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二：赤誠相見之獨尊——林語堂

近人有個李宗吾，四川富順自流井地方人，看穿世態(tài)，明察現(xiàn)實，先后發(fā)布《厚黑學(xué)》《厚黑經(jīng)》《厚黑傳習(xí)錄》。著書立說，其言最為詼詭，其意最為沉痛。千古大奸大詐之徒，為鬼為蜮者，在李宗吾筆下燭破其隱。

世間學(xué)說，每每誤人，唯有李宗吾鐵論《厚黑學(xué)》不會誤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情，又知藥方，西洋鏡一經(jīng)拆穿，則牛渚燃犀，百怪畢現(xiàn)，受厚黑之犧牲者必少，實行厚黑者，無便宜可占，大詐大奸，亦無施其技矣！于是乎人與人之間，只得“赤誠相見”，英雄豪杰，攘奪爭霸，機詐巧騙，天下攘攘！亦可休矣！李先生之《厚黑學(xué)》，有益于世道人心，豈淺顯哉！讀過中外古今書籍，而沒有讀過李宗吾《厚黑學(xué)》者，實人生憾事也！此時此境，我論此學(xué)，作此文，豈徒然耶？

李氏著述厚黑學(xué)，限于篇幅，擇其最精辟扼要處，介述于下：

上古時代，人民渾渾噩噩，無所謂厚，無所謂黑，天真爛漫，從來人民知識漸開，機變百出，黑如曹操，厚如劉備之流，應(yīng)運而生……

三國英雄，首推曹操心子黑，他殺呂伯奢、殺孔融、殺楊修、又殺皇后皇子，殺……“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心子之黑，空前未有，有黑如煤炭的心子，稱為一世之雄!

劉備臉皮厚，他依曹操、依呂布、依劉表、依孫權(quán)、依袁紹，東竄西走，寄人籬下，恬不知恥，且生平善哭，遇到不能解決之事，對人痛哭一場。俗云：“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彼筒懿?，一個心子最黑，一個臉皮最厚，你無奈我何，我無奈你何，所以曹操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p>

此外有個孫權(quán)，他和劉備同盟，且是郎舅之親，忽然襲取荊州，把關(guān)羽殺了，無奈心子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請和。他與曹操比肩稱雄，抗不相下，忽然又在曹丕駕下稱臣，皮厚又有如劉備。但厚不到底，隨著與魏絕交。

孫權(quán)黑不如操，厚不如備，但黑厚俱有，也是個英雄。他們?nèi)齻€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出來，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就把天下分而為三。

后來，曹仁、劉備、孫權(quán)相繼死去，司馬氏父子乘時崛起，他是受了曹劉諸人的陶鑄，集厚黑學(xué)之大成，欺他寡婦孤兒，心子也黑，能受巾幗之辱，臉皮厚極。天下乃歸司馬氏矣!

再如漢的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喑嗚叱咤，而竟身死東城。韓信謂其“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皨D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最受不得氣，臉皮不厚。鴻門之宴，項羽和劉邦同坐一席，項羽已經(jīng)把劍取出來了，只要在劉邦的頸上一割，“太祖高皇席”的招牌馬上可以掛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劉邦逃走。垓下之敗，如果渡過烏江，卷土重來，尚不知“鹿死誰手”，他偏偏說：“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念我，我有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德乎？”又說：“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p>

又拿劉邦本事研究，《史記》載項王問漢王曰：“天下匈匈數(shù)歲，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睗h王笑謝曰：“吾寧斗智不斗力?！边€有自己的父親，身在俎下，他要分一杯羹；親生兒女，孝惠魯元，楚兵追至，他能推他下車；后來又殺韓信，殺彭越?！傍B盡弓藏，兔死狗烹”。劉邦的心子，豈是“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項羽所能夢見!太史公著《本紀》，只說劉邦隆準龍顏，說項羽是重瞳子，獨于兩人面皮厚薄，心子的黑淺，未有提及。

劉邦天資高（？）、學(xué)歷深（？），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打破；禮義廉恥，掃除凈盡，所以能夠平蕩群雄，統(tǒng)一海內(nèi)，厚黑無比!

韓信臉皮最厚，人人知道的韓信胯下之辱，能夠忍受。惟“黑”字欠工夫，終至“身首異處”。

統(tǒng)而言之，一部廿四史，“厚黑而已”。李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國；茍不厚黑，簡食豆羹不可得?！庇衷唬骸熬觿?wù)本，本立而道生，厚黑也者，其為人之本歟？”

李宗吾尚述及厚黑傳習(xí)錄：“求官六字真言”，“辦事二妙法”等，另著《心理與力學(xué)》一書，在此姑不多述。

李氏于一九四二年冬抗戰(zhàn)時期，死于成都?？箲?zhàn)時期，李氏著作，風行西南，人手一冊大家細妙閱讀，咸謂意味無窮，全面妙言快語云。

李氏死了。要知李氏發(fā)布《厚黑學(xué)》，是積極的，并非消極的。不是只嬉笑怒罵而已，對社會人心，實有“建設(shè)性”。旨在“觸破奸詐”，引人入正！他在《厚黑學(xué)》自序里有言：

“……最初民風渾樸，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眾人必為所制，而獨占優(yōu)勢。眾人見了，爭相仿效，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獨有一人，不厚不黑，則此人必為街人所信仰，而獨占優(yōu)勝。譬如商場，最初商人，盡是貨真價實，忽有一賣假貨者，摻雜其間，此人必大賺其錢。大家爭仿效，全市都是假貨，獨有一家貨真價實（認清目標），則購者云集、始終不衰、不敗……”

世亂正殷，“英雄豪杰”滿天下，出賣靈魂，認賊作父；表面糊上一層仁義道德，愛國救民，動人聽聞，一究其實，心之黑，臉之厚，較三國時曹操、劉備、孫權(quán)，尤有過之。正義淪亡，是非不辨，無法無天以槍桿武器做后盾，大行其厚黑之道。小焉者，只圖自己衣食，乃為人工具，為人傀儡，搖旗吶喊，人云亦云，厚顏事人，跟了人家亦步亦趨，幫兇與幫閑，不是黑便是厚，天下擾亂，國亂民困，厚黑猖獗。

李宗吾（別署“獨尊”“蜀酋”）厚黑學(xué)之發(fā)布，已有三十多年，厚黑學(xué)一名詞人多知之，試對人曰：“汝習(xí)厚黑學(xué)乎？”其人必勃然大怒，認為……此即李宗吾發(fā)布厚黑學(xué)之精髓處，收效如何？不言可知!大哉孔子!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圣人絕了種，怪事也!然則近代之新圣人，其唯發(fā)布厚黑學(xué)之李宗吾乎!（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