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講到漢文帝即位之后，任用過幾任丞相，先是陳平和周勃。周勃后面是灌嬰。灌嬰干了一年就去世了。然后，換誰呢？換上了張蒼。

張蒼來頭挺大，最早跟李斯、韓非子是同學，是大儒荀子的著名弟子。他也跟師兄李斯一樣，學成之后去秦國了，不過，他沒李斯混得好，只當了一個普通的小文官，管理文書檔案之類的。后來他犯了點小錯誤，就逃回了老家陳留。

不久天下大亂，劉邦帶兵西征，打到陳留，張蒼加入劉邦麾下。開始時，他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就跟韓信當初一樣，而且，也是犯了殺頭的罪，被扒光了衣服，劊子手掄刀正要砍他的腦袋時，碰巧王陵從這兒經過，一瞅張蒼，脫得光溜溜的，身子長大，又白又胖。哇，這肯定不是一般人。停！別砍了！

王陵就把張蒼給救下了。后來，張蒼一直“父事”王陵，認了王陵當干爹。

再后來，王陵死了，張蒼一直養著王陵的夫人——這是干媽，每天早晚他都給干媽請安。他感恩了一輩子。

張蒼在劉邦手下也立了不少戰功，他跟著劉邦入關，跟著韓信打陳馀，最后陳馀就是被他抓住的。其他的不細說了。

張蒼是有大學問的人，荀子的高足，李斯、韓非的師兄弟，那能差得了嗎？

蒼本好書，無所不觀，無所不通，而尤善律歷。——《史記·張丞相列傳》

張蒼什么書都看，沒有他不看的書，沒有他不懂的學問，尤其擅長律歷方面。

什么叫律歷呢？歷還好說，就是歷法，陰歷、陽歷、二十四節氣、閏年閏月什么的。律就難說了。律與歷并題時，大致可以理解為規律。

《史記》里面有“八書”：《禮書》《樂書》《律書》《歷書》《天官書》《封禪書》《河渠書》《平準書》。在我看來，這才是中國傳統文化里的真學問。一個人能讀個《論語》《孟子》《道德經》，或者研究點唐詩宋詞什么的，那不算真學問，那不就是讀書嗎？這“八書”講的才是經世濟民的真學問，曾國藩講“經濟之學，諸史咸備”，主要指的就是史書里的這些內容。中國史書可不是光講故事的，它是講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的。我們經常說中華文明是禮樂文明，所以禮樂的分量咱都知道，律歷緊隨其后，也可以看出其分量來。

而且，到了班固的《漢書》里面，有類似的十志，律歷排到了禮樂前面。漢書十志是：律歷志、禮樂志、刑法志、食貨志、郊祀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溝洫志、藝文志。

簡單講，禮樂是主觀的理想，是人的規矩，是人文科學；律歷是講客觀規律的，是事物的規矩，更多的是自然科學。律里面有很多數學的東西。據說，張蒼整理過著名的數學著作《九章算術》。

劉邦用人，人盡其才。張蒼跟著蕭何干了很長時間，整個漢代的律歷都是張蒼給打下的基礎。這包括沿襲秦朝的“以十月為歲首”，每年從十月開始。還有，他認為，按照“五德終始”之說，漢朝應當屬于水德。

“五德終始”是戰國時陰陽家鄒衍發明的一套歷史觀，認為夏、商、周、秦的朝代更迭是與五行對應的，天道循環，五行終始，一個朝代對應五行中的一個。然后，五行對應五色，漢朝是水德，對應的就是黑色。

前面，秦始皇統一天下建立秦朝時就研究過這個，當時說秦朝是水德，也是對應黑色，于是尚黑，秦朝最尊貴的顏色就是黑色。乍一看，這就是把皇權神秘化，營造那種君權神授的氣氛，顯示王朝建立都是奉天承運。

其實，沒這么簡單。整個律歷的制定都是在這個“五德終始”的基礎上展開的，這是一套比較高深的思想，很難理解，一般讀書人都望而生畏。而張蒼牛就牛在這方面，他能當上丞相，與他在這方面的造詣不無關系。

后來，他丟掉丞相之位，也是因為這個。怎么回事呢？

他給漢文帝當了十多年丞相，是漢文帝時期任職最長的丞相，為“文景之治”做出了重要貢獻。有一天，有個叫公孫臣的儒生對他的律歷權威提出了挑戰，認為漢朝不是水德，應當是土德，對應的顏色應該是黃色。而且公孫臣預言，將會有一條黃龍顯現。

公孫臣把他的理論上書給漢文帝。漢文帝把張蒼找來：丞相啊，你看看吧，人家有這么套說法。

張蒼很不屑，把公孫臣給損了一通：這都是外行，皇上，您別理他，他都是胡說八道的。

漢文帝也不懂，于是就沒搭理這位公孫臣。結果，過了不久，真有一個地方上報祥瑞，說當地有黃龍現身。公孫臣的預言實現了！

黃龍一現身，說明人家公孫臣說對了，高明，更勝一籌。漢文帝就把公孫臣給召來，封為博士，重新設置律歷。因為“五德終始”是律歷的基礎，水德變土德了，整個律歷都得跟著變。

張蒼很沒面子，就打算辭官歸老。正好這時候，有個他保舉的官員貪污受賄，被查出來了，案情很嚴重。張蒼薦舉失察，有連帶責任。沒等他主動辭職，他就被罷免了。

晚年的張蒼，牙都掉光了，每天吃什么呢？吃人乳。他雇了很多哺乳期的女人，給他當奶媽，這很過分。據說，慈禧太后晚年也跟他學，吃人乳。張蒼還有好幾百個妻妾。

妻妾以百數，嘗孕者不復幸。——《史記·張丞相列傳》

這好幾百個妻妾，哪個妾只要一懷孕，他就再也不碰了。還有，比這更過分的，是什么呢？

蒼年百有余歲而卒。——《史記·張丞相列傳》

張蒼最終竟然活了一百多歲。

他為什么能這么高壽呢？我猜，你肯定會說，因為他喝人乳。你要真這么想，那就錯了。張蒼長壽是因為他一生對知識的追求。康熙皇帝有個說法：

凡人之心志有所專，即是養身之道。——康熙《圣祖庭訓》

康熙說，很多書法家，還有能工巧匠，因為一輩子只緊盯一樣活兒，心志有所專，所以很長壽。

漢文帝免了張蒼之后，換誰當丞相呢？當時跟著劉邦干過的元老級的大臣基本都找不著了，為什么？都死了。最后，選來選去，選中了申屠嘉。

申屠嘉最早只是一個最底層的小隊長，到了打黥布時才混到一個中層的將領。他沒什么文化，但是有一身正氣。

嘉為人廉直，門不受私謁。——《史記·張丞相列傳》

申屠嘉清廉正直，誰也別想走他的后門。

凡是特別正直的人，個性一般都比較強烈，而且眼里不揉沙子，逮誰整誰。申屠嘉最著名的故事，就是收拾漢文帝最寵愛的一個人——鄧通。

鄧通很厲害，他被寫進了《史記》的列傳里，他在的這個傳叫《佞幸列傳》。什么叫佞幸呢？詞典里是這樣說的：佞幸就是以諂媚而獲得寵愛、眷顧。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靠溜須拍馬混得特別好的一幫人。古往今來，這樣的人太多了。

司馬遷挑出幾個佞幸的典型來，單獨列一個傳，其實就是想告訴我們這就是人性，這就是人生。

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史記·佞幸列傳》

諺語說：你再怎么努力去種地，精耕細作什么的，如果趕上大旱大澇的年頭，也是白費勁；你再怎么兢兢業業地為政做官，也不如那些跟皇上能瞅對眼的人升得快。

怎樣才能跟皇上瞅對眼呢？你要是女人，你漂亮，施展出女人的那種嫵媚勁兒來，性感，就容易被皇上看上。

你要是男人呢？其實，這條路也能走得通。司馬遷說。

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史記·佞幸列傳》

自古以來，以男色取媚于皇上的，被帝王君主看上的士人，多了去了。先秦的，像龍陽君、彌子瑕，都是這種情況。

到了漢朝，這種情況愈演愈烈了。從劉邦、漢惠帝、漢文帝、漢武帝，到后來的漢元帝、漢哀帝，都好這口。這很難想象啊！

總之，要不是史書上這么寫，咱們還真難想象：大漢王朝還這樣呢！

鄧通就是漢文帝跟前這么一位紅人。為什么漢文帝對他這么情有獨鐘呢？因為漢文帝有次做夢，夢到自己要成仙了，要登上天庭了，結果眼瞅著就能登上去的時候，卡住了。他很著急，就在這時候，有個人在下面起勁往上推他。這是誰啊？漢文帝回頭一看，只看見那人一個后影，背后衣帶上打著一個結。然后，他就醒了。他就琢磨這個夢，這個夢做得太真切了，那人是誰呢？于是，他開始留心觀察身邊這些人，結果，一眼看上了鄧通，太像了，那個背影，那個背后衣帶打著的結，都一模一樣。從此，漢文帝就愛上了鄧通，加官晉爵，賞賜無數。

鄧通一下子成了皇帝的大紅人，那他是不是就抖起來了？就張狂了？沒有，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低調、嚴謹。他沒什么才能，只是盡心盡力服侍漢文帝，一味地討漢文帝的歡喜。

有段時間，漢文帝病了，身上長了癤子，化膿了。鄧通就每天給他往外嘬膿，一點也不怵頭。有一次，漢文帝找了個相面的高人，給鄧通看相。這位半仙端詳了鄧通半天，最后斷言：

當貧餓死。——《史記·佞幸列傳》

最后，你得窮得一分錢也沒有，得餓死。

漢文帝較上勁了：我不信這個邪，我一個皇帝要讓鄧通富，誰能讓他餓死？來人，把那座銅山賜給鄧通，讓他鑄錢。

這叫什么？這就叫財神，據說財神爺的原型就是這位鄧通。

那么，鄧通到底餓死沒餓死呢，稍后再說，先說他怎么栽到丞相申屠嘉手里的。

有一次，申屠嘉找漢文帝匯報工作，鄧通也在場，他在旁邊與漢文帝嬉鬧。申屠嘉就煩了，說完正事之后，繃著臉跟漢文帝講：皇上，您私底下想怎么寵愛誰就怎么寵愛誰，給他賞賜多少，我都管不著。可是，您現在跟大臣談政務，這樣就不合適了，不能讓這種人亂了朝廷的規矩禮儀啊！

漢文帝是明君：丞相啊，過后我一定教訓他。

申屠嘉不罷休，回到丞相府越想越氣：來人，去把鄧通給我叫來，他敢不來，就直接砍了他。手下人去傳喚鄧通。

鄧通一琢磨，不妙，嚇壞了，趕緊跑進宮去找漢文帝：皇上，丞相恨上我了，準是要砍我的頭，您得救我。

漢文帝很尊重申屠嘉，他沒有直接派人去找申屠嘉，而是安慰鄧通：別害怕，你先去，朕稍后就派人去丞相府把你救出來。

于是，鄧通摘掉帽子，光著腳，跑到丞相府申屠嘉面前，跪著磕頭。申屠嘉跟審孫子似的，把鄧通給審了一通，最后就要把鄧通就地正法了。

就在這時，漢文帝的使者到了，帶來漢文帝寫的一封求情信：

此吾弄臣，君釋之。——《史記·張丞相列傳》

丞相啊，這是我的一個弄臣，陪我玩的，你就放他一馬吧！

鄧通這才算撿了一條命。那么，他最后到底有沒有餓死呢？他真就餓死了。

剛才說到鄧通給漢文帝嘬膿，漢文帝當時很感動：你真是天下最愛朕的人。

鄧通謙虛了一下：皇上，奴才可稱不起，最愛您的人那得是太子啊！

漢文帝的表情有點復雜，正好太子來看望他：兒啊，到跟前來，給我嘬嘬膿。

太子沒敢遲疑，立即給嘬了，可是，表情上有點不配合，不大好看。

漢文帝當然看在眼里。父子之間這樣做的話，得說漢文帝過分。隨后，太子就聽說了，鄧通每天給皇上嘬膿都是興高采烈的。從此，太子便恨上了鄧通。后來，文帝死后，太子即位，即漢景帝，就開始收拾鄧通。漢景帝先是把鄧通免了職，又整了個罪名抄了鄧通的家。最后，鄧通真就一分錢也沒有了，窮得給餓死了。

漢文帝身邊還有哪些牛人呢？他的黃老之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