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 陸游傳(中華文人經典傳記)
- 楊雨
- 2216字
- 2021-03-31 14:46:22
認識楊雨好多年了。
是那種說不上年頭但已然是很遙遠的感覺。有意思的是,多年前的楊雨與現在的楊雨似乎沒有任何的變化。偶爾相聚對談,依舊是那樣淡淡地笑著,優雅地聽著,話素來不多,卻益人神智。疑惑的是,連我也記不起來,楊雨的那一份從容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我一點也不懷疑,若干年后的楊雨與當下的楊雨,一定是似曾相識的。一個人,心性優雅從容已是難得,何況經歷了許多時許多事,居然沒有任何的改變。要尋找一個詞形容這樣的心性,我以為應當是“強固”。
并不是所有的強固都值得鼓勵,但對優雅與從容的堅守一定是讓人感懷的。
看過楊雨在湖南的電視臺講解李清照的視頻,也讀過她的《莫道不銷魂》一書,感嘆其文筆細膩清雅,見解犀利而睿智,她從最親近最真實的人性走進被遮蔽得近乎變形的李清照。引起的討論是意料中的,我曾經問過她如何看待網上的熱議,她的回答居然是“我不大上網”。我被“雷”得不輕,細想之下,這樣的楊雨其實應該是意料中的。只是歲月多少消磨了我的淡定,一時竟忘了她的素人之氣。當時我就想,像楊雨這樣兼具才膽識力的學者,應該有一個更高的平臺供她馳騁,也相信她一定會引起更廣泛的關注。
現在十多萬字的《陸游傳》放在我的面前,每一章的題目都吸引著我的注意力。十章之中,七章重點說俠骨,三章談柔情。這個比例不僅契合著陸游的身世心態,更揭示著陸游在錚錚鐵骨之中萌生的柔情,該是有著怎樣動人心魄的魅力;或者說,一個內心如此柔軟的男人是如何在人生的另一面揮灑著自己的俠客之氣的。原來,陸游是如此自如地穿梭在豪情與柔情之間。我得承認,在細讀過之后,我對陸游許多“傳統”的看法被顛覆得七零八落了。這當然與我對陸游夙具興趣卻一直沒有對他作精深的研究有關。楊雨娓娓道來的文字,熨帖著我的心思,想來也會熨帖著讀者的心思吧!
陸游的英雄形象長期存乎國人的心中。梁啟超《讀陸放翁集》二詩云:“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可作一代表。不過,梁啟超也是從詩歌來認識陸游的,無論是詩中的從軍樂,還是胸中的十萬兵,總是定位在一個書生的本色上。以前我讀陸游的“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金錯刀行》)、“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融州寄松紋劍》)等,都以為不過是一種書生意氣而已,很少把陸游當成可以與敵人兵刃相見的戰士。但讀了楊雨的《打虎英雄》等章,才知道陸游的勇武之氣其實一點也不遜色于辛棄疾的。
陸游注定是一個悲情英雄。他是如此的“不識時務”,他一生經歷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考場、官場起起落落,如果能略懂官場人事規則,曲意逢迎,他的一生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情形。但陸游太執著、太強固了,他在主和派當政的年代“喜論恢復”,“力說用兵”,這注定了他不得不面對令人唏噓和扼腕的結局。讀陸游的“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鏡里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書憤》)等句,我常常陷入莫名的悲憤之中。我由此也知道,即使在“僵臥孤村”“臥讀陶詩”的閑居歲月中,陸游的內心依然很不平靜,看到一幅畫、幾朵花,喝上幾杯酒,聽到一聲雁叫,都能喚起他的滿懷心事。梁清遠曾說:“陸放翁詩,山居景況,一一寫盡,可為山林史。但時有郁勃不平之氣及浮夸自侈之談。去此,便與陶淵明何殊?”梁氏以陶衡陸,難怪要將陸游的“郁勃不平之氣”去掉,以與陶淵明并列。其實陸游何嘗要做陶淵明第二?去掉了這股雄渾氣魄的陸游,也就無所謂是“陸游”了。陸游就是陸游,陸游的價值就在他驚天地泣鬼神的長虹之氣中。檢點陸游的一生,我發現他其實可以放下很多東西,惟獨愛國這份情感一生堅守著。他的絕筆詩有“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示兒》)之句,萬事空幻的道理,陸游心知肚明,但愈是在空幻的人生感悟中,愈是放不下九州統一的心愿,也就愈加見出陸游心志之純一。在漫長的人生中,陸游不是不知道政治處境的險惡,也明白自己的“逆流而上”會招致怎樣的后果,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他的人生信仰。陸游北望中原的形象就是這樣如雕塑一般偉岸地聳立在歷史的長河中,陸游的強固詮釋了一種近乎宗教的愛國精神。
陸游與唐琬凄美的愛情故事,更是長期流播人口。他的《釵頭鳳》《沈園》等都是廣為人知的詩詞名篇。陸、唐婚姻雖然僅僅維持了兩年多的時間,但給陸游留下的卻是一生的愴痛和無盡的追憶。“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沈園》),當陸游的政治熱情一次次被澆滅的時候,可以暫時慰藉他的只有長存于記憶和想象中的唐琬了。尤其是在晚年,陸游頻頻徘徊在沈園,深情憑吊著“玉骨”和遺蹤,支撐著殘年殘夢。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去感謝唐琬,是她一直溫存著陸游的夢想。“沈園柳老不吹綿”,可憐無地送殘春,陸游用盡一生的柔情去眷懷生命中的這一段愛情,其實也同樣是一種“強固”,只是強固的對象不同而已。陳衍曾感嘆陸游說:“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真是剝蕉見心之論。
陸游是強固的,對國家、對愛情,無不顯示出其非同尋常的強固氣質。與陸游同樣堪稱“強固”的楊雨也執著于自己的人生追求,他們隔世共鳴,脈息相通,其悠然心會處,也許真的“妙處難與君說”了。我在閱讀楊雨這本書時,曾突發奇想:我們固然可以將此書當作是傳寫陸游的俠骨柔情,但也何妨部分地當作是楊雨本人的心語呢?
項非
2010年11月26日