,只不過是漂亮的女性。從那以后,關靈隔三差五地就走進美容店,去護膚、美容,當然也不時地變換自己的穿戴,她學著小魏的樣子把自己也打扮得很先鋒很前衛(wèi)的樣子。腿是露出來了,胸也露出來了,不知為什么,李玉田仍不正眼看她。
蘇群看不過去了,有一天蘇群沖她說:小關哪,咱們都不年輕了,啥年齡有啥穿戴。這句話讓她冷靜了下來,她回到家后,她仔細地照了一回鏡子,她看到了超短裙下裸露出又松又粗的腿,還有下垂的前胸,她沖著鏡子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水順著指縫慢慢涌了出來。那時她就絕望地想,自己除了是女人之外,還有什么呢?
李玉田想了兩天,他要順著小魏這條線索結識田副省長的兒子,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十
每個人體味生命的感受自然是不同的。蘇群自從發(fā)現(xiàn)了癌晚期,他覺得身邊的日子和以前竟有了天壤之別。以前早就司空見慣的一切,此時在他眼里是那么親切,又是那么值得留戀。
那時,他的愿望是等孩子出生,當兒子盼生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間,他的心情不僅僅是激動和高興,就在那一刻他下了一個決心,就是要讓自己的生命陪著兒子盼生的生命一起成長。兒子,是他生命的延續(xù),當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降落在他面前時,他體會到了生命的可貴。
他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去醫(yī)院化療,打針。治序的過程是痛苦的,但他覺得一切都有了奔頭。
當兒子盼生呀呀學語,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時候,他激動得熱淚盈眶。當他得知自己肝癌晚期時沒有流淚,肝疼折磨得他夜不能寐時,他也沒有流淚,就是這一聲含混又柔軟的一聲爸爸,讓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又一次領悟到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他知道,自己說不準什么時候,在陣痛中再也醒不過來了。醫(yī)生說,他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日子在他的眼里就珍貴得無法用任何東西去衡量。他一回到家,便把所有心思花在了妻子和兒子身上。兒子的一聲啼哭或一聲嬉笑,他都覺得這一切這么真實和溫馨。
夜晚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兒子盼生躺在他們中間,月光透過窗子灑在床上。他望著妻子,妻子也望著他。自從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他就這么面對妻子了。他愛妻子,愛這個家。
他說:以后你要找男人,錢呀地位呀都不重要,他一定要對你好。
妻子不語,睜著一雙善良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
他再說:別的我都放心,我就怕你受委屈。
妻子的眼里就含了淚。
他又說:咱們都別回避現(xiàn)實,只要我還有一絲氣力,我就會挺著。活著多好哇!
妻子的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他仍說:以后哇,你要把人看準,別再找我這樣的男人,那么多地方讓你不滿意。
他說到這兒笑了笑。剛結婚時,妻子半真半假地曾抱怨過他的缺點,嫌他個頭矮了一些,還嫌他缺少浪漫。
妻子這時伸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兩只手就那么緊緊地握著,中間就是他們的兒子盼生。
這樣的話,自從他知道病情之后,不知說過有多少遍了。剛開始的時候,兩人說著說著便說不下去了,相互緊緊擁抱在一起,生離死別的,嗚咽成一團。時間長了,這樣的話說多了,兩個人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他們都清醒地意識到,未來就是未來,他們必須去面對。
蘇群剛知道自己病情時,妻子剛懷孕幾個月,那時他曾勸妻子把孩子做掉,妻子沒有半點猶豫,她堅決不肯。從那時,他就知道,妻子是真心實意地愛著自己。這份愛讓他幸福也讓他痛苦。
當他們一次又一次說到將來時,妻子有時便開玩笑地說:你真的愿意我以后再嫁人?
他沉默一會兒,還是說:一想你再嫁給一個男人,我心里就難受。可為了你好,我還是愿意讓你嫁人。畢竟以后的路還那么長啊。
妻子的雙眼就又模糊了,她哽著聲音說:我心里只有你,我不會嫁人的,我和盼生就這么過一輩子。
他抓住妻子的手,用了些力氣,搖了搖說:別說傻話了。
他知道,自己離去,妻子肯定會傷心難過好一陣子,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的心情會得到調節(jié)。誰也不能在回憶中生活一輩子,那樣的話,妻子就會改變現(xiàn)在的看法。想到這兒,他心里莫名的又有些悲哀。也許以后,妻子會猛不丁地想起自己,想起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一切,當然,這只是特定的時候。
有時他在半夜里,肝部會疼得他難忍難挨,這時妻子便會立馬陪他去醫(yī)院。妻子先把兒子用繩子拴在床上,然后幫他穿衣,攙著他來到樓下,打下出租車,直奔醫(yī)院。有時打上一針,再吃些藥,痛疼就過去了,然后他們回到家,他們不放心他們的兒子盼生。起初,兒子在夢中醒來,見身邊沒了父母會大哭大叫,一直哭啞了嗓子,直到他們回來。后來時間長了,盼生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切,他不再哭鬧,而是靜靜地等著父母歸來。他們回來的時候,盼生就大人似的坐在床上,睜著一雙黑黑的眼睛望著虛弱的爸爸,望著滿臉歉然的媽媽。
一次,蘇群又一次病疼發(fā)作時,兒子醒了。他看到在床上滾動的父親,看到父親扭曲變形的臉,突然哇的一聲哭了,他趴在蘇群的身上邊哭邊說:爸爸你不能死啊,爸爸……
蘇群聽了兒子這句話,直愣愣地望著兒子,仿佛陣痛已離他遠去,他沖兒子認真地點了點頭,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兒子,爸不會死,爸一定活到你長大成人。
蘇群的事被一位省報的記者知道了,有一天他采訪了蘇群,當記者問到蘇群為什么有那么大的毅力與病魔做斗爭時,蘇群只是淡淡地說:因為我愛自己的妻子,愛自己的兒子。
不久,省報就發(fā)表了一篇關于蘇群如何同病魔做斗爭的文章,題目就叫《借來的日子》。蘇群那句關于愛妻子、愛兒子的話改成了熱愛生活。從那以后,有許多人都知道了蘇群這個人。電視臺的記者還想以蘇群的事例拍一個專題片,被蘇群拒絕了。
他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熱鬧,他只想平靜地生活。
如果身體允許,他每天都要上班。上班、下班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愿意失去這一部分。他要做一個正常的人。
自從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他便辭去了副處長的職務,頓時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輕松了。以前,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為了在機關混上個一官半職,覺得只有這樣,才是自己價值的體現(xiàn)。他當上副處長之后,他還曾經(jīng)有一個長遠的計劃,那就是當處長。當上處長之后,前面還有副廳長、廳長的職務在向他招手,他會朝著這一目標去奮斗去努力的。當他辭了副處長之后,人一下子似乎就超脫了,當上處長能怎樣?廳長又能怎樣?多分一間房子,上下班有車坐,然后呢,就是沒完沒了的官場上的競爭,稍不留意,沒跟對人,或出現(xiàn)點差錯,什么就都白費了。為了這一目標,得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了那個奔頭上,到頭來一切都是虛幻的,如同做了一場夢。若直到退休之后才醒悟過來,不是太晚了嗎?!
蘇群有時也想,自己要是不得這種病,會悟到這些嗎?這么想過了,竟驚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就構成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蘇群知道,處長李玉田在朝副廳長的位置奔著,關靈朝副處長的位置奔著。機關許多人都在朝著自己的目標奔著。他真想和這些人說說自己的想法,可他們會聽他的話么?
讓蘇群不解的是,前一陣機關有一個副處級調研員晉升正處級調研員的名額,機關里許多人都夠晉升的條件,他們都四處活動,找遍了廳里所有領導,講自己的功勞,講自己的苦勞。最后不知為什么,那個名額竟落到了他的頭上。在這之前,他一點信息也不知道,直到文件下發(fā)到處里,白紙黑字寫著他的名字。他覺得這一切是那么不可理喻。結果卻出奇的平靜,沒人吵沒人鬧,似乎覺得只有他才夠晉升的條件。若是以往,許多人不會這么善罷甘休的,機關里會亂成一鍋粥,有找廳長講理的,有往上級機關寫匿名信的,總之會雞犬不寧許多日子。蘇群都弄不明白,機關這一反常態(tài)到底是怎么了?
十一
李玉田在幾天前就做出一個決定,老干部處所有同事在一起聚一聚。從秋天開始,老干部處組織了幾次有關老干部的活動,小金庫里就有些結余。以前,每到年底,處里都要用小金庫的錢買些紀念品,或大家湊在一起吃一次,再玩一玩,算是辛苦一年對大家的回報。李玉田說完這話一連幾天了,卻一直沒有動靜。
那天下午,關靈的呼機響了,是孩子學校老師呼的,說是孩子發(fā)燒,讓她去學校一趟。蘇群去醫(yī)院做化療,處里只剩下了小魏和李玉田兩個人。李玉田就從處長辦公室里走出來,很溫和地沖小魏說:今晚有空嗎?
小魏不說話,望著他。
李玉田就說:今晚要是有空,咱們處的活動就定在今晚。
小魏說:他們都不在,合適么?
李玉田馬上說:無所謂的,他們下次再聚。然后又補充說,聽說城南新開了一家保齡球館,生意很火,咱們吃完飯可以到那玩玩去。
李玉田這一陣子一下子對小魏熱心起來,這種熱心,多少還帶了些敬畏。小魏已經(jīng)覺察出了這種變化,她耳邊聽機關不少人背后里議論她和田副省長的小公子戀愛的傳聞,還有幾個人當面問過她。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笑一笑,問的人也就笑一笑。她覺得李玉田對自己態(tài)度的變化可能和這些傳聞有關,她也不說破。
李玉田見小魏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便進一步說:把男朋友也約上。
小魏故做清白地說:李處長,這怕不好吧?
李玉田說:有什么不好的,在咱們處這點事我還做不了主?停了停又補充道:跟你男朋友說,今天的活動千萬別讓他開車,我要好好地和他喝幾杯。
小魏就說:那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李玉田見小魏今天的態(tài)度比較友好,便想多說幾句。于是在關靈的椅子上坐下來,點了支煙,很真誠地說:小魏,你來機關的時間也不算短了,我的為人你也清楚,過去有些不太愉快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處就是這個樣子,你是知道的,要是以后我還能進步一下,啥事都好說,你知道咱們處還缺一個副處長。
小魏就抿著嘴說:李處長,當官的事我從來沒想過,你看我像當領導的人嗎?
李玉田忙說:哪里,哪里,我知道小魏你是干大事的人,哪能看得上副處這個位置呢?
說到這,李玉田又想起什么似的說:我聽關靈說,你男朋友姓田?
小魏點點頭。
李玉田忙說:不打擾你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快通知男朋友,千萬讓他打車來,的票給我,我報銷。
說完笑瞇瞇地離開了小魏。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坐在椅子上,很舒服地把腿架在桌子上。他沒想到小魏不僅沒有拒絕他,對他的態(tài)度也算是比較友好。要是自己能和田副省長的公子掛上鉤,讓田公子在副省長面前說句話,也許副省長的秘書,或身邊的什么人,只要給張廳長過個話,說他李玉田這人不錯,那他在張廳長的心目中的分量就會陡增。這種云里霧里的事,相信張廳長也摸不著虛實。越是不明底細,張廳長越是不敢怠慢。這樣一來,他就會成為副廳長的第一人選。這么一想,李玉田就有幾分陶醉了。
那晚也吃了,也玩了。小魏和男朋友小田都很高興,李玉田自然也很高興。他在玩興正濃時,幾次想對小魏的男朋友提出多多關照的話,他想了想,還是忍住了。他想,第一次見面就說自己的事有些唐突,好在以后還有機會,就是沒有機會要是讓小魏高興,這話對小魏說也許更好。
李玉田對自己這次鋪墊感到很滿意。
第二天一上班,李玉田就聽說王副廳長身體不好住進了醫(yī)院。因為李玉田心情不錯,他決定去醫(yī)院看看王副廳長。以前王副廳長住院,不管他有多忙,他總會在第一時間去看望的。不僅他去,好多處室的領導都會爭先恐后地擠到王副廳長的病床前,噓寒問暖一番。
今天,他決定去看王副廳長一是他心情不錯;二來,王副廳長在退休前按慣例肯定要提出接班人選。雖然這種建議無足輕重,但提出來,總比不提強。于是,他還是決定去看一看王副廳長。他打開“小金庫”從里面先拿出六百元,想了想又放回三百。在以前,他去這一次,沒有八百元錢是下不來的,其他處室的人也不會少這個數(shù)的。他走出辦公室,途經(jīng)外間時,他看見關靈這個女人滿臉的不快。他知道她為什么不快,她一定知道了昨晚約小魏去吃玩的事了。他懶得解釋什么,關靈這種女人,他根本沒有當回事。
李玉田在花店花了幾十元買了一束花,又來到水果店買了幾十元錢的水果,他向開收據(jù)的小姐說:就寫三百吧。小姐就給他開了一張三百元的收據(jù)。
他走進王副廳長病房時,王副廳長正滿臉不開心地望著窗外發(fā)呆。王副廳長看見了走進來的李玉田,臉上多少好看了一些。他撐起身子靠在床頭上苦澀地說:小李呀,算我老王沒有看錯你。
李玉田在王副廳長的床前床后,左左右右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滿眼是一片空空蕩蕩,他就斷定,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一個人來看過王副廳長。想到這兒他故意問:其他處室的領導都還沒來過么?
王副廳長就長長地慨嘆一聲說:人都說,客一走茶就涼。我這人還沒走吶,茶就涼了,現(xiàn)在的人啊!
李玉田也就跟著唏噓了一番。然后才問:王副廳長,您哪兒不舒服哇?
王副廳長就說:其實也沒啥大病,就老是覺得胸口悶得慌。我也是要快退的人了,過這個村也就沒這個店了,我想好好檢查檢查,也算是療養(yǎng)療養(yǎng)吧。再過些日子也就該回家陪老伴去了。
王副廳長的話,李玉田聽了也覺出幾分凄惶。要是在往常,柳琴肯定是不會離王副廳長左右的,那份體貼和熱情,儼然是女主人。此時的柳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李玉田看時間不早了,就提出要走。王副廳長就說:讓小衣來接你一趟吧,反正是公車,不用白不用,再用也用不了幾回了。說完就從身邊拿過手機呼司機小衣。
李玉田聽王副廳長這么一說也沒說什么,他想這樣還能節(jié)省十幾元錢的出租車費。于是他又陪王副廳長說了一陣不咸不淡的話,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李玉田抬腕看了兩次表,王副廳長也看了一次表,可司機小衣仍沒出現(xiàn)。
李玉田就說:也許小衣有什么急事,怕一時來不了,我就不等了。
王副廳長的臉色愈發(fā)難看了,他想起最近司機小衣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就氣憤地說:就這么個小司機也敢狗眼看人低。
李玉田不想火上澆油,忙說:也許他真有什么事,反正我打個車也很方便的。說完就告辭了。
走出醫(yī)院,走到大街上,李玉田的心情仍沒調整過來,他也說不清此時此刻心里到底是個什么味。
這幾日,李玉田覺得小魏對自己的態(tài)度比以前好多了。他和小魏說話聊天時,小魏的話里也不那么夾槍帶棒了。他覺得這都是上次請小魏吃、玩的結果。離王副廳長退休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了,他心里就有些急,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把自己的目的沖小魏說。于是,就在全處人都齊整的一天下班前,他沖全處人說:快到年底了,今晚咱們處的人在一起坐一坐。
蘇群想推卻,李玉田就說:小蘇你不能走,咱們今天晚上是全家福,少了一個人就失去意義了。
蘇群就不好推托了。
李玉田又沖小魏說:你男朋友要是沒事就一同邀來吧,回家晚了也有人送一送。
他說前半句是真心的,后半句是說給關靈聽的,他知道關靈這個女人很在意這個。
不料小魏卻說:我男朋友去外地了。
李玉田就很遺憾,他本想通過今晚的活動把自己和小魏男朋友的關系再鞏固鞏固。但聚會還是如期舉行了。
席間李玉田熱情很高,他不斷地舉懷祝福這個,祝福那個,只有他一個喝酒,其他三人喝的都是飲料。他看人下茶地說:小蘇,祝你身體早日康復。小蘇就說:多謝。
他又祝小魏道:小魏祝你永遠漂亮。
小魏就抿嘴笑一笑,笑得很滿足。
他舉杯沖關靈時,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合適的話語,后來靈機一動地說:祝小關早日進步。
他這么一句話,說到了關靈的要害。她盼這么多年,努力這么多年,就是為了一個進步,今天這話終于從李玉田嘴里說出來了,這說明李處長一直在想著她進步的事。年底了,人事調整大都在年底進行,這么說,自己今年晉升副處有希望了。這么想過之后,她就臉紅心熱起來,一沖動,喝干了杯中飲料,要陪李玉田對飲白酒。火辣辣的白酒一下肚,話就多起來,多起來的話語中,差不多都是恭維李玉田的話。不知不覺,一瓶白酒就見底了。
時間不早了,后來四個人就撒了。關靈喝得有些暈,紅頭脹臉不說,走起路來還腳高腳低的。李玉田先叫了一輛出租,讓小魏把關靈扶進去。坐在車里的關靈仍高聲說:今天喝得真盡興,李處長下次我請客,咱們來個一醉方休。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李玉田就示意司機開車了。
蘇群也打個車走了。
最后就剩下了李玉田和小魏。李玉田說:小魏我送你回去。
小魏說:不用,我自己能走。
李玉田不由分說打了個車,讓小魏坐在后面,自坐在了前面。小魏家很快就到了,李玉田結了賬邊從車里走出來,他叫住要進樓梯口的小魏說:小魏耽誤你幾分鐘,我想對你說幾句話。
小魏就立在燈影里,回過身望著李玉田。
李玉田就說:小魏呀,這件事算我求你,你一定要幫這個忙。
小魏不說話,仍那么望著他。
李玉田又說:你能不能和你男朋友說說我的事,讓他父親關照關照我的事?
小魏就說:你是不是要說競爭副廳長的事?
李玉田就點點頭說;這件事說出口挺那個的,現(xiàn)在就是這樣,沒門沒路的,想辦成個事根本沒門。
小魏就鄭重的說:李處長,你找錯人了。我男朋友的父親可不是什么副省長。
李玉田忙說;你男朋友不是姓田么?
小魏說:姓田不假,可不是田副省長的公子。
說完,小魏就走進了樓道。
李玉田就傻了似的站在那里。
十二
王副廳長在新年前夕終于被宜布退休了。在這之前,廳里曾專門為他召開過歡送會,參加的都是處以上領導,面前擺了許多水果,張廳長主持,說了一些關于友誼和貢獻之類的話,然后大家也都說了一些平時就曾說過無數(shù)次,例如栽培,幫助,關心之類的話。
王副廳長離開辦公室時,李玉田來送他。王副廳長把該移交的東西都擺在了桌子上、沙發(fā)上,讓人看了一目了然。屬于他自己的東西放在一個紙箱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幾件換洗衣服,牙缸牙刷什么的。李玉田抱著紙箱走在前面,王副廳長隨在后面,在樓道和電梯里碰上的人都說:這就走了,老王?以前王副廳長的稱謂換成了老王了。老王就努力擠出微笑沖大家點頭。
樓前,司機小衣這回很準時。他見李玉田抱著紙箱就走幾步把紙箱接了,放在“奧迪”車的后備箱里。王副廳長坐上了車,他沖李玉田說:以后我就是你的兵了。
李玉田忙說:哪里呀,你永遠是我們的老領導。
車就起動了,開了一段,王副廳長說:小衣呀,這么多年讓你辛苦了。
小衣笑著說:哪里,為人民服務。
王副廳長看了看曾伴隨自己幾年的這輛“奧迪”車,有幾分失落地說:小衣,你這是最后一次送我了。
小衣說:以后你有事盡管呼我,我隨叫隨到。
王副廳長看著小衣的后腦勺苦笑著搖了搖頭。
王副廳長一退,廳黨組便把推薦副廳長人選的工作放在了明處。以前幾個廳領導也都有考慮,但他們開了幾次會,意見總是不能統(tǒng)一,各唱各的調,這件事弄得張廳長很惱火。于是有人就建議。搞民意測驗,這也是這幾年剛興起的一條民主途徑。于是就把正處級干部打印成一份名單,這里包括處長,也有正處級調研員。老干部處有兩人在名單上,一個是李玉田,另一個就是正處級調研員蘇群。搞民意測驗時,蘇群不在機關,他住在醫(yī)院里,正在接受化療。
測驗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蘇群名列前茅,呼聲很高的辦公室馬主任,李玉田等人,卻排在了后面。這只是測驗,當然還要集中,幾位廳長把自己關在會議室里,一連議了三天,最后似乎也沒有一個妥善的結果。張廳長力舉馬主任,另外幾個副廳長也都有自己認可的人。會議開到第四天時,張廳長拍了板道,民主的意見不能不聽,但領導集中的意見也是作數(shù)的。結果,就向省委組織部報了一串足有十人的名單,蘇群、李玉田、馬主任等人都在其中。
沒幾日,省委組織部就下來了三個考察小組,帶隊的是一位處長。他們先聽了領導意見,又聽了群眾一些意見,然后分頭找了被推薦的對象。原定找蘇群談話的那天下午,蘇群和誰也沒有打招呼就離開了機關,考察小組自然沒能和蘇群談成話。
后來組織部的考察小組就走了。
新年之后沒有消息,一直過了春節(jié)。組織部突然下發(fā)了一份任命書。任命省委宣傳部文化處的何處長為文化廳的副廳長。
等待多時的人們,感到有些意外,同時覺得也在情理之中。沸沸揚揚的機關,一下子就安靜了,又恢復到了以前的平靜。
李玉田認識這個何處長,他知道這個何處長已經(jīng)是五十八歲的人了。他搬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再過兩年自己也才剛五十五歲,說不定兩年之后還有機會。人一有了希望,日子就有了盼頭。他找出老干部退休登記表,在姓名那一欄里寫上了王義的名字。王義就是已經(jīng)退休的王副廳長,在原職務那一欄他又填上了:副廳。寫到這兒他笑了。他想:別管當多大的官,到最后都成了我手下的兵了。
關靈仍沒當上副處長,老干部處副處長的位置一直那么空著。關靈那根弦就一直那么繃著。她心里對李玉田很有意見,但表面上卻仍是熱情、尊敬。
蘇群每天都要把兒子盼生送到幼兒園。兒子走進去,回過身,很懂事地和他招手,并甜甜地說:爸爸,再見。他也沖兒子說:兒子,再見。直到兒子的身影消失,他才轉過身。他為了兒子那一聲“再見”,竟有淚水流出了眼眶。他要和兒子這么不斷地“再見”下去,一直到小學,中學……他向前邁開腳步,抬起頭時,看見了頭頂那輪初升的太陽。他覺得生活對他來說每天都是新的。他就懷著這種嶄新的情感向機關走去。
有那么一天,小魏推開李玉田辦公室的門,把一份“入黨申請書”放在了李玉田面前。李玉田抬起頭很異樣地望著小魏。
小魏就很好看地笑笑說:我男朋友做生意剛掙了一筆,你晚上要是有空,我們請你去喝酒。
⊙文學短評
這是石鐘山不多見的官場小說之一。也是一個真實的、離普通人最近的官場。小說并沒有去寫腐敗,寫黑暗,沒有寫大是大非,而是寫官場之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靈軌跡。人們?yōu)榱寺毼粻幎芬簧筋^來都得退休,這是一切權利斗爭的結局。而退休對一個官場中人意味著什么?當然絕不僅是退休,而是現(xiàn)實的與精神上的雙重潰敗。這是官場生存、官場浮沉的一個根本性問題,這是虛妄,這也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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